说到底,不让她们进去探视王爷的,不就是这个小头锐面的男人出的主意,她们倒要问问,他凭哪点资格不给进?
不过,这些都不关屋子里头那两个人的事了……
也才初秋,大熟铜的火炉却烧得正旺,进得屋子扑面就是融融的暖意。
来开了门的大庆又回床榻边守着,只是把头垂得老低,一副刚刚挨过骂的无辜表情。很显然的,要不是来喜儿的恰好出现,他可能被骂得更惨。
至于应该是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项穹苍,精神气力可没有想象中的不济,倚在床靠上的他一看见喜儿进来,一脸寒冬腊月的表情顿时春暖花开,好像等待许久乍然见到心仪的人,继而腼腆了起来。
大庆看见她就杵在那,淡淡地喊了声:“王爷。”然后就没动作了,神情看似僵硬,他只好移尊就驾地过来咬耳朵。
“姑娘,劳您驾,我大庆人微言轻,刚才劝爷老半天,他就是不肯喝药,要是药效过去,这药就白煎了,你劝劝爷把这药喝了吧。”
来喜儿点点头,望向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药碗。
“那我到外头守着,姑娘有事喊我一声就是了。”
他这态度大转变,实在是形势比人强。
真不知道这位姑娘这么好用,爷从昏迷喊到清醒,坚持要见到的人就只有她,大家不敢违逆,只希望她真有那本事能让爷吞药才好。
“谢大庆哥。”
大庆不敢领受地点头回礼,把门打开缝隙钻了出去。
项穹苍眼巴巴看着喜儿,不管她移到哪,目光就跟着转到哪,但是等他发现喜儿的靠近,一碗带着浓浓中药味的药碗已经来到他面前。
“伤成这样怎么可以不喝药?”
“你还是关心我的对吧?”
想不到她还愿意来见他,气消了吗?
“您是王爷,叫奴婢来奴婢怎么敢不来。”有那么一瞬间,来喜儿以为自己在他眼中看到无限惆帐和一丝无措,她忍不住心软道:“先把药吃了好吗?”
他端过碗,咕噜咕噜一口喝光,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知道他讨厌苦药。
以前也有过这情形,长年在黄河底下掏沙,湿气重活又粗,一不小心就会招风邪,请不起大夫来看诊的她总会带着少之又少的私房钱去药铺抓药,又要固本培元,又要能治风邪,还要能够滋心润肺,项穹苍始终不知道他的小妻子是用什么法子把药抓回来的,然后还要哄着他把药喝光,霸道地嚷着一滴都不许剩。
“真的那么苦?”
吃药后讨她甜甜的唇当糖吃,是吃苦药后最甜美的福利。他想念她唇办的甘美滋味。
但是这回他什么要求都不敢,只能用眼神饥渴地描绘她天然粉色的樱唇解渴。
来喜儿一触碰到他的眼神就知道这男人在想什么,她佯装视而不见地把碗放回漆盘里,接下来呢,她还能做什么?
她总得找些事情来做,这里的气氛让她喘不过气。
“喜儿。”她被动地转身。
“过来一点,你知道我是病人,你得体贴我一下。”
病人?这口吻哪有半点伤者应该有的虚弱?
可是,她明明瞧见他身上那被野兽抓过的伤痕,所以虽然缓慢,她还是踩着碎步过去。
项穹苍拍着床沿,示意要她坐那。
他眸心思潮纠葛,尽管心里对喜儿的一个口令一个动作颇有微词,可是他连声音都不敢多上扬一些,怕她翻脸走人,相较于自己身上的伤口,这些年他害苦了她。
她素净的脸自从记忆里便是不施脂粉的,细软的黑发也只挽着代表已婚妇人的发髻,为了打理一家老小,衣着只求简单便利没耍过花哨,这些或许不入他人的眼,可是在他项穹苍心里眼底,她不需要华美的衣服,不需要珠光宝气的装饰,就能攫住他全部的注意。
慢着!发髻。
他被鬼迷了心窍,为什么刚刚没想到,他真蠢,蠢到只会沉浸在如何明白她的心思,如何把她留下来,却疏忽她自始都挽着已婚的发髻。
那也就是说,她的心上头还是承认他这夫君的是吗?
