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中) 第十四章

  重熙十六年七月二十,阳洙与平城朝廷的中枢重臣们,再次召开了专门商讨进攻菖仙关以及改制王师的军务会议。
  在前四次军务会议上,魏王联合其他诸侯,以祖宗成例绝不可变为由,连续否决皇帝的改制提案,但这一次阳洙显然是志在必得,利齿如刀毫不相让,以王师目前的败绩为例,将现行军制的弊端丝丝缕缕分析得头头是道,驳得诸侯是无话可说。魏王知道阳洙改制的决心已不容更改,群臣的意见也渐趋统一,纵然掌控住了军务会议,也迟早阻挡不住这股大势,再加上在会议前的早朝上,自己的世子因施行灭城毒计被人当众告上朝堂,惹得皇帝大发雷霆。一口一个“此恶行为天下人不齿”,骂得儿子狗血淋头,全靠着自己一张老脸才保住儿子无恙,羞愧之下更是无力再多加争辩,只让青益、元武两侯闹腾了一阵子,就无奈地妥协了。
  虽然改制之事阳洙遂了心愿,但在另一个议题上他似乎就没有那么顺利了。近几个月来,他曾凭借君主至高的权威,屡次否决过魏王与其他几位大州府君要求求焰翎军出战的提议,但这次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在经过长达三个时辰的辩论与商议后,年轻的皇帝最终也无奈地妥协,同意在改制王师的前提下,以焰翔军为主力,在三个月内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攻城战。
  ***
  与往常一样,在这漫长的会议过程中,无权参加的文臣武将们都聚集在外殿朝房内,一面小声地互相交谈着,一面焦急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已升任二品威烈将军的应霖在与同僚们寒喧完毕后,奇怪地发现有两个本应该在这里的人居然踪影不见。
  “见到崇优在哪里吗?”应霖在几间朝房内找了一遍后,拉住郑嶙问道。
  “没有,他根本没来……也许是跟皇上告过假了吧?”
  “那……杨晨呢?”
  “也没注意,好像早朝时就没来……”
  “奇怪了,这种场合,他们俩怎么会不来?”应霖不解地挠了挠头皮。
  “是不是皇上把他们俩都带进议政厅了?”郑嶙想了想道。
  “怎么会?”应霖摇摇头,“杨晨我不知道,但崇优是多懂规矩的人啊,就算皇上要带,他也不肯跟进去的。”
  “说的也是,应学士一向清守自持,做事情丝毫不逾矩,有时候我们还觉得他认真得过分了呢。”郑嶙笑了笑,“倒是杨大人,行事潇洒不羁,面对魏王爷也是锋芒毕露,将来必是一代名臣。他们两个真是师兄弟吗?性格怎么差那么多?”
  “亲兄弟还有天差地别的呢,”应霖由于知道杨晨与应崇优的那段过往恩怨,心里一直疼惜堂弟的情伤,所以看杨晨不太顺眼,“杨晨算是什么东西,以后别拿来跟我们家崇优比啊。”
  “好,好,”郑嶙忍着笑道,“瞧瞧这个当大哥的,真厉害。”
  这时其他几个平时交往较近的文武官员走了过来,大家忙互相见礼,自然就换了话题。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议政殿的大门还是紧紧关着,只有内侍们进去送过一次茶点,此外半点消息也没有。
  几位将军们交换着眼神,都面带笑意。
  “皇上真厉害,焰翎军这次出战明明是他早就定好的事情,竟然还能对着这些府侯大人们撑这么久。”郑嶙低声道,“接下来我们要是不好好表现一次,还真对不住皇上这份儿耐力。”
  “我的劲早鼓足了,就等着皇上下旨呢!”参将姜大明仰头刚笑了一声,突然停住,“他们怎么才来?应学士那是什么脸色啊?”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应崇优与杨晨两个人,一前一后同时进了朝房,前后只隔着一小步。
  “崇优,你怎么才来啊?”应霖忙迎了上去。
  “有点事耽搁了。陛下呢?”
  “还没出来。”
  “还没出来!?”应祟优有些吃惊,“快三个时辰了吧?”
  “嗯,”应霖嘴角挂起微笑,“几个老人家一定快累瘫了。”
  “那就等一会儿吧。”应崇优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问道:“有点饿了,有没有吃的?”
  “有,有,”应霖立即跑到对面茶几上,端来一盘梅花糕和盒子酥,“你没吃早点吗?”
  “吃过,上了趟山,又饿了。”
  “你上山去干什么?”
  应崇优没说话,咬了一口梅花糕,嚼了几下,艰难地咽下去。
  “来,喝杯水吧……”杨晨递了碗新茶过来,轻声道,“你就不要再担心了,魏聿平只丢了几只死鼠畜尸进去,马上就捞了起来,我们又花了这半天的功夫把所有水源都以避瘴之药清理了一遍,不会有事的。”
  “如果不是你拦着我,他一只也丢不进去!那毕竟是数万人的饮水之源啊,万一有什么闪失还得了!”
