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中) 第十章

  重熙十六年正月初五。
  一道檄文划破了大渊朝暴风雨前貌似平静的天空。
  魏侯正式宣布当今天子已移驾平城,降诏昭示孟释青谋逆、擅权、慢君、骄奢、欺民等十项大罪。
  正月初七,皇帝降旨,晋封平城侯魏泰为平城王,拜将起兵,征讨孟氏。卫岭以北共计十三州相呼应,同组勤王之师。
  两天后,孟释青以朝廷名义下诏,声称皇帝尚病卧在宫中,平城之天子乃魏氏扶持的伪君,并以摄政国师身份宣布平城军为叛军,令檄宁军出发予以征剿。
  正月十三,在攻打卫岭以北唯一一个依附孟氏的州府——渭州时,少年天子亲临战场,射出攻城第一箭,一时士气大振,半天就攻破城池。至此,卫岭北十四州尽数归入王师辖下。
  正月十七,王师兵临菖仙关下,檄宁军前师五万人也同时抵达此关,对峙数日未战。
  正月十九,皇帝降旨,在卫岭北废除“恩田令”,禁止土地兼并,免“辽阳赋”等十项杂税。
  直至一月结束,王师与檄宁军仍未开战,但卫岭以南已陆续发生数起呼应王师的暴动。
  二月十二,檄宁军副帅廖飞盏派两万人出菖仙关,在庆城与王师一役,折损三千,败退回关,但王师并未贸然追击攻城。
  孟释青随即下令严守菖仙关,大有想以卫岭为屏,划界而治之意。
  从初临平城时算起,时间只过去了短短两个月,但阳洙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在臣属面前建立起他的王者威权,而这一切的起点,当然便是那次再成功也不过的初度亮相。
  说实话,最初前来拥立阳洙的这一批大臣中,有些是为了报答先皇恩德,有些是不满孟氏暴政,有些是被应博、魏王这两位老臣的威望所感召,还有一些,则纯粹是为了建功立业;至于完全是冲着这个小皇帝本人来的,那是半个也没有。
  因此,在未曾见过阳洙以前,这些臣属们对他都没怀有太高的期望,他们只希望到来的年轻君主最好能够正常一点儿,没有在孟氏禁锢的宫廷中,养出一些变态的毛病,可以勉强拉出去见见人就行了。
  而在这样的心理期许下,突然见到一个神采翩然、顾盼雄飞的英姿少年,自然不免令人惊喜过望,额手称庆。
  在魏侯的陪同下,阳洙的龙袍拂过青石雕花的地板,拾级而上,一派潇洒自如地在大殿正中的九龙椅上缓缓落坐,目光扫视了一遍伏在阶下的数十位文武精英,优雅地抬起了一只手。
  “陛下有旨,众臣免礼平身!”侍立在阶前的掌旨内监高声宣唱,殿内立时响起整齐的谢恩之声,群臣纷纷起立,开始偷偷打量起高踞龙位之上的年轻皇帝。
  “诸臣唱名晋见!”
