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中) 第十六章

  重熙十六年十月底,王师攻破菖仙关,歼俘檄宁军所部上万人,生擒其副帅廖飞盏,一时天下震动。孟释青急急调措人马,重组岭南防线。
  攻城的最大主力焰翎军,经此役后当然风头最健,策应的青益济州两军也都有相应的功劳在手,唯独留守的平城军一团热闹半点没有沾着,显得颇为寂寞。可是当初王师四军中平城留守是魏王自己在御前强力争下来的,到此时怨天怨地怨府侯,单单怨不到皇帝身上。
  为了安抚魏王,班师回城的阳洙在朝会上大力夸奖他后方安稳,措施得力,但身为平城诸臣之首,魏王还是难免觉得面上无光,心中郁闷,不由想起女儿册妃后一直未能合婚,便想趁机操办了,以一件喜事压一压另一件喜事。
  ***
  “一场大战刚完,朕哪有什么心思合婚?”阳洙烦躁地摆了摆手。
  “可是陛下,”兼职典礼尚书的敬玮叩首劝道,“贵妃受册封已久,都是因为战事不顺而延迟了婚典,如今菖仙关大捷,又值休整期,正是操办的好时机,陛下为何……”
  “这还用问?应学士伤重躺在床上,你却让朕欢欢喜喜拥着美人入洞房,当朕是何等样心肠的人?”
  “臣才去探望过应大人,伤虽然不轻,但只要调养便可很快痊愈,而且应大人本人,也是希望陛下早日合婚,以继我大渊宗祀的,请陛下……”
  “那你们先准备着,等他伤好了马上办,”阳洙道,“这样总行了吧?”
  “陛下……”
  “你们不了解应崇优,朕了解他。一旦筹办婚典,他会不操心?伤势未愈前,朕不想让他劳累。再说朕人就在平城,册封诏书已下,一个婚典等几个月什么要紧的?难道朕还会跑了不成?”说着袍袖一甩,竟自去了。
  敬玮追了两步,没有奈何,只好来见魏王复命。
  对于阳洙崇优两人之间的师生情份,魏王等人一概不知,哪里相信是因为一个枢密学士受了伤就无心合婚,不免疑心阳洙是否另有他意,寻找借口推托。既然居高位者因此心中不忿,下臣们难免会有感觉,私底下悄悄议论几句,渐渐变成流言,没几日竟传入到侯府内院去了。
  魏家郡主芳名榭初,虽是娇养女儿,但自幼家教甚严,性情温顺知礼。当初被册为妃时,合家欢喜,自己朝见过两次,见是个风骨神秀的少年天子,一片痴心早系在他的身上,日日盼着早日合婚。能常侍君王左右。不料早盼晚盼,竟听到丫环来学说外界流言,道是老侯爷失宠,皇帝有些不满这门亲事云云,顿时五内如摧,忍不住偷偷哭了几场,十分伤心。
  她的侍女箴儿,为人极是机灵,上次因抱小狐惜惜去见应崇优时撞见圣驾,已看出阳洙对这位太傅公子的宠信非同一般。此时见郡主难过,她便悄悄抱了惜惜出府,凭着御赐玉牌,一路不曾被阻,直接就进到了应祟优房中。
  应崇优随驾回城之后,一直好医好药地调养着,伤口愈合状况甚佳,小睡起来,正倚在床头看书,听报说魏府侍女求见,便知是箴儿,忙唤了进来。
  小白狐见了旧主,欢喜不已,腻在他怀中,好一番厮磨亲热。
  “本来不该是今天来的,只是娘娘听说应大人受了伤,怕您病中寂寞,特意遣派小婢走这一趟的。”箴儿在旁笑道。
  “难为娘娘这般体贴,你回去替我多谢,改日方便,再去参拜。”应崇优轻轻挠着惜惜的下巴,笑着致谢。
  “是。”箴儿福了一福,趁机道,“要说我家郡主的贤慧周到,真是无人可比的。只可惜皇帝陛下眼高,竟还看她不上。”
  应崇优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您还不知道?”箴儿凑了过去,低声道,“外面都传开了,说陛下借口您伤势未愈,不肯合婚呢!你心想想,这算个什么理由?不要说没人信,就是应大人您,听了心里也不舒服不是?想来是郡主没福,不讨皇上欢心罢了,凭什么拿您当挡箭牌,让您背这个名儿得罪人呢?”
  应崇优这几日休养在家,虽不停有同僚探视,但因为他是当事人,竟没人跟他谈起,倒真的是一点不知道,当下皱起眉头,沉思了起来。
  “应大人,小婢知道您为人最是温厚,皇上对您也是宠信有加,言听计从,看在我家郡主这几年照看惜惜的份上,能不能在皇上面前为她美言几句?”
