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东少爷 第十章

  「昨天晚上,小紫借哥哥的车子载我去试过了,不能进去……」
  米色长毛地毯飘着一股雅致淡香,平伸在地毯上的一双蜜色美腿缩了起来。
  「莲冬爷爷叫莲冬住进饭店,不是他们家的人都不能随意进出别墅区,小紫说她很想看莲冬的莲花别墅……没有,她没看到,我们被挡在外面。」下巴颓丧着,朝床铺边缘顶去。「阿烈,我问你,你不要骗我哦。为什么莲冬家的人最近都搬到饭店去住,他们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阿烈语气突然急促起来,池悠霓满脸担忧地听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
  「好啦,我知道我不该问了,你不要紧张啦,当心咬到舌头……我想了一夜,还是不懂为什么,莲冬昨天晚上真的很生气……阿烈,你觉得王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表情哀怨的池悠霓停顿下来,温柔听着阿烈的劝慰声从遥远的苏格兰传回来。寂寞感油然而生,但又为阿烈生龙活虎的吼叫感到欣慰。她似乎适应得很好呢。
  「不是耶,跟莲冬平常发脾气的感觉不一样……」把床铺底下一双拖鞋拿出来摆整齐,一面对力劝她回床上补眠的阿烈哀怨道:「我试过了,真的睡不着……」要死不活的语气被手机那头拚命痛骂某少爷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激进分子给激出一点脾气,池悠霓忍不住跟着数落起来:
  「我也觉得莲冬好讨厌,无缘无故,发什么脾气嘛,在吃什么醋都不跟人家讲清楚,害我昨天一睡着就作恶梦……是啊,然后我就失眠了,都是臭莲冬害的!」
  坐太久,双腿有了麻意,她站了起来,朝被重重帘幕覆盖的落地窗散步去。
  「妈妈还在睡觉……不,她不晓得……我们这里现在是五点二十七分……哇,阳光好强哦!」把窗帘拉开一半,喜欢看日出景致的女生腾出一只手,吃力推开又厚又重的落门窗。
  轮子运转不顺的嘎吱声响在房里响起来,极之刺耳,连远在寒冷异地猛流鼻涕的阿烈都受不了地伸指堵住耳朵,以免耳膜被电话这头的锐利声音刺伤。
  池悠霓再试了一下,实在推不开,她放弃了。
  转身爬回床上坐下来,一面跟阿烈哀诉她莫名失眠而晕眩飘浮的心情:「是啊,太阳好大,晒得我头有点晕。我好困哦,真的好——」
  池悠霓手上的手机突然被一只忍她很久的手掌抢走,往阳台上丢去!一张忿怒的毛毯随后飞来,将一大早就跑到人家家里吵死人的错愕女生消灭掉!
  「莲冬,你好粗暴!」池悠霓从毯内飞快钻出来,爬下床推开落地窗。
  「你还知道现在才五点多啊,我头也很晕,被你吵到很晕!妳吵死人了!」火大的声音,从大床上一个戴着蓝色眼罩睡觉的美男子身上吼出来。
  比他还嚣张的人不多见了,池悠霓大概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她四点多摸黑跑来叫醒他,他吼了她一顿,不理她回头继续睡觉,她居然就跟阿烈通起越洋电话,很大方的在他房里批评起他,完全不把他这个房主人当回事!而且池悠霓这个电子白痴,她根本不会使用手机,硬是吵醒他叫他帮她拨打越洋电话!
  手机都不会使用的人,有什么资格批评他骄贵啊!
  「臭莲冬!」从阳台捡回手机的残骸之后,池悠霓怒不可遏地走回室内,爬到姬莲冬身边忿忿坐下来。她看着他少爷静止不动的优美睡姿,等他道歉,血压正低的姬莲冬懒得理她,依然故我的睡他的大头觉。
  「你把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去店里买的手机摔坏了!」
  「谁教你七早八早在别人的房间里聊天!」
  「跟人家讲话,你眼罩不用拿起来吗?讨厌!」
  听她盗用他的话,姬莲冬没好气地反将她一军:「我干嘛要?!妳又不是外人!」
  池悠霓气红小脸,她把姬莲冬脸上的睡眠眼罩高高拉起,然后,一放——
  啪!眼罩打回姬莲冬脸上时他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整个人静止不动,好像进入冬眠期的睡美男。房内无声许久许久,姬莲冬没有再对池悠霓吠上半声,他采取最狠毒的一招——直接忽略她,睡、觉!
  不让他的奸计得逞,今天早上没得到答案,池悠霓誓不罢休!
  「已经醒来,你就不要再睡了啦!」她把姬莲冬脸上的眼罩拉到他头顶,试图以两根手指头硬是撑开他拒绝就范的双眼。着恼的表情有着对于姬家人的关怀,池悠霓语气轻柔说着:「你们家最近戒备森严,一定有事发生,你不想让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你不想要我担心,阿烈也是。所以我就没有过问了。你明明我知道我无法进去饭店,也知道我一定会睡不着,一定会跑来这里,你才会跑回家睡觉。你不是在等我来吗?你在气什么嘛,莲冬。」
  这就是认识十七年的坏处,彼此太熟悉对方的心思。
  姬莲冬觑开一只眼,瞄了瞄黑眼圈很明显的池悠霓,她显然为此烦忧了一夜。
  她被他吓坏了……看她这么紧张他,姬莲冬遭人岐视的恶劣心情突然好多了。
  闹别扭的低压语气回复平常的没好气,他说着:「把窗帘拉起来啦,光线很刺眼。」对着乖乖跑下床拢好窗帘又跑回来的开心女生,轻拍一下隔壁床位。「你不是失眠没睡?躺下来睡一觉,醒来再说了。」
  「没得到答案之前,我睡不着。」毕竟已经二十四岁,不再是恣意妄为之后可以推说年少无知的青少年。事实上,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踏进姬莲冬的房间。她终究是池家千金,有些事不得不守礼。
  要不是她被莲冬昨晚的表情吓坏了,她会在外面等他醒来再谈的。
  池悠霓跪坐在姬莲冬身畔,感觉屋内冷气极强,她赶忙把毯子盖回他身上。
  「以后不要无视于我的存在,一大早跑到我面前讲我坏话。吵死了。」重新戴回睡眠用眼罩前,姬莲冬张眼仰视她一下,俊脸在望向她飞扬带笑的朱唇时微微一红。他迅速拉下眼罩,并朝她伸出一只手。「手机我会赔给你一支一样的,拿来。」
  「好啦。」池悠霓笑应着,调皮地伸出一只手握住莲冬小李子迎上她的右掌。
  姬莲冬一楞,没好气警告道:「池悠霓——」
  「握一下有什么关系?」开心逗着。「阿烈说手机可以修理,我先拿回去请王伯伯帮我修理看看,如果真的坏掉,你要陪我去店里挑哦。」她把玩着姬莲冬没有收回的白细手掌,研究他沉睡的俊脸,内心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了:「昨天晚上阿瓦里德跟妈妈相谈甚欢,他是住在舅舅那里,不是我们家——」
  握在手上的手掌突然抽回去,池悠霓一把抓空时,心狠狠抽悸了一下!