  一声令下,自魏侯起,每一个殿内之臣按事先定好的顺序来到阶前跪榻旁,向皇帝下拜唱名,有职份的人报出自己的职位品级,目前暂无职份的便介绍自己的籍贯、出身与资历,几十个人轮班晋见完毕后,时间已过去了一个时辰。
  阳洙面带微笑坐在高处,没有露出半分不耐之色,至少在表面上,他似乎是在非常认真地听着那些枯燥的姓名和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绍,偶尔点点头,中途未曾插言。
  当最后一个人退回原位,阶前跪榻撤下后,皇帝示意魏侯宣布,正式排宴入坐。
  魏侯作为主人,又是位阶最高之人,桌案陪坐在阳洙右方下首,而应崇优白衣无职,虽是太傅爱子,也只能远远坐在比较靠近殿门的地方。
  不过尽管如此,在殿内银烛高烧的明亮光线下,阳洙还是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夫子含笑的眼睛,每看一次,都觉得更加心神安定。
  祝酒三巡后,阳洙端起御案上的酒爵,站起身来。随时都在注意他行动的群臣立即全体停箸,魏侯更是马上跟着站了起来,趋前询问。
  “今日也称得上是群英会了,”阳洙笑着解释,“朕要亲自逐一赐酒,劳烦老侯爷前引。”
  皇帝亲自下阶敬酒,自然是莫大的荣宠,有些从未经历过这种场合的臣子们已激动得红了脸,心中都在打算着如何谢恩才能既妥贴又新奇,以便趁机给皇帝留下印象。
  接受敬酒的第一位当然便是位于阳洙左方下首的一位也身着侯爵服的老者。魏侯抢前了一步,介绍道:“陛下,这位是……”
  “青益侯爷是随同先皇出征过西狞的老英雄,不知当年先皇亲赐的那把刻着御书‘力挽千钧’的铁臂弓可还在?”
  青益侯没有料到阳洙竟然知道这个,眼眶潮湿地道:“先皇所赐,怎敢轻慢,就供奉在臣所辖青州城的家祠内。”
  “日后若有机会,朕一定要去看一看。”阳洙满面含笑,将手中酒爵一举,“青益侯,为雄风犹存的铁臂弓,干了。”
  青益侯双手颤抖地捧起满满一杯酒,仰首一饮而尽。
  阳洙缓步来到下一桌,却是位方面阔口,意态粗豪的老人。魏侯在旁道:“这位是……”但话到此处,他却有意顿了顿。
  “元武侯爷真是老当益壮,今年高寿有七十了吧?精神尚是如此之好,认真算起来,元武侯当是朕的祖父辈了?”
  “老臣岂敢,”元武侯满面红光,拱手道,“陛下少年英姿,在老臣看来,三分像先皇,竟有七分是像先武帝爷的。”
  “唉,”阳洙语气遗憾地道,“可惜朕福薄,从未见过皇祖父的威容,改日有了闲暇,元武侯讲些当年武帝爷的事给朕听好不好?”
  “臣、臣遵旨。”一句话投其所好,元武侯顿时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也捧起酒杯大口豪饮。
  再下一桌的人相貌要年轻许多,最多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长须白面,气度雍容,早已恭立多时,见阳洙移步过来,立即施下礼去。
  “济州侯,”阳洙微微收淡面上的笑容,表情有些忧伤,“朕的青鸾姑姑,一向有劳你的照顾。”
  济州侯想起亡妻,心中顿时一痛,低声道:“臣未能保住青鸾公主的性命,有愧先皇与陛下。”
  “你何出此言呢?当年孟释青派人来逼迫姑姑构陷宁王之罪,若不是济州侯你拼死力护,只怕当时就被强带到帝都去了。虽然她不久就难产而亡,但总算是留下了一个孩儿啊。”
  “陛下如此雄姿伟质,将来定能中兴我大渊,公主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十分欢喜的。”济州侯眸中已闪出点点泪光,“可惜没有料到陛下这么快就到了岭北,否则臣一定会将犬子带来,参拜陛下的。”
  “青鸾姑姑的孩子,一定聪明能干。下次可别忘了带来,让朕也看一看表弟啊。”
  济州侯应诺一声,将酒杯捧过头顶,深施一礼,掩袖而饮。
  阳洙点了点头,转身再降数阶,来到大厅平层。
  以上的四位诸侯,是岭北最大的四个州府的藩主,地位尊贵,故而独立设桌案于二阶平台,其余小州的府君和普通臣属,以长案圆墩,密密列于大厅之上,皆捧杯静立,等候着皇帝走到自己面前。
  虽然都是第一次见面,但四大府侯威名赫赫,阳洙能记住他们也不奇怪,现在这一片陌生臣子,谁都觉得他不可能一一分辨得清楚,所以魏侯步步相随,准备在阳洙表现出神情迟疑时,立即出面介绍。
  结果……
  “林州君,你的属地盛产寒绢吧?那里家家户户都以蚕桑为主吗?”
