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直到拂晓时方才停息。这场风暴真是凶猛,就连十几里外的朵云也被影响,纷纷扬扬下了一夜的大雪。一大早起来,到处便是银装素裹。福瑛十分兴奋,带着阿福在雪地里打滚。夺佚在旁边看着,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少主,”卫师傅走过来,低道:“刚有人送信回来,在西南边发现汉人的尸首,大概有十人,都是因昨日沙暴而亡。”
“汉人?”夺佚脸色微微一变:“汉人怎么会来朵云?”
卫师傅看了看不远处玩得正高兴的福瑛,凑到夺佚耳边低声道:“看他们身上的物品和信件,是范福麟的人。也许是来找范小姐的。我仔细看了看,没找到范福麟的尸体,不知道是他没有来,还是他逃过了一劫。”
夺佚脸色更是惊变,沉吟片刻,拉着卫师傅走到一边,低道:“准备马匹。我们等会儿出去转转。”
用过早饭,夺佚正要出门,想了一想,先去了福瑛的帐里。福瑛正捧着样物事端详,听到脚步声,连忙飞快的把那样物事塞到枕下。
夺佚笑道:“藏什么呢?我看看!”不顾福瑛阻挠,掀开她的枕头,拿起一条腰带来。
腰带大概是福瑛自己做的,极其粗糙,针线活也很拙劣,绣的横七竖八,若是不仔细研究,根本看不出绣的是连绵的富贵芙蓉。福瑛见夺佚把腰带翻来覆去的看,只是一味地笑,却不说话,不由满脸绯红道:“还给我!”上去就抢。
夺佚轻轻一闪躲了过去,顺势就要把腰带往怀里揣去。福瑛急了,忙道:“你不能拿走,不是给你的!”
“噢?”夺佚有些不信:“你若不是给我的,好端端的绣这个东西做什么?”
“我难道就只认识你一个人么?”福瑛气呼呼伸着手道:“我是绣给我干爹的。你还给我!”
夺佚心里暗暗一沉,脸上却仍笑道:“这么难看的东西,你干爹不会喜欢的。不如我帮你扔了,你再绣一条好的。”怕福瑛继续纠缠,话一说完,就闪出福瑛的房去。
卫师傅已在外面等着,看夺佚捧着一条腰带走出来,便笑道:“范小姐真是越来越能干,前些时只是煮茶,现在都学会女红了。”
夺佚却不答话,面无表情的把腰带围在腰间,又拍了两拍,这才翻身上了马。
他一路驰出朵云,翻过鲁山,眼前便是一片浩瀚的沙漠,连绵不绝的蔓延出去,远远的,和苍穹连在一处。
四周都是黄沙,除了头顶的太阳,没有任何告诉他们方向的东西。这样的走投无路的情形让方清远不由把自己昨晚发下的一旦脱险便要杀了范福麟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一味问道:“怎么办?”
福麟比他沉着,道:“我们没有骆驼,也没有食物;回去找我的同伴,也不知道方向;眼下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往北走,去朵云。”他看方清远有些不情愿,便道:“你要是想回去,我也不会勉强。不过,你一个人,能走出沙漠么?”
方清远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赶紧上路吧。我不想在赶到朵云前,渴死在沙漠里。”
两人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朵云走去。头顶的太阳渐渐越升越高,空气里干的没有一滴水分。两人早就忘了饥渴的感觉,只是机械的按住疼痛的肺腔,顶着骄阳,奋力的往前拖着步子。
“水……”方清远喘息着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福麟费力的从沙砾中跑过去,拼尽力气把方清远拖到沙丘后的阴凉处,使劲拍着他的脸颊:“喂,你醒醒!”
方清远却仍昏迷着,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道:“水……”过了一会儿,又唤道:“娘……娘……”
福麟抱着他,看着满眼金灿灿的沙漠,束手无策。
——是要死在这里了么?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便迫不及待的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沙漠忽然在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净的湖面。蔚蓝天空下,潋滟波光和连天荷叶随着旎旖清风温柔地闪烁。湖中一个精致的水榭, 曲廊回转,一直连到他的脚下。这情景如此熟悉。他毫不犹豫的,顺着回廊朝着水榭急奔而去。
水榭里三面蒙着浅碧色的轻纱,在风里微微摆动。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只玉碗,碗里满满盛着樱桃,衬着细小的冰块,更显得娇红欲滴。一位丽人在桌边回过头来对他嫣然而笑:“怎么回得这么迟?冰都快化完了。”
福麟心里一热,喉头不禁一阵发酸,微带呜咽唤道:“娘。”
舞萼笑吟吟伸出手召唤他:“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往他嘴里塞了一只樱桃。他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奇怪,冰镇的樱桃为什么带着微热?——他早已口干舌燥,顾不了许多,狼吞虎咽吃起来。
舞萼怜爱的看着他,抚着他满额的汗水,又给他喂了两只樱桃,忽然问道:“怎么,福瑛没有和你一起回来么?”
