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麟一晚没有睡好,想着福瑛房里的夺佚,辗转反侧,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去了福瑛房里。没想到房里空无一人,摸摸被褥,一片冰凉。看来夺佚早已离去。福麟四处看了看,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也没有带走,除了那块小小的灵牌。
下人走进来,小心翼翼问道:“既然那位爷已经走了,那灵堂……还要么?”
福麟看看空荡荡的房里,笑着摇头:“牌位都让人带走了,还留着灵堂干什么?拆了拆了,大过年的,怪晦气的。”
下人一听,马上就要出门,忽然又停住脚步:“倒忘了。昨日从镇北军送了一封信来。因为那位爷在,小的一直没找到机会把信呈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福麟。福麟看看信封上的字迹,果然是方清远,轻轻捻捻,很薄,应该是一封短信。他摆摆手,让下人出去,这才坐到窗前,迫不及待打开信笺。
信果然很短,寥寥几行。原来方清远也听说了福瑛的死讯,写信来询问真假。晨晖透过窗棂,投在信纸上,照的信纸里竟然透出隐隐的温暖。福麟仔仔细细读了两遍,这才放开。
——既然她知道,那么方振便也听说了。老狐狸会怎么想?会信以为真么?倘若他相信了,又会怎么做?
——倘若换了我,我会怎么做?
他舒展开四肢,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窗外沉思。
——倘若换了我,敌帅家遭猝变,心浮气虚,岂不正是举兵突袭的大好时机?
——他若是来,我设下重兵等他就是了。怕的,是他不来!
福麟拿定主意,一跃而起,大步流星走出房去:“备马,我要去镇北军。”
方清远将信送出后,掐着手指算日子。用快马送的信,应该七日前便送到了。他就是拖了一两日回信,路上走三日,现在也该到了。可是今日已是正月十五,为何还没有回音?难道是他操办丧事,实在伤心,没有心情回信?
——以他对福瑛的兄妹深情,福瑛这一走,他不知该会是如何的难过?
她正怔怔出神,门外走进一位五十开外的老者,满面肃煞,不怒自威,看到方清远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便轻轻干咳了一声。方清远陡然回过神来,行礼道:“父亲!”
方振微微点头,道:“今日是正月十五,听说城里要闹花灯。你去看看。”
方清远又惊又喜:“我?”
方振沉声道:“别这么高兴,不是让你去看花灯。佳节盛会,正是人心涣散的时候,就怕有人混进城滋事生非。你晚上多带几个人去巡城,可疑人等一概不要放过,通通拘拿回来审问。”
方清远心里一沉,脸上却不敢表露半点失落,垂袖恭谨道:“孩儿遵命。”
傍晚时分,天色还没有黑透,城里便已处处彩灯高挂,人头攒动。方清远一身戎装,带着士兵们站在角落里,警惕的仔细打量每张面孔。夜色渐浓,灯光便越璀璨。只见各色灯火,蜿蜒不绝,把主街点缀得辉煌一片。观灯的人流缓缓从眼前经过。灯火把每个人的脸都照的一片喜气洋洋。
——举家团圆的时候,怎么会不喜气洋洋?
方清远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冰凉的束甲,只觉说不出的意兴阑珊,对手下道:“别人过节,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挨冻发呆?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将军等等,这可是违背军令。”还没等惊愕的手下反应过来,方清远已经融入人流之中,瞬间不见踪影。
街边除了琳琅满目的花灯,还设了各式各样的摊贩和把戏。方清远随着人流,在各个小摊前驻足流连,心里的阴霾,仿佛被那些灯光照着慢慢散开。拐过一群圆鼓鼓的灯笼,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片铺天盖地的莲花灯,照的眼里炫目到刺痛。莲花灯下,立着一个小小的面人担子。担子后白发白眉的老者对着她咧嘴微笑:“军爷想要什么?我这里什么都有。”
方清远看着担子上插的一排孙悟空苦笑:“我不喜欢这些。”
老者仍然不依不饶:“那你喜欢什么?我捏给你。”
“我喜欢……”方清远正在犹豫,身边忽然一人替她答道:“花木兰。麻烦您,捏一个花木兰。”
直若霹雳从天忽落,震得方清远微微眩晕。她不可置信的扭过头去,头顶铺天盖地的莲花灯,照得那人目光清澈笃定,面目清晰如画。她一动不动,盯着灯影中俊挺的青年。那人走上前来,也是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着她,看她被灯光照的熠熠发亮的双眸。
“我收到你的信了。”身后人流传来的喧哗笑语并遮不住青年的低语:“我想,有些话,我当面跟你说比较好。”
方清远仿佛大梦初醒,忽然气急败坏起来:“谁让你来的?你不要命了?你可知道这附近有多少镇北军的士兵?跟我走!”转身就往外走。
青年并不反对,跟在她身后逆行穿过熙攘的人流。方清远正费力推挤着前方的行人,忽觉身后伸来一只手来,轻轻牵住了她。温暖的手指,扣住了她的手指。她只觉心里有什么微微的炸开。身边灯火通明,却看不到周遭的一切。夜色中只有他细长的手指,与她的手指甜蜜的纠缠。她不由自主慢下了脚步。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人群中牵着手慢慢穿行,直到眼前游人慢慢稀少,范福麟才得了机会走上前去与方清远并肩而行。方清远感觉到他的气息,却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加快脚步。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福麟终于忍不住,问道。
“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方清远指指不远处黑黝黝的一团:“就是那里。”
那黑黝黝的一团原来是个小小的山丘。方清远一鼓作气拉着福麟爬上山顶。此时大家都在灯会上,山顶上只有啾啾的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枝。方清远还不放心,左右仔细察看了一番,确保四周无人,这才满意,道:“好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福麟不回答,却拉着方清远在凉亭里坐下。从凉亭里可以鸟瞰整个城镇。只见怒放的灯火犹如火做的游龙,在脚下盘旋蜿蜒。方清远见福麟沉寂的望着山下,便迟疑的问道:“福瑛……好好的,怎么忽然……?”