  “听说莱州君之所以会调到到莱州任职,是因为熟悉海事,又擅练水师吧?真是了不起,朕连游泳都不会呢……”
  “敬主簿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哪天让朕看看你七步成诗的风采……”
  “哈哈,你就是号称白袍玉面银枪,用兵奇诡莫侧的郑嶙啊,刚才你唱名的时候,朕就已经仔细看过你好几眼了呢!”
  “封参事,你是平城的内管家,将来一定也是朕的好内政管家……”
  “栗参将,自从朕听过你带三百人过幽灵海剿杀一千蛮兵的事之后,就总想当面问问你,难道你心里真的没害怕过吗?”
  “喔,秦校尉,这里你是最年轻的吧?呃……当然,除了朕以外……”
  在殿内群臣越来越惊佩的目光中,阳洙流水般优雅自如地穿行于众人之间,那些只匆匆报过一遍的名字和职位,他居然能和人对应起来,叫得分毫不差,而且还针对不同的人问了不同的问题,使得每一个人都开心地觉得自己已经给皇帝陛下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大殿上的气氛立即欢欣热烈起来。
  当皇帝终于逐一赐酒完毕回到龙位之后,魏侯命歌女舞姬出殿,献演助兴,但只歌舞了一曲,他就发现阳洙似乎并不喜欢,急忙止住,恭声问道:“陛下可是嫌这偏远陋曲,不承圣听?”
  阳洙浅浅笑了笑,道:“平城歌舞自有特色,尤其是后殿卷廉内的扬琴雅乐,更是清韵天成,朕倒没什么好挑剔的。”
  魏侯听了,面上顿时露出笑容。林州君立即接着话茬儿道:“陛下有所不知,那抚奏扬琴之人,便是魏侯爷的千金郡主,她的仙姿才韵,可是天下皆知啊。”
  “这样啊,”阳洙虽然冰雪聪明,但对魏侯特意安排郡主献奏的用意一时还是没有领会到,只是点头赞了赞,“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陛下看起来,似乎有些无心歌舞?”青益侯在旁问道。
  元武侯呵呵笑了一声:“歌舞虽好,只是国难未平,陛下心怀天下,当然无心欣赏。老臣以为君臣聚会,当是文官吟诗,武将较技,更有趣些。”
  此建议一出,殿内许多自恃才高技绝的人,巴不得在皇帝面前出出风头,顿时一片附和之声。魏侯本想让女儿再奏一曲,找个机会驾前引见,可此时这个情势,也不得不跟着表示赞同。
  “好主意,”阳洙抚掌笑道,“今日群英济济,朕也正想要看看各位的风采。那就先以诗咏志吧。”
  济州侯拱手道:“请陛下出题.”
  “就以今夜盛会为题,绝句律诗,体裁随意,一炷香为限,到时做不出来便罢,做出来的就一一吟诵,大家评点,你看可好?”
