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拉斐尔出院了,我回公司向父亲销假,父亲围住我转了三圈。
“没有清减,反倒似又胖了。”
“真的?”我摸摸脸颊,真的呢。想一想,也是理所当然。放下手边一切工作、娱乐,全身心投入对病人的照顾,却也只不过是削个水果倒杯水喂个饭这样的事,其余工作一概有专人负责,我比之少奶奶差不了多少。三餐定时,睡眠充足,除开最初需要观察的三天,我都睡得极塌实。是因着放心了的缘故罢。
“你那位朋友——”父亲斟字酌句。“伤势可有起色?”
“已经稳定,伤口已经愈合,正在遵从医嘱进行理疗,做复健。不过短时期内左臂肯定不能象受伤前一样灵活自如。医生建议他游泳。”
“按理,我应该去探望,并且谢谢他舍身替你捱了一枪。”父亲拥住我坐进沙发里。“可是,一想到他就是那个任意扣留你在异国他乡几近半年之久的人,我便很难心平气和地面对他。”
我此时此刻的惊讶绝不比知道查尔斯竟然深爱卡米拉那个结过婚有好几个孩子丑得一塌糊涂的老女人时候少。父亲,竟然始终都是知情的,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八年前我失踪的五个月里发生过什么,我亦从来不曾向人提及过。可是,他知道。
父亲看出我的愕然,拉起我的手。“小银知道,是因为他有特殊的消息渠道;我知道,是因为我放心不下,找人调查了。可是那人回我,有庞大的势力阻止他继续追查你在意大利失踪期间发生的事。你爸爸我是生意人,别的没有,精明的头脑敏锐的洞察力,还是有一点的。将前因后果融会贯通,便不难将事实真相猜出个七、八分。何况,以他那样的人,不会出手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并非良善之辈,不是吗?”
“对不起,爸爸,当年的事让你担心了。”这是迟了八年的道歉,向一个操心子女的老父。
“往事已矣,我更关心的是现在。他来,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生意罢?”
我点头。拉斐尔的决心那么明显,我不能说不是。
“你可下定了决心么?”父亲指指我手上的银戒。“这个位置,是天主教徒的婚戒才对。”
我动了动嘴唇,恍然忆起曼托萨看见我戴着这枚戒指时目瞪口呆的震惊表情。
“你、你……他、他……我、我……”他指着我的手,复又指向躺在病榻上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拉斐尔,张口结舌了起来。最后,他做了几个深呼吸,问拉斐尔。“你决定了?你知道规矩的。”
“是,我决定了。我知道规矩。”拉斐尔这样答他。
然后,一贯豪迈的曼托萨在拉斐尔杀人的眼光注视下狠狠拥抱了我,象要把我挤成肉饼,迭声说“我亲爱的这真是太好了!”、“圣母玛利亚保佑你好运!”云云。
这时,经由父亲的提醒,我才蓦然省悟,这枚戒指,不只是权力的象征,戴在这个位置,亦代表了婚姻的许诺。我的脸“轰”一下烫热了起来。天哪!枉我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竟然连这么明显的暗示都没看出来。传将出去,要笑倒多少平日被我噎得哑口无言的人?为什么,对住拉斐尔,我总会犯些个平常绝不会犯的错呢?无解。
父亲见我一副深思表情,花白眉毛下的眼里闪过笑意,拍了拍我的手背。
“叫他伤好了来登门道歉罢。”
“哦,好。”我还能说什么?只是,要叫黑手党教父上门道歉,似乎不容易啊。
“公司的业务,我也不真的指望你。但将来待我退休了,总还是要交给你的,适当关心一下,装装样子还是要的,这样你的员工才会认真替你卖命。”
啧啧,听,这才是奸商的最高境界。不必有大智慧,然手腕一定要一流。
“是,女儿受教了。”我毕恭毕敬,老父亲口传授,今后定能受用无穷。
“还有,你的身份瞒了太久才揭穿,会给人你太有机心的错觉。找一天,你自己去承认了金大小姐的真实身份罢。”
我点头。只一个石朗哲已经很让我头疼了,我可不想因次而让公司损失一员大将。
☆ ☆ ☆
从父亲的办公室出来,下楼,不意竟碰见了天海电工的谭一北。
“Time,原来你回家帮令尊打理生意了啊?难怪最近你绝迹谋杀时间,我差点以为你嫁人去了。呵呵,原来是回家当孝女了。不过,你也真有本事,请得到洪玫瑰来替你执掌门面,了得!”谭一北这大嗓门,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熟稔模样。