“福瑛?”范福麟心里不禁一凛:“我不是去找她么?怎么会忽然回到江南的家里了?”这么一想,便从梦里倏然惊醒。自己原来还是在干涸的沙漠里。嘴里,一片腥热。方清远纤瘦的手腕靠在他唇边,鲜红的血液正顺着手臂慢慢流入他的嘴里。
范福麟大叫一声,猛然坐起——原来在梦里给他解渴的樱桃,居然是方清远的鲜血——他疾点住方清远几处穴道,止住他的血,方才喝道:“你不要命了?”
方清远脸色灰白,费力道:“你……救我……一次,我……还……你。我们……两个……总要……有……有一个……活着……活着出去。”
“我们两个都得活着出去!”
方清远轻轻摇摇头:“我……听见……你在叫……叫你娘……你死了……你娘……你娘会难过……而我死了……没人……没人会……会为我哭……我爹……我爹……他也不在乎……”他嘴角撇了撇,好像是想笑,可是眼底却隐隐有了泪意。他便带着这微微的泪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福麟连忙伸手探入他怀里。还有心跳,但是极其微弱。他为了确信,又摸了两摸,忽然脸色一变,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似得,簌的缩回手去,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昏迷的少年,满脸震惊。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汪汪”的狗吠。福麟回过头去,只见几只大狗从沙丘后绕出,带着两骑对着自己直冲过来。两骑在身前停住,马上俊朗的骑手喝住群犬,对着福麟微笑:“终于找到你了!”
“夺佚,你来得正好!”福麟顾不得寒暄,指着方清远大喝道:“快点救他!”
夺佚从马上跳下来,拿着水囊走到方清远身边。福麟连忙扶起昏迷的方清远,让夺佚把水灌到他嘴里。方清远低低一声呻吟,睁开眼睛。夺佚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探了探脉,道:“没什么大碍了。先回朵云,走吧!”就要去扶方清远。福麟一把拦住他,抢在前面把他扶了起来。
夺佚一怔,随即笑道:“哟,这人是谁,让你这么小心翼翼?”这时才注意到福麟满嘴都是干涸的血迹,不禁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福麟摇摇头:“我没事。”看夺佚仍狐疑的看着方清远,心想,我若说出他的真实身份,夺佚说不定会把他强扣下来作为要挟镇北军的人质;我若说他是我的手下,刚才我那态度,哪里又像主仆?便道:“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也是福瑛的朋友,和我一起来找福瑛。”
夺佚仔细打量方清远,即使满脸风尘,仍可看出夺人的俊秀,心里一紧,不由问道:“福瑛的朋友?我怎么从没有听她提过?”
福麟何等聪明,马上听出端倪:“福瑛和你在一起?”
“对。”夺佚笑道:“她现在就在朵云。”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知福瑛平安的消息。福麟一阵欣慰,马上却又怀疑起来:“是她主动来找你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和你在一起?”
夺佚心里仍在为方清远和福瑛的神秘关系感到不安,并不回答福麟的问题,只道:“等会儿你见了福瑛,让她自己跟你说吧。”却又逼着对虚弱无力的方清远追问:“这位朋友怎么称呼?在哪里高就?认识福瑛有多久了?”
福麟看夺佚一口一个福瑛叫得甚是亲热,又对方清远的来历不住的刨根问底,心里不由暗忖,怎么回事?难道他对福瑛有了爱慕之情……?难道福瑛是为了他才不告而别……?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恼怒——想配我妹子,你还差得远!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吧!——便嘿嘿冷笑两声,道:“他叫方清远,和我家是世交,特意和我一起赶来,是得了我爹娘的吩咐,把福瑛带回江南定亲完婚!”
这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夺佚头上。福麟看他眼神一黯,心里更加得意,懒洋洋道:“不过福瑛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哼!”夺佚忽然发起脾气来,指着方清远对另外一个骑士道:“扶他上马。我们走!”
“等等!”福麟忙道:“还是我和他同骑比较好。”
夺佚满脸不耐烦道:“随你!”翻上另一匹马去,噔噔跑远了。
福麟带着方清远一起来到朵云。方清远失了些血,一路仍在昏迷,福麟便骑得慢些。等他到了朵云,夺佚早就到了,还把福瑛也叫了出来。福瑛远远看到福麟,就尖叫着跑了过去。福麟刚跳下马,她便一头扑在他怀里:“哥哥!”
福麟抱住她柔软的身子,听她在怀里呜呜哭着,眼眶也不禁有些发热,慢慢推开她:“让我好好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仔细端详两眼,欣慰笑道:“还跟从前一样,就是黑了些,跟条焦炭似得。”
福瑛满脸挂着泪珠,却噗哧笑出声来,亲亲热热揽住福麟。她这才看到马上的方清远,讶然道:“他怎么也来了?”