  “陛下所言极是。”
  身为岭北四大府侯之一的济州侯虽博有才名,但当然不会来争这个风头,于是起身亲自点香,其他三位侯爷到阶下巡看,少时一炷香尽,共有十七人完篇,为多表现一点儿自己的才气,个个写的都是律诗。
  阳洙知道自己在诗词上头有限,不过略通而已,所以臣子们一一吟诗的时候,他就看应崇优的脸色。夫子微笑,他就微笑;夫子皱眉,他也皱眉;子合掌而叹,他便击案而赞。等到众人吟毕,他虽一例夸赞,没有特别褒贬,但内行人俱已心服。
  文臣们露完脸,武将们早就跃跃欲试。只是这殿堂内空间不足,再加上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个弄不好,容易伤和气,阳洙想了想,便问魏侯:“朕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谁有什么绝技,老爱卿代朕安排一下吧。”
  魏侯躬身领命,心中明白阳洙的意思,便道,“郑嶙、秦冀瑛,你二位拆几招剑法,请陛下指正吧。”
  虽然说这种场合谁都想多露露脸,但毕竟同在岭北,彼此也算了解,大家一听被魏侯点出来的是这两人,都无话可说,只能羡慕地看着。
  阳洙一看阶下众人的表情,便知应召出来行礼的这两个年轻人一定是身手不凡,技压群雄,他又一向对武功很感兴趣,不由地向前倾了倾身子。
  郑嶙年纪略长些,大约有二十八、九,容色温和,气质沉稳,高大匀称的身材配上炯炯有神的双眸,显得凛然有气势。而秦冀瑛年龄要小上四、五岁,一看就是个活泼好动的漂亮青年,皮肤已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神情很兴奋,一笑,就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这两人向阳洙叩拜告罪后,相向而立,各自拔剑,眼神都同时一凝。
  虽是君前拆招,以剑舞为主,但习武者一旦交手,皆有好胜之心,尤其是秦冀瑛被对手严密连绵的剑网一逼,顿时忘了场合,剑势如龙,犀利凌厉,烈烈剑风向郑嶙席卷而去,引起周围一片压低了的惊叹声。
  相对之下,郑嶙要凝重得多,面对对手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他却如闲庭信步,见招拆招,仿若在陪人家练习一般,从不主动出手。以至于在场面上虽是在对打,看起来却像是一动一静的两个人般,冰火迥然。
  男孩子一般都爱习武,阳洙也不例外,可在宫中时耳目太多,应崇优的性子又偏文,不爱陪他练习,因此一看到有高手出现,就心痒难耐,频频向夫子投去请求的目光。
  一看他的眼神,应崇优就知道他想下去跟人家切磋两招,立即板起脸摇了摇头。阳洙无奈之下,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手中拿的筷子不由自主地跟着郑嶙的剑招而动。
  大约一刻钟,魏侯扬声叫停,场中两人收剑分开,郑嶙微笑着道一声“承让”,秦冀瑛却是不服气地狠狠哼了一声。
  “两位将军真是剑法超群,让朕大开眼界。”阳洙击掌而赞,倒真是半点也没有客气的成分。
  在郑、秦二人下拜致谢时,元武侯突然问道:“陛下似乎也深谙剑道?”
  “呃,略知一二,”阳洙笑了笑,“元武侯如何得知?”
  “臣刚才看见陛下筷动,似在分拆郑将军的剑招一般,而且招数精妙,非同一般啊。”
  “朕在宫中,不过大略涉猎了一些武技,如何能与上阵杀敌的将军们相比,”阳洙向郑嶙微微一笑,“郑将军剑势绵长,后劲又充足,仿佛水银泄地,几无破绽,朕也分拆不来。”
  话虽是谦虚,但简简单单的评论却一语中的,令人大为惊异。
  众所周知,孟释青从未给皇帝以正常的君主教育,本以为会是个毫无所长的少年,不料今日一见,却是文武双全,若不是魏侯早已悄悄让侍女们验看了他出生时身体上烙的龙印,和登基时加烙的重熙章印,几乎要让人怀疑他究竟是谁。
  阳洙扫了四周一眼,已知这些惊诧的老臣们在想什么,不由仰天大笑,道:“众卿不必惊奇,孟释青虽然一手遮天,但上天却并未离弃我大渊皇族,朕……也是有帝师的……”
  “哦?”魏侯脱口问道,“是何人?”
