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叹完不知是第几口气,笃史扑倒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
他抬眼瞄了一下摆在桌子正中央的手帕。
连滴眼泪都没擦过的手帕被雏子洗净后,又用熨斗烫得整整齐齐。或许是看到花样敏感地感觉到这不是笃史的东西吧,雏子将手帕放进透明塑胶袋之后才交还给他。
“……”
笃史打开塑胶袋取出里面的手帕,在捏住两端将它摊了开来。白色的手帕上环绕着格子纹,从它的颜色和绣在布面上的标志来判断,这条手帕是笃史也相当熟悉的品牌。
自己拿来用的话未免显得有些老气,但以透的年龄来说却刚刚好。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笃史躺在椅背上。仰望着上面的天花板,耳边传来椅子的叽嘎声。他轻轻将手帕盖在脸上,光线淡淡地透过白色的布面,将视野染成一片柔和的色彩。
手帕上飘来的只有家里用惯了的洗衣剂的味道。尽管如此,还是让他想起了主人的脸孔,整个人陷入被薄荷香包围的错觉中。
在天花板和床单都是白色的保健室里,他与他彼此拥吻。坚硬的骨感和掌心感受到的宽背,依然鲜明地印在脑海中。
老大不小的男高中生在年长的男老师面前落泪——说的再贴切一点,是哭喊着撒娇——这种行为,冷静回想起来委实是一件奇耻大辱,但也许是难得痛哭一场的关系吧,笃史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清爽极了。
归根究底,透是喜欢我的。
想起自己那时抬出女孩子的事来试探他,脸上就烫得快喷火一样。但反过来一想,可以看到透听完以后大发雷霆的模样,也不为一大斩获。
脸上盖着手帕的笃史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可以肯定了,他是喜欢我的。而且是——真心地喜欢。
礼拜四,笃史和真树结伴上学。礼拜二的早上,笃史一到学校就立刻跑到保健室去,然后就直接回家了。因为他不想让同性的同班同学看到自己哭肿了眼睛的惨状。由于接下来的礼拜三也赖在家里请了假,所以今天是久违的正常出席。
“阿笃,你的感冒好了吗?”
真树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笃史露出暧昧的笑容点点头。感冒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经验丰富,比其他同侪要老练成熟许多,如今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毫不起眼又不堪一击的高中生,就连提起勇气跟他最珍惜的儿时玩伴表明一切都办不到。
但他能察觉到这一点,就证明他多少长大了一点。
塞满乘客的电车一如往常地停靠在第二个车站。今天——透会搭车吗?他会上来他们俩搭乘的这个车厢吗?
然而他小小的期待和预感落空了,透并没有上车,反而有一个女孩子上了车来。
“小真~早安~”
“啊,香奈!”
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友,真树的表情整个亮了起来。瞧他那副心花怒放的模样,笃史忍不住一阵苦笑。
“菅野同学,你早。”
“……恩……”
“小真,这是你的便当。”
香奈将纸袋递给真树,一点也不把周围黑压压的乘客放在心上。这是他们早上递送便当的时刻。
“今天的菜色是什么?”
“嘿嘿,不告诉你。”
“我好期待哦!谢谢你,香奈!”
“你要全部吃完哦!”
“那还用说吗!”
两人交换着站在旁边听肯定鸡皮疙瘩掉满地的对话,笃史眯起眼睛,望着这对宛如新婚燕尔中的小情侣。
看着他们幸福的模样,胸口蓦地隐隐作痛。
——我也好想要个女朋友……
这样的渴望在心底油然而生,笃史默默地垂下眼睫。
他要的不是像以前一样,只要长得还算可爱就立刻把她带上床,重复几次老套的约会后就挥手说拜拜的对象。他要的是自己由衷喜欢,而对方也真心爱着自己的那种女朋友。
他希望这个人在了解他的一切,甚至包括他一直隐藏起来的弱点后仍愿意爱着他,而不只是看中他的脸蛋、身高和脑袋。
想起经过雏子的洗涤,准备在今天归还的手帕的主人,笃史的胸口不觉痛了起来。
(明明年纪比我大,却比我还会耍小孩子脾气……!)
