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过去,该是明媚的好天气了。
秋天脚步俏俏来到;在灿烂秋阳中,何敏华的笑容慢慢的、一点一点的,也亮开了。
虽然不见得是春花绽放般耀眼,她还是墙角小花般默默不起眼,但至少在罗品丰的镜头中,她确实在蜕变。
“不要拍啦。”她有时会尴尬地小声请求。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只拍妳。”罗品丰就是这么实事求是,老实到令人有点气馁。
他说得没错。拍她的场合,通常都是连身旁一群姿势各异──还伴随着尖叫笑闹声──的小女娃们一起入镜。何敏华与这班小小同学之间已经建立起情感,在老师永远带着笑容的鼓励中,她们渐渐可以自在的随音乐伸展肢体,跟得上节拍,不再像是打一场混仗似的胡闹了。
这一切,都被罗品丰捕捉下来。不但用相机,连摄影机都出现了。
“叔叔,那是什么?”小小同学很有兴趣,在上课途中,还会跳到一半停下来,好奇地凑过去镜头前张望。
“摄影机。要帮妳们拍电影。”掌镜的大男人很有耐性地回答。
“拍电影?我要看!” “我也要!我也要看!”一呼百诺,众女娃们一拥而上,全都想要看自己当主角的影片。
老师拍拍手。“葡萄怎么都不见啦?这样果园里面就没东西喽!怎么办?”
何敏华其实很佩服老师的巧思,每次上课都有不同的角色扮演,让小朋友们玩得不亦乐乎,一点也不枯燥。今次她们全成了葡萄园里的葡萄,不但要学葡萄藤一样蜷曲扭动,有时要变成叶子开展,有时,则要把自己缩成圆滚滚的葡萄,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回来了!” “我是葡萄!”“我是叶子!”老师一声令下,小朋友们又重新奔回原位,一双双黑亮眼睛还是偷瞄过去,看帅叔叔帮她们拍电影。
何敏华觉得脸有点烫烫的。她被分配到一片大叶子的角色,双手要尽情展开,还要迎向阳光,随风招展;这其实很尴尬。但葡萄──也就是小朋友们──都滚在她身边,用崇拜的眼光看她;加上罗品丰含笑的眼眸一点取笑意味都没有,在他眼中,在他镜头中,她似乎总是美好。
所以她放心地努力伸展,让自己这片叶子变得好大、好大。
她其实是真的好看,只是她自己不相信。透过镜头追着那瘦长的身影,罗品丰在心里默默想着。她有着可以媲美模特儿的高瘦身材,只要放松了,舒舒服服的伸展,就非常赏心悦目。
“叶子再大一点、再大一点。”陈老师鼓励着她。“妳要保护这么多葡萄,不让她们风吹雨打呀。加油!”
别看这动作简单,光是努力收小腹、伸展双臂、背脊挺直,还要保持姿势好一阵子,就够受的了。待轻快音乐放完,何敏华不但出了汗,还觉得自己手臂、腰、大腿都微微发酸。是种可喜的酸意,因为那表示她运动到了这些肌肉群──这是陈老师谆谆讲解过的。
“这么累?”他也在收拾相机、摄影机等等器材,随口说:“真是一片尽责的好叶子。”
坐在光洁木头地板上的她被逗笑了,笑意朗朗,罗品丰忍不住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之后,因为身为摄影师的密友,何敏华可以当第一个观众。罗品丰在整理、剪辑数字档案时,她总是在旁边偷看。
“哇──”清秀小助理自然也一起看,发出赞叹。“阿华,妳真的变了好多哟,这张逆光拍的简直有疗伤系的fu,老师实在太厉害了,化腐朽为神奇!”
照片图档中的她,在舞蹈教室席地而坐,逆光使得她身周柔柔镶了光圈,姿态闲适,对着掌镜人略略羞涩地层露微笑,居然、居然有种优雅的氛围!
