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寒风带着瑞雪落下来,白茫茫的雪花将一切都掩盖住。
一队人马冒着风雪,抬着一顶红色大暖轿停在破败的万全山庄门口。
“启禀公主,已经到了。”
被着猩红斗篷的李晴掀开轿帘,缓缓的走出来,一旁的宫女连忙打起油纸伞,为她远去纷落的细雪。
她伸手接过油纸伞,“你们在这等着吧,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可是……”随侍们犹豫极了,这地方看起来如此破败荒凉,怎能让公主孤身涉险?
“不要紧。”李晴抬起头,悠悠的看着那摇摇晃晃的牌匾,那龙飞凤舞的“万全山庄”四个大字,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缓缓的穿过迂回的长廊,走在那被蔓草淹没的石径上,踏着薄薄的积雪,她毫不犹豫的走向重楼的旧址。
恍惚之中,她看出去的景象大变,迂回的雕花曲栏,美丽的回廊,依旧雄伟华丽的楼台、亭阁,在她的视线之中一一恢复往日的样貌。
感受到的不再是漫天的飞雪,而是那阳春三月的温暖。
她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扬着天真的眉眼笑意盈盈的奔跑在石径上,她看着她抓蚱蜢、跳格子、玩躲迷藏,心里感受的是她单纯的喜悦。
松树的枝桠上系着几座秋千架,扎着双辫的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高高的荡秋千。
她看着她愉悦的在起风的日子里放纸鸢,纸鸢愈飞愈高,她愈奔愈快,一不留神扑地跌了一跤,鲜血从被磨破的绣花裤中渗出来。
纸鸢脱了线远远的飞开去。
她啊的一声叫出来,同时一阵晕眩,眼前的景象倏地俏失,依旧是漫天风雪的白茫和破败的山庄。
这是属于飞雪的记忆,也是她的过去。
她终于踏上重楼的旧址,她暖雪阁的西窗正对着重楼,她总是趴在窗子上喊着正在念书的裎哥哥,“来陪飞雪玩呀!”
她是向往重楼的飞雪,重楼里令她牵挂的人,此刻就在她的身前。
他手扶着墓碑,愣愣的站着,雪花一片片的落在他的发上、肩上结成一片薄薄的冰。
她走到他身后,为他遮去落下的雪花,“裎哥哥,雪下大了,你进去避避吧。”
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听见人家这样唤他,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飞雪这样唤他了?
万焐裎放在墓碑上的手微微的发颤,他没有回过头来,因为他知道回头后是一连串的失望。
他的飞雪躺在深深的地下,已经是一缕缥缈的幽魂,她再也不会,也不能唤他裎哥哥。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一只柔荑轻轻的按上他的手背,“雪下大了,你还要站多久?”
他明知道会失望,但还是忍不住有所期待。
当他看见李晴那双担忧的眸子时,失望就像从万丈悬崖坠下,摔得粉身碎骨。
她醒了,可是他的飞雪却再也活不过来。
“你不该来的。”
“我非来不可。”她看着他憔悴至极的脸庞,心疼不已的说:“回去吧。”
“去哪里?”他该回哪里,这里不就是他的家吗?
“重新过你的日子。”李晴放开油纸伞,握住他的双手,“裎哥哥,你还要让我再等另一个十二年吗?”
“你说什么?”
李晴眼里含泪,但嘴角却是带着笑容,“我可以再等一年、十年、一百年,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要来找我呢?”
“你……”万焐裎骇然,“你为什么知道?!”
她没有理由知道飞雪写在他掌心的话,除非是飞雪告诉她,但是可能吗?
“我自己说过的话又怎么会忘呢?”
他只能瞪着她,思绪全部乱成一团,她说她说过的话不会忘是怎么回事?这明明是飞雪说的!“晴儿,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没有糊涂。裎哥哥,飞雪没有死呀,你为什么要伤心?”
“胡说!”他亲手埋了她,难道她会死而复活?
李晴指指他的心口,又指指自己的心口,“飞雪在这里呀,你感觉不到吗?”
“我怎么会有感觉?她死了、她死了!我还留着这些感觉做什么?”他苦涩的说,“晴儿,拜托你走吧,别再来揭我的伤口。”
“我不会走的,我知道你因为救不了我而自责,可是,裎哥哥你救了我一次并不代表能再救第二次呀!”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说如果我当初投湖死了,你现在也就不会痛苦了。”李晴平静的说。
“你花了多少工夫来调查这些事?”为什么她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晴儿也是飞雪呀!”
她带着飞雪的记忆和感情回来,难道她不是飞雪吗?她的的确确是柳飞雪呀!
“不可能的!飞雪死了,你是李晴,你是李晴!”
“我是李晴,也是飞雪。”
两个只能活一个的无奈和遗憾,合并李晴和飞雪。
她们是不相同的人,但分享的却是同一个灵魂。
“我不信!”她怎么能同时是飞雪又是晴儿?
不可能的!
“相信我。”李晴拉住他,“难道你深爱的只是飞雪的相貌吗?”