  “不让他丢怎么抓现行呢?再说李校尉随后的动作也很快,不会出意外的。我当时要不抓着你,让你就这样跳出去,魏聿平一定以为就是你跟皇上告的密,他还不恨死你啊?”
  应霖听了这几句,大概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正想劝两句,议政厅内的金钟玉磬突然脆生生地连响三声,厅外廊下跪着的侍监们立即爬起身小跑着上前打开殿门。
  朝房内的众臣也跟着骚动起来,纷纷整理衣冠,一个个拥到正殿大堂前按品级站好,恭敬地垂首候着。
  未几时,阳洙穿着一身正式的冠服出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仪态高贵地到正中龙椅上落坐,魏王率着几位地位贵重的勋爵和府君们行礼告谢后,也按惯例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待群臣朝拜完毕,阳洙抬了抬右手,正容道:“诸卿,今日军务会议,朕与诸位府侯已商议完毕,对于菖仙关之战,大致已定下主要方略,现告知诸位臣工。”说罢,以眼神向魏王示意。
  魏王领旨起身,立于阶前,大声道:“由军务诸侯提议,经陛下圣裁恩准,计于十月寒日之前,全力攻陷菖仙关,攻城主力为皇属焰翎军,其余王师各军亦应加紧战备,以待调用。”
  对于这个决议,大家都早有所料,并不意外,一齐恭声道:“遵旨!”
  阳洙微笑一下,向魏王点了点头,等他走回自己位置上,方缓缓道:“此次会议,还商定了另一件事,想同时听听诸卿的看法。目前王师辖下有大小十四州,这十四支州军虽级别持平,但兵力差异太大,编制混乱,且所擅所长,均不相同,比如济州军善水战,平城军善平原步战,元武军以攻城见长,青益军的骑兵又是天下无双,各军平日由参将们训练,战时却由府君指挥,相互之间缺乏配合。故而朕与军务诸侯商定,自即日起,军政分离,各州军由军务府重新整顿编制,按兵力均衡合并,不再有州军之名,统称为王师,分为焰翎、平城、济州、青益四大部,由朕、魏王、元武侯、青州侯各统率一部,各府君仍负责原郡政务,不再兼领军事。诸卿可有异议?”
  对于重编王师这件事,各方博弈拉锯的时间不短,所以大家也都想到了今天可能是决定性的一天。可一旦这件颠覆先朝成例的改制之举正式由皇帝宣布出来时,众人心中的震撼还是不可避免,一时之间满庭静寂,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动,只有几个被剥夺了兵权的府君稍有不满,但也在阳洙冷冷扫视过来的目光下噤口不言。
  片刻沉默后,魏王清了清嗓子,道:“此举其实并不合我朝祖制,只是战时所需,除此并无佳途,故而我们几个老臣子,也只好愧对历代先皇,行此权益之策,但江山平定之后,恐怕还会另有商议。”
  阳洙淡淡一笑,道:“魏王说的不错,要壮大王师,这是最佳选择,待天下太平之后,朕也许还会有新的想法。目前当务之急,还是要君臣合力,上下齐心,先突破菖仙天险,继而荡平逆贼,中兴我大渊王朝,诸卿以为如何?”
  被皇帝这样一问,大家自然连声称是,纷纷表露忠心,在此气氛之下,几大府侯也不好多说别的,附和着点了点头。
  “诸位爱卿如此为国为民,朕心甚慰,”阳洙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今日议题沉重,几位君侯也着实辛苦了。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奏议,就散朝吧。”说着将视线缓缓向下扫了一圈,在看到应崇优余怒未息的脸时,微微愣了一下。
  被阳洙耐力奇佳的拖着讨论了三个时辰,几位老臣的确已身体倦乏,见殿堂上无人再出班,便一起站了起身,率群臣再次行礼,等阳洙离开后,一齐慢慢退出。
  转回到后殿的阳洙,立即召来掌笔大太监高成,吩咐道:“去请应学士到西配殿来一趟。”
  高成一向以腿脚灵快着称,飞奔出侧门时,刚好拦住了正在上轿的应崇优,宣了皇帝的口谕。
  杨晨一见高成就知道是皇帝召见,急忙几步赶过来叮嘱道:“小优,事情已经处理完了,皇上正在兴头上,你可别埋怨他……”
  应崇优嗯了一声,也不多言,跟着高成来到西配殿,一进门,就看见阳洙神采飞扬地在批阅奏章,显然心情大好。
  “陛下,应学士到。”
  “来了,快坐,”阳洙眉开眼笑地看着应崇优,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这里。”
  应崇优依言坐下,微微欠身道:“陛下今日得遂心愿,臣在此恭喜了。”
  “可朕看不出你欢喜的样子啊?”阳洙侧了侧头,挑眉道,“反倒像是在生气……谁敢惹你不高兴?”
  “臣没有生气……”
  “哈,虽然你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朕还是能察觉出来。你今天早朝没来,去哪里了?”