她怔怔看着清晰到连毛孔都无所遁形的影像,有点恍惚。这女子,真的是她吗?未免梦幻得太不真实了,她不大敢相信。
“我都能拍成这样了,那换成真正的美女来当模特儿,不就美到爆炸?”何敏华喃喃说。
罗品丰闻言,浓眉就是一皱。 “这什么意思?什么叫‘真正的美女’?”
“我认识很多真正的美女呀。”她看着罗品丰,认真解释:“我有朋友长得比任何明星都美,什么角度都好看,完美无缺。走在路上老是被星探拦住,在美国时还有摄影大师苦苦哀求她当模特儿,不过她一直不愿意。”
“哎唷,阿华妳老是这样,在妳嘴里,每个人都是帅哥或美女,都没有坏人或丑人的。”小助理挥挥手,很不屑地说。
罗品丰语气平平地问:“所以呢?”
“所以,如果她当你的模特儿,一定会拍得更好、更美──”
听着听着,罗品丰突然安静地把档案都关掉,一言不发地离开计算机桌前。
“他怎么了?”何敏华诧异地问小助理。
“老师不拍女生……可是他明明拍妳,也拍舞蹈班的小朋友啊。”小助理偏头苦思了半天,困惑地抓抓头。“难道老师是不拍美女?”
何敏华哭笑不得。她确实不是美女。只是他总是能在镜头中捕捉到那一剎属于她的美丽。
看着罗品丰一个人在小厨房煮咖啡,小助理一直努嘴、使眼色,还悄声说:“老师好像有点不高兴,妳快去劝一劝嘛。我就不当电灯泡了,但是妳要帮我清理、扫地,然后要记得锁门喔。”
来得勤了,连小助理都看出何敏华非常好讲话,遂把所有未完成的工作全丢给她,就溜之大吉。
待助理走后,何敏华慢吞吞地走过去小厨房。罗品丰安静的等着咖啡煮好,没打算开口的样子。
“我帮你煮点消夜好不好?”她试图打破僵局,搜索枯肠,想要提供一点帮助。“你想吃什么?还是要我出去买?你忙了一整天,要不要我帮你按摩一下肩膀……”
“不用。妳不必讨好我。”见她脸色微变,罗品丰叹口气,温和地看着她。“妳一直都忙着讨好别人、忙着贬低自己,这样真的不累吗?”
他的眼睛到底配备了怎样的镜头,为什么能直直看穿她?何敏华在他眼前无所遁形,连最难看、最脆弱、最荒谬的模样都一一给他看清楚了,但,他还是在她身边,没有离去。
太美好了,以致于没有真实感。何敏华真的不习惯。她根深柢固地认为自己一定要付出什么,能帮上对方什么忙,才交得到朋友、讨人喜爱。
罗品丰是第一个例外。
“我只是……我真的有很美丽的朋友。”她徒劳地想解释。“你要是看到她就会知道,她比我美一千倍、一万倍,是所有摄影师的梦想……”
他温和但坚持地按住了她的嘴。
“妳是摄影师吗?”等她摇头,罗品丰才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是,妳怎么知道摄影师的梦想是什么?别擅自帮我决定,好吗?”
她乖乖点头。
“美在观者之心,我觉得妳美,妳就是美。不用跟别人比较。我也拍过非常美丽的女人,但那又怎么样?”
不知为何,他的眼眸中似乎有一丝阴霾掠过。
“发生过什么事?”她在他指间喃喃地问。她并不笨,自然知道那一瞬的乌云代表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如此端正又内敛的男人,到底曾经受过怎样的伤?
她的关怀清楚写在脸上,渴盼而迫切,赤裸裸的,让罗品丰不能不感动。
咖啡壶扑扑响,浓郁的香气包围他们。小厨房的日光灯下,一片寂静,两人默然相对。
要怎么说呢?尘封已久、他从来不曾提起的往事,要告诉她吗?她听了,会有什么反应?是困惑不解,追问细节?还是会从此对他改观,保持距离?