“不!”万焐裎推开她,拔足狂奔。
她太可恶了,她怎么能利用他对飞雪的渴望来左右他?
“裎哥哥!”她紧跟着他,追逐着他留下的足迹,“等等飞雪!等等飞雪,”
他停下脚步,午夜梦回纠缠他的就是这个片段,当飞雪扬声喊着要他等等他时,他没有停下脚步,他绝情的抛下她。
万焐裎转过身来,抱住那个扑进他怀里的身影,“我等、我等,我再也不抛下你了。”
她抬起头来,满泪痕的脸却不是他魂牵梦萦的她。她的魂魄飘到何处,为何始终不曾入他的梦中相会?
“若你死而有知,借尸还魂却又为何让我感受不到你?你没有附在李晴身上,那不是你,那不是你!”
飞雪错了,就算她把她的记忆全数给她,她还是变不成柳飞雪呀!
是她少了什么吗?
*************
“这画画得真好。”
李晴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副画像,那柔情似水的眉眼和欲语还羞的双唇,仿佛看见活灵活现的飞雪在她身前伫立。
她可以想见他花了多少的心力来绘这幅画像,一笔一画都藏着相思的痕迹。
她轻轻的触摸着刚题上的诗,那首她在某个孤独的夜晚所写下的诗。
重楼客竟去,小园花飞雪,肠断不忍扫,所得尽湿衣。
此恨秋风难,魂梦与君同,愁寻旧踪迹,相逢不相从。
是她写的吗?拥有飞雪的记忆代表她是飞雪吗?
但她一定得是飞雪呀,否则裎哥哥怎么会接受她?他早已说过这一生所有的爱恨都给了同一个人,若她不能成为飞雪,她又怎么加倍的去爱她?怎么替飞雪照顾他?
“别碰!”万焐裎收起桌上的画,“我不记得有请你进来。”
“外面风雪这么大,让我待一会吧。”李晴凄楚的说,“下雪的夜晚,你总会为我烧旺一盆火,陪我在灯下临帖。”
他定定的看着她,回忆到了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他教飞雪读书、练字。
天冷,飞雪爱赖在暖炕里,将热烘烘的手故意放到被子外等冰了再喊一声,“裎哥哥,天好冷,手都僵了,笔杆子握不住哩!”
他总是对她笑一笑,将那冷冰冰的小手纳入自己温暖的手掌中,温柔又温暖的揭穿她想偷懒。那是飞雪,不是晴儿。
“如果你还要说这些疯话,就请你出去。”
她的话血淋淋的牵动他的伤口,她的话带领他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痛楚,叫他不断的温习失去飞雪的苦痛。
“未来不许看,过去不许提。”李晴伸手拭泪,“我不晓得该怎么对你。”
她腕上晶莹的亮光吸引他的视线,“那镯子……”
那么的像他摔碎的那一只,那龙凤双飞的水晶镯早就毁了,难道世上还有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水晶镯?
“这镯子吗?”李晴摸着镯子,“从我八岁起,它就套在我腕上了。”
“不是!那不是你的!”万焐裎抓过她的手,要将水晶镯拿下来。
“拿不下来的!”她哭道,“为什么你还不肯相信,我就是飞雪呀!”
“你不是!”
“你问问我呀!问我只有我们才知道的事,我答得出来的!”她又委屈又无奈,抓着他的衣袖不断的哭泣。
“我不知道你为何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他将她推出门外,“但你不是她。晴儿,你走吧。”
为什么?她拍打着门,风雪吹在她身上,让她觉得好冷。
她只是想爱他,只是想得到他呀!为什么连她都已经变成飞雪,他还是不能接受她?
飞雪,你给我你的记忆到底是帮我还是害我呢?
*************
“晴儿!”
一群人影踏着风雪而来,其中领队的赫然是李非云,他一看她居然冒着风雪呆立在门外,忍不住心疼。
万焐裎会将她拒在门外也是意料中之事。
“走吧,我先带你回驿馆休息。”
“我不走,他只是还没想清楚,他会知道我是谁的。”李晴满脸泪痕的说,“他会为我开门。”
“晴儿,别说傻话了,瞧你都冻坏了!”她都冷到脸色发青,难道她还打算继续等下去?
“我不是晴儿,我是飞雪。”
“什么?!
“我是柳飞雪。”
李非云只有一个感觉,晴儿失心疯了,她需要好好看御医!
“飞雪!请来一会吧。”
李晴摆了香烛诚心的祷告着,“我到底是谁?”
“晴儿!”李非云气急败坏的说,“你是失心疯了吗?”
从她醒了之后就变得古里古怪,坚持自己是柳飞雪而且还不顾众人的反对,南下寻找万焐裎。为了怕她有任何闪失,因此他连忙追下来,劝她回宫,她不但不领情,现在居然又摆了香案招起魂来,这让他无法忍受,“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有什么好怀疑的?你是皇上的三公主,犒封泰和的李晴!”
“不,我是柳飞雪。”
“柳飞雪死了!她就埋在万全山庄!”他生气的大吼,飞雪身亡是不争的事实,晴儿为什么要表现得一副她活得好好的样子?
