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硝烟四起。东边,天色已微亮。一夜鏖战下来,凉人和青州守军都损失惨重。赤和暂且退兵,稍作休整,等天亮再战。
雷远和范静渊满身污血坐在地上,靠着墙垛休息。范静渊探头看了看青州城外,稀疏的曙光照着死尸累累的战场。到处传来隐隐的哭声。他搭目朝东边看去,晨雾笼罩,一片寂静。
——不会有援兵了!——他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雷远看他面容黯淡,安慰道:“虽然敌众我寡,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范静渊点点头,道:“我并不是担心胜败,我只担心福麟和十六叔。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他们。”
雷远满脸愤恨道:“呸!他也配做皇上!这狗东西只要敢动福麟一根汗毛,等我们灭了这些凉人,就去找他算账!”范静渊伸手在雷远肩上拍了一拍:“这个自然。”俩人对视一笑。
雷远道:“我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你成为朋友,肩并肩一起战斗。”范静渊笑道:“你不愿意么?”雷远眯着眼看着他:“不,乐意至极。”
范静渊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耐人寻味起来。不等他开口,雷远便抢道:“别又想说什么托付的屁话。”
“你还真了解我!”范静渊慢慢收起脸上笑容:“可是你我都知道,若救兵再不来,青州迟早失守。”
雷远紧咬着牙:“我知道!”他缓缓道:“我刚到西北的时候就是住在青州,这里很多人都帮过我。我对这个地方有感情。所以今日,有我,就有青州。我要和它共存亡!”范静渊点头道:“我和你一样。”
雷远脸色一变:“你和我不同。我单身一人,无妻无子。即使我出了事,没有人会为我哭,我也不在乎。可是你不同。舞萼和孩子们都还等着你。你必须平平安安回去!”他忽然推着范静渊道:“趁现在来得急,你赶紧走。”
范静渊却站着一动不动:“我不会走!”雷远大怒:“为什么?”范静渊笑道:“倘若我回去,你成了英雄,我却是个逃兵,我岂不是输给了你?舞萼一辈子瞧我不起,也一辈子忘不了你。”
雷远看他笑得促狭,嚷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范静渊忙正色道:“不!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会为你终生哭泣。所以,”他握住雷远的手:“我们俩,无论如何,都要回去!”雷远心思震荡,不由握紧范静渊的手,重重点头。
这时,凉人的大军中吹响了悠长的号角。只听一人用凉语高叫了一声,接着,无数人异口同声的应和。咆哮声如滚雷般轰鸣,刺透夕阳,压上青州城头。范静渊朝城外看去,晨雾已经消散,金色的朝霞照着一片黑压压的凉人,如海潮般铺天盖地朝青州城涌来。
“最后一战!”雷远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慢慢拔出刀来。范静渊拔出自己的剑,在雷远的刀上轻轻一碰,道:“记住,你和我,同生!同归!”
这是何其惨烈的一战!刀剑相击,箭矢飞流,人马纵横。四处都是血肉横飞,惨呼不绝。尸体在地上堆积。浓重的血腥气笼罩着战场。不知何时天上起了一层乌云,仿佛上天也不愿看到这疯狂的杀戮。
雷远一刀将爬到墙头的一个凉人砍成两段,侧头躲过射到面门前的几支箭矢,跳到范静渊身边,和他并肩砍向逼到近前的凉人。范静渊迅即击落飞到雷远身前的一支冷箭,听到城下有人高声用凉语呼叫,接着是车轮辘辘作响。他探头看去,是赤和指挥着军士推出一辆大车,上放一根几人合抱才能合围的大木,就要来撞城门。
范静渊大急,喝道:“弓箭!”话音未落,雷远已经抢过旁边射手的弓箭,挽弓急射。这一箭甚是凶猛,赤和来不及躲避,正正射中肩窝。他大叫一声,按住肩头,抬头和雷远咄咄对视。他却没有半点动容,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嚷道:“撞门!”
雷远怒极,端弓再射,忽然脚下城墙颤动,手指一抖,顿时失了准头。箭矢斜斜落在赤和身侧。雷远已经来不及再射,回身就往城门处奔去。范静渊早跑了下去,指挥着军士们抵住城门。雷远忙飞奔到门后帮忙一起抵住。
大木撞在门上砰然作响,一声,又是一声,木屑灰尘到处飞扬,落得雷远范静渊满身满脸。范静渊低道:“无济于事了。退后吧。”雷远心里一片伧然,和众军士们慢慢退后,拿出兵器,面对摇摇欲坠的城门。城门的另一边,如狼似虎的凉人已经迫不及待要攻进城来。
大木砰砰的撞着城门,好像重重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雷远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握着兵器的手心里微微渗着冷汗。
——这就是我生命的最后了么?——他苦笑——她,真得会为我哭么?——他不由看向范静渊。范静渊表情凝重和他对视。他低道:“现在走,你还有机会,否则如果我们都……她怎么办?” 范静渊摇摇头,居然微笑:“我不会走!不到最后一刻,你和我,就都还有机会。若是能活着,就一起回去;若是……她也会为我俩自豪!”雷远听得心潮澎湃,道:“好,我们就战斗到最后一刻!”