但也许……她会了解他的委屈?
望着她乌黑的眸,罗品丰鼓起了勇气。
“我曾经被指控性骚扰,是个色狼摄影师……”
§ § §
夜深,人静。
她细致的手臂紧紧拥抱着坚强的男人,手心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轻抚,像是要抚平他的伤痕。
其实从头到尾,他的叙述语气都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好像在讲别人的事似的;但何敏华听到后来还是掉下眼泪,甚至越哭越厉害,简直比自己被抛弃的时候哭得还惨。
她真的好心疼。
“我从高中就参加摄影社,到了大学仍继续;因为有点基础了,所以拍得还不错,学长姐也常常介绍打工给我。”他淡淡地说:“那时很多女生都想拍美美的照片,有些认识的女同学、学姐等等请我帮忙拍照,我都答应……”
因为拍得好,所以名声慢慢打响。当高中时是某校校花、大学时是某系系花的美女慕名而来,指定要罗品丰帮她拍照时,引起全社哗然!这差事实在太令人艳羡,罗品丰被学长或同学嫉妒眼红到极点。
他拍得很认真。室内、室外、校园、公园、山上、海边……载着系花到处外拍,但系花人美眼界也高,非常挑剔,一直都不满意,只好重拍又重拍。
到后来,自认已经尽力、也达不到要求的罗品丰决定放弃。他努力尝试过了,也拍出不少非常得意的作品,却不断被打枪,这种感觉,对一个年轻气盛的大一小毛头来说,实在太不愉悦。
“我拒绝她几次出去外拍的邀约之后,慢慢开始有风声出现,说我对她提出奇怪要求……”
语气很平淡,但回想起来,心头还是隐隐作痛。
那种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本来亲切热络的社团学姐、同学们,开始疏远他、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或是在他附近窃窃私语又不敢靠近,仿佛他得了什么致命的传染病似的。
谣言越传越夸张,连什么罗品丰动手扯系花的衣服、要求陪上床否则不拍、甚至连强拍裸照都出现了。
风风雨雨甚至传到了系花的男友耳中,男友带着几个壮声势的朋友来找他,气势汹汹地逼问:“听说你对我女友不礼貌?”
不礼貌?当时才大一的罗品丰并不是很理解。如果摄影者对模特儿的姿势提出意见,算不算不礼貌?帮忙调整时肢体有所碰触,算不算不礼貌?对她的五宫或身材提出见解,算不算不礼貌?
他还打算着整理出头绪,好好加以说明时,对方的拳头已经等不及了。一拳挥过来,金星准满天,他的眼圈黑了一个礼拜。
“你们出去外拍,都是系花约的?”何敏华听到这里,眼中已经含着泪,她突然提问。
“她比较忙,所以时间地点由她决定──”
“拍照过程中,她是不是很大方,会主动碰触你,比如勾手?”
罗品丰思考片刻,她几乎可以看见他的脑袋在运转、搜寻旧数据。
“不大记得了。不过系花个性还满开朗的。”罗品丰偏了偏头说:“所以后来搞成这样我也很意外。我们之前其实相处得还不错。”
何敏华突然扑过去抱住他,抱得紧紧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个笨蛋!大笨蛋!
“她喜欢你,你不知道吗?”何敏华哽咽着说。“这种招数女生都会用,可是你不解风情,又对她这么严厉,还拒绝她──”
“不至于吧,为了这么小的事?”罗品丰不大相信。“何况她当时已经有男友了,我对她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特殊想法。这很严重吗?”