  「你妈妈从来没有邀请我去你家作客过,从来没有!」隐忍了十七年,姬莲冬心中的不满终于爆发:「为什么九岁之后我不再去你家,因为池优花不喜欢我!」他有他的傲气,而且没受过气;九岁第一次被池悠霓拖回她家玩,明显感受到池优花对他的嫌恶之后,他便没再踏入池家一步。他干嘛专程跑去让人家瞧不起!
  池悠霓活像被一道疾雷轰中,情绪大乱。
  她备受冲击的表情又震惊又难过,既急着想为她母亲的行为辩白,又想在第一时间抚平姬莲冬居然会受伤的心情。心情经过一番剧烈撕扯下来,结果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姬莲冬冷漠的睡脸干著急。
  不曾和她妈妈正式谈及姬莲冬这个人,池悠霓没想到姬莲冬会有这种感受。
  这么多年来,莲冬没有提过半次,从来没有……池悠霓愈想愈难过。这表示莲冬很在乎她的感受;莲冬这么自我中心的人,居然为她忍耐这么多年。她不喜欢莲冬受到伤害的感觉,不喜欢,很不喜欢……但是……
  方寸全乱地解释道:「妈妈对人比较冷淡,她对阿里瓦德说话、对我、对哥哥、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态度,她不是针对你,你不要想太多啦。还有哦,你不要直呼妈妈的名字,这样很没礼貌……」说到后来逐渐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因为两个都是她很重视的人,她不想看见他们水火不容。
  骄傲少爷正处于气头上,面对池家千金积极修补两家人关系的错乱态度,他一概冷漠以对。委屈太多年,说出来之后,心中的不平如滚滚洪流淹没他的理性,此时此刻,骄纵天性全面抬头。
  姬莲冬想背过身去,池悠霓拿积极奋战的乐观天性,她扑过去巴在他身上,努力活络僵冷的气氛道:「莲冬,原来你想去我家玩吗?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家——」
  「我不去!我不接受别人的施舍!」
  池悠霓听他误解她的意思,也气了:「我又没有要邀请你去我家的意思!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对你做这么残忍的事,你不要把自己的行为算到我头上啦!」
  姬莲冬听她居然胆敢对他这么说,而且居然没有要邀请他去她家的意思,他本来想息怒,这下子——「你妈妈在乎我怎么叫她吗?啊?她知道怎么爱人吗?」
  虽然与母亲的亲子关系冷淡到不足为外人道,她也常常怀疑她是路边的弃儿,或者像阿烈说的,是和别人家抱错了小孩,不是她妈妈亲生的。
  但池悠霓就是听不得人家说她妈妈的坏话,所以她也——「不许你这么说我妈妈,不然我要生气了!」用力掀开俊美少爷脸上的眼罩,一路直直吠到他眼前。
  听她坚持为她妈妈辩护,完全不顾他受创的心灵、委曲求全的感受。
  姬莲冬心中那把旺旺燃烧的怒火被她浇上了油,于是一飞冲天!
  「我已经说了,我以后还要继续说,怎样?!你也可以去请杀手来剥我的皮啊!你要生气就生气,没有人阻止你!你妈妈就是大小眼,她就是不懂得爱人!我要睡觉了,这里是我的房间,现在是——」姬莲冬掀开俊眼,到处找时钟。
  「六点二十七分啦!连手表都不带的臭、莲、冬!」被人家下逐客令,这种时候特别容易把他以往常挂在嘴边的嘲谑戏语当真,池悠霓深觉受伤,气冲冲地下床,她边对把眼罩放回原位、继续睡觉的少爷吠道:「你每次去我家都要带七八个人,厨子、保姆、司机、保镳,你自己为什么不检讨一下,是不是你太娇生惯养了!」
  「我为什么要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去迎合别人,我已经轻车简从——」
  姬莲冬的声音消失在他脸上的眼罩再度被拉起时,这次他依然来不及做预防措施,气红小脸的池悠霓已经把她的手一放,并且把握最佳的时机点对她吠道:
  「臭莲冬!」啪!
  肇事之后池悠霓紧急逃逸,跑出来之后她教养极佳地把房门轻轻关上,以免吓着早起的下人。正要逃下楼,池悠霓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她吓了一跳,飞快转身楞楞地望着房门。「莲冬,你踢门吗?」
  处于震愕之中的千金并没有等太久,房内很快便回应她忿怒的一踹!
  「你好幼稚哦!」池悠霓忿忿跑下楼。
  两分钟之后,总算天下太平的二楼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咚咚咚咚咚——
  跑停在姬莲冬房外,池悠霓好奇地研究门板老半天。终于,她决定了!