就在这时,破碎的城门轰然倒下。凉人们嘶吼着血红着眼冲进城来。兵刃肉体相互撞击,鲜血骨肉四处飞溅。范静渊杀翻一批凉人,又有人源源不断涌了上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有多少人倒在他脚下,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围在身边,只知道麻木的挥剑,任凭敌人猩热的血喷在身上脸上。他的体力消耗得厉害,手上的剑仿佛越来越沉,动作也渐渐迟缓。终于最后,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凉人们如乌云盖顶般扑压上来。
“范静渊!”雷远的怒吼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迷茫的抬起双眼——就这样了么?——他问自己——一片迷雾中她的面容忽然闪现。她说,无论如何,我等你回来——他不知哪里又生出力气,大喝一声,抡出一片剑光。只听惨叫连连,近在身前的敌人纷纷倒地。 雷远这时也已抢到他身边。他支撑着站起。俩人背靠着背站着,和敌人对峙。忽然身前凉人悉数闪开,露出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的尽头,赤和高坐在赤色马上,捂着鲜血淋漓的肩头,大喝道:“谁能杀了这两人,赏银万两。”凉人一片欢呼,朝两人围上。
“有句话……”眼看着杀气腾腾的凉人渐渐逼近,雷远忽然道:“有句话我一定要说。能和你战斗到最后一刻,是我的荣幸。”范静渊怔了一怔,低道:“我也一样。”雷远道;“那么……”范静渊笑道:“那么,一起上!”雷远大笑道:“正合我的心意!”两人对视一眼,大喝一声,提起兵器,扑向凉人。
“呜——”此时,城外忽然传来低沉的号角声。随即,只听轰然蹄声,卷着雷霆之势袭来,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凉人凛然大惊,面面相觑。赤和连忙拍马跑出城去。稍顷,城外跑进一个凉人,仓皇道;“汉人的援兵……来了好多汉人的援兵!”话音刚落,一支箭矢划破长空,尖啸着刺穿这人的胸膛。随即,飞箭泼雨般从城外射来。紧接着,众骑兵如天神般出现在城门处,马蹄沉重,刀光纷闪,凉人纷纷倒地。 领头一匹黑马砍翻数人率先冲进城来。马上的骑士看到满身血污的范静渊,连忙急勒住马,滚下鞍来,抱住他的腿欣喜若狂叫道:“爹!”
范静渊死里逃生,抚着儿子的头只笑不语。雷远在一边不耐烦了,喝道:“你们父子俩干什么呢?仗还没打完!”
范静渊拉起福麟,笑道:“走。咱们爷儿俩去杀个痛快!”
援兵一到,凉人乱了阵脚,士气大败,顿时溃不成军。赤和身受重伤,带着残军狼狈逃走。众人欢呼声中,皇上踌躇满志走出来,挽住范静渊的手:“朕来晚了,让你受苦。”范静渊心潮澎湃,有些哽咽:“臣……臣以为皇上不会来……”
“这是朕的西北,朕的青州!”皇上朗声道:“朕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外族手中。”他拍着范静渊的手,道:“你护城有功,朕要重重赏你。”他又把目光转向雷远:“你也是功臣,朕同样也有赏赐。朕封你做个将军如何?”
雷远哼了一声,道:“我散漫惯了,不稀罕做官。”皇上笑道:“不想做官,那还是要做匪么?”雷远眼睛一瞪:“做匪又如何?为什么非要给你做官?”范静渊看皇上甚是尴尬,忙道:“雷远是个粗蛮之人,请皇上不要动气。”
皇上脸色这才和缓一些,道:“今日朕打了胜仗,心里很是高兴,不生气。今晚朕要设宴摆酒,给你们二人庆功!”
范静渊垂目道:“臣等不敢有此殊荣,万分惶恐。”皇上忙道:“应该的。”范静渊见不好再推辞,便道:“那么臣等回去沐浴更衣,晚上定去赴宴。”
皇上捻须笑道:“如此,甚好。”
于是皇上率兵回营。雷远范静渊一行人也回山寨稍作休息。路上,雷远道:“今晚的庆功宴,我不会去!”范静渊点点头:“我也不会去!”雷远微微一怔,道:“为什么?”范静渊反问道:“你又是为什么?”