我几乎要掩面扮演路人甲,弃他于不顾,可惜,我不能。在周边金氏企业员工或疑惑或惊讶或恍然的表情里,我揽住了他的臂弯。
“谭大,怎么会来金氏?”此兄是“气管炎”,唯一被允许出入的娱乐场所就是我的谋杀时间。我听他吐苦水听到双耳流油,与他有兄妹之谊。
“当然是谈生意。你们的石朗哲很一点手段和头脑,真想把他给挖过去。”
“别想!他是金氏的。”我施展五爪指功,掐他的手臂内侧。
老谭吃痛,哀号一声,形象全无。这一次,我真的掩面不顾。待我放下手,一眼看见的是满脸愕然的石朗哲。
老谭何等精明,鹰眼一瞟,已经别出苗头。拍拍我的手背。“去同他谈谈罢,你就是太精灵,所以男人总抓不住你。但,他是老实人,莫给他吃太多苦头。”
我笑,谢过他。“晚上你去谋杀时间,我叫人开一瓶十二年的黑方尊尼给你。”
“那就谢啦。”老谭说完,扬长而去,留下我面对石君。
“谈一谈,好吗?”我轻声问。
他虽然不至于板起面孔不理不睬,可是眼底那抹受到欺骗的颜色,却很明显。
我引他至会议室,开门见山。
“对不起,我向你和大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无论我是金钱也好,小钱也好,Time也好,我都只是我。我并不擅长金氏企业的经营管理,亦不打算插手,毕竟金氏在你们的管理之下,运营得十分出色。我无意因自己金小姐的身份而对你们这个优秀的团队指手画脚,假使你可以同身为‘小钱’的我共事且相处融洽,那么你应该也可以接纳名为‘金钱’或‘Time’的我。只是换了个名字,内容并没有改变。如果我的隐瞒身份带给你某种联想伤及你的自尊,我向你道歉。”
石君只是默默听完我的长篇大论,良久之后,才露出一个姑且称之为“释怀”的笑容。
“我早应该料到,不是吗?什么人才可以有你这样的权利,可以到任何一个部门担任支援工作?除了金钱,舍你其谁?”话题一转,“你请了好久的病假,身体好一点了吗?”
“呵,这个——”我笑,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利用了特权。“我的朋友受伤,我去照顾他了,并不是我自己生病。”
“这样啊。”他点头。“既然你已经销假回来上班,有空关心一下田塍化工的企化罢,他们很欣赏你上次的创意。”
说完,他先行走出会议室,我愣在原地数秒,然后勾起了笑纹。老谭说此人是老实人,诚然不错,可,我看他是聪明人才真。
☆ ☆ ☆
坐在近郊别墅的花园里,我伸出自己的左手,在太阳底下左右端详。我有一双典型的没吃过苦的手,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夸张,白白嫩嫩,细细瘦瘦的。惟有食指处的薄茧出卖了我,左右对称的薄薄老茧,显示这是一双握枪的手。我的双手都是惯用手,随时可以有左手换成右手。据说这样的人极聪明,我自己,倒不觉得。
远远,传来引擎声,没过多久,一辆宝马Z8驶进了别墅。只看这辆车,我已经知道是冷天炀来了。懒懒地,我向自车中走出来的男人招了招手。
“对不起,我来迟了。”冷二公子第一次在我眼前展示了他优雅的绅士风度。
如果忘记之前林林总总的摩擦,单纯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真的极之英俊出众风度翩翩,我不能昧着良心说他没半点魅力。恰恰相反,他优雅从容时,掩去了身上森冷暗沉的那些气质,很是吸引人。
“没关系。”第一次,我给他以相应的礼貌。
他听了,竟在原地顿了一秒,才继续走近我,本性难改地调侃。
“这可是Time?亦或,是一个披着Time外衣的天外来客?有礼得让我受宠若惊啊。”他坐在我的对面,挑眉笑语,表情十分趣致。
“披着Time人皮的外星人,也还是Time。”我现时总算可以同他开玩笑了。
“会不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伸出异形的触手,当场绞杀我?”
“你还怕没有要你的命么?”我有些没好气地白他。此人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毫无遮拦地一个人跑来赴约了。
“Time,你这可是在关心我?”冷天炀捂住胸口,一副消受不起的神情,令人绝倒。
“我有意冰释前嫌,你倒有意见了么?”你敢说个“有”字,我立刻代替杀手当即结果了你!我眼露凶光。
“不敢。只是——”他敛去玩笑的表情,恢复惯有的冷肃。“你会约我来,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的罢?”
我眯起眼,从来,他都没摸准过我的心思,怎么今日突然醍醐灌顶开了窍了?