  「啊!」
  莫非定律就应验在,池悠霓半好奇半新奇地抬起她的左脚,对准门板一鼓作气踢下去,而姬莲冬却选择在这时候走出来一探究竟的凄惨一瞬间。由于,池悠霓踹得奇准无比,正中姬家少爷最脆弱的小腿骨,痛得他当场跳脚。怒红了眼和脸的俊美少爷,因此立即也回送她一份大礼——
  这天清晨,池千金终于被经常威胁要将她扔出去的姬家少爷,亲自丢出大门。
  池悠霓怀着忏悔的心情,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着姬家大门默哀十分钟。
  回家的一路上,她还以自怜如深闺怨妇的声音,对非常同情大小姐遭遇的池家司机哀怨着:「人家没踢过门,我只是想试试看而已嘛,呜……」
  经过这一夜,池悠霓终于彻底了解,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滋味。
  三天前被姬莲冬扫地出门,当她一路忏悔到家,发现她母亲居然亲自出来为她开门;那一刻起,池悠霓便有了死囚等待秋决的心理准备。她母亲没有当场发作,是因为池家家规首重教养,阿瓦里德王子一行人当时恰好在她家作客。
  今天早上,阿瓦里德应姬老太爷之邀,前往姬家作客以免落人口实。池悠霓已经做足心理准备,所以晚餐时,她是以空前的镇静心情面对她母亲果然立即发难的冰冷指示——饭后,到她房里一趟。
  每次站在这道门前,池悠霓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初次入宫的卑微小宫女,迷路至紫禁城的午门前,怀着惊慌无措的心情,仰望着像是随时会倒下来压垮她的巨大宫门。她每次都在门外举步不定,每一次都想转身逃,但是内心深处对母亲根深柢固的敬爱与关怀,却总是令她做出违心之举。
  池悠霓深吸一口气后,毫不迟疑地伸手推门而入。「妈妈,我进来了哦。」
  单亲家庭的小孩,对亲情的渴望远胜于一般人,那是一种害怕连仅存的余温都掌握不住的不安全感导致。不是处在这种情境中的人,很难体会她对母亲又爱又敬的心情。
  跟勇不勇敢也没关系,她纯粹是不喜欢事情悬而未决的感觉,所以习惯遇到难题的第一时间,直接面对它,以便在解决方案受挫之后,拥有更多解决问题的时间。
  所以,她进来了,尽管双脚有些僵硬与抖意,仍然义无反顾选择往前走。
  进房后,池悠霓看见她母亲站在阳台上吹风,她的双臂仿佛会冷似地交抱在胸前,美丽而自信坚毅的脸上,流露一种池悠霓偶尔会不经意发觉的忧伤表情,总是在她像这样望着她舅舅家房子的时候,悄悄地浮现出来。
  人比黄花瘦。是池悠霓望着她母亲旋身入内的身影时,所浮现的一句话。
  她母亲若是知道她以这种软趴趴的诗句形容她目前的模样,一定会大发雷霆;她最厌恶女孩子弱不禁风,一天到晚等着男人疼惜,一颗女人心没有爱情滋润就脆弱得宛如易碎的琉璃,成天以泪洗面。
  都什么时代了!她母亲曾经做出如是严厉的批判。她总是严厉的……
  「那天的事情,妈妈就当没这回事。」池优花吞下药丸后,冷淡瞅一眼似乎对她宽宏大量的决定感到意外的女儿。暗叹一口气,语气苦涩而决断地下了命令:「以后不许你与姬莲冬再有往来,你寄放在姬家的——」
  心一震,直觉脱口反驳:「我不接受!」
  女儿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令转身避开女儿视线的池优花一阵错愕。
  「姬莲冬骄纵成性,你要我把他这几年荒诞不经的行为,全部列表给你过目吗?」池优花绷着声音,转身面对怒目以对的独生女。「姬家近来有麻烦,妈妈禁止你出入姬家,不单是为你着想,我更不想造成姬老太爷的困扰,你却把妈妈的话当成耳边风。」一阵急怒攻心,使得身体虚弱的池优花掩嘴剧烈地呛咳起来。
  不喜欢虚弱的感觉,厌恶地调匀气息后,池优花瞄见女儿想反驳什么,突然欲言又止,紧张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满脸忧心忡忡。
  即使在深受打击的时刻,她的霓霓仍然为她残忍的母亲担忧着。这让池优花把心一横,决定不顾女儿的伤心,今晚便要快刀斩乱麻。伤心一次就够了。
  「姬莲冬拥有得天独厚的天分与背景,这是多少人想要而求不到的。他不知善加利用,仗势着长辈为他打下的富裕基础,饱食终日,终日无所事事,没有一点身为男人的上进心。你看看你哥哥和你的舅舅,他们在读高中的年纪就主动到公司帮妈妈分忧解劳。你以为妈妈和其他贪图姬家财富的势利眼一样,是因为他的身分所以允许你们往来十几年吗?」她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她希望女儿快乐。
  而她也希望自己没有获得的幸福,全部转嫁到女儿身上。她由衷这么希望着……
  「你已经把阿烈赶出门了,现在轮到莲冬了吗?你想把我锁在象牙塔里吗?妈妈。」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母亲一意孤行的决定仍然重重打击池悠霓的心。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去找姬莲冬,她就无法谅解母亲所有为她着想的说词,便益加觉得母亲独裁的决定真的令人好生气。
  「我每次去找莲冬都按照妈妈的规定,我没有让人家发现我出入他家啊,你也看见了,不是吗?」原来她妈妈对莲冬真的有成见,莲冬并没有说错。
  她不允许莲冬说她妈妈的坏话,同样的,她也不允许妈妈看轻莲冬。池悠霓很想学姬莲冬一样率性地大发一顿脾气,可是,她又无法漠视她母亲憔悴的病容。善良的本性被矛盾的心情揪扯、煎熬着。直到池优花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这两年也让你玩够了,下个月,你和小紫一起去美国读书。」
  听出母亲口气中不自觉流露的较劲意味,把她和小紫,从小比较到大。
  池悠霓终于万念俱灰。「你想要的女儿,其实是小紫吧?有时候妈妈会让我很沮丧,我没有哥哥和小紫那么聪明、那么优秀,可是我的成绩也名列前茅,没有让妈妈丢脸过。你看不出我很努力吗?我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我好像不是家里的成员,我好像没有资格诞生在这个家庭里。」
  池优花一脸震惊,她回身与心碎的女儿对望着。
  「我很努力了,你没看见吗?为什么连我最喜欢的人,你都要赶走呢?」