  “臣去了魏少侯所去之地。”
  阳洙一怔,有些心虚地躲闪了一下他的眼神,“魏聿平此举实在令人气愤,难怪夫子生气,不过朕已经斥责过他了,太河水源幸好也无事。”
  “是,托陛下洪福,应该是没有事的。”应崇优冷冷道。
  “又不是朕让他做这种事的,干嘛对朕摆脸色啊?”阳洙自知有些理亏,怕被责怪,反而先发起脾气来,将手中的奏本朝桌案上用力一扔,发出重重的声响。
  “臣不敢。”
  “看你绷着脸的样子,还说不敢,”阳洙气呼呼地道,“没错,朕是有意纵容了魏少侯,但朕也是在确保无事的前提下才这么做的,他自己想出这条毒计,难道不许朕顺水推舟给他一个教训?”
  “陛下的圣意,臣虽不能全窥,但也可以理解一二。只是希望陛下日后在做此类决定时,不要再拿百姓的安康为赌注。”
  “你什么意思?朕什么时候拿百姓的安康为赌注了?”阳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三师兄不是通晓医术吗?他说数量少,只丢下去一会儿就捞上来不会有事的,所以朕才决定……”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应崇优冷静地道,“但事关水源,不容疏忽。陛下如此强势,即使不借助少侯此事,也未必不能达到目的。可是陛下的子民们要孱弱得多,一旦稍有差池,他们将遭受的是灭顶之灾,孰轻孰重,请陛下深思。”
  阳洙毕竟是少年心性,本来一团高兴,被当头一瓢冷水泼下来,心绪全无,怒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向朕兴师问罪了?”
  “臣不敢。”
  “不敢不敢,你都教训朕这么久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没错,朕就是故意的,朕就是没把那几万子民放在心上,你能怎么样?”
  应崇优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寒意渐生,站起身来行了个礼,木然道:“臣无话可说。臣告退了……”
  “想走就走好了,朕也不想看见你!”阳洙一赌气,将面前堆着的折本用力一推,摆在案边的青花瓷茶盅被碰跌在地,摔成几片,侍立的太监们哆哆嗦嗦过来捡拾,被他一脚踢开。
  应崇优叹一口气,脸色苍白,慢慢退了出去。
  阳洙胸口一起一伏,气呼呼地坐了良久,这才红着眼睛瞪了高成一眼。
  高成最是机灵,立即跑到门外张望了一会儿,这才回身叩头道:“陛下……应学士真的走了……都出了宫门了……”
  “朕什么时候问你这个了!?”阳洙嘴硬地喝骂一句,“他爱走不走,朕才没有功夫听他唠叨,去,把郑嶙、应霖几个二品将军……还有杨晨……统统都叫来,朕要商讨军务!”
  高成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个“是”字,蜷着身子出去了。
  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几个臣子都奉诏前来,一看见方才还满面春风的皇帝此时怒冲冲的样子,大家都有些吃惊。不过也只有杨晨,能够大略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跟一个正在生气的皇帝商讨军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他还没有到蛮不讲理的程度,但诸多找碴挑剔是在所难免的,还不到一个时辰,几个臣子就已经被折腾得冒起冷汗来。
  “好了,就这几个地方,你们先好好合计一下。”发泄了一阵子之后,阳洙稍稍冷静了点,也觉得自己有些苛刻,放缓了音调道,“总之还有时间,要考虑周全一些。”
  “是,”郑嶙面有愧色地道,“这些都是臣的疏漏,多谢陛下指正。”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阳洙略有些过意不去,刚安慰了一句,眼角一瞟,看到旁边的坐椅上,有块环形玉佩落在上面,不由一怔。
  众人顺着他的眼神也看了过去,距离最近的应霖一伸手,将玉佩拿了起来,仔细瞧了瞧,“这是谁的?玉色不算很好啊……”
  阳洙定定地盯着他手中的玉佩看了一阵,低声道:“是崇优的……”
  那曾是一块粗糙的原石,应崇优在宫中时为了训练小皇帝的耐心,故意拿来让他一点一点琢磨出来,因为玉色不好,他琢好之后就顺手丢了,没想到崇优竟然会捡回来,穿上穗子当作随身的饰物。
  “呃……”应霖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皇帝奇怪的表情,道,“那臣拿去还给他好了。”
  “给朕,朕自己还他。”阳洙一把将玉佩夺过来,在手心里攥着,发了一阵呆,突然又跳起身,竟顾不得还有一群臣属围着自己,径自迈步出了殿门,便向行宫外走去。
  被皇帝这突然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满头雾水,几个臣子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面面相觑。
  “皇上这是去哪里?”应霖指着外面,吃吃地问,“那玉佩很要紧吗,这么急着还?”
  郑嶙咳嗽了一声,手指若有所思地在下巴上摩挲了几下,没有搭话。
  “要等皇上回来吗?”