  应崇优想了想,方道:“你回去劝慰郡主,说皇上既已下诏册妃,决无生变之理,有机会我也会加以谏劝的,请她不要把外间流言放在心上。”
  箴儿欢喜道:“谢应大人。”说着伸手去抱惜惜,准备告辞,谁知小狐黏在旧主身上,扭着不肯下来,连扯几下也扯不动。
  “你先去吧,惜惜过两天我着人送来。”应崇优看看时辰,已快到阳洙每天来探望他的时候,忙打发箴儿去了,自己起身整好衣衫,抱着惜惜在屋内踱了几圈步,暗暗盘算起来。
  对于阳洙推迟婚典的理由,应崇优本人相信是真的,但他也知道在大多臣子看来,那却是个荒谬的借口,由不得人不猜疑。这次攻克菖仙关,魏王与平城军无功,原本就没有面子,而魏郡主阀阅之女,既已受了册封,当然也禁不起这些流言委屈。合婚大典只要延迟一日,魏王父女的积怨就难免深一分,如今南征在即,实在是应该好好安抚平城一系,不宜再多生枝节。
  正左思右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人声:“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应崇优猛地一惊,这才恍觉自己靠着窗台,居然又出起神来,忙站起身,向静悄悄蹑步进来的阳洙行礼。
  “好了,只有咱们两个人,就不要多礼了,”阳洙侧过头觑了觑他的脸色,“今天气色还好……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朕在你面前晃手你都没看见……”
  “其实也没想什么,只是在发呆而已。”应崇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陛下请坐。”
  “……你伤口怎么样?”
  “已经结痂了,陛下要不要看一看?”
  “你别乱动,包扎好的,拆它干什么?”阳洙赶紧按住他手,又摸摸他怀里的小狐,“惜惜怎么会在这里?那个什么箴儿又来看你了?”
  应崇优怕阳洙多心,忙道:“是臣想念惜惜,派人去求郡主娘娘放它来的。”
  “哦,其实就算你忙,也可以要它回来,朕再专门派一个人帮你照顾它就是了。”
  “留在身边,却不能亲自照顾,又有什么意思呢。魏郡主娘娘性情温柔敦厚,惜惜在她身边,臣很放心……对了,听说陛下的合婚大典也快举行了?”
  “是,等你伤一好就办。”
  “臣的伤已经好了。”
  阳洙白了他一眼,“朕今天早上才见了太医,他说你还要休养。”
  应崇优坐直了身体,徐徐问道:“陛下,臣听闻传言,说敬尚书奏请操办婚典时,陛下说是因为臣受伤未愈,所以没有心情才延迟的?”
  “是啊。”
  “陛下难道不觉得,这种理由对于臣下们而言,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吗?”
  阳洙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臣在陛下驾前,只是一个三品枢密学士,无足轻重,可合婚却是陛下纳妃继嗣的重要典礼,群臣仰首,天下瞩目,这两件事不仅毫无关联,而且孰轻孰重判若云泥。何况菖仙关之战后,魏王心绪总是不宁,这也是安抚其心的一个良机,陛下……”
  “够了,”阳洙霍然起身,面露不悦之色,“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怎么你也是这副陈词滥调?什么叫孰轻孰重判若云泥,难道魏郡主是云你是泥吗?你要真是这么想的,朕就要生气了。本来只是因为一时心情不好所以推迟了一下而已,你们就当成天大的事一样。一个接一个来劝,这到底算什么?”
  应崇优耐心地道:“对您来说,也许不大放在心上,但对魏王和郡主娘娘而言,这的确是一件天大的事。您要想推迟婚典并非不可以,但总得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是。菖仙关刚刚被攻破,谁会相信您心情不好呢?”
  阳洙将双手抱在胸前,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应崇优的脸:“你也不相信吗?”
  “陛下,臣说的是魏王……”
  “但朕问的是你,你相信吗?”
  应崇优低下头:“陛下对臣的关切之心,臣绝对没有丝毫的怀疑。但您也要替郡主想一想,她听到婚典推迟后,心中会是何样的委屈?”
  “关她什么事?朕又不是不册封她了,有什么委届的?”阳洙不以为然地道。
  “陛下,你先坐好,正对着臣好吗?”应崇优把惜惜放在地上,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阳洙一怔,不明所以,但见应崇优神色郑重,还是忍耐了一下,依言坐了下来。
  “请容臣再教给陛下一件事。”
  “啊?”