“可我真是柳飞雪。”
万焐裎不信她、李非云不信她,连她自己也有些怀疑,有了那些记忆和情感,她就真的变成飞雪了吗?
她不用变成飞雪,她就是飞雪呀!
“你不是柳飞雪!”晴儿莫非是自责到疯了,否则为何如此坚持?
飞雪死了固然令人心痛难当,但人死不能复活,他要顾虑的应该是活人。
他要救他妹妹!
“我不是吗?”李晴凄然的看着他,“但我明明就是。”
“你不是!”他激动的说,“我受够了!我证明给你看,你看清楚你到底是谁!”
他拉着李晴上马车,带领着一队人马直奔万全山庄。
“你要做什么?”
“我开棺给你看,让你看看飞雪在哪里,”
“不!”李晴哀求道,“别这么做,裎哥哥会伤心的!”
“我顾不了他了!”
他坚定的带着人马冲进万全山庄,“开棺!”
“不要!我不说了,我不是飞雪,求你别这么做!”
李非云强硬的说:“我让你看清楚!”
“全部住手!”万焐裎飞掠而来,凄凉的大吼。
他们居然这样对待飞雪,他绝对不允许有人骚扰她的平静!
“抓住他!”
他一声令下早有多名侍卫将他押住,若是以前他不会轻易受制于人,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形容憔悴、枯槁,早已无还手之力。
“别怪我,我不能放着晴儿发疯!”
他在心里默念,飞雪,抱歉,我有我的苦衷!
“动手!”
李晴哭红双眼喊道:“不要!别在他面前这么做!”
他为什么要挖开裎哥哥的伤口,让他再彻底的痛一次?
“住手!”万焐裎拼命的挣扎,“放过她!别再招惹她了!”
雪花不断的落在众人身上,李非云丝毫不受影响,依然命令属下继续挖坟。
终于,飞雪的棺木沾上片片的雪花。
“放手!”万焐裎冷声,“我阻止不了你们,不用抓着我。”
侍卫们用眼光相询,李非云微一颔首道:“放了他。”
他一得到自由马上跳入坟里,轻轻的拨开附在棺木上的砂土。
李非云带着手下也跃进来,他对着李晴喊道:“晴儿,你看清楚,飞雪在这里,开!”
侍卫们将万焐裎推到一旁,跟着撬开棺木。
“咦?”
“怎么回事?”
大家瞪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棺内。
一件鹅黄色的衣服静静的躺在棺底,一只振着翅的斑斓蝴蝶轻飘飘的飞起来。
众人看着那只蝴蝶在雪花中飞舞,徘徊在万焐裎的身边迟迟不去,不由得张大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围安静到了极点。
万焐裎伸出手,那只彩蝶轻飘飘的落到他的掌心。
它轻轻扇动着小小的翅膀,淡淡色彩逐渐褪去,慢慢变成一团小小的雪花,冷风一吹将雪花愈吹愈高、愈吹愈远,然后消失在茫茫、纷落的飞雪之中,再也无踪迹可寻。
“是她……”李晴喃喃的说,在刹那之间明白了。
她手腕上的水晶镯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跌入积雪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晴终于明白她跟飞雪的不同,她的记忆快速的离开她,就像它们当初来得那样快速。
飞雪教会她爱不是只有占有,能坦然放手时她才能再去爱。
万焐裎愣愣的看着满天的雪花,露出久违的笑容。
没有人知道当雪花纷飞的时候,他更真切切的听到一个动听的声音问他——
“今生有情无缘,留待来生再续,可好?”
好。他本已许诺,再爱她十辈子。
今生梦里相偎,盼来世再寻倩影。
正当众人因这奇景发愣时,突来的一阵狂风将满地雪花滚滚卷起,漫天雪海翻飞,遮去众人的视线,待雪花落地,早已失了万焐裎的踪影,地上的足迹也已不复见。
“万焐裎呢?”李非云问着侍卫们。
“启禀太子,属下们不知道,万将军像是突然消失一样。”
他眉一蹙,“怎么可能?去找找!”
“不用找了。”李晴平静的开口,“他走了,去他想去、该去的地方,独自过活,不希望人打扰。”
在狂风卷起雪花的那一刹,她仿佛看见万焐裎的笑容,是那么真实,她已明白一切,飞雪已随风飞向天际,万全山庄的重楼已不在,她活在万焐裎的心中,不管去哪,一生相伴,不用再独守孤寂。
然而李非云仍不放弃的派人寻找万焐裎,曾经是肝胆相照的好友,也曾为同一女子大打出手,他不能让万焐裎就这般消失。
多年后,探子回报有人看到只要漫天大雪的日子里,总是有一名男子孤身立于林中,像是在追思,又像是在等待,那身影似是当年无故失踪的万焐裎,可是待李非云前往时,早已无人踪影,只留下一地足迹。
这样来来去去几年后,李非云总算放弃找寻他,知道他有意避开,他只好令人定期回报他的踪迹,这一生,他定不忘记这个故事,曾有两个他最重要的人,在他年少的生命中走过,写下凄美的诗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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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心烙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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