“对某些自认为腿很长、脸很美的女生来说,这已经是天下最大的侮辱了。”
事隔多年,罗品丰其实已经不大记得那个人、那件事了。只是自此他再也不单独帮女生拍照,坚持到现在。
“已经这么久了,要不是妳问,我也不会想起来。而且我真的没事,妳不用哭成这样。”苦主讲完始末,还要负责安慰。
但她还是一直哭,心疼着他,为他所受过的委屈和误解而难受。
因为哭得太厉害,他只好送她回家。
然后他不放心,就陪她上楼。上楼之后她还是搂得紧紧不肯放开,所以他名正言顺地留下。
夜深,两人挤一张小床,好温暖。他依然被紧紧拥抱着。暖意在全身缓缓循环。他轻轻拭去她的泪。
“妳真爱哭。”他的语气很无奈。
“她走路最好小心点。要是让我遇到她,我一定扑上去把她头发都拔光。”她可是百分之百认真的。
他笑。“妳才不敢。”明明是个胆子很小的烂好人,一天到晚被欺负的。
“我会,我一定会。”她撑起身子,信誓旦旦。
他笑着把她拉下,亲吻她认真的脸蛋,心中感动着,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紧紧搂她,紧得快透不过气。
她还是不够美,不够性感,不够迷人,甚至不够聪明。但此刻她暂时忘记了这一切,满心只想着他,再无旁骛。
罗品丰也不是当年不解风情的年轻男孩了。平日再怎么循规蹈矩是一回事,在这种夜深人静、两人同挤小床的时候还循规蹈矩,那简直不是不解风情,而是不知好歹了。
“喂。”他轻咬着她敏感耳垂,低问:“我要做坏事了,可以吗?”
何敏华心跳得超快超快,被这样一问,却忍不住噗哧一笑,还把脸埋在他肩头,笑得微微颤抖。
“怎么了?”
“哪有人……这样问的。”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半是觉得荒谬,一半也是因为太过紧张,才狂笑不止。
罗品丰处理的方式很简单,他吻住她笑意盈盈的嘴。
碍事的衣物在混乱挣扎中一件件退场。他温柔抚过她经过这阵子舞蹈锻炼的曲线,一点儿也不吝啬地在她耳际吐露一连串低声赞美。
她已经晕了,晕到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世界在旋转,一直旋转──
即使缠绵着,毫无阻隔地密密相拥时,她还是觉得这一切像是假的,不太敢相信。他整个人,这么好这么好的人,真的有可能专属于她吗?
她,何敏华,一个从小到大如果不努力就一定没有收获、就算努力了也不见得有好结果的平凡女,却得到有如电影情节般的恋情,在异国邂逅,之后重遇,发展成恋人……
太多情绪如潮浪汹涌而来,湍急紊乱呼吸中,细微的呻吟中,悠长叹息如微风一般轻轻逸出。
“不要紧张。”他的安抚也有如暖暖春风,拂遍她全身。
在他怀中,她似乎不再笨拙了。他很温柔,很有耐性,让她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接受他,也接受了自己──
也许,她真的就是这么幸运。
§ § §
跟小朋友一起跳舞让她学会放松肢体;而谈恋爱,则是让她慢慢学会了放松心情。罗品丰一次又一次用行动、用言语告诉她,不需要神经质地讨好,也不需要老是想着要帮他做什么事。在感情中,他们应该是对等的。
这观念其实很平常,但对于何敏华来说,却还是得花一番工夫,才让她慢慢接受。
她非常认命,也非常任劳任怨,对旁人的脸色或指使习以为常。罗品丰对这点很有意见。
何敏华总是陪笑解释:“已经习惯了嘛。任性也是要有本钱的。”
罗品丰脸色不豫,正色说:“坏习惯就要改掉;何况我也不是要妳乱发脾气乱花钱、到处颐指气使那样的任性。真心说出自己的想法、别老是迎合别人,这不算任性!”