  “郡主娘娘虽未合婚,但受了册封,便已是您的妻子。夫妇位于五伦之内,不是寻常关系。一个有情义的男子,首先要照顾好妻儿。所以您这样罔顾她的感受,是不对的。”
  “可是……”
  “臣知道陛下册立郡主为妃,是基于政局考虑,对她尚无太深的感情。臣也知道帝王的婚姻,不同于平常百姓夫妇,既不能专一,更做不到平等。臣只是想提醒陛下,您除了是郡主的主君之外,还是她的丈夫,只要能力所及,您有责任让她感到快乐幸福。”
  阳洙了撇嘴,不满地道:“你这样说,是觉得朕对妃子们不好了?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你是看过朕怎么对她们的,时时都有赏赐,对她们犯的错也多是宽容,很少斥责,更没有打骂过,将来魏郡主来了,朕也会这样好好待她的,只要她不妄议朝政,不搬弄事非,会有什么不快活的?”
  应崇优叹一口气:“陛下,你之所以这样觉得,还是因为你从没把妃嫔们当妻子看待。夫妻之间,贵在相知相许,彼此都把对方的感受,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这不是荣华富贵、珠宝赏赐所能取代的。”
  “可是朕有时看府侯大臣们对他们的夫人姬妾,还没有朕这么和气呢。”阳洙反驳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歪着头看了看应崇优,“听你的意思,等你将来娶了妻子,就会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了?”
  “是。”
  “比朕还重要?”
  “君臣仍五伦之首,只要臣还任职朝中,当然还是忠君为上。”
  “如果你不在朝中为官,归隐林泉了呢。”
  应崇优看了阳洙一眼,明知他此问何意,但还是狠了狠心道:“如遇国事当以君主为重,国事之外,当然以妻儿为重。”
  阳洙今天刚来时,原是一团高兴,后来听他那番劝谏合婚的话,已有几分不悦,耐着性子听后面的教诲时,因为心中的反感,自然不大听得进耳朵里,以至最后一句,更是觉得冰冷刺骨,微微冷笑道:“你倒是比朕有情有义。好在朕是皇帝,还得你‘忠君’二字,如果朕没有君主的身份,你是不是半点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应崇优却听得心头一震,一时怔住。
  因为他突然之间,回想起了今天早上与前来探病的杨晨之间所进行的一段对话。
  ……
  “小优,你留在王师,是为了效忠皇上,还是为了要辅佐阳洙?”
  “这是一样的吧?”
  “当然不一样。效忠皇上,是人臣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但辅佐阳洙,更多的却是因为他本人。你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
  “应该想想了。你不是总打算在大势平定后离开吗?要是对皇上这个人产生了太多的感情牵绊,离开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如果不想将来一直陷身在朝局之中,那么从现在起,最好能牢牢记住,你不是在效忠某一个人,你只是在效忠皇上。”
  ……
  房门被猛烈摔撞的声音惊醒了正在呆呆回想的应崇优,慌忙抬头看时,阳洙的身影已不在房内,恍然间才想起自己没有及时回答他的问话,也许引起了误解,刚迈步想追上去解释,心念一动,又迟疑地停顿下来。
  也许是两年相濡以沫的宫中生活造成的影响,应崇优一直感觉到阳洙对自己存有一些过分的迷恋和依赖,既然将来迟早要离开,那么能够早一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这样的误会对于阳洙而言,也许会有些残酷和痛苦。但同时,它也比温柔婉转的话语更加有效。
  阳洙冲出门外后,在廊下站了一阵儿,细听后面毫无动静,夫子竟根本没有要追过来解释的意思,胸中的怒气更难平息,欲待回身再去问他,又觉心寒,少年脾性加上帝王的傲气同时发作,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场争吵的后果非同小可,阳洙在次日见到应崇优时,基本上理也不理,若来禀告的是公事,他虽然会听,但之后句句都是训责驳斥,鸡蛋里也要挑出两、三斤骨头。如果说皇帝对枢密学士以前有多恩宠,如今就有多恶劣,群臣们有人看不过眼,想要替他分解两句,结果纷纷跟着遭受池鱼之灾。
  “皇上这是怎么了?你到底哪里惹到他了?”留守菖仙关,近日才换值回城的应霖听到些风声,急急忙忙赶到堂弟的居处,进门迎头便问。
  “没关系,他发发小孩子脾气而已。”应崇优淡淡笑了笑。
  “不是小孩子了。”应霖神色凝重,“伴君如伴虎,天子威权谁敢轻慢,虽然他一向宠信你,可一朝翻脸,吃不了兜着走的人是你,你怎么就不能圆泛一点呢?”