连一句喜欢都没说,光靠亲吻跟眼神就要人家意会,想得也未免太美了吧!
望着沉醉在两人世界里满脸幸福的真树,笃史的火气越来越旺。
(可是你先惹我的……!)
笃史咬住下唇,像是跟自己确认般在内心嘟囔着。
——没错。如果他肯乖乖跟我说爱我,我就考虑……不跟他计较。
第四堂课的钟声响起。教室的门被一把拉开,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起立,敬礼!”
听见值日生的口令,想也没想就站起来弯腰行礼的笃史,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瞥见透的身影,全身顿时紧张了起来。
“今天还是照旧。要开始罗!”
透朗声宣示后,教室里响起一片嘘声。他苦笑着挥挥手安抚大家的情绪,数了数考卷的张数,递给坐在每一排最前面的学生。
考卷依序传到后面,确认全部的人都拿到后,透举起自己的手表。
九月过了一半后,透的衬衫改成了长袖。从他浆过的袖口露出一部分的手腕,有几秒的时间笃史看得眼睛都傻了,但他随即甩了甩头。
“九点五分收卷。”
话声一落,全体学生便整齐划一地埋头振笔疾书。笃史也连忙将视线投向课桌开始解答。
写到一半才发现计算错误,正打算擦点重写的笃史一个不小心让橡皮擦弹了出去。
(啊!)
正当他用眼睛追逐着向前滚动的小白团时,视线里蹦出了一只皮鞋。黑色的皮鞋可能是用来搭配衬衫的吧!不知是为了对学生表示尊重,还是自己的个性使然,把鞋子擦得晶亮的主人弯腰拾起了橡皮擦,走近笃史的位置。
脚步声停了下来,感觉到透正站在课桌旁,笃史的心跳指数直线上升。
眼里映入了浆得笔挺的灰色衬衫以及梢细的皮带。领带远看是深黑色的,实际上却印着小小的白色水珠。
透默默将橡皮擦放在课桌的边缘。
细长而棱骨分明的指头和女性的手指大相径庭。想起自己曾在那双手指的抚摸下呻吟不断,全身就像着了火一样滚烫。
可是当他下定决心抬起头的时候,只看见他走回讲台的宽阔背影。
(——……)
冷淡的态度让他一阵错愕。
用温柔的眼神凝视他也好,或是反过来坏坏地睥睨他也好,至少给个反应吧?发现自己偷偷期待着,笃史感到尴尬极了。
一次也没有回头的透迈开大步走回讲台,眺望着低头作答的学生。他若无其事地环顾着教室,不曾给笃史特别的一瞥。
“……时间到。从后面收卷。”
结果,一直到宣布结束,透的目光始终没有在笃史身上停留过。
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站起来依序收卷。笃史也收好一排的考卷放在讲桌上。他斜眼望着透的脸,透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说了句“辛苦了”。
(搞什么啊!这是什么鬼态度……)
笃史忿忿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全员回座位后,透发回上次的考卷,接着开始讲课。用他低沉嘹亮的声音解说,在黑板上罗列整齐的数字。望着没有高低起伏,像是按照直线排列的算式,笃史的心情越来越浮躁。
(少装成一副圣人君子的德性了……)
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个对学生毛手毛脚的教师吧!猝及不防地攻占我的身体后,还把我的纯情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个超级变态的教师!