  阳洙目光向下一瞟,见应崇优一副着急的样子,忍不住一笑,道:“那是上天的恩赐,总在朕最艰难的时候出现,他教授朕学习一切应该学习的东西,而且来无影去无踪,连孟释青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虽是信口开河,但听在这些深信皇帝乃是上天之子、真龙下界的臣子们耳中,却别有一番震撼的感觉。就连魏侯这般久历世事的,也想不出除了神遣帝师以外,还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皇帝为什么会无师自通,能文能武。
  阳洙见群臣敬畏的表情比方才更甚,这才缓缓起身,端起手中的酒爵,大声道:“朕上得天帝之恩,下得诸卿之助,孟释青忝窃国家神器,朕誓不轻饶,今日我们君臣风云际会,正是天和之时,诸卿拥朕之心若诚,请满饮三杯,以表心意。”
  他话音一落,殿中人俱都激动起来,齐声道:“臣等忠心效忠陛下!”一时声震梁柱。
  三杯过后,阳洙心头激荡,豪气一发,掷杯于地,向魏侯做了一个手势。魏侯领命,立即派人撤下酒案,并率领群臣一齐伏身跪在殿中。
  每一个人都知道,接下来要进行的,将是本次夜宴的最后一项内容:由皇帝面对群臣发表第一次天子训词。
  阳洙身姿笔挺,傲然立于阶前。虽然是第一次有那么多人认真地在听他讲话,但年轻的皇帝却丝毫也不露怯,自始至终气势轩轩。他从先朝盛世开始,讲到了孟释青的罪行、百官的无奈、黎民的疾苦和锦绣国土面临的危机,然后大力赞扬了在座群臣的忠义与胆略,并简略表明白己对于未来的设想,鼓励众人无惧无畏,合力共举朝纲,力挽危澜。
  这番训词是阳洙与应祟优从京都一路来的过程中反复讨论拟定的,情辞几经修饰,文彩斐然,再加上阳洙表情真挚,言语恳切,使得听者无不动容,效果很让人满意。
  在那一夜的会见最终结束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开始相信,他们得到了一个可以重振大渊朝辉煌过去的少年明君。
  接下来的几个月,阳洙依然不断地带给这些臣属们以惊喜。合议军政大事时,他见识卓越,言辞敏锐;亲临战场对敌时,他武艺精熟,勇猛无畏,接见来归依的州府大员时,他收揽人心,恩威并用,面对臣属进谏建议时,他又是判断得当,兼听善纳。
  虽然有时,他也会偶露少年人的急燥,有时,他也会表现出对某些领域的缺乏经验,但是这个年轻皇帝学习与进步的速度,永远快得让人来不及对他产生怨言。
  可以说,应崇优易装入宫的两年调教,终于在此时显示出了它惊人的效果。
  在阳洙帝星大耀,威权日盛之时,陪同他同来平城的应崇优却十分低调。由于他坚决不许阳洙向任何人透露自己易装入宫两年的经历,故而在平城无人知道他帝师的身份,同时,他还以自己年轻、威望不足为由,坚持拒绝了阳洙过高的封赏,只是为了方便留在皇帝身边,才接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枢密学士的职位。
  不过尽管如此,稍微有点儿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位一路从京城护驾而来的枢密学士,有着非同常人的信赖和恩宠。
  比如他常常在与众臣议完事后,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应学士居住的小院,盘桓个一段时间才离开,就好像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寝宫一般。
  为此应崇优花费了一番功夫,想要纠正他这个不合常理的习惯。
  “我是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啊,又不是过来玩的,干嘛又摆出夫子的面孔来了?”面对一脸严肃的枢密学士,阳洙把整个身体都摊靠在小院正厅的太师椅上,放松得完全没有形象。
  “陛下,虽说现在没有旁人,你也要注意……”
  “好啦,我都累了一天,让我先喘口气。”
  应崇优摇头叹息,但一看见他满脸的疲态,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软,走上前去,施展师门手法,为阳洙按摩筋骨解乏。
  “对对对,就是这个地方……再揉揉……真舒服,我觉得还是就这样跟你在一起好,轻松啊!”