  应崇优心情沉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提起了另外一件事:“陛下合婚大典马上就要举行了,是魏王主办吗?”
  “不是,皇上让敬玮一手操办。”
  “这就好。”应崇优松一口气,“我最担心魏王爷太过奢靡,当前的情势,还是以简约为上,但老侯爷的情面大,又是贵妃的亲父,纵然过分了,也不好说他。我想皇上一定是考虑到这点,才指派了敬玮的。敬尚书既与魏王交好,为人又不失风骨,分寸之间定能好好把握,确是最好的人选。
  应霖有些无力地看他:“这个时候了你还操心这个?你知不知道皇上命你下月在朝房值夜?”
  “知道啊。”
  “那你知不知道合婚大典就是在下月十五?”
  “当然也知道。”
  “值夜这种小事,派个小章办就行了,非点名要你去,摆明就是不准你出席大典!这种重要场合最能显出亲疏远近了,连面儿都不许你露,等于就是贬谪冷落嘛!”
  “那样也好,”应崇优喃喃自语,“反正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应崇优向堂兄笑了笑,“圣命都已经下了,再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你的事务也忙,就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郑大将军当朋友时极温和,当上司时可是执法如山,你点卯如果迟了,挨上二三十棒,肉疼不说,面子怎么挂得住?”
  “好,好,我先走了,你要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哥哥说哦……”应霖看看时间的确不早,又叮嘱一句,匆匆跑了出去。
  应崇优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会儿,觉得心神难定,便换了衣服,也出门去值房处理公务,揽了一堆事情来做,好分散思绪。
  就这样忙忙碌碌,二十多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应崇优原本就性情疏朗,不甚执着,慢慢地竟习惯了与阳洙之间冷战的气氛,反倒是小皇帝功力不足,越来越火星四迸,心绪不平,虽然不至于乱发脾气,但待人对事。不免严厉了许多,把以前看在眼里没说的一些朝政陋规,毫不留情地一一揪出来整改。菖仙关之战本就大大助长了阳洙的威风,又加上这一番发泄般的大力整顿,竟是歪打正着,反而让文武百官更加觉得他大有帝王风范,越发敬服,且不说原本就礼数周全的魏王,就连以前性子最桀骛不驯的益州府侯,如今见了皇帝都是屏息静气,丝毫不敢放肆。
  转眼到了合婚之期,敬玮是内政好手,准备得面面俱到,又不显奢侈,茳冕宫院与设宴的朱睢殿都是华彩焕然,自下午起就鼓乐齐鸣,好不热闹。
  应崇优晚膳后直接去了勤政殿值房,烫两杯清酒慢慢饮着,翻看折本。有时会停歇一会儿,朝窗外看看朱睢殿顶挑挂的大红宫灯,听一听丝竹锣鼓之声。虽然偶尔会有清冷之感,但他一向精于修持之法,不过一转念之间,又会收敛心神,再埋首在公务之中。
  天子婚典,非同寻常,虽不及当年立后大婚,但也喧喧闹闹,几近五更。到了后半夜,应崇优的神思渐渐困倦,便将炕桌上的文书收捡好,取出值房柜内的棉被盖了,侧身倒下,因为这几日事务出奇的繁忙,积劳到今夜,已是筋疲力尽,辗转了几下后,便沉沉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院外树影之下,有个人正隔窗站着,怔怔地看着屋内的灯火。
  “陛下,要不要奴才请应大人出来接驾?”
  “不用了,这就回去吧。”
  “可是陛下您特意……”
  “朕只是突然想看他一眼,现在已经看到了。就是叫起他来,也不过是教训朕不该在合婚之夜冷落新人,不听也罢。”
  “是……”
  远处,朱睢殿喜宴的喧哗正是热闹时候,可一步步走向锦灯盛处的阳洙,却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寂寞冷清。
  合婚大典圆满结束后,很快就到了新春年节。虽然远离京都,不能祭拜太庙,典礼官们还是安排了祷天祈福仪式,这是阳洙在帝宫之外所过的第一个春节,比起以前如愧儡般在孟释青摆弄下四处祭拜,如今虽是偏安一隅,却有群臣环绕如众星捧月一般,心情自然迥异。
  除夕那夜下了大雪,臣民们都认为是大大的吉兆,更添了喜庆。但不知为什么,与前一阵子精力过盛不同,皇帝最近的神情总有些蔫蔫儿的,好像高兴不起来,年夜饭吃不了几口,各州府精心贡上的礼物也只听了听是谁送的,看也不爱看。太医们会诊后,又说没什么病,倒让几位亲近重臣们伤透了脑筋。
  大年初一,遥向北方祭拜了先祖后,阳洙到王师营中巡视了一番,亲自为将士开坛赐酒,虽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在皇帝手中接酒碗,但满营将士仍然喜出望外,激动欢欣。可一离了军营,阳洙的兴致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赴魏王的宴席时,也是心不在焉,没饮几杯,便有醉意,魏王怕有闪失,只好送他回茳冕院。
  圣驾下了龙辇后,尽亲卫大将之职前来护送的应霖正准备退出,突然臂上一紧,已被阳洙的手一把抓住,抬头看时,正撞上皇帝红着两只眼睛狠狠瞪过来,不由吓了好大一跳。
  “他在干什么?”阳洙气呼呼地问。
  “啊?”