“一直以来,你都太晓得该怎么应对我这样的人,因为你对似我这样的男人太有经验了。可是,我对你却束手无策,直到——那日在麦克格雷先生的病房里,看见你们的相处与互动,我才明白,我始终都没有用心去看你。眼睛看到的,往往也未必真。不能用心灵去看你的人,永远也接近不了你罢?是故,我已经开始试着用心来看你,所以,心告诉我,你有阴谋。”
我笑了开来,轻轻抚掌。很好,他终于找到了要领。一个人,总拿世故市侩势利世俗的眼去看旁人,难免会看不见真相。
“没错。”我承认。“你或者为了不知名的原因死也不肯找出狙杀你的幕后真凶,也准备把一条命送到对方的手里,这同我没一点关系。原本,告知你有人欲对你不利,已经算仁至义尽,没道理再搅和进来,管这样一件吃力不讨好的闲事。可是,拉斐尔不能白白捱这一枪。”
冷天炀脸色变了一变。“他不答应了——”
“拉斐尔是答应了。”我悠然一笑,左右支腮,淡定地看着他,“我——却没有答应。不妨告诉你,除非你不死,只要你死,你苦苦保全的那人,我一定揪他出来。”
“Time!”冷天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
就在他低吼的同时,一声沉闷却清晰的枪响,仿佛夏末最后一声惊雷一样,在我的耳边炸了开来,然后,这样闷闷的枪又响了一声。与此同时。冷天炀胸前慢慢渗出血来,将他浅蓝色的西服染成了绛红色,直似用泼墨蕴染成的一幅血色玫瑰,惊心动魄的妖异。
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血,又抬起头看看我,眼里闪过诧异、惊疑兼具的光芒,然后他举起右手,摸向自己的前心,在手指才刚沾到衣襟的时候,他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我足足呆了数秒,才跑过去探他的脉搏,我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办法适应这样血腥而突然的事,即使经历过了两次,仍然令我心魂俱裂。我攫住他的肩,摇撼他。
“冷二!坚持住!不要死!”接着我艰难地拖着体重一百七八十磅近两百磅的冷天炀在石子路上前行,辛苦地把他搬上车。“冷二,我从没有希望你死!我从没希望任何人死!你如果想保全你最在意的人,就给我撑下去!别叫我看不起你!”
上了车,我发动引擎,一路狂飙飞车将冷天炀送进医院去,我的驾驶技术只比醉鬼略好一点,能安全到达医院,是我和冷天炀的运气。冷天炀不是小人物,其父更是举足轻重的工商巨擘,我也知道他中弹的事不宜张扬。且,以冷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未必受得了这样的刺激打击,我必须亲自去通知他老人家了。
开车始进冷宅,我狂奔进冷宅,佣人门皆被我双手和前襟上沾染的血迹给惊呆了。
“冷伯伯呢?冷伯伯在不在?”我抓住一个女佣劈头问,在医院通知他以前,我必须见到他。
“老爷、老爷在、在、在……”女佣见我披头散发睚眦欲裂的鬼样子,吓得连讲话都结巴了。
“我在这里。”这时,冷天烨扶着冷老爷出来了。“金钱,怎么了?”
“冷伯伯,我——他——”我举起了染血的手,怎样也说不出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
“是不是天炀出事了?他还好罢?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冷天烨紧张地问。“他在哪里,快带我们去见他!”
“金钱,有什么事慢慢说。你这身血是怎么回事?”冷老爷子也问。
“金钱你快说呀,真急死人!”冷大先生急出一头汗来。
“老爷,医院来的电话。”管家选在这时候来凑热闹。
冷老爷示意冷大先生先别急,接过电话接听。他只是在听,一语未发地听,脸色凝肃。此时,他与冷天炀平日的脸,看上去是那么相似。
“天炀他——”他只说了这三个字,手里的电话就掉在了地上。
“父亲——您别难过,天炀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他吉人自有天相……”冷大先生的声音哽咽了。
“冷大哥,我几时说过冷天炀他出事了?我又几时说过他受伤了?”举着两只血红的似开膛破肚过的手,我冷静地望向一脸焦急的冷天烨。
“这——你一身的血,医院又来电话说天炀……这,想也知道。”他伸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是么?连冷伯伯这做父亲的都晓得问一问我这一身的血是哪里来的。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这么笃定我这一身的血是因为冷天炀呢?”我继续淡然地问,语气不急不徐,反正我不赶时间,慢慢来好了。
“这——你和天炀约好的,不是吗?你们在一起,却只有你一个人满身是血地回来报信,不是吗?”冷大先生的汗是越擦越多。