  「妈妈是为你好啊。」
  「是吗?」自怜笑笑,「既然是为我好,为什么你从来不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呢?家长日、新生开学典礼,所有重要的场合你都缺席了。有时候我好气你哦,妈妈。可是我也知道你身兼数职,很忙很忙,是不得已才缺席。」怕自己看见母亲震惊苍白的病容,她会于心不忍、会遣责自己,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下,池悠霓还是选择一次把她这几年来的委屈都讲完。然后,她会继续——
  「我很爱你,妈妈。我也很爱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小紫。妳其实不喜欢小紫对不对?你总是下意识拿她的表现来压迫我,希望我不要比输小紫;可是当小紫表现出色时,你又很高兴的样子。你好矛盾,你的竞争意识对我们两个都好不公平。每次我心情沮丧的时候,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忙;我不敢打扰你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沮丧的心情。你知道每一次都是莲冬在帮我调适心情的吗?」
  池优花没看过女儿这么心灰意冷过,她着慌地想补救:「妈妈只是觉得姬莲冬不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良人,我不是故意找你麻烦呀。」
  托付终身?池悠霓眨去泪水,气忿悲伤的脑海被这句话占满。「我没想过要嫁给莲冬的,他只是我最喜欢的……」心情跟着语气顿住,池悠霓被搞迷糊了。
  莲冬无疑是她最最最喜欢的人。
  她再也搞不懂自己的这份心情是什么,搞不懂……只知道她现在很伤心……
  「霓霓,妈妈真的是为你好啊。」
  听见母亲在这种时候呼唤她的小名,池悠霓心中的失落感更深。「什么是为了我好呢?妈妈每次都以自己的喜好擅自决定什么对我是最好的。我的丈夫功成名就,就样便是为我好吗?像妈妈舅舅哥哥忙得终年不见人影,全家人一年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这样的功成名就吗?这种生活会很快乐吗?如果我觉得不快乐,怎么会是为我好呢?我很喜欢莲冬,也喜欢妈妈。可是有时候,你们会让我觉得无所适从,会让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劲,我做人好像很失败。」
  「你在胡说什么,你当然不是!不许你说丧气话!」
  她也希望自己永保乐观心情,因为灰心丧气的感觉真的很差。可是一个礼拜之内跟最爱的两个人闹翻,要她心情不挫败,真的好难。
  「哥哥明天就回来了,妈妈身体也好一点了,我这两天想到外面散散心。可以吗?」池悠霓始终背向母亲,不让她瞧见她脸上满满的孤单。「我会定时和家里联络的。我二十四岁了,想要自己一个人试试看。只要这一次就好,好不好?」
  阿烈不在家,池优花本想禁止她随便乱跑,但女儿连心情沮丧时都不忍心让她这个妈妈担心。她把女儿教养得如此贴心善良,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她有自处能力呢?她女儿并不笨呀。
  「钱和手机要带着,自己小心一点。」再不情愿,这时候她也只能试着放手。
  「阿烈从英国回来以后,可以回来我们家吗?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她,我和她可以搬到天母的别墅去住,这样妈妈就不会觉得困扰了。」
  池优花强烈地瑟缩一下,没想到在女儿心中她是这么冷酷的人。
  「你对妈妈何尝公平……」语气凄凉,「全家人都知道,为什么唯独你看不出来妈妈不可能开除阿烈呢?即便她不是丁毅带进来的人,妈妈也不可能赶走她呀!她陪你二十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以为妈妈忍心让她孤独终老吗?」
  池优花掩额猛然挥一下手,不让很快又一脸歉疚的女儿开口说话。
  「你也不了解妈妈的个性。这几天你好好想一想,妈妈是不是真的不爱你。妈妈还是觉得姬莲冬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孩子。但如你所说,妈妈从未试着了解他。如果他对你真的这么好,可能是妈妈以偏概全了,以后我会试着了解他。」
  「那你可不可以也试着邀请他到我们家里来作客呢?」
  池优花一楞!「我没阻止他来呀。」
  「你也没有邀请过他,像你邀请哥哥的同学来我们家一样。莲冬帮我做了很多事,他帮我赚了很多钱。」愈夸愈卖力,「他为善不欲人知,不爱把这种事情拿出来讲,因为他不爱炫耀。他课业虽然普通,可是真的很聪明,而且他对我真的很好!」
  谈及姬家少爷,她女儿就一脸幸福洋溢,这模样活脱脱是在谈恋爱了。
  「他的事以后再说。我累了,你早点出门吧。」看见女儿眉飞色舞的笑容垮下来,垂头丧气走出去,心情一样紊乱的池优花也颓丧起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好笨拙。
  虽然知道女儿出外散心的去处只会有一个,不喜啰嗦的女强人还是在池悠霓轻轻带上房门时,重复叮嘱一句:「记得每天打电话回来,钱和手机要带着。」
  「嗯。」
  落寞地应完之后,池悠霓一路飞奔至姬家,完全不计较姬莲冬将她扫地出门的粗暴行为。她原本是想到让她最安心的「别人家」借宿几晚,然后,顺便借一下「别人家」慈祥的爸爸妈妈回温一下,可以的话,顺便再顺借一下「别人家」的马场跑几趟马,散散心。她以为今晚她可以和以前一样心想事成,毕竟她这礼拜简直倒楣透顶,也应该否极泰来了,何况以前她都借得很顺利。
  偏偏天不从人愿,她头上那片代表倒楣的屋漏连夜雨似乎还没下完。
  她的避风港——姬莲冬一家子,今晚没人在家。
  护送背影很灰暗的池悠霓到马厩把垂垂老矣的黑马牵出来,圆滚滚的洛夫大厨帮忙把猫头鹰出外用的鸟笼系紧在马鞍上,一面瞄着眼睛浮肿的霓霓小姐。他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晚上八点多,她要带着一窝动物去旅行。她又打算怎么旅行呢?