两天前明明对我做了那种事,现在居然摆出这种态度!被他刻意忽视之后,笃史才发觉以前在课堂上,透的视线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就这样,一直到第四堂下课钟响,笃史都提不起勇气把头抬起来。
而透也同样不曾把视线投到笃史的身上。
“我喜欢你,和我交往爸!要是他肯低头这么说,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然而笃史打的如意算盘悉数落空了,自从保健室事件后,透简直把他当成透明人。
刚开始,笃史还漫不经心地想,在学校里当然说不出口嘛……但时间一久,眼看着透早上既不搭电车,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也是一脸冷漠,他便开始火大了。
今天都礼拜二了,在课堂上透还是没有任何的动作。
(这家伙到底想怎么样……)
他已经受不了这种冷战,于是决定亲自杀进敌军的阵营。放学后,他拿着手帕前往数学准备室。目前,那已经是唯一联系着两人的媒介了。
做好心理准备后,他伸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透说“请进”的声音。
笃史做了一个深呼吸,毫不犹豫地打开门,直直定向透的位置和他对视。
“……”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凝望着自己倒映在对方瞳眸里的表情。
准备室里悄无声息。灰色的办公桌、堆积如山的讲义,任其开敞的书柜排放着各式各样的数学参考书和教科书。依稀飘来的咖啡香和烟味酝酿出成人的气氛,暗喻这这里是老师们使用的教职员办公室,而不是学生可以久待的地方。
在这间数学准备室里,他告诉他真树有了女朋友。透苦笑了一下,摸着他的头安慰他,然后他们俩还接了吻——
“……有事吗?”
低沉冷静的声音。笃史默默地从口袋里取出保管了好一阵子的手帕。
今天要开教职员会议,准备室里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其他人。笃史在静悄悄的屋子里等待着对方回应。
透无言地望着手帕,隔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叹了口气把手帕收下。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
人家好心好意跑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居然摆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
怒火中烧的笃史恨恨瞪着透。出乎意料地,透没有丝毫的胆怯,反而从正面用一种噬人的眼光射向他。
——这一瞬间,笃史突然领悟到为什么他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对笃史的心意一直表现得非常明确。相反的,自己却一味地拒绝,不论在言语还是在视线上,都不曾把自己真正的心意传达给他。
假如只是拒绝的话倒还好,问题是,自从他的心开始动摇之后,他就一直采取暧昧的态度。在准备室里明明接受了他的吻,结果又逃了出去。在保健室里主动抱住了他,却又哭着不让他碰。
既然不肯接受自己的感情,那就维持普通的师生关系吧——这恐怕即使透最后的决定。
“……”
笃史怒不可遏粗暴地转过身去,一句话没说便夺门而出。和那天一样,透并没有唤住他。
跑下楼梯,在出入口换上鞋子。离开校舍后,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似的拼命跑向车站。擂鼓般剧烈的心跳,他将它推脱于跑得太急的缘故。
胸口疼得无以复加,他赶紧躲进旁边的小巷。在只能容许一人通行的窄巷里,他背靠着围墙仰望天空。西沉的斜阳发出刺眼的光芒。
“——……”
要是他肯对我温柔一点,向我证明他的诚意,我就勉为其难考虑接受他的感情——这种傲慢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当他察觉透似乎真的动了怒时,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倘若对方老是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就算原本再怎么喜欢,这份热情也会随着时间逐渐冷却。
他突然好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倒回在保健室的那天——不,是他去参加联谊的那个礼拜六……也不对,最好是暑假在学校餐厅那时候——他亲自做饭给他吃的那个夜晚。
反正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这么喜欢他了,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就算回到他老爱跟他斗嘴的那个时候也无所谓。与其像这样不敢看他的脸,只能一逃再逃,光是听到他的声音胸口便开始哽咽,还不如回到一年前头一次在电车上相遇的时候重新开始。
“……,……”
将手掌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的笃史摇了摇头。
——他知道不论他多么用力闭上眼睛,也抹不去透烙印在眼底的表情。可是,现在的他除了这么做以外,再也别无他法了。
第二天,一如往常地和真树结伴搭乘电车的笃史,在第二个车站见到透上车,下巴差点掉了下来。
“藤崎老师,早。”
感觉上好像很久没见了呢!真树笑着跟他打招呼,透也微笑着回了他一句“早”。
他知道自己也装成若无其事跟他寒暄才是上上之策,可是昨天才发生那种事,为什么今天他就改变心意来搭电车?这个疑问盘旋在他的心头,让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小真,早。”
透的背后传来声音。笃史转移视线一看,原来是香奈也上车了。
“女朋友?”