  “我看皇上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来了。”杨晨虽然应了一句,但因为在场中品级最高的人是郑嶙,所以他还是征求意见似的看了这位大将军一眼。
  “回营,继续操练!”沉吟了片刻后,身为主将的郑嶙无奈地作了决定。
  ***
  “当待从传报“皇上驾到”时,应崇优正躺在自己居处的床上,心情很糟地胡思乱想。
  在去见阳洙之前,他原本是决定听从师兄的建议,不再提水源之事的。但最后不知怎么的,明知小皇帝不爱听,还是忍不住劝谏了一番,最后弄得两个人不欢而散。
  现在静下心来细想,如今不是在宫中,身份也不再是帝师,阳洙早已有他自己行事的法则,并非当初那个一言一行都要靠他教导的少年,再多发生几次这样的事件,自己多半也是无可奈何。
  心念刚刚转到此处,门外传报声便响起,应崇优吃了一惊,立即翻身而起,迎出门外。
  阳洙绷着脸站在廊下,单从表情上来看,判断不出他亲自跑过来,是打算和解呢,还是越想越忍不过,要追着再出一口气才行。
  “臣参见陛下。”
  阳洙嗯了一声,将侍卫们都留在外面,自己独自走进屋内,回头瞪了应崇优一眼,让正在发呆的他回过神来,急忙跟了进去。
  “你丢了东西,朕拿来还你。”沉着脸在客厅中央站了一会儿,阳洙闷声闷气地道。
  应崇优有些讶异地看看阳洙手中递过来的玉佩,再检查一下自己腰间,果然不知何时丢失了,忙道一声谢,伸手去拿。
  手指刚刚触到玉面,阳洙突然就势一握,抓住他的手腕向怀中一带,随即紧紧抱住,箍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陛下……”
  “那件事是朕不对,朕考虑得不周到,”阳洙的声音听起来瓮瓮的,有些不清不楚,“你不要生气了……”
  “臣没有生气……”
  “你有……”
  “真的没有……”
  “你有!”
  应崇优闭上眼睛,心头软绵绵的,不由自主地抬臂回抱住了阳洙,轻声道:“臣劝谏陛下,不是因为臣生气,而是因为那些话,如果臣不说,恐怕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说了……”
  阳洙微微放松了怀抱的力度,将头向后一仰,确认似地看着应崇优的眼睛:“真的?”
  “是,臣如果觉得陛下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一定会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不过那不是生气。”
  “那以后不许丢下朕,自己转头就走。”
  “臣明明告退过的,哪有转头就走?”应崇优忍不住一笑。
  因为相立而拥的姿势,两人的脸离得很近,似乎话语之间,彼此的吐息就在唇边,阳洙凝视着应崇优的脸,心头莫名地一荡,眸色陡然加深,绕在他腰间的一只手,也慢慢顺着背脊向上,扶住了他的脑后。
  “呃……”应崇优立即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慌慌张张侧过脸去,“陛下口渴吗?臣去给您端杯茶来。”
  被他一打岔,阳洙的神智也清明了不少,想想刚才的心神飘荡,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不觉就放松了手,看着他匆匆出去,又匆匆捧着茶碗进来。
  “陛下,请用茶。”
  “嗯。”阳洙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一笑,“崇优,你拿纸笔来,朕写个东西给你看。”
  应崇优被这孩子跳跃的思维弄得有些糊涂,不明所以地收拾了一下书桌,濡好笔墨,道:“陛下,过来这边写好吗?”
  阳洙依言过去,笔转龙蛇,很快就写满了一张纸,递到应崇优眼前,道:“今天叫你来西配殿,本来是想商量这件事的,结果被你教训了一顿,反而没说成。”
  应崇优接过纸张,只看了几行字。便吃惊地抬起了头:“这是焰翔军各级的人事配置?”
  “是,朕权衡了很久,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
  应崇优看着按品级分列出来的那一系列姓名,低声道,“这么要紧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召集大家……”
  “不,”阳洙断然道,“焰翎军是朕一手造出来的王牌,对于它的训练、出战和管理,朕可以博采众家之长,但对于它的人事,朕却必须要自己独立决定,不受外人干扰,”话到这里,他向应祟优展眉一笑,“只跟你一个人商量就行了。”
  应崇优抿住嘴唇,想起平城朝廷各方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心知阳洙此举在目前也并非没有必要,便不再多说,将那名单拿着仔细推敲。
  “怎么样?”等了一阵,阳洙凑过去问道。
  “嗯,陛下真是思虑周全。不过这两个人,”应祟优用指尖在纸上点动着,“还是先把品级压一下为宜,另外臣以为,这个人,应该派去青益军,而他嘛,去济州军不会更适合吗?”
  阳洙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击着,沉思不语。
  “陛下,虽说焰翎军才是您的王牌,但其他三军,毕竟也是王师,您也应该一样重视才对。”
  “说得好!”阳洙双掌一合,赞道,“虽说要缓着一步步来,但如果能从一开始,就埋下第一步当然最好。”
  “而且整编王师,您的目的本就是要破除原有的派系门户,若是一味地把自己欣赏的心腹爱将全放在皇属禁军里,只怕又会形成新的派系。”
  “还是夫子的眼光宽远,朕小家子气了些。”阳洙甜言蜜语地夸赞道,“朕就知道,无论何时也还是离不开你啊。”
  应崇优挑了挑眉,瞟他一眼,慢慢地道:“听您这么一说,倒觉得有些不对了……这一阵子您一直都在斟酌新编王师的事情,怎么会在安排人事上考虑得如此浅见?陛下是故意留些漏洞出来考验为臣的吧?”