福麟忙凑在她耳边道:“别告诉夺佚他是镇北军的人,只说是你从小青梅竹马的伙伴。”福瑛心里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上前和福麟一起,把方清远从马上扶了下来。
夺佚看福瑛偎着方清远并肩站在一起,就跟一对金童玉女一般,心里越发有气,只简短说道:“各位里面请吧。”自顾自先进去了。
福麟和福瑛把方清远安顿好,这才去了福瑛的帐里。福麟看帐里无其他人,便斟字酌句问道:“你离家出走,数月不归,到底是为了什么?”
福瑛捏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福麟便有些生气,提高声调问道:“是为了夺佚?你和他私奔?”
“当然不是!”福瑛忙道:“他只是路上救了我,我又不想回家,所以才一直跟着他。”
“为什么不想回家?”福麟追问道:“你可知道这数月来因为担心你,干爹的头发白了多少根?”他看福瑛低着头不住拿手抹着眼睛,知道她哭了,便缓和语气道:“不管你是为什么,你玩也玩够了,该回家了吧。干爹还在家里等着呢!”
福瑛抽抽搭搭哭道:“我不回去……我……我就是不想见他!”
福麟心头一震,咬牙切齿问道:“他怎么了?你跟我说,他是不是……他是不是欺负了你?”
“不是!”福瑛放声哇哇哭道:“他心里喜欢的……喜欢的是娘!”
福麟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早知道了?”福瑛抬起头来问他:“爹也知道?”
“我们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有你!”福麟在妹妹身边坐下,帮她拭泪:“他们三人之间的事情,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明白你当时知道时,一下子接受不了。不过我不明白,干爹喜欢娘,和你不回家有什么关系?”
“我……”福瑛羞于告诉他那晚雷远把她当作母亲后的那个热情的拥抱,只是红着脸道:“我就是不想再见干爹。”
“那么回江南去吧。”福麟便道:“爹娘又写信来催你回去。”
福瑛执意留在西北的原因就是为了雷远,可是少女的朦胧心思还没有开始萌芽便被销毁殆尽。她越想越觉得伤心,便点头道:“嗯。回江南去。”轻轻靠着福麟,低低道:“我再也不想来西北了。”
既然决定回去,总要先告知夺佚一声。福瑛和福麟一起去探望方清远,福麟留在那里,她便一个人轻车熟路去找夺佚。他正独自在帐里喝着酒,见福瑛进来,便面无表情问道:“那个方清远,好点了么?”
“好些了。”福瑛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喝酒怎么不找我一起?”
福瑛想起哥哥的嘱咐,便撒谎道:“小时候他和我是邻居。我没来西北之前,每天都和他一起玩。”
“果然。”夺佚笑了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喝完,又给自己倒满。
“夺佚,”福瑛看他神色凝重,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喝酒,便问道:“你不高兴么?”
“没什么不高兴的。”夺佚又仰头一口喝干:“你和家人团聚,我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斜瞥着她,冷冷道:“你不去陪方清远,来找我干什么?”
福瑛看他今日反常,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小声道:“我想告诉你,我要和我哥一起回家了。”
夺佚不答话,只是闷头喝酒。福瑛便继续道:“我想把阿福也带走,可是江南那么远……”
“回江南?”夺佚打断她道:“你难道不是先回青州?你就这么急着回江南去?”
福瑛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怒气冲冲,怯怯道:“爹娘想让我早点回去。我以后不会再来西北了……”
“够了!”夺佚把酒杯啪的一声重重扣在桌上:“你回去就回去,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福瑛不禁吓了一跳,忙解释道:“你救了我,这些日子里也很照顾我,我心里……”夺佚冷冰冰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你还是要走的,是不是?你走吧!”
福瑛心里莫名的难过,长叹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忽然对面伸过一只手来,把她的手腕死死拉住,拉得她一下子又跌坐下去。夺佚微红着眼眶看着她,不发一言。
“福瑛,”良久,他才哑声道:“你回江南后,会不会……会不会忘了我?”
他的眼神如此专注而悲伤,不由让福瑛屏住呼吸。她说不出一个字,只知道拼命摇头。
“看我都在说什么呢?”夺佚忽然慢慢放开福瑛的手:“你走吧,把我忘了。”
“什么意思?”福瑛瞪大眼睛问他:“为什么让我忘了你?”
“反正今生也是不会再见了,记住我,或忘了我,又有什么关系?”夺佚嘴角浮上一个悲伤的微笑:“忘了吧,忘得干干净净的,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也会忘了你的。”
福瑛心里刀搅般的难过,情不自禁哭了起来:“可是我不会忘了你!”
“走吧,走吧!”夺佚忽然不耐烦起来,站起身来,把福瑛推出帐去。隔着门帘,听着福瑛呜呜的哭声慢慢远去,他这才颓然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师傅走进来。夺佚已经恢复常态,眼神清明衣冠楚楚坐在桌前,对卫师傅吩咐道:“你把范福麟请过来。我想和他商谈一些事。”
卫师傅正要出去,夺佚又叫住他:“等等,你再去查查那个方清远的底细。”
“为什么?”卫师傅不由问道:“他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夺佚冷笑一声:“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招商银行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写君庭II 第十章 重逢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言情小说网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