  「霓霓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池悠霓努力打起精神来,突然想起来她应该交代一下。「洛夫大厨,请你记得帮我转告莲冬,我明天再打电话跟他联络。我先离开了,晚安。」
  跶跶跶跶……宁静清幽的高级住宅区,响起一阵格格不入的马蹄声。
  「你怎么了?姓姬的欺负你吗?」想念不断以马首磨蹭池悠霓沮丧得抬不起来的脸颊,深具灵性的马眼并不断对她跑马灯着——「你眼睛怎么起水泡了?很肿哦,怎么了,想念阿烈大姐头吗?还是想念丁叔叔?」
  池悠霓伸手环抱住老朋友,把脸埋在他柔软的马鬃里,呜咽着:「都想念。」
  想念顶顶她的小肚子,企图提振她滑落的士气。「想找他们,我用我的飞毛腿载你去,我马上就让你们欢喜重逢,上来上来。」
  她真的好想去英国找阿烈、去南非找丁叔叔,或者去曼谷找哥哥,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有个地方可以去就好。她需要静一静,她需要好好想一想,想想看为什么这个礼拜会这么不愉快,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跶跶跶跶……耳旁听着马蹄声,脸畔感觉到想念以马首顶着她,为她加油打气。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不在,她就试着不要依赖别人,试着自力更生看看。
  她会努力的!
  「很好。」想念以一声激昂的马鸣替她死灰复燃的斗志助兴,谁知它吓到路人甲乙丙的嘶鸣还未叫完,池悠霓斗志高昂的双肩突然就垮下来了。
  「……生什么气嘛……好讨厌,呜……」
  霓霓小姐,没事吗?
  一人、一马和一窝鸟逐渐变小了,跶跶的马蹄声也远了,洛夫大厨忧心不已。
  仲夏夜,是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夏天夜晚,西方人相信当夜必有怪事发生。
  这个仲夏夜晚,许多路经此区的夜归人都以为,他们做了一场仲夏夜之梦。
  「噗哧哧哧……」
  很努力威胁要将姬家子孙剥皮示众的变态杀手,半个月前被兰西和她那个有着恐怖分子素质的冷漠爱人解决了。他爷爷说,姬家永绝后患。为了解决这桩麻烦,兰西他们这一对身手矫健得令姬莲冬吃尽苦头的情侣也受了点伤。
  他们因此跟他爷爷结下姬莲冬不大了解其中因由的梁子,他只知道,兰西他们前天返回英国之前,听说她的男人很有种地跑去他爷爷床前对他撂话,而且直接挑明了要姬家人——爷债孙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后居然是被自己请来的人窝里反,姬家真没人缘。
  因为这对情侣功成身退前不忘使了一记回马枪,所以昨天姬莲冬被兰保镳的恐怖爱人以看他爷爷爷不爽之名绑架,被人家敲昏一天一夜,直至今天清晨才获救。
  「噗哧哧哧……」
  仍处于头痛欲裂的火大状态,姬莲冬没心情理会屋内那个专程跑来对他幸灾乐祸的声音。他本想喂一喂每天都习惯喂个一两回的「别人家」的猫头鹰,松弛一下紧绷的肌肉,结果下人却回报——嘿美和那匹妖马,昨天晚上池悠霓趁他不在时过来带走了。
  等小姐把她的宠物带走,你就解脱了。小姐以后说不会常常来烦你了。
  带走就带走,以为他稀罕啊!他当了十七年的寄物柜,仁至义尽了。池悠霓把东西全部领回去最好,他落得轻松!不必老是不自觉命人留意动物的流行性疫疾,什么禽流感、口啼疫,从此之后他不必担心万一不小心把她的宝贝动物养死就糟了。
  姬莲冬忿忿地想了一堆情绪性的怨言,结果心情并没有因此豁然开朗,反而因为他耳旁不断出现幻听而更加恶劣了——
  莲冬,我跟你说哦!想念帮我赚了好多好多钱哦!谢谢你,这碗豆花请你吃!
  莲冬,今天阿烈买的糖炒栗子,好好吃。你快点来吃,快点!