  “怎么会想到考验这两个字上面去?”阳洙立即笑着否认,“朕是因为知道有你把关,断不容朕思虑有失,所以才偷懒没想太多的。”
  应崇优心知他此话半真半假,虽不至于是个考验,但有意讨夫子高兴却是真的,当下心中甜软,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嗔怪的话来。
  “接下来的两个月,朕要全力投入战前准备中。朝政上的其他事情,就要麻烦你多费心了。”
  “是,臣一定尽力。”应崇优淡淡应了一声,并无其他豪语。但听在耳中却让人觉得无比的安稳妥贴,使得阳洙禁不住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
  “崇优……”
  “嗯?”
  “朕想再说一遍,认认真真地,一点儿都不开玩笑地,再说一遍……”
  “什么?”
  “朕真的离不开你……”
  应崇优眉睫一颤,本是与他对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旁边一滑,眸色瞬间变得幽黑。
  “你就没有一点儿回应?”英武的青年高高大大地站在面前,俯视着他,抱怨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在撒娇。
  应崇优艰难地咽下了已涌到喉间的一声叹息,喃喃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阳洙再有帝王城府,到底还只是个刚满了二十岁的年轻人,跟夫子一和好,心情便立即转晴,拉起应崇优的手,高高兴兴地道,“走,我们去看郑大将军练兵!”
  虽然很熟悉阳洙这种一会儿冒一个想法出来的性格,应崇优还是不得不苦笑:“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了?要知道陛下圣驾亲临,兵士们会紧张的,反而影响郑嶙的进度。”
  “那你给朕易个容,咱们偷偷去看。”阳洙想到这个主意,顿时兴奋起来,“这样既不打扰郑嶙,又能看到最真实的情况,快,快点!”
  “这怎么行?要是被人识破是陛下易装出巡,只怕将来就会人人自危,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子出现,这样一来,平城上下还有正常的日子可以过吗?……”
  “你的易容术那么精妙,怎么会被人识破?来嘛,就这一次,真的只有一次,让朕扮你的侍从,绝不乱说一句话!”
  应崇优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拿出易容的箱具,随随便便在他脸上画了几笔,扮成了自己一个心腹侍从的模样,又找来衣裳给他更换,边忙碌着边严厉警告道:“任何情形下,都不许乱说乱动!”
  “知道了!”阳洙不耐烦地推着他的肩膀,“应大人,快走吧。”
  应崇优将自己里间床上的帐帏放下,让阳洙从后窗悄悄出去,然后自己到院中假称要奉旨出门公干,但皇帝劳累,要在这里安歇一会儿,让随驾而来的待卫在院内守护。他是最受皇帝宠信的驾前近臣,自然不会有人起疑,全都恭敬领命在原地守候。应崇优出了院门后,在侧墙边与阳洙会合,两人绕去马厩牵出坐骑,一路飞奔出城,没出什么意外.顺顺当当就来到焰翎营前。
  焰翎军扎营在平城南门外的平原上,一眼望去,营房数里,气势惊人,高耸的辕门外龙旗飘扬,表示是皇属禁军的编制。
  出示了军务府的腰牌后,应崇优带着阳洙径自走了进去,只见一路上哨兵姿态挺拔,讯问口令,都是干脆利落,显然训练有素,及至到了练兵场前,更是一派热烈景象,让人眼前一亮。
  “郑嶙真是帅才,朕没看错……”阳洙刚夸了一句,就被应崇优瞪了一眼。
  “说话小心一点……最好什么都别说。”
  阳洙缩了缩脖子,故意摆出惊惧的样子道:“小的遵命。”
  应崇优拿他没办法地摇摇头,转身沿着练兵场绕行,边走边看。刚看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转头一看,竟是杨晨,正快步从操练场另一头跑过来。
  “你没出什么事吧?我们去见皇上时,他正气呼呼的,是不是你……”
  “没事,”应崇优快速截断他的话,“你怎么会在这儿?”
  “郑大将军拜托我,帮朱副将的队伍指导一下纵队齐击战术,刚才练完。”杨晨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你也别想清闲几天了,上次你不是跟他聊起过从古书上看到的金钩合围之术吗?他一直在琢磨着,预定马上就开始实练了,到时一定会拖你下水,你就先准备一下吧。”
  应崇优展颜一笑,随口问道:“两个大将军呢?”
  “郑嶙在那边的帅帐里对着地图发呆,应霖带着一半的人马,到合山上练野外徒步行军去了。你找他们有事吗?”