雷远坦言道:“我不信任这个人!”范静渊也点点头:“我也一样。倘若从前,他说起奖赏,一定会让我重回镇北军。可他今日却只字未提。这里面透着古怪。不过他的心思也不是那么难猜——他一向忌惮你,现在看我和你生死之交,他不敢再让我重掌镇北军帅印,怕我和你合力掌控西北。我猜,今晚的庆功宴,是个鸿门宴。”
雷远叹道:“可不是?他若是想救我们,早就来了,也不会等到最后。他一向把我视为西北的威胁,几次出兵围剿都不成功。我猜,这次因为我是出兵护城,所以他就让我先和凉人慢慢消耗。鹬蚌相争,他可以渔翁得利,既伤凉兵,又灭山匪,一举两得。多好的一个如意算盘!现在我元气大伤,正是他下手的时候。可他又怕刚才众人前面拿了我,人心不忿,所以要设个什么庆功宴来等我入瓮。”
“那么……”两人互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走?”随即抚掌大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边赶路边商量,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山寨。远远的,便看到一个纤细身影站在寨口。雷远拍着范静渊的后背笑道:“她等着呢,还不快去?”
他看着范静渊福麟一大一小两条身影急急奔向寨口,再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一条孑孓身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等了很久,看拥在一起的两人已经分开,这才慢慢打马走了过去。
范静渊揽着舞萼的肩头指着雷远对舞萼笑道:“跟你说好了,我们俩一起回来。你看,我没有食言。”舞萼热泪盈眶,哽咽道:“回来就好!”雷远也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却强笑道:“哭什么呢?我们这不是都平平安安回来了么?”
范静渊一边帮舞萼拭泪,一边道:“有什么话等会儿在路上再说吧。我们马上要走。”把和雷远的盘算告诉舞萼,又柔声问她:“我们回江南去,你喜不喜欢?”
福麟在一边道:“雷叔叔也一起去么?”范静渊点头笑道:“当然。”
雷远却道:“不!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留在西北。”他看着范静渊迷惑的双眼,解释道:“凉人虽败,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镇北军下一位将军不知道会不会又是一个秦贪子,或者白安?我要留下来看着西北。”他脸色渐渐黯然:“我是想和你们一起回江南的。可是你们一家人相亲相爱,我算什么呢?我现在就是和你们一起走,以后也是会离开的。”
范静渊沉默不语。良久,道:“你我生死之交,患难知己,这份情义,比几十年的朋友,甚至家人,都要深厚。我提议一起回江南,就是已把你当我家人。我不把你当外人,你也别把自己当外人看。不过你既然决定不和我一起走,我也理解。我们夫妻先回江南,你若是哪天厌了西北了,随时来找我们。”
雷远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福麟忽然跳出来,跪在地上,道:“我愿和雷叔叔一起留在西北。”众人大惊,只听福麟继续道:“我不喜欢江南。我喜欢打仗,我喜欢西北。求爹娘成全。”
范静渊慢慢镇定下来,让福麟站起来,抚着他的肩,对雷远道:“你知道我对他的期望。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若是不嫌弃,他以后就是你的儿子。”雷远看看舞萼,又看看范静渊,憋了半天,才道:“只要你们舍得,我求之不得。”福麟大喜,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干干脆脆唤道:“干爹。”
如此这般,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上路——雷远带着福麟和寨里残余人马转驻别处,范静渊和舞萼带着福瑛回江南定居。一行人从山后小路下山,绕过皇上山下安排的岗哨朝南而行。大家心里充满依依别意,难过不舍,一路话语寥寥。不知不觉走到山边。大家都停下脚步,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范静渊看着静静站在一边的福麟,道:“哪天不喜欢打仗了,就回来。”福麟恭谨道:“有干爹在,爹娘不用为孩儿担心。”舞萼担忧的看着雷远,道:“福麟还是个孩子,对他别太苛严……可也别太惯他。”雷远道:“你放心,我只当他是自己的孩子。”又蹲下去哄着福瑛:“你什么时候想来看雷叔叔和哥哥了,就给我送个信。我亲自去江南接你。”福瑛懵懂的不迭点头。
雷远站起来,对范静渊道:“还记得这里么?”
范静渊指着对面山崖道:“记得。我们第一次回江南,你就是站在那里遥遥告别。”雷远道:“那么,我们就还是在这里告别吧。”舞萼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雷远,你多保重!”雷远伸手放在她肩上,良久,眼圈微红,只笑不语。过了很久,方才缩回手来,回身和范静渊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保重!”
众人各自上车上马。车轮辘辘,马声嘀嗒,朝两个方向奔驰。舞萼在车里探出头去。山间暮霭四起。乳白色的岚霭中,只听得到远去的嘶沸马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她心下怅然,偎入范静渊怀中,看着天边一轮满月慢慢升起。
江南的月光——她想——不知道是不是和西北的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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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君庭I 最终章 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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