  脑海里不断交织着某个千金从小到大各式各样烦人的笑脸,以及亲昵呼唤着他的样子,姬莲冬的心情已经恶劣到笔墨难以形容。算她池悠霓狠!她居然耍这种狠招,把她寄放在这里的动物全部领走,趁他被绑架的空档落阱下石。
  全身肌肉僵硬到姬莲冬觉得自己似乎快瘫痪了,他示意下人把热敷用的毛巾从他肩上撤走,二楼起居室不要让人上来,他现在要一个人静一静——
  「噗哧哧哧……」
  听到那阵窃窃的贼笑声,姬莲冬无言。如果能够连一大早就跑到他这里办公,而且三不五时就从手提电脑前抬起头,掩嘴对着他暧昧喷笑的大块头家伙一并清除掉的话,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宁静了。
  「莲冬,霓霓的哥哥和妹妹来找你了。」莲冬妈妈端着要给儿子压压惊的热汤走上来,她后面跟着一个高雅温煦的男子,池晴雍身后则跟了一个女孩子。
  对池悠霓的兄长有着不错的印象,所以姬莲冬起身相迎,并注意到一向文质彬彬的池晴雍,今天显得有点焦虑,那个叫丁紫的女孩子也是。事情不大对劲。
  池晴雍上楼之后,看见起居室还有另一位姬家成员,他礼貌地向交情不错的姬玄打招呼,顺便扫视二楼一眼,然后技巧问着:「霓霓说,今天早上过来拜访令堂时,她的手机不小心遗忘在这里,要我顺路过来帮她拿回去。」
  「手机我帮她送修了。不过不是今天早上的事,她今天没来。」姬莲冬一楞,旋即明白池晴雍在套他话。
  看池晴雍和丁紫听完之后表情凝重,以开会为由匆忙告辞走人。
  「池晴雍,池悠霓怎么了?」姬莲冬走到阳台,问着急于离开的男人。
  尽管妹妹不在姬家的事实令池晴雍满心焦虑,他仍然气定神闲地停步回答:
  「霓霓没事,多谢关心。」
  返回台湾得知妹妹离家散心的事,他和母亲一样假设妹妹会到姬家避难;霓霓知道家人会担心,她不会故意躲起来让家人找。若不是舅舅瞒着他妈妈,私下指示他出来找人,因为姬莲冬他们一家人出了点状况,这几天恰好不在家。
  霓霓昨晚有打电话报平安,但阿烈不在国内,她一个女孩子单独出门总是让人放心不下。所以他过来碰碰运气。结果真如他舅舅所讲的……鲜少心浮气躁的池晴雍向楼上的姬莲冬颔首致意,转身便要回公司动员池家的势力尽全力找人。这时候他紧握在手上的手机蓦然响起来。开步朝门外快步走过去,一面接听电话。
  听到对方的声音,一阵如释重负解放了池晴雍,他脱口道:「你在哪里?」
  他温柔地拍拍气色不佳的丁紫,两人紧绷的脸色都柔和下来。发现姬家太子还在注视这里,似乎起了怀疑,丁紫礼貌地朝他微微一笑,拉着池晴雍步出姬家大门。
  池悠霓失踪了。
  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狠狠撞进姬莲冬还在抽痛的脑袋。他示意武士派人盯紧池家人,他们若有异常的动静立刻回报。然后把洛夫叫过来,重新听他详细叙述池悠霓昨晚的状态,包括,她发现他家没人在时那种难掩失望的表情;包括,她惆怅带着一匹妖马、一窝鸟,沿途臭骂某人的寂寞身影。
  「噗哧哧哧……噗哧哧哧……」
  「她骂我什么?」姬莲冬瞄一眼很坚持用嘴巴放屁的玄堂哥,懒得理会愈笑愈诡异的他,看在他是猩猩不是人类,无法体会人类找不到重要亲人那种忧急之心,所以他原谅他。
  洛夫大厨在少爷的特赦令下,僭越地重建某个女生的委屈臭骂:「臭莲冬。」
  姬莲冬的思绪被一股焦虑撑得满满,「池悠霓今天有打电话来吗?」
  「还没有。」
  「噗哧哧哧……噗哧哧哧哧哧哧……」
  正在和属下讨论公事的姬玄听到洛夫的回答之后,突然一噗不可收拾。姬莲冬就算再白痴,这下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知道池悠霓顺路走去找住在隔壁的玄堂哥之后,占满姬莲冬心中那股焦躁暂时释放了一点点,但没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让她找到,他对她仍然深感愧疚。
  忏悔到这边,姬莲冬突然无言又无力地支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他又不是池悠霓的便利商店!
  他干嘛因为他被绑架,无法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跟她一起难过啊!
  「你要用嘴巴放屁到什么时候,玄堂哥?」人八成不在他家里了,他才会这么有恃无恐。姬莲冬认了。「有话快说吧,人命关天。」没找到人之前,他现在这种焦躁歉疚的情绪不会消失,他太明白了。
  终于等到脑袋没被绑匪敲傻的堂弟开窍,姬玄奉哥儿们之令窝在这里做实况转播,他喷笑老半天,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诡异笑着,递出一张纸条给姬莲冬。
  姬莲冬接过来一看,只见纸条上写满一堆怨念很重的字句——
  十年风水轮流转——行不改名,齐。
  总有一天堵到你——坐不改姓,袁。
  捞鱼速度我最快——路过插花,不留名。
  「……」捞鱼?姬莲冬放下交迭的长腿,无言看一眼窃笑不止的姬玄;他轻易地联想到他那群名为七壮士的死党。从这之中,他轻易推敲出一个地点。
  姬莲冬起身并交代着:「武士,准备直升机,我要去桃园。」
  没想到他堂弟居然这么快就破解他们苦心孤诣埋设的「七壮士密码」,姬玄终于再也噗哧不下去。而且,平平是走丢另一半,他堂弟临危之际的表现,硬是维持着一派尊贵娇贵的死德性。不像他兄弟,当年找不到老婆时像一只被催泪弹击中的发疯狒狒。莲冬这死小子冷静多——
  赞许的双眼无意间瞄到姬莲冬放下来的腿,姬玄楞住,然后室内很快又飞起一阵——
  「噗哧哧……」看来莲冬平静的外表下,有颗很不平静的心哪。「噗哧哧哧……」
  直到踏下直升机差点滑一跤,姬莲冬才发现自己居然穿着池悠霓送他的松鼠拖鞋到山里找她。幸好武士机警,帮他带了鞋子,否则这一条只铺鹅卵石的山径可有得他受了。
  「莲冬!」
  池悠霓只闻其声不见人影的亲昵呼唤,让弯腰穿鞋的姬莲冬心一震!
  他起身找人,并且任由深山之中她轻快的空谷回音,不断在他心中回荡。
  池悠霓轻快的身影终于在山路底端出现,迎面向他跑来。
  「莲冬,我跟你说哦!」她喜孜孜地跑过来,好像不意外他排场很大的出现方式,好像她等他很久很久了。她从山路那头一鼓作气跑到示意飞机驾驶先行离开的姬莲冬面前。表情兴奋地对表情不善的俊美少爷,这么说着——
  「土窑鸡可以吃了,快点来!」
  姬莲冬无言一会儿,然后俊眸一瞟,他看着卷起衣袖和裤管的小黑人,不发一语地盯着池悠霓被木炭薰得全黑的脏脸。直到瞪够了,姬莲冬终于才伸手掐起池悠霓太快活的脸颊,将她快乐的五官狠狠揉到移位,猪嘴在桃园这座山村重现江湖。
  「你是谁啊?」没好气说完,他将害他虚惊一场的女生狠狠带入怀中!