  “没什么事情,只是随便看看。”应崇优摇摇头,“你忙自己的去吧,别管我了。”
  “我倒真的是有事,先走了。”杨层拍了拍他的肩,眼睛瞟到一旁的阳洙,觉得这个待从津津有味地看着操练场的样子有些不同寻常,不由多看了两眼。
  “你走吧,我去见见郑大将军。”应崇优知道同门的易容手法极易被他看破,急忙招呼了一句,带着阳洙匆匆离开。杨晨走了几步,回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一阵,脑中突然一亮,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又知道不能多嘴,耸了耸肩,装作什么都没发现,自顾自地走了。
  应崇优说是去见郑嶙,本是顺口胡诌,谁知路过帅帐门口时,却恰逢他从里面走出来,不得不停下脚步,相互见礼寒喧。
  正如杨晨所说的,郑嶙现在恰好在琢磨如何在千人战队中实施金钩合围的战法,撞见应祟优上门,正中下怀,只客气了两句,便将他拖入帐中讨论编队中的难点。
  阳洙在一旁听他俩说得热闹,几次三番想要发表自己的看法,被应崇优严厉地瞪了回去,有些无聊地扯着帐布的毛边,拉出一根根的粗线来。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帐门外突然一阵吵闹声,紧接着,已是焰翎军三品副将的秦翼瑛甩开拦阻他的哨兵,大踏步冲了进来,黝黑色的漂亮面孔上布满了怒气。
  “秦将军,这是帅帐重地,你怎么能不报自入?”郑嶙迎视着年轻将军暴烈的视线,神情冷峻。
  “我已经报过三次了!不是大将军不在,就是大将军正忙,大将军在洗澡,要见您一面可真是难啊,大将军!”秦冀瑛怒冲冲道。
  “你要见我什么事?”
  “请问大将军,为什么人家的营队都在练习马术和枪术,只有我的营队一直在练那该死的滚木桶、推轮车?难道打仗时,我的营队就是干这些杂活的吗?”
  “秦将军,”郑嶙耐心地解释道,“当前的训练,是专门为攻占菖仙关的特别战术而制定的,你的营队将来所承担的也是非同小可的重要任务,请你安心。”
  “这也算重要任务?人家是明刀明枪地打仗,我却在山坡上滚木桶,那是白痴都会做的事情,有什么好训练的?”
  当着应崇优的面,下属将领如此无礼,郑嶙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但最终还是努力按捺了一下,静静地道:“关于此战的所有细节安排,我在上一次会议上已经向各位将军进行过详细的说明。你的营队行动是否协调有度,是否能不误先机,是关系到战事成败的关键。你也到现场去侦看过,远距发动火攻,要求行动精密,不经过严格训练是不行的。”
  秦冀瑛心中有火,哪里听得进去主帅的劝说,用力呼了一声,大声道,“谁不知道打仗靠的是刀枪厮杀,不让我的营队参与攻城,说得再好听也只是杂活而已!”
  “住口!”有同僚在一旁看着,郑鳞终是容忍不过,一拍书案,斥道,“什么叫杂活?全军的战术训练是本大将军统一制定的,各司其职,互相配合,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让你练滚木桶、推轮车,你就必须带着你的兵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练!如果连为将者都不懂得什么是战术整合,让士兵们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什么是见鬼的战术整合!”秦冀瑛吼道,“你是因为我对你不恭敬,故意在整我,给我穿小鞋!我不服!”
  “真是放肆!”郑嶙脸一沉,目光霎时锐利如刀,高声呼喝一声,“来人!”
  “在!”
  “秦冀瑛咆哮帅帐,不服军令,给我拖下去打五十……呃,二十军棍!”
  “是!”
  应崇优见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士们进来,动作麻利地将防止咬到舌头的布团朝秦冀瑛嘴里一塞,便拖了出去,显然是要动真格儿的,不由迈前一步,叫了一声:“郑大将军……”
  “应大人,”郑嶙冷冷道,“末将整肃军规,请您勿言。”
  应崇优没想到人前一派温和的郑嶙翻下脸来竟是如此雷霆手段,一个软钉子碰下来,只好闭上了嘴。不多时。外面劈哩叭啦声响结束,秦冀瑛再次被拖进来,嘴里的布团已被取出,满脸是痛出来的冷汗,他却咬牙忍着,不发出一丁点儿呻吟之声。
  “秦冀瑛,你知道本将军为什么一定要打你吗?”
  “不知道!”秦冀瑛伏在地上,头发披散,脸色苍白,口气却分毫也没有软下来。连冷眼旁观的阳洙都忍不住摇头轻叹,觉得这个小将军的脾气实在是倔得出格儿。
  “你不知道,听本大将军给你说。”郑嶙走到他面前,稳稳站定,低头俯视着,“军营之中,上下有序,军令为大,兵士服从将领,将领服从统帅,是天经地义不容更改的铁则。试问万千将士,个个都像你这样只谋一隅,不顾全局,全军上下将如何整合一体,上阵厮杀?如果将来战场之上你也如此不服指挥,随意妄为,怕只怕牵一发动全身,我焰翎军初战的败局由你而起,届时到皇上面前请罪的人,是你还是我?”
  秦翼瑛用力咬住下唇,已咬得一片血肉模糊,还是坚持不哼一声。
  “你要还是不服,觉得本大将军处事不公,可以去魏王爷,甚至去圣上面前告我,如果想要调走,我也绝不会为难你,但只要你在我郑嶙手下一天,就必须听从我的将令,不得有丝毫违抗,听明白没有!?”
