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有什么值不值得?我出身有钱人家,就因此比谁高贵了许多吗?没有的,死亡后,都得通过那条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往事。
可以的话,我不想忘记。
夏季,天气微热,时近中午,走出老厝的门楼,我有些茫然。
心脏有病的关系,我走不快,步伐稍微急一些就会喘,这样闷热的天气加重我身体的负担,可是,我必须走下去。
他的家在隔壁村,要过去,得先穿过老厝旁的小村落,村里的路弯弯曲曲,路上时不时见到村人,有些跟我打着招呼,有些则表情古怪,投以鄙视的眼神。
我不意外。
他的新娘阿梅不久前吵着要退婚,附近谣言说,因为阿梅在老厝工作,被我看上,我故意用都市人能言善道的那一套来拐她,破坏了原本的好姻缘。
许多人为他抱不平,说阿梅纯真,一定是被我骗了。
后来阿梅的父亲跟哥哥来了,说愿意解除跟简家的婚约,只要我下聘,把人给娶进张家,他们的脸色贪婪,以为送阿梅进了张家后,他们可以捞到好处。
我说我身体不好,无法娶亲,他们不在意,说阿梅嫁给我后,会好好照顾我的身体,不能生小孩也没关系。
我拒绝,我不能再拖累任何人。
一颗小石子砸过来,我停下,丢石头的是个还留着鼻涕穿开档裤的小男孩,他低身又捡起另一颗石头,边丢边叫,你是坏人。
有几个村民看到这一幕,没人去制止那个小孩。
我是坏人吗?我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这心更加的疼痛了,不能在这里多耽搁。
走出了村庄,转往另一条较为宽阔的路,前头会经过一条河,河边有一条窄窄碎石路,沿着走,是前往他家最近的一条小路。
他喜欢来这河边钓鱼,说可以替家里加菜,好几次我跟着他一起来,他钓鱼,我写生,累了,两人躺在青草遍布的河堤上,如果附近没有人,我们会牵着手,缠绵亲吻着对方。
在这里,我们许下了很多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有时候待得久了些,等天色都暗下,与他开始抵死缠绵,特意的去迎合他的需求,化身为最放荡的妓女,逃逗着、诱惑着、以淫 乱的姿态去求取他所有的注意。
心头有个小小自私的想法,要他永远记得这具身体,就算日后他与自己的妻子交欢,想的也是我曾给予过的热情。
我希望自己会是能唯一给过他肉体欢愉的那一个人,加深他对我的怀念,就算他也入土了,也不会忘记。
河堤旁有许多绿色的树,树叶形状如同蝴蝶翅膀开展,记得年初时来这里,叶子都变少了,满树却是缤纷的红紫色花朵,艳丽芳香,开满一整条小径,那样的景致为寒凉的春天描上火热的渲染色彩。
现在花期已过,树叶繁茂生长,即使如今日正当中,却仍能得到绿荫的遮蔽,让这条路好走了许多。
我愈来愈喘,走到后来开始晕眩,握掌捂住前胸,那种难言的闷痛像是持续发出警告,要我别勉强走下去……
拜托,不要在这时候,老天爷,求你,再多给我些时间,让我走完这条路,至少,至少到能够眺望他家的地方,我只求看一眼就好了……
脚都软了,我先坐在树下休息,闭上眼。
想对这颗心说,就这么一回好不好,别作怪,让我多走个几百步路,它很快就会陷入永远的休息,不用再苦撑这具身体,所以别在这时……
不过是个小小心愿,帮帮我……
附近沙沙声传来,我不在意。
沙沙声靠近,似乎是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我勉强睁了眼,认出来人。
阿梅的两个哥哥、一个堂弟、还有刚刚穿过村子时,一个以鄙视眼神看我的年轻村人,堂弟跟村人手中还拿了扁担。
阿梅结婚,身为亲人的他们不应该会出现在此处,为什么?
年轻村人大声嚷嚷:「我说这小子一定是要过去简家破坏婚事的,没错吧!」
「幸好阿标你来通知,我们可以先跑过来堵他,不然婚礼难看,我们面子也丢光了!」阿梅的大哥说。
「昨晚阿梅哭哭啼啼一个晚上,想逃走,都是被这小子害的,今天要不教训一下,有钱人还只晓得欺负我们穷人家呢!」堂弟说。
我昏昏沉沉,还是努力的站起身,要往目的地去……
「这小子真的想过去,挡着他,给他教训,别以为有钱人什么都可以做!」阿梅的另一个哥哥说。
别阻止好不好?我要赶在最后一刻前……
「这小子怪怪的,脸白的跟死人一样……不是听说他有病吗?会不会想故意去简家带衰啊?」
「装的!就是这副小白脸装可怜的样子,村里每个年轻女人都说他有才情,放屁咧,根本就是装模作样!」
我不管他们吵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就要油尽灯枯,让开,放我过去……
「挡着,不准他去!」他们说。
求求你们,让我过去,我就快要死了啊……
「不听话,阿标,给他教训!」
阿标拿起扁担往我用力打,额头一个剧痛,我身体往后跌,后背撞上刚才倚着休憩的树,仰头,几片绿色叶子掉落下来,仿佛翩翩蝴蝶飞舞。
我其实知道,就算他们不挡着,我也走不下去了,是个既死之人,为什么不好好让我带着梦想离去?
为什么这样对我?