“我不想说这个!”福麟忽然打断她:“今天我们不说这个,好么?”
方清远以为他心里难过,忙道:“好!”偷偷看看福麟的脸色。月光下他的脸平静淡然,带着劳累奔波的憔悴。她心里一恸,忍不住轻轻握住他的手。
福麟回握住她的手,低道:“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可没想到还是谁都知道了。”
“是我爹告诉我的。”方清远道:“他到现在都还不信……其实,我也一直不信的,福瑛还那么年轻……”她意识到自己的话会让福麟伤心,忙打住不说。福麟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
两人看着山下的美景各自沉默。这样的良辰美景,不知道过了今夜,何时才能再次重温?
——也许,过了今夜,就再也没有机会!
福麟心思涌动,开口道:“同样是一个情字,为什么人人的选择不同,得到的也不同?夺佚愿意放弃国家,福瑛愿意放弃生命,而他们今生却再不能相见;而你和我呢?我不愿放弃我的信念,你也不愿意放弃你的原则。可是我们却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携手看灯赏景。这,难道不是不公平么?而且,到底是哪样更幸福呢,清远,像他们这样曾经拥有怀念一生,还是像我们这样……?”他停了片刻,才继续道:“我也不明白我们这样到底算是什么,心意相通却无法永远并肩?”
方清远黯然垂目,沉思片刻,道:“怎么说呢?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遗憾。”
“我却觉得他们比我们幸福。”福麟苦笑道:“无论如何,总比我们终生为敌两败俱伤的结局要好。”
方清远心里万分苦痛:“还有别的选择么?”
“有的,”福麟情绪有些激动,声调慢慢提高:“比如,你放开一切,来我身边?”
“即使我去你身边,你我立场不同,终有一天还是会决裂。除非,你也放开你的梦想你的信念。”方清远颤声问道:“可是,你能么?”
——我能么?——福麟看着方清远痛楚的双眸,心乱如麻。两人都不说话,只听着耳边山风呜咽,和隐约的山下万家灯火的喧乐。
——这样绚烂的美景,这样美丽的河山。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可以握住,怎么能如此轻易放弃?——福麟听见内心某样东西坚决裂开的声音。冰凉的山风吹过滚烫的脸颊,让他顿时清醒——我这是干什么?我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了么?如此儿女情长,如何能成就大事?——他不禁轻叹口气:“我现在还做不了决定。等我从江南回来,我再和你商量,好不好?”
方清远一怔:“你要去江南?”随即领会过来:“是送福瑛……的灵柩?”
福麟含含糊糊应道:“我知道我这么一走,范家军军内空虚,可是我不得不回去。”
方清远只觉范家军这三个字刺耳,不由哼了一声:“你那范家军里,有三万人可是你上次从我手上抢过去的镇北军!”
福麟忙陪笑道:“说不定我从江南回来后,便遣散军队和我爹娘一起归隐山野。到那时,这三万人我原封不动还你。”
他虽这么说,方清远的心情却已不可挽回的败落下去。范福麟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便道:“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方清远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福麟也跟着起身,忽然又道:“你回到镇北军后,你爹还让你带兵打仗么?”
方清远迷惑不解,回道:“当然,为什么不许?”
——那么,突袭范家军,你会来吧?
福麟定定凝视着方清远,忽然张臂将她锁入怀里。方清远不知所措,微微颤抖着,闭上双眼,只觉火热的嘴唇停在她的额角,些许的热度,却灼烧着她的全身。
“福麟。”她唤他的名字。他的唇贴着她的肌肤,低低应道:“什么?”
她在他怀里呢喃:“假如……假如……你不是范福麟,而我,也不是方清远……”
他不答话,只是更加用力抱紧了她。两人紧紧依偎着,看着山下的灯火,一盏一盏,慢慢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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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君庭II 第二十四章 决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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