  应崇优知道秦冀瑛脾气执拗,怕他仍是不知进退,忙蹲下身推了推他的肩膀,劝道:“快跟大将军说,说你明白了,快说啊……”
  秦翼瑛一脸倔强之色,明明已疼得面白气虚,还是便着脖子道:“我明白什么是为将之道!既然在你手下了,无论何时我都会听从你的将令,但是我心里不服,不服!”
  郑嶙冷笑道:“你的营队要是连滚木桶都练不好,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不服?”
  “你休想看我笑话,我会让你明白,就算你分配我干杂活,我的营队还是最棒的,最棒的!”
  “上战场跟其他营队比比再说吧。”郑嶙放缓了语气,示意左右,“扶秦将军下去休息,给假三天,养一养伤。”
  “谢大将军好意,不用!”秦冀瑛目光凶狠地瞪着郑嶙,虽然鲜血顺着腿淌了下来,他还是坚持不要人搀扶站了起来,将下巴扬得高高的,昂着头出去了。
  “天哪,”应崇优失声感叹道,“这孩子是什么拧出来的,怎么倔强成这个样子?”
  郑嶙又恢复了温和的表情,苦笑道:“跟您说句实话,我带兵近十年,也是第一次碰到这么难对付的。”
  “不要紧吧?”
  “应大人放心,虽然他对我大呼小叫的,但他的兵确实带得不错,人也知道轻重,不会在战场上惹麻烦的,”郑嶙笑着拱拱手,“我会继续管教他,所以今天发生的事情,还请应大人不要对皇上说起……”
  应崇优看了他一眼,“郑大将军觉得,我是喜欢在皇上面前告状的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嶙脸一红,赶紧解释道,“不过是担心皇上有时会主动问起……”
  应崇优不禁一笑,拍拍他的胳膊,“跟你开玩笑呢。大将军真是面硬心软,这样严厉地教训秦将军,也是担心依他的这个脾气,将来到了其他人的手下,日子会不好过吧?”
  郑嶙低头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将话题带回到秦冀瑛闯帐之前的战法讨论中。
  因为担心阳洙觉得无聊,应崇优不想久留,匆匆说了自己的意见,便借口还有急事,向郑嶙告辞,带着他的假侍从出来大略晃了一圈,便强行拖他返回居处。
  按出来时同样方法在室内会合后,应崇优一边给阳洙卸妆,一边装成随口提起的样子道:“陛下,今天的事情……”
  “你放心,”阳洙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道,“那是郑嶙的内务,朕就当不知道。再说朕最欣赏的大将军也不会连个毛头小子也摆不平的、根本用不着朕插手。”
  应崇优忍不住笑出声来,忙抿嘴忍住。
  “你笑什么?”
  “没什么……”
  “到底笑什么!?”
  “陛下,秦将军比您还大两岁呢,您叫人家毛头小子,实在……”
  “他跟郑嶙一比,根本就是个孩子,傻乎乎的,亏你还说他可爱。”
  应崇优没想到那么久以前随口夸奖秦冀瑛的一句话,阳洙到现在还记在心里吃味,不由更是失笑。
  “不过易妆出去,还真能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地方,我们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了!”
  “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儿吗?朕保证……”
  “陛下要考察军政,这毕竟不是正当手法。再说就这一次,也未必就真的没有被人识破。”
  “你觉得有谁动了疑心吗?朕看郑嶙……”
  “郑大将军的确没有发现,可是杨巡检……只怕不太好瞒……”
  “对喔,你们是同门……他也会易容术?”
  “浮山门下都会。”
  “那朕也算浮山门下,你怎么不教给朕?”
  “因为这不是皇上应习之术。”应崇优此时已给他卸完妆,将收叠在柜中的龙袍取出,帮他更衣。“时间不早了,陛下回茳冕院吧,今天开了那么长的军务会议,您不累吗?”
  “朕一点儿都不累。”阳洙笑眯眯道。
  应崇优只看他一眼,就知道这人又在打什么主意,立时摇头道:“臣这里蜗居简陋,不能招待陛下,请您回宫用膳。”
  阳洙的确盘算着想要在这里跟他一起吃饭,还没开口呢就被不冷不热地挡回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无奈地说了句“那你休息吧”,起身出门。
  应崇优随后相送,两人刚走到院中,一个窈窕身影突然在月亮门外一闪,大约是看见了停在粉墙边的龙辇,立即退了回去。
  “是谁啊?”阳洙眼尾扫见,立即问道。
  “没什么……请陛下起驾吧。”
  “到底是谁?”阳洙察觉到应崇优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不知怎么的立即不高兴起来,整个脸色也转为阴沉。
  “大约是箴儿。”应崇优犹豫了一下,知道瞒不过,只好道,“是魏郡主娘娘的一个侍女。”
  “郡主的侍女来你这里做什么?”阳洙将一边眉毛高高挑起,表情十分古怪,“难不成是夫子的红粉知己?”