  池悠霓逞强的笑脸在偎入姬莲冬怀里后,终于哀怨地垮下来。「臭莲冬……」
  这辈子如果再也听不见池悠霓的「莲冬,我跟你说哦!」,他一定会很寂寞。
  姬莲冬想骂她一个女孩子家到处乱跑,害台北一群人跟着人仰马翻。但是拥她在怀,听见她惊悸犹存的哀怨声音之后,从不上教堂、不拜神的少爷,不禁又感谢起上天还能让她平平安安地在这里焢土窑鸡,让她还能像现在一样,在他怀里任他揉着她脏死人的黑炭脸,一边语无伦次地清算他——
  「我不是故意要踢你,我的手机被你摔坏了,没办法打电话,幸好让我借宿的展婆婆很好心,借我电话。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你们,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嘴上是这么说着,可是其实除了自己的事,池家的事池悠霓从来没有对他抱怨过。他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池家的内幕,全拜很为小姐打抱不平的阿烈之福。
  姬莲冬任她强调他的种种不是,听着听着,他终于搭了一句:「对不起啦。」
  池悠霓诧异看着姬莲冬不自然撇开的俊脸,突然用力抱他个满怀以资奖励。「没关系啦!我们快点去吃土窑鸡,是玄堂哥和他的好朋友教我焢的,很好吃哦……」
  姬莲冬无言瞥着升空而去的直升机,很后悔没有直接拎她上飞机。
  「啊,莲冬,你快看!」
  一年前曾经在一次误打误撞的机缘中,在这里过了几天优闲的日子,姬莲冬正在环顾山村的环境地貌改变多少。走向山村的中途,他突然被池悠霓拉进一座环境清幽的小墓园,他回眸一望,就与不远处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孔对个正着。
  姬莲冬没好气地看见,他的脸就放在一块墓碑上头。
  墓碑上的人就是英年早逝的管冬彦,害得三个女人伤心不已的男人。
  正午的山风飒飒吹动,除了风声,还有池悠霓看着管冬彦俊秀的脸庞,轻声细语跟姬莲冬说话的声音:「这两天,我常跑来和管先生说话。你们真的长得好像哦。我跟他说,我跟我最喜欢的两个人吵架了。我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会这样?我是不是做人太失败了……」
  ——怎么会,你只是太善良了。
  池悠霓很确定,当时她真的听见一个凉凉淡淡的声音,这么安慰绝望的她。
  她柔到几乎可以滴出蜜汁的声音,终于让姬莲冬忍无可忍。「池悠霓,你跟人家说话,不用看着人家吗?」
  「我有啊。」池悠霓对管冬彦满脸书卷气的遗容微笑。「你们长得好像哦。」
  「哪里像!土窑鸡呢!」
  姬莲冬将完全不把他放眼底的女生强行拖离墓园,只要不必听她对别人柔情万千的声音,他甚至愿意委屈一点忍受土窑鸡的荼毒。走出墓园时,姬莲冬回眸一瞥那张青春永驻的俊秀脸孔,看着无端早逝的优秀生命,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一种感叹生命无常的感受,活着的人似乎应该更珍惜当下的感受。
  午餐时间,地处偏远的山村杳无人烟,放眼看去一片绿油油,只有蝉鸣鸟叫。
  「然后,妈妈好像很伤心,说我也不懂得她的心。我想了好久好久好久好——」
  「够了。」强迫池悠霓把离家的来龙去脉交代完毕,下去捞了一会儿鱼之后,姬莲冬优闲地躺在荫凉的石头上,享用着充满野趣的山林。「你妈妈不欣赏本少爷,还是让你出入我家十几年,让你在英国留学,让你把我家的成员摸得比我还熟。以她的性情,她大可禁止你跟我往来。你还不懂吗?」
  看池悠霓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姬莲冬戴起眼罩遮住正午的阳光,没好气继续:
  「你丁叔叔走了之后,你很不快乐。当时你舅舅和哥哥年纪都太小,你妈妈无法放下工作,全心陪伴你,所以利用我来当你的玩具。你了解了吧?你快不快乐,是她优先考虑的事。所以她纵容你在我家养了一堆孽畜——」姬莲冬顿了一下。「池悠霓,叫你的妖马放开我的手!」
  池悠霓感动到热泪盈眶,没有阻止,反而加入战局,扑过去抱住姬莲冬!
  没想到当年那个分不清「保母」只是一种职称,不是人名的小笨蛋王子,今天居然会说出这么动人的一席话!而且是在他觉得被她妈妈嫌弃、自尊受损的情况下,为她妈妈说公道话。她没有看错人,姬莲冬真的是大好人!