项穹苍被这来势汹汹的快乐冲刷得几乎要晕眩,他可以这么以为吗?
他拿出一个洁白到近乎透明的瓷瓶,旋开盖子,然后用指腹挖出了一大坨霜状又带香气的膏物。
“来,把手给我。”
来喜儿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还是递出了手。
项穹苍往她的手上涂抹,细细、均匀的,每一根指头都没放过,涂过一遍又一遍,完全不把那昂贵的海南珍珠霜当回事。
他给她的东西少之又少,她却吃尽了苦头,这些年她吃过的苦都彰显在这欢小手上,他看得心痛无比,简直想宰了自己!
把喜儿的手重复抹匀,然后悄悄握住。“喜儿,我们得谈谈。”
“不要!”她下意识地反对,她一点也不想在这地方谈论什么。
“不行,喜儿,我们得谈!”他不能再忍受她冷淡的态度,要骂要恨都该把伤痕掀开来摊在阳光下,他们之间不应该是隔着一道心墙,各自猜测。
来喜儿把手抽开,表情不见了。
“喜儿,我回去找过你的,我没有不遵守承诺,只是我晚了一步,等我到了,村子已是一片水乡泽国,什么都没有了。”瞧着空掉的双手,他心底的惆怅是说不出来的。
“后来,我曾多次回去,可村子没了,再也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我只道你命苦,已经不在人世。”
她闭上眼睛,不想再去回想那过去的一切。
“喜儿……”
她浑身一震,舔了舔干涩的唇,困难地开口。“我跟娘被大水冲到下游去,后来也曾返家,可是爹……走了,左邻右舍什么都没有了。”
她目光悠远,想起那些讨饭、睡街头、遭人白眼的日子……不想不想不能想,一触及那些回忆她就觉得好冷,止不住的心冷。
“喜儿,我对不住你。”
她摇头,苦笑里都是沧桑。“这是天灾,人,没话说的,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晴雨旱涝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在这场苦里受煎熬的不是只有她一人,爹、娘,喜儿的夫君不是无情人,这下您们安心了吧?
又苦又咸的眼泪含在她眼眶,不哭不哭,她的泪不是早就都掉光了,这时的泪如泉涌又为的是哪桩?
见喜儿心绪激动,项穹苍明白此时的她心情复杂得无法形容,他暗暗发誓,他再也不让自己的妻子颠沛流离,再也不让她这样哭泣了。
项穹苍把喜儿搂进怀里,提供一片宽阔的胸膛任她粞息,她独有的曲线让人心荡神驰,可他除了伸手,小心翼翼地对待,彷佛怕她碎了似的抱着她轻轻地摇,细细拍哄,什么都不敢做。
她揪着自己的前襟,窝在项穹苍的肩窝。
“我……太失态了。”
“不要这么说,夫妻本来就是一体。”
“借……我再趴一下就好。”结巴为什么一直好不了?
“嗯,再一会儿。”
喜儿的意识飘飞,泪痕挂在颊边跟睫上,好温暖喔,有多久了?听着那安稳强劲的心跳,她的眼皮再也撑不住地落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项穹苍感觉到他怀里的人儿变沉放松了,她那清清如水的素颜,倚赖的神情,样样都抚慰了他。
是的,他才是那个需要抚慰的人,没有喜儿的这两年,他如行尸走肉,食不知味,现在喜儿回来了,感谢上苍!