  应崇优脸一红,皱眉道:“皇上想到哪里去了,箴儿是照管惜惜的,因为郡主娘娘知道臣去王府内院看望惜惜太不方便,便派箴儿定期抱它来见臣。”
  “哦,这么说是朕打扰你们定期的相约了?”阳洙酸溜溜地道,“那躲着做什么,反正你的身边有侍女,朕也是见惯了的,什么灵儿小雯啊已经走了,那再来个箴儿也没什么,叫进来吧,让朕也看看。”
  “陛下,箴儿不是臣的侍女,是郡主娘娘……”
  “知道了,郡主的侍女朕也能看,叫进来瞧瞧。”
  “是。”
  应祟优无奈之下,向身边侍从示意,少顷,一个娇小甜美的宫装少女怯生生地低头进来,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刚跪倒叩头,小狐就蹬脚窜出,直扑进旧主的怀中。
  “这小家伙就是惜惜啊,挺有趣儿的。”阳洙伸出手去,挠了挠小狐狸的下巴,惜惜也仿佛很聪明的知道眼前这人惹不得,配合地在他手背上蹭蹭。
  “果然可爱,难怪你这么牵挂它。可是这样抱来抱去的不麻烦吗?就让郡主还给你好了。”
  “陛下是知道臣平时有多忙的,哪有时间照看它?还是留在郡主身边让人放心些。”
  “是这样吗?”阳洙慢声说着,斜眼瞟瞟应崇优的表情,“如果是担心这样一来就没有机会再见这个小侍女了,那朕可以把她一起向郡主要过来……”
  “臣请陛下不要玩笑,她是小女孩子,当不起这个的。”
  “你还是那么怜香惜玉啊……如果从应霖告诉你惜惜就在魏府时算起来,这样的来往应该有好几个月了吧?”
  “是……”
  “在此期间,朕记得曾经多次主动说起,要陪你去王府内院看你的小狐狸,每次你都只是说不用了,可从来没有提起过能够以这种方式见它。”
  “是臣疏忽,臣以为这些繁琐小事,不足以达圣听。”
  “应崇优!”阳洙突然断喝一声,“不要拿这些应对之词搪塞,朕要听你的实话!”
  应崇优咬着下唇低下头去,双颊泛红,表情甚是羞惭,半晌后方徐徐道:“因为郡主受皇封之后,王府内宅便视同禁苑,外臣无故已不能进入,所以郡主娘娘好心派箴儿抱它出来。虽然臣心里明白,让一个王府内人时时出入臣的居所,总归还是不太合规矩的,但为了能时时见到惜惜,便没有推辞郡主的好意……请陛下责罚.”
  阳洙绷着脸,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知道朕为什么生气吗?”
  “臣行事不妥,有违为臣之道……”
  “先抬起头看着朕。”
  应崇优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年轻的皇帝立在面前,虽是满面怒容,但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温柔深沉。
  “你明明知道,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朕也会想办法给你的,更何况只是稍稍变通一下宫规,让你能见见自己的小狐狸?”阳洙拉起应崇优的一只手,合在掌心,“为什么你却偏偏不肯向朕开口呢?为什么你宁愿违背自己严谨清肃的行事风格,私底下让王府内人来往,也不愿意跟朕提上一句,向朕要一个特许呢?”
  “……”应崇优不禁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你什么事都衷心竭力为朕着想,让朕受了你那么多的恩情,却从不肯给朕任何机会回报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效忠陛下是为臣者的本分职责,怎么能够妄求回报……”
  “明知道朕最不喜欢听这种话,你还说!”阳洙用力向应崇优的手摔了出去,胸口气得一起一伏,“朕不想听你说忠君,朕希望能为你做一些事情,朕就是想要回报你!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本来明白,却故意要装糊涂?”
  应崇优心头突突乱跳,仿佛是感觉到有什么脆弱的东西即将被桶破似的,手心渗出汗来,咬牙强迫自己,依然回答得十分严谨:“臣……只求天下苍生俱沐皇恩,便是皇上对为臣最大的回报……”
  阳洙瞪着他,一阵失望之情漫过心头,不由后退一步,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算了,你终究只肯跟朕说这些话……”
  应崇优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低声道:“君有君威,臣有臣责,请陛下见谅。”
  阳洙表情苦涩地凝视着他,想想自己这一天,时喜时悲,时欢时怒,所有情绪都因他而起,半点也由不得自己,但对他的所思所想却从未琢磨清楚过,不由有伤怀些隐痛,一甩袖子,也不乘车辇,转身就走,刚走到院门口,又折返回来,将一枚玉牌掷在箴儿面前:“今后朕特旨许你可以带着惜惜随时出入于此,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了。”
  “谢陛下隆恩。”箴儿吓得一呆,刚哆哆嗦嗦磕下头去,皇帝已一阵风般地快步去了,一时怔怔得不知如何是好。
  “把御赐的玉牌收好。”应崇优面色如雪,只低低吩咐了她一句,便抱着惜惜转身回房。
  箴儿忙将玉牌捡拾起来,藏在怀中,抬起头看看枢密学士修长的背影,眼珠慧黠地转了一转,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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