  把他的眼罩掀开,她想修补他觉得被她母亲错待的委屈,她热切地当面对半眯开眼看她的姬莲冬说着:「莲冬,妈妈这阵子身体不大好。不过她有说,等她好了,欢迎你到我们家来。」
  「……」他绝对不相信池优花会说这种话。「你边跟她吵架,她边邀请我的啊?」
  「反正妈妈就是邀请你,妈妈没有不喜欢你,你也不要讨厌妈妈啦!臭莲冬!」
  「你这是邀请人的态度吗?」姬莲冬睁开眼睛,逆光凝视池悠霓忧惧交集的表情。她很努力在改善他与池优花紧绷的关系,如果池优花和他一样疼爱她的话,他们两个最后当然一定妥协。为了不再让她伤心,不再像这次一样把她逼得无路可走,只能躲来山里挖坑焢土窑鸡,最后他和池优花一定会有限度地和解。
  为了她,他们会妥协。
  「叫你妈妈寄邀请函过来,我视当时心情而定。」
  这种摆少爷臭架子的答案,就表示他答应了。池悠霓开心叫着,剥着土窑鸡油腻一展,又飞扑过去,将姬莲冬往后撞去,幸好他早已练就一身碰撞绝学,硬是让武士生出一块软垫来,垫在石头上面,任由池悠霓怎么碰怎么撞,他都不会再受创了。
  「幸好,我当时没有选小克。」把烫手的土窑鸡剥成一丝一丝,准备喂食满脸抗拒的姬家少爷。「当年本来丁叔叔要走的时候,已经帮我调查好了,他说你家和小克家都有一间很好的马场。阿烈说小克看起来很随和,叫我试试小克。」
  七岁看起来就不大随和的少爷,不爽道:「小克凭什么跟我比?他是谁啊?」
  「你忘了哦?」池悠霓受不了地白他一眼。「毕业时,饰演精灵王那位啊。」
  虽然不记得对方的长相了,但姬莲冬依稀记得那天有一个小孩很爱在台上崩溃乱叫。
  「我要去找小克的时候,看到你爸爸,他笑起来的样子和丁叔叔好像好像哦。」
  看着池悠霓眼中迸射出掠夺的精光,姬莲冬突然觉得在她心中,他根本没价值。
  「我好喜欢莲冬爸爸和莲冬妈妈,他们对我很好。」池悠霓望着湛蓝天空,看着白云从她头上疾走而过,犹如人生。「我好喜欢你家马场,也好喜欢约克郡的大草原。你身上拥有我要的一切,有时候我好羡慕你。」
  「有什么好羡慕啊,你只要做我们家的女儿,就可以拥有一切了。」
  姬莲冬想藉由不自在撇开脸的机会,避掉吃土窑鸡的苦刑。可惜,他的企图立刻被青梅竹马识破。俊脸才一撇开,马上被一双纳闷的手给捧回原位。
  「莲冬,你爸爸和你妈妈真的愿意收我为干女儿吗?」
  迟钝也要有个限度!姬莲冬的火气爆开来!「池——」
  堵得少爷和千金双双脸红心跳,无法开口抬杠的,绝对不是土窑鸡。
  趁姬家少爷红着脸被她的双唇收服,一脸乖顺之际,池悠霓赶紧把她忙了一天的精心杰作喂入他忿忿微张的嘴巴里。然后等他咀嚼,观察他似乎觉得还能接受的表情一会儿之后,她忽然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莲冬,人生就像一只土窑鸡。」
  顿住咀嚼的动作,姬莲冬含住半露在他嘴外的肉丝,嗅闻香味扑鼻而来。然后,他缓缓、缓缓、缓缓地转头看着池悠霓,以冷静的态度等她说下去。
  「如果你没有把外面那层黑黑的木炭拿掉,你永远看不见里面有一只闷得很香很美味的土鸡。你可以决定在挖空的鸡肉里,加入什么材料来提升肉味肉感,就好像我们可以决定怎么过我们的人生一样。材料是由自己决定,因为你的人生是你在过。」努力重建原文的眉头皱了一下,终于想起最后一句:「然后鸡也是你在吃。」
  「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是玄堂哥那群猿人说的?」看她诧异地点头,姬莲冬撕下一片香喷喷的鸡肉。「嘴巴张开,把你的人生吃下去。滋味如何?」
  千金接受少爷的服侍,讶异道:「好鲜美!真的好好吃哦!这次真的很成功耶。」
  被当成白老鼠的少爷不爽至极,把鸡整只端过来,大口大口狼吞千金的人生。
  风和日暖,与世无争的山村中这个下午很热闹——
  「放开我的头发,妖马!」
  「我也要玩!」
  「谁在玩啊!好,妳要玩是吧?」
  池悠霓在开心的笑声中,被一不做二不的姬家少爷扑倒在软垫上,他低头吻住她。本想适可而止,要不是背后有一匹孽畜咬住他肩膀,姬莲冬已经停下来。
  既然如此,少爷吻得更加肆无忌惮,而他背后那匹妖马也咬他咬得相当起劲。
  他们头上,还盘旋好几只被惊醒的白色猫头鹰。
  「莲冬——」
  「吵死了!」
  她是池塘边上的一道虹,悉心养护池里一朵娇贵的莲。
  在爹地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时,他们两个已经培养出默契。
  这是一种不成文的仪式。爹地搁下手上的笔,看着爬进他书房的小东西。
  每天下午,他会拨出一段时间,允许一只小爬虫爬进他书房里,爬上他优美交迭的小腿;然后,他会不定时摇动他高翘的左腿,安然当她的摇蓝,她则满足于当他的小怀炉,以无尾熊的姿态抱着他的小腿睡起午觉。
  他和她,岂止相安无争,他们简直是各取所需,而且其乐融融。
  下午三点,是一家三口团聚喝下午茶的时间。这个时节,英国天寒地冻。保母已经进来帮小爬虫添上兔毛小斗篷、小手套、小毛靴。看着小爬虫类慢慢演化成一团小毛球的过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他从来不知道他会对这个感兴趣。
  直到她降临人世间,来到他的生命中。
  倾前将两手伸得长长,要他抱的小生物接过来,他看着她瞄人时有几分肖似他的神情,笑起来却跟他老婆一模一样的粉红脸蛋。
  管家打开格子门,一阵白白的水气飘进来。
  「雨!」
  「是雾。」他扣着斗蓬,随口纠正她。
  戴着粉红色兔毛手套的一只小手立刻有样学样,用力朝雾气一抓。「雾!」
  示意管家先带人去马场沏茶给少奶奶取暖,他转过头与求知欲旺盛的小生物对望着;她原本就不大的小脸蛋被毛绒绒的兔毛小帽包住,只露出一点点,样子活像爱斯基摩人。
  他怀里这个软绵绵的小东西,据说是一种叫做女儿的生物。
  包括老婆怀孕期算进去,他直到今天,心底终于才对自己居然创造出一个小生命有了踏实感。他居然当爹了,她居然是他女儿。
  他有女儿了。
  爹地斜着俊美的眼瞳研究臂弯中的小生物,小生物也斜着灵活的凤眸瞅着他。
  「亲亲!」两只才八个月大的小手,出其不意捧住爹地的脸,小嘴便嘟上去,热情地亲住有了笑意的俊唇。
  在爹地愉悦的笑声中,父女俩走入飘起微雨的空旷庄园中。
  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刻,他都会承认,女儿是一种很讨爹地喜爱的小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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