  “陛下,如今不比当初,您在臣面前还是自称‘朕’比较好。”
  “可是我都习惯了……”阳洙看一眼应崇优即将板起来的面孔,无奈地一摊手,“好吧,有人在的时候我一定注意。”
  “何必分人前人后那么麻烦,要改就都改,您也方便啊。”
  “可是我觉得,在你面前自称‘朕’,好像有些高高在上,生分了似的。”
  应崇优淡淡地一笑,“感情的亲疏,在于心,不在于言。陛下对臣的信任,臣对陛下的忠心,是不会随着一个称呼的改变而改变的,对不对?”
  阳洙晃晃脑袋,苦笑了一下,道:“夫子多会劝人啊,我敢说不对吗?哦,不,应该是……朕敢说不对吗?”
  “还有,以后陛下有事要找臣商议,请派人来传召,不要再亲自来臣的居所了。”
  “我……呃,朕……朕以前想找你,可都是自己去……”
  “以前是在宫中,皇上驾临皇后殿是很正常的事情,可现在我是您的臣子,再这样做就不太合礼数了。”
  “又是礼数……”阳洙翻了翻眼睛,“礼数就那么看不惯我们两个亲近啊,等朕有空,一定好好收拾收拾这个礼数!”
  应崇优看着这个耍性子的少年,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点点窝心的感觉,不忍再继续向他说教,改了话题,问道:“陛下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情跟臣商议?”
  听他这样一问,阳洙立即收住笑容,“魏王今天单独求见朕,为方盛说情。”
  “方盛纵容部下在渭州城施暴,罪行不是已经坐实了的吗?”
  “罪证确凿。他和郑嶙两个将军同时率部进渭州,分管东西两城,人家郑嶙军纪严明,整个西城井然有序,可他的东城呢?烧杀奸掠的事件发生了不下十起,竟不加丝毫约束!”
  “魏王求情的理由是什么?”
  “他说方盛的本意是想对渭州略施薄惩,用于警示其他州府,不得再附逆孟氏,对抗王师,所以情有可原,应当准他戴罪立功。”
  应崇优沉吟了一下,深深看了阳洙一眼,轻声道:“陛下以为呢?”
  “哼。”阳洙冷冷道,“原本抵抗王师的,只是府君和官兵而已,可如果像方盛那样警示下去,恐怕下次王师再攻城时,参与抵抗的就是满城军民了!”
  “听起来陛下早已有了决断。不过既然说要跟臣商议,当然是有迟疑不决的地方了?”
  “唉,”阳洙叹一口气,“朕很清楚方盛绝不该赦,可是我……朕毕竟才来平城不久。有什么资格诛杀大将呢?”
  应崇优沉思着,缓缓点了点头,道:“的确有这方面的顾虑。方家世代将门,在军中关系甚广,陛下初来乍到,威权还是不太够啊。”
  阳洙露出沮丧的表情,将头向后一扬,抓住应崇优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心绪显得有些低落。应崇优微微笑了笑,修长的手指移到阳洙太阳穴处轻轻揉动着,低声道:“可是,所有事情都有开始,此次渭州之战,您一直位于战事最激烈之处,身先士卒,半步也未曾后退过,那些血战出身的将军们对此都极为感佩。只要陛下继续努力,那么假以时日,您就一定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锻造这支军队,使它最终成为真正的天子之师。臣毫不怀疑这样的一天必将来临,陛下您呢?”
  阳洙在坐椅扶手上用力一击,道:“夫子都相信,朕自己怎么会不信?”他回身握紧了应崇优的手,表情已稳定了下来,“什么事都一帆风顺,本来就不可能。既然方家的关系要考虑,魏王的情面又不能不给,那这次朕就忍了。不过方盛虽然可以不死,但杖责降职的处罚不能也免了,还有那些实施暴行的当事者,必须要杀。朕不能让天下人以为,朕对于此类罪行所持的是姑息容忍的态度!”
  “要让天下人明白陛下的态度,除了罚以外,还可以奖啊。”应崇优挑了挑眉,用淡定的口吻道。
  “奖?”阳洙怔了怔,细细一想,顿时恍然大悟,连声道,“不错不错,郑嶙军纪严明,安抚百姓得力,朕明日就下旨,好好封赏他!”