大哥,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这个愿望,看来真的无法实现。
多么希望现在你来,到我身边……
「阿标,他流好多血,你把人打死了啦!」
「这、这、是你们叫我打的,哪知道他这么不禁打……」
「别慌,没有人看到,我们拿布袋装着尸体,把他丢到老厝外面那条河,弄成他撞到头淹死在河里的样子,不会有人怀疑的。」
意识完全昏迷前,听到他们这么说。
我死不瞑目,看着满眼绿色的蝴蝶,蝴蝶啊,我也想拥有你们一样的翅膀,好飞到他身边去,道别……
多么不希望,生死之间两茫茫……
「软脚虾!你没事吧?认出林杯了吗?」
有人抱着我摇晃,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怀抱。
睁眼,看见他担心焦急的脸,原来,老天爷有听到我的愿望。
「大哥……你真的来了……我可以瞑目了……」
「胡说八道,什么瞑目?你吃过几次林杯的拳头也没事,那几个小混混哪揍得死你?」他说。
听不懂他说什么,可是能死在他怀里,别无所求了。
跌落入永远的黑暗中,这片执念,终于可以烟消云散……
伟仔抱着张见勇,这里是河堤旁上回他们写生钓鱼的凉亭附近,夜色漆黑,附近七零八落躺着好几个哀哀惨叫的不良少年。
张见勇是怎么到这来的呢?
这些被打到凄惨无比的不良少年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伟仔飙车回到老厝之后,发现老厝虽然亮着灯,却悄无人声,见画室灯亮着,想说张见勇又跑去画画了,立刻冲过去找。
画室没人,瞄了瞄画架上的画,咦,好像是画好了的样子,左下角还题了名。
开云?
不会吧,昨天这画上还没有名字,应该是今天签上去的,张见勇是怎么回事,签个名也会签错……
几个小时前还跟他确认过,他是张见勇,不是什么孤魂野鬼附身,那又为什么在画纸上写着他叔公的名字?
伟仔头皮发麻,一个头两个大。
回房间去看,空荡荡,立刻转身出来,被个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吓一跳。
「旺伯,不是请你看着那小子吗?人呢?」他忿忿问。
「少爷离开了。」旺伯阴恻恻回答。
「你怎么不跟着去?那小子状况不好,现在天又黑,我很不放心。」伟仔边问还边四处张望。
「少爷上你家去了,去找吧,他为你受的苦多了。」旺伯说。
「他没去过我家啊,真是,不会是走河堤边那条小路吧?那里晚上有不良少年,听说还有鬼……唉,我先去追人,这麻烦的小子!」伟仔碎碎念。
迅速出老宅,这时金龙、张见贤跟九江三人也同一部车过来了,伟仔跟张见贤报告了情况,挤上后座恭请他家的云跃会老大开车去找人。
车上,九江跟他一起在后头,他端详了伟仔的脸色,说:「印堂发黑,你见鬼了。」
「你才见鬼,乱说话,带衰林杯福气!」
心急如焚的伟仔想把同学九江大师给投到汨罗江去。
「信不信由你。」
九江耸耸肩膀,住嘴。
村庄路虽然不宽,但是够容纳两辆汽车会车,通行无阻,等开上连外道路,过桥转进河堤路。
之前伟仔从家里来回,走的是另一条稍远的大路,河堤路小,都是碎石子,汽车不好开,又怕磨到底盘,因此怕张见勇错过了,可现在非常时期,管他的,继续指挥金龙老大往下开。
开着远光灯搜索,几百公尺后,看见跟张见勇待过的那座木头凉亭前有异样,似乎好些个人在那里吵闹,伟仔想起小慈他爸说的话,难道真是不良少年在那里聚集?
张见贤先开口:「笨龙你前头停停,问那些人有没有看到见勇经过。」
小贤吩咐的话都是圣旨,金龙嚣张的车子在那些人面前停下,刺眼的车灯一下惹怒那些少年,他们拿了棒球棍冲上来就想砸车。
死到临头的他们,不晓得车里坐了何种惊天动地的凶神恶煞。
伟仔当先下了车,力拔山兮气盖世,长坂坡前大声吼:「想尝尝我『疯狂快打手』的拳头就过来!」
青少年毕竟血气未定,是没真正见过世面的乌合之众,面对真正的煞星,气势一下矮了下来,退了好几步,慌乱的叫嚣着什么。
伟仔往前进逼一步,只想问他们事情,突然发现还有几个人正围殴谁,被打的那个人蜷着身体靠在一颗羊蹄角树下,一动也不动。
伟仔的眼力好,从穿着及体形认出那个人就是张见勇,这下他可真的动怒了,大跨步冲过去,经过谁身边就当头一拳,他的拳头力道重又快,没人躲得了,是几年来黑道恶险的环境中训练出来的,每击都将人给打飞出去。
围殴张见勇的人有三个,经历的下场更凄惨,眼睛气到血红的伟仔抓起其中两个用力对撞,眼冒金星昏倒在地,另一个想溜,被揪住衣领,直往鼻心一拳,鼻血喷洒出来。
还在车上的张见贤目瞪口呆,转头问金龙:「伟仔是怎么了?这些人跟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金龙已经看出了端倪,说:「树下那个好像是阿勇弟,被欺侮,所以伟仔去救了。」
张见贤这下也动怒,斜挑一双眉,漂亮的细眼闪出栗冽的杀气,冷冷说:「笨龙你跟我下去,谁没晕倒你都给补一拳。」
老婆号令不敢不从,金龙立刻下车,就听到九江大师在后头悠悠道:「……难怪天下还未大乱,煞星已经遇上了克星嘛,天道循环,果然报应不爽……」
没人理他,倒是伟仔这里抱起了晕厥过去的张见勇,发现他脸颊有点儿肿,忙摇醒人家。
「软脚虾!你没事吧?认出林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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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爱吃糖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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