  “都初、初一了为什么不来给朕拜年?他还说年年……年年都……亲手给朕煮糕团汤吃呢,这才煮、煮了两年而已!”
  应霖怔了怔,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根本答不上话,只能呆呆地站着。
  “这几天……朕都很、很和气不是吗?朕明摆着想要、要和好不是吗?为什么……还不来?明明就是、是他不对,你说,他还想、想让朕怎么样?”阳洙吐着酒气,怒冲冲地质问应霖,后者听得一头雾水,心中暗暗叫苦,脸上却只能陪着笑道:“皇上,要不您先歇着,臣去问问,一定给您问清楚了,行不行?”
  这时魏贵妃已率着宫人迎了出来,应霖悄悄松一口气,将醉醺醺的皇帝交过去,自己赶紧抽身退出。
  魏妃见阳洙面色赤红,知道饮了酒,忙与侍女们一起搀扶着,送到软榻上宽衣躺好,用冷毛巾细细地给他擦脸。
  阳洙昏沉沉地翻过身子,嘴里咕咕哝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酒劲发作,不一会儿竟睡着了。魏妃小心给他盖好锦被,守在旁边照看,半步也不敢稍离。
  约到黄昏时分,阳洙慢慢醒来,酒意已消,坐起身抚着额头想了想,神色依然阴沉。
  “陛下,您睡了这么久,用些点心吧?”魏妃低声在旁问了一句,见阳洙没有反对的表示,便从侍女手中接过碗,先用银匙舀些汤水,递在阳洙唇边。谁知皇帝刚张嘴喝了一口,原本有些呆滞的目光便突然一跳,刷地转过头来,盯着魏妃手中的汤碗看。
  “这糕团汤……谁送来的?”
  “啊?”魏妃一惊,忙答道,“是应学士……”
  “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昨晚……”
  阳洙怒道:“那为什么现在才拿给朕吃?”
  “回……回陛下,应学士送来时曾特意叮嘱过,说这糕汤是甜食,容易腻酒,如果陛下有醉意,就不能拿给您食用。昨晚和今天中午,您回来时都喝了酒,所以臣妾才……”
  “好了,不用说了。”阳洙挥了挥手,“拿来朕自己吃。”
  魏妃忙双手捧上,阳洙将一整碗的糕团吃完,心情俨然已好转了一些,命人拿些锦缎金珠,赏给了魏妃,又亲自选了一副极精致的玉石围棋,派内监首领高成送去给应崇优。
  谁知高成去了半日,又原物携还,禀道:“应大人有公干,今天一早就动身到渭州去了。”
  阳洙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大声道:“他去渭州干什么?”
  “奴才只知是公干,详情不知。”
  “什么公干?如果是公干朕会不知道?”
  “回皇上,是魏王爷准的,写在节略里,也报知了皇上。”
  阳洙忙命人将这几日的节略拿来,果然有小小一行写着“枢密学士应崇优至渭州查验军粮仓储事宜,十日后复命”,夹在密密麻麻的文书里,竟没看到。
  魏妃侍立在旁,一直不敢多言,此时见阳洙气呼呼地将节略摔在地上,生怕父亲又做错事,惴惴上前问道:“是不是臣妾父亲疏忽……”
  “正常公务安排,不关魏王的事。”阳洙回头看了她一眼,皱起眉头,“朕平常对你又没有疾言厉色过,你为什么还总是唯唯诺诺的?若让有些人看见,又要教训朕不知道怜惜妻子了。以后你在朕面前,不要这个样子。”
  魏妃低眉顺目地答道:“臣妾服侍陛下,原本就该顺承圣意,小心谨慎的。”阳洙见她怯声怯气的样子,心中更加烦闷,又不想再多说,一甩袍袖,回自己的寝居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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