  应崇优笑道:“那臣就先代郑将军,多谢陛下隆恩了。”
  阳洙也笑了起来,长长吐一口气,伸了个懒腰,道:“跟你聊过之后,整个人都舒坦了。刚才进门的时候,还有些头疼呢。”
  “陛下近来事务如此繁忙,更要注意饮食与睡眠。既然事情已经商量完了,您也该早些回去歇息,明天还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呢。”
  “快二更了,朕今晚就在你这里睡吧?”阳洙用充满希翼的眼神看向小院的主人。
  “不行!”应崇优几乎是本能般地立即否决,“茳冕院离这里又不远,请陛下移驾回去。”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阳洙不高兴地斜了他一眼,“历代君王到臣下的居处留宿的时候多了,怎么到朕这儿就不行了?”
  因为第二天要举行天子阅兵典,应崇优担心让阳洙怒气冲冲回去会影响他休息,导致次日精神不好,所以态度不像以前类似情况时那么坚决,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柔声哄道:“其实让陛下在此留宿,本是无碍的。可您也知道,在君王面前得到特别荣宠的人,总是容易招来嫉恨。陛下若真是为臣着想,这些破格的恩宠,还是少赐些为好。”
  “谁敢嫉恨你?”阳洙立即竖起了眉毛,“是不是有人……”
  “不是不是,”应崇优赶紧道,“现在自然是没有的。只是古往今来有太多的例子,臣自己有些多心罢了。不过臣的意思,相信陛下也能够理解吧?”
  “你放心,”阳洙盯着应崇优的眼睛,认真地道,“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样的事,只要有朕在,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朕会永远保护你,让你安安全全、无忧无虞地留在朕的身边!”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条珠链来,塞进应崇优的手中。“你拿着这个。从今往后,要是你发现谁想害你,就从这链子上摘一颗珠子来叫朕杀了他……”
  “陛下……”应崇优始料未及,有些哭笑不得地叫了一声。
  “你听朕说完嘛。以后,只要你拿出这珠子来,朕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到时你叫朕杀谁朕就杀谁,绝不问你为什么,更不会要你拿出什么证据来。这串链子这么长,应该够用了吧!”
  “陛下,别这么孩子气了,你家夫子是杀人狂吗?”应崇优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动,低下头在珠链顶端摘下三颗圆润的珍珠,珍重地收进怀中,再轻轻将它又重新系回阳洙的腰间,低声道,“陛下的盛情,臣还真舍不得全然推却。只是臣不太喜欢杀人的,不如这样吧,这三颗珠子呢,就算是三条人命,无论这三条人命臣是想杀也好,想救也好,只要到时候臣拿出珠子来,陛下就一定要恩准,好不好?”
  阳洙叹一口气,将应崇优的一只手合在自己双掌之间,轻轻地摇了摇,“你呀,就是太温和了。不过也没什么,朕会替你留心的,这次就依你吧。”
  应崇优展颜一笑,就势将阳洙从座椅上拉了起来,一面向门边引导,一面道:“那就多谢陛下恩典了,不过时候真的不早了,臣可不想在明天看到一个精神欠佳的天子,回去睡吧。”
  这次阳洙没有反抗,顺从地向门边走去,口中道:“朕也想好好睡一觉啊,可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仿佛累过头了一般,身体明明很困倦,却总是无法顺利入睡。那么大的屋子,周围只有一些伺候的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又冷清又寂寞……”说着说着,年轻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表情沉郁地垂着眼睛,偷偷在眼睫底下观察自家夫子的神色。
  对于阳洙撒娇的小伎俩,应崇优心知肚明,不过看着他落落寡欢的样子,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心疼,脚步慢慢就缓了下来。阳洙正暗自心喜,突然听到应崇优道:“那这样吧,臣陪陛下回寝居,等陛下睡着了再走。”
  “啊?”