“好啦好啦,我会练习的。你不要皱眉嘛。”
这种回答完全就是在讨好他!罗品丰更加拿她没办法。
他转以用行动表示。不用她老是跑到工作室找他,他有空就去接她下班;舞蹈课时更是堂堂必到,捕捉她的一举一动,俨然她的专属摄影师。
从一开始的尴尬僵硬,到后来慢慢习惯,在镜头中也可以自在,中间过程不足为外人道,但他确实一点一滴在解开她的心结。
所以,当他又看到她出现小媳妇模样的时候,会特别生气。
那天傍晚,他来到她办公室附近,准备上去找她。因为何敏华常被拗加班,加上罗品丰不想给她压力,所以两人从不硬约吃晚饭。只要有空就去找对方,能一起吃饭是最好,不能的话,见个面聊两句也很不错。他是抱着这样轻松的心情去的。
结果才走近骑楼,还没到达门口,远远就看见何敏华低着头站在大厅,身旁有一名中年妇女正在滔滔说着话,看两人姿态,颇像是老师在教训不乖的学生。
罗品丰的心先是一沈,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大概又闯祸了。
是不小心撞到人家、勾到包包、还是把饮料打翻在路人身上?全都有可能。结果这次居然惹到恐怖的中年妇女,不肯善罢罢休,先抓着她一顿臭骂,搞不好还要敲竹杠!
要是他不快点出面,何敏华可能会被人踩扁了,还觉得自己罪无可赦!这人怎么还没被诈骗集团骗去全部身家,还真是个奇迹。
事不宜迟,他一个箭步上前,跨进了大厅。
“……让人很失望。这么多年了,妳还是连照顾自己都不会。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也被妳气跑了,妳真是太没用……”
罗品丰脚步突然有点卡住,他睁大了眼。
听起来不像陌生人。她们是认识的?而且,听起来……
“……妳都已经几岁,还这么没定性!能不能有点责任感,好好过日子,别再让人操心?”
眼看何敏华在妇人面前被讲得越缩越小,简直想缩到地底、从此消失似的,不管这陌生的中年女人是谁,罗品丰都看不下去了。
他走过去,就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两个女人都吃了一惊。何敏华一见到他,整个表情复杂了起来。有点尴尬,有点害羞,但是,她的眼神软得像要融化,还不由自主的微微往他身边靠了靠。
亲密的情侣关系是骗不了人的,尤其骗不过中年太太的锐利双眼。
“敏华,他是谁?妳认识的人?”雷射光般的视线由上到下扫了他一遍。
“呃……他是我的……朋友。”何敏华嗫嚅回答。
朋友?这么简单?罗品丰诧异地看她一眼。她脸都红了。
显然妇人也不相信。拜托!瞎子都看得出来,明明这两人就是关系匪浅,什么“朋友”!
“敏华,妳才回台湾多久,就已经开始乱搞,跟男人随便来往?妳这样妈妈要怎么跟施家交代?”责怪之意溢于言表。
妈妈?他有没有听错?这就是何敏华的母亲?让她吓得当街拔腿就跑的?
──也难怪,看这位妈妈虽然身材不高,但气势惊人;脸色如此严肃,言语又锐利,毫无一点温柔疼爱的味道,跟女儿讲话有如训导主任在责骂不乖的学生,谁会不想开溜?
何敏华的脸胀得更红,她嗫嚅着抗议:“妈,我们……我不是……乱搞。”
辩解有如微风弱浪,毫无力道,怎么听怎么心虚。罗品丰暗暗叹了一口气。
“不管妳怎么样,今天就跟妈回家,我要跟妳好好谈一谈。还有,我已经帮妳预定机票了,妳飞一趟美国,跟仁鸿解释清楚──”
“不要!”她突然大声起来,把他们都吓一跳。
她母亲略瞇起眼,危险地瞪着她,满脸不悦。“妳顶嘴?好好跟妳讲不听,一定要妈妈生气?快点!上去收一收东西,跟我回去。”
何敏华往他靠了靠,畏缩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
她母亲把危险的目光转向陌生而沉默的男人,很不友善地再度上下打量他。这位当然就是女儿顶嘴、忤逆的原因了。
罗品丰正面迎视不友善的目光,毫不退缩;而且,还很不怕死的把手臂圈住何敏华的肩,无声地帮她打气。松松的,没有特别亲热,但是非常清楚的宣示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对方眼光更加凌厉,简直要放出飞箭来杀死他似的。
“我、我跟他已经先约好了。”何敏华靠紧身边的支柱,躲在他臂弯里,鼓足勇气说:“妈,我现在很好,妳真的不用再担心;时间已经晚了,妳也赶快回家吃饭,好不好?”