面对透的询问,真树笑眯眯地点点头。可能是因为男校的关系吧,平成的校规虽然严厉,却没有禁止男女生交往。
“香奈,他是我们学校的藤崎老师。”
在真树的介绍下,香奈跟透微微鞠了个躬。她偷偷跟真树说“老师好帅哦”,但这句话全被旁边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好好哦~我们学校都是女生。”
“那是因为你念的是女校啊!我们学校还不都是男生。”
“可是~如果有这么帅的老师教我的话,我一定会好好用功的~”
听了香奈的话,透朝真树露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笑容。像是在说,你真该学学你的女朋友,把数学念好一点。
虽然没有露骨地无视于笃史的存在,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找他抬杠。撩拨喜欢真树的他,不怀好意的笑脸,以及有意无意地投送过来的视线,全都变得像梦境一场。
笃史不想再继续看他朝真树展露笑颜,于是将视线瞥向车窗。
为什么他要来搭这班车?就好像回到了所有一切还没发生前的那个时候。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一闪而逝,他感觉背上流过一丝冷汗。这也就是说,透打算将他们俩的关系恢复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罗?
笃史局促不安地抬起头,正好对上透的视线,他赶紧把脸别到一旁。想要装做不在乎,想要得到关怀的人明明是自己,然而当他将视线投给他的时候,自己又逃了开来。
笃史咬住下唇,再也冷静不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突破现状。
无路可退的他一直到下了车,都没有办法正视透的眼睛。
你逃我追,你追我逃。
——这是正常人的心态。
在被追逐的过程中,若是逐渐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那就伤脑筋了。因为一旦习惯了对方的追逐,危机意识和紧张感将会一点一滴地麻痹。
可是,如果你停下来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时……?
“唉——……”
深深叹了一口气,笃史望向窗外的风景。
午休结束后的第五堂课。吃饱喝足,加上又是无聊的古文,教室里静得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不是因为大家专心听讲的缘故,而是有一半以上的人正拼命的和瞌睡虫打仗。
右手那拿着红笔转来转去的笃史,茫然地望着像蒸笼一样的操场。
时间已经进入九月底,气候依旧持续酷热。暑假都结束一个多月了,学生们上起课来还是有些懒洋洋的。
心不在焉地作着笔记,笃史吁了一口气。
自从在准备室决裂后,透对笃史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转变。说一百八十度转变或许有些夸张,他只是不再用特别的眼光看他,也不再一有机会就来纠缠他。
——对,一切不过是回到一年级的时候,只有在电车上才会碰面的情况罢了。
“……”
笃史心烦意乱地皱起了眉头,咬住自己的下唇。
那张可恨的脸孔总是盘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拿着红笔在映入眼帘的字上拼命地画圈圈,像是要籍此把它一并抹消。
这家伙一点诚意也没有。既然是真心喜欢我,不会改变一下现在的态度吗?
——然而,尽管在心里臭骂他,他也知道自己过去对他的态度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不论是真树的事,还是他头一次对他出手那一夜的事,只要扯上了他,笃史总是后知后觉。他好比从天而降的灾难,让他连回避的机会,甚至是踢开的能力都没有。因为在他的身体经过调教,明白了两个人的经验的差距有多么遥不可及之后,他就再也无法跟他冷静地对峙了。
当他体贴时,他总是疑神疑鬼,当他冷漠时,他又感到不安。尽管如此,他从不意外对方的接近,反而视为理所当然。
一心一意想着如何才能脱离魔掌的那个时候,说不定比现在要轻松多了。
“……”
将红笔啪地一声扔在教科书上,笃史用力闭上眼睛。
要是对方静止不动,他就不能逃了。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对方才会再度追上来。这真是所谓的进退维谷。
被人喜欢的经验多于自己去喜欢别人的笃史,总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透莫测高深的笑容浮现在紧闭的眼帘,随即又消失不见。
笃史头一次对他没有追来的现况感到寂寞。
这也是一连串的事件发生后,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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