  “走吧。”应崇优不再多说,径自先到门外,吩咐道,“陛下起驾了,车轿伺候。”
  外面有数人应诺,不多时,一辆朱轮黄盖的龙辇已驶到院前,应崇优亲自上前掀开车帘,回头道:“请陛下上车。”
  阳洙没奈何地坐了上去,刚想回身拉应崇优一把,车帘已放了下来。
  “起驾吧。”
  “哎,你呢?”阳洙一把撩开车帘,急急问道。
  “臣步行随驾。”
  “这么天寒地冻的,你上来一起坐吧?”
  “岂有君臣同车的道理?”应崇优的口气绝不容商量似的。
  “那朕自己回去好了,你不用送……”
  “臣已答应陪伴陛下,怎可食言?”应崇优仰脸笑了笑,月光下清韵如雪,看得阳洙不由自主地一呆,怔忡之间,龙辇已动了起来。
  因为此时旁边已有不少侍从护卫在场,阳洙知道再多说会惹得应崇优真的生气,只好闷闷地坐了回去,时不时从侧边的小窗向外看一阵。
  入夜后就开始飘落的小雪已渐渐变得密集,不多时就在随行车外的应崇优头顶肩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幸好茳冕院并不远,不多时就到了,阳洙匆匆进了屋,就命人拿干布巾来给应崇优擦头,并拉着他到火盆前暖身。
  侍女们早就熏好被炉,备了热水香胰,连珠般捧上来,伺候阳洙洗漱。
  “这么大的雪,你别回去了。皇帝赐臣下留宿,不算太违规矩吧?”
  “更大的雪也见过,臣哪有那么娇贵。”应崇优擦干头发,微笑着看阳洙洗漱完毕,换上睡衣,这才缓步上前,将他推到床边,“请陛下安歇吧。等陛下睡着了,臣才能回去休息不是?”
  阳洙心知这次又拧不过这位天下最温和却又最难摆子的夫子,只好乖乖地躺下,盖上被子,嘴里嘀咕道:“反正你最厉害,朕不过随口抱怨两句,你就冒着风雪来来去去,还一定要守着朕睡着……存心就是要让朕以后再也不敢了!”
  “您别多心,”应崇优在床沿边坐下,将有些发凉的手指压在阳洙额前,轻声笑道,“臣陪您回来,只是想让您好好睡一觉。您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就闭上眼睛,调理气息,安安稳稳睡一夜,明天让臣看见一个精神百倍、威风凛凛的皇帝陛下,好不好?”
  阳洙深深地看他一眼,嘴角向上微微一弯,道:“你呀,每次问朕‘好不好’的时候,其实根本就已经没有说‘不好’的余地了……朕当然只能说,好,怎么会不好呢?”
  应崇优不禁笑出声来,摇摇头,轻柔地用手掌将阳洙的眼睛盖住,再慢慢拿开。满意地看到他已听话地闭上了眼皮,这才替他掖了掖被角,有节奏地拍抚着锦被下的身体。
  阳洙很久没有被应崇优如此温柔地拍哄着睡觉,心里顿时暖融融的,感觉十分舒服,不知不觉间睡意便涌了上来,鼻息渐斩低缓。
  在坠入梦乡前的恍惚中,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那角拂在床边的衣袖。
  片刻后,应崇优停下拍抚的动作,凝望着那张刻骨般熟悉的脸。
  睡去的少年容颜,宛然与初相见时没有多大的差别,一点儿也看不出这两年来磨砺而出的逼人锋芒,仿佛仍是那个依恋着他的孩子,因为他在身边,所以口角含笑,睡得那般安稳。
  不过这种依恋应该不会再持续太久了吧,等他身边可依靠的朝臣越来越多时,自己这个隐身的帝师就可以慢慢地步步后退,渐渐退到越来越远的地方,等到了即使看不到自己他也不会想起的时候,便能功成身退。
  远方的更鼓遥遥响起,年轻的枢密学士低下头,微微地对自己笑了笑,灵巧地掰开那习惯性地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抽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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