“妳现在好?好在哪里?仁鸿可是哈佛的博士候选人,妳不好好抓住他就算了,还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搞不好大学都没毕业──”
罗品丰自然可以回嘴辩驳,但他选择沉默。他并不想跟女友的母亲第一次见面就起争执。
沉默的他,稳稳地担任何敏华的靠山。
但何敏华的母亲还不想停,继续说下去,不断数落着女儿,从头说到脚,从学历数落到现在的工作,从她的发型一路嫌到鞋子,反正,没一处好,不顺眼到极点。
何敏华低着头继续听训,不敢回嘴,却在某些尖锐批评轰过来之际,微微抽搐了一下。她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是,真的不想让罗品丰听到这些。
罗品丰收紧了手臂,低头,在惊涛骇浪中只轻轻问:“晚上想吃什么?”
数落得正顺口的母亲突然愣住。她当老师这么多年,非常习惯滔滔不绝,几乎没人敢打断她说话;当下皱紧了眉,满脸不悦。
“年轻人,我正在跟我女儿说话,你插什么嘴?有没有礼貌啊?”
“伯母,现在差不多是用餐时问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是不是一起去吃个晚饭?您可以坐下来一面吃一面继续跟敏华说话。”他温和地提议。
何敏华脸色又开始发白。她非常了解自己母亲抓狂之后的反应。罗品丰实事求是的精神何必用在这里?万一母亲把炮火转向他──
所以,她生平第一次,大胆地当机立断。
“妈,我们真的还有事,要先走了。其它的事下、下次再说,好不好?”
说完,她拉着罗品丰离开,脚步还踉跄了一下。
结果才离开公司楼下没多远,她就全身发抖、双脚发软到走不下去,在大街上就牢牢抱住罗品丰。此刻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因为不这样的话,她大概已经软绵绵的坐倒在地。
真可怜。罗品丰拥着她,心里默默想着。她精神跟身体都紧绷了好久,肾上腺素一退去,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样。
跟自己母亲相处,压力可以大成这样,那么这一路以来的成长过程有多辛苦,可见一斑。
“没事了。”他拍拍她的背。“我们去吃饭吧。吃完去工作室陪我看片,好不好?上礼拜拍的都很漂亮,妳会喜欢的。”
她还是埋在他怀中,暂时不想动,也不能动。
他好温柔。没有多问、没有批评她母亲,谢天谢地,他也没有说出“妳妈也只是关心妳”这种恐怖的乡土剧台词。
“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她闷闷的嗓音由胸口传来。
罗品丰想了想,才一本正经回答:“因为,我想要巴结妳当我的模特儿。”
何敏华噗哧一笑。心情顿时轻松了几分。他就是这样,冷面笑匠!
她外貌何其平凡,连美丽都说下上,拍她的照片连洗出来都没价值,哪有可能因为这样就特别对她好?
但他的语气那么认真,让她都差点要相信了。
“你真是好人。太好太好的人。”她终于抬头,展露一抹有点悲惨的微笑。“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好让我们之间平衡一点?”
“只要妳一直让我拍照就够了。”他淡淡地说。
对一个摄影师来说,这算是最贴心的情话了吧?何敏华着迷似的看着他,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的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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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晚成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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