做丈夫的唯一责任就是要给妻儿一个安定幸福的家,这回,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轻易放手。
要保护最珍贵的东西,权利和地位无疑是最有效的武器,因此他要站得比谁都高,比谁都狠。
喜儿的出现让他更坚定即将要走的路。
他的体温更高,额头的温度烧得更惊人,目光如炬,可是什么都无惧。
项穹苍痊愈的速度有如神助,也才三天,已经可以下床走动甚至骂人了。
人人都知道这要归功子那个灶婢,虽然不需要她亲自侍奉汤药什么的,可是只要她的人待在王爷房里,要王爷吃药、睡觉、用膳,他都合作得比小花猫还要乖巧。
“不要再拿那种眼光看我,你都看了整整三天还不够吗?”她拿软椅上的锦团出气。
不要她帮忙,却只拿那双老是叫人心跳加速,脸红无措的眼瞧她,就好像她是令人垂涎好久、好久的食物。
他说,他什么都不要她做,她只要留在他眼睛能看得着,手能摸得着的地方就好。汤药、饭菜、擦身,再细微的事情都有人伺候,她留下来唯一的用处不会是被当做风景观赏吧?
当然他也会唤她近身,为的是每天三回为她那双见不得人的手抹上珍珠霜,可是常常抹着抹着,眼光又会像现在这样擦枪走火。
项穹苍没办法,只能收回赤裸的眼光,不敢说他怎么都看不够她。
不过他也发现每回侍女进来,他的喜儿就开始找事做,她擦瓷瓶,抹彩绣小屏风,掸条案,排列古董架上的珍玩和书籍,就是要让自己一刻不得闲。
她的浑身不自在项穹苍看在眼底,心里有了计较。
“喜儿,你快把那只鎏金斗彩花卉转心瓶的釉彩都擦破了。”
这当然是唬他可爱的小妻子的,只见她匆匆放下那个模样精致的瓶子,双手垂放,一副做错事的无辜神情。
“别做那些事了,如果无聊,陪为夫的下盘棋怎样?我已好久找不到可以跟我对弈的人,心好痒。”
“不玩。”哪有人家这样形容棋瘾的。
“为什么?”
“你这身子,就别伤脑筋了。”
“就一回。”他央着。
“每次比你都是输家,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这叫青出于蓝吗?
“拜托!我无聊嘛。”
“输的人不可以生气,生气的是小狈。」
以前在黄家村为了节省油灯,两人常常把烛火给熄了,然后手牵手坐到屋檐下的阶梯乘凉,要是冬日,便用透进来的雪光还有月光下棋。
棋是他教的,后来老是编着要玩的人也是他。
穷困的他们哪来的闲钱买棋盘,各色小石头捡一捡,用小刀把棋盘刻在小桌上,不花一文钱,杀了时间,也有了夫妻情趣。
项穹苍见她允诺,大喜,让人捧来象牙雕的棋盘。
大庆在寝床上架上矮几,棋盘跟棋盒就摆在上头,来喜儿也只好脱了鞋上床,两人各踞一边,分了黑白两子,两军捻子对峙,厮杀起来。
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走棋的人更要全神贯注,一个子输了可能就全军皆没,可项穹苍打的可不只有跟娘子对弈的主意而已……
他们聊了不少,应该说项穹苍问,喜儿选择性地答,在以往,喜儿是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不用他问,每天都有倒不完的话箩筐,时过境迁,时间改变了很多,她变得沉潜静默,谨言慎行,应该说不再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了吧?
他叫自己不要去勉强喜儿。
毕竟,他们之间有着两年多的空白,需要时间去调适彼此的。不急不急,他得先把娘子的笑容找回来。
“你的炮确定不跑?那我吃了它喽?”他很大方地提醒。给条后路。显然对方不领情。
“将军。”项穹苍替这盘棋敲了丧钟。
“你的棋艺进步不少。”她却是生疏了。
把残棋抹了,“再来一盘?”
“刚刚说好只玩一回。”就知道这只黄牛又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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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婢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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