“冷大哥,你的消息真灵通,连冷二哥的私人约会也晓得。”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始终,都不想将事情想得太过丑恶,毕竟,我曾经看见过太美好的假象。然而,事不过三。缘何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袭击冷二哥,我一直都不明白。直到——冷大哥,你知道么?冷天炀不笨,他不可能连连被人狙杀却还是置自己的安全于不顾,连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都会要替他过滤可疑人物,他自己,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第一次狙击,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之后他立刻了然于胸。所以他不揭穿,只是苦苦隐忍,就是想给凶手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所以,那个人罢手了,故此冷二哥过了好一阵太平日子,直到社交圈里盛传冷伯伯说,希望我可以嫁给冷二哥。一场还未成型的婚姻,为什么会带来致命杀机呢?所以,我第一次约会了冷二哥。”
“你想说明什么?”冷大先生一贯和善的眼里闪过慌乱。
“我一直都很好奇,按理说冷氏的长孙,应该是极其受宠才对,可是,因为一玛的缘故,冷天炀把他远远送到了澳大利亚,等于是放逐他一样。这很不合理,不是么?冷枫琉甘心么?他同冷二一样年纪,可是,冷二手里掌握着JT的实权,而他却只是一个领着干薪的经理,换成我,即便不会心有不甘,偶尔也会不平衡。况且,他连交女友这样私人的事,都被和他同龄的叔叔干涉,想必,滋味并不好罢?我想他是真的很爱一玛,甚至有安定下来的决心,想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可是,这一切被冷二哥破坏了,所以,他策划了第一次狙击,就在他被送出国的那一天。这事,冷大哥你应该是事后才知道的。”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还不明白么?”我摇头叹息,终于将两只血淋淋的手放在一起拍了拍。
门外,金银推了一辆轮椅进来,曼托萨则推着另一两轮椅。金银推的,是浑身浴血的冷天炀,曼托萨推的,是基本痊愈的拉斐尔。
冷大先生见到一身是血的冷天炀,脸色倏然一白。
“冷大哥你看到冷二哥活着回来,怎么脸上毫无喜色呢?”我轻喟。兄弟阋墙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古已有之,成王败寇更是理所当然,可惜,他漏算了我这个程咬金。
我指指自己,然后接过金银递上的手绢,将手上沾染的血迹擦去。
“你知道儿子所做的事之后,非但没有觉悟到他的错误,甚至还更详尽地计划了第二次狙杀。原本会成功的,然,我管了这件闲事。假使杀手一击未中全身而退,消失在人海,我怎么也不会联想到冷大哥你。你实可以当成什么都不晓得,但,你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事后知道自己射中了拉斐尔的狙击手找你要尾款,因为他知道他得罪的是什么人。而你,却索性杀了他灭口。如果他不死,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联想到温厚敦实的冷大先生。警方给我看了死者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冷天炀遭袭那日上午十时许在乡间农舍与你走在一起的人。”我复又指向口不能言的冷二。“你还是不死心,又策划了第三次狙杀。这一次,你终于得逞了,收到了目标已被清除的回复。所以在我似疯子一样冲进来的时候,你已经知道我身上的血,一定是冷二的。也之所以,我还什么也未说,你已经笃定了冷二的凶多吉少。只是,这不过是我们联合起来演给你看的一出戏。”
没错,冷天炀中了枪,不过第一枪是特殊的漆弹,营造出血效果,第二枪则是强效麻醉弹。药效是狠了些,以至于冷二到现在还一动不能动。
所有的这一切,亦都是出自我的授意,冷天炀这倒霉鬼事前并不知情,颇吃了些苦头。冷天烨更不知道,他第三度聘请的杀手,根本就是曼托萨。事先,我已经以意大利黑手党教父拉斐尔·麦克格雷的名义发出了警告,谁接手这单生意,就是和麦克格雷家族过不去,那些杀手也不笨,怎么会为了一票生意而得罪整个意大利黑帮?
冷天烨微微谢顶的脑门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你不能任意诬蔑我,血口喷人。”
唉,我悠悠叹息。垂死挣扎,大抵就是这样的了。
“我手上有你和杀手接洽的谈话录音,有你在杀手沈国亮遇害当日仓皇逃离案发地点超速行驶的照片,还有你……”
“不!不!你不能诬陷我!”冷大先生猛地挥手,几近歇斯底里。
我冷下眼,死不悔改的人,机会之于他,是多余的罢?转身面对冷天炀,我轻声问:
“他这样对你,你还要维护他?你籍故阻止冷枫琉回国,就是不想让他更加内疚罢?你已经原谅了他一次,想不到他父亲却变本加厉,以冷枫琉的性格,或者会崩溃罢?”
麻醉弹药效未过,他只能盯住我。
“你虽然讨厌,自负又狂妄,可是,你的确深爱你的家人,宁可一肩承担,也不肯报警。然,他并不领情罢?一心一意要置你于死地。”
“为、什、么……要、在、家、父……面、前……拆、穿……”他艰难苦涩地问。
我瞥向始终一语不发未置一词的冷老爷子,淡淡摇头。
“你以为令尊不晓得么?天真!他只是在等在看,看你们两兄弟,究竟要怎样收场罢了。”
“呵呵,呵呵。”冷天烨突然掩面笑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既然收养了我十八年,天炀为什么还要出生?我的枫琉哪一点比不上天炀?他一回国,枫琉就必须让出自己的位子,就因为他是亲儿而我是养子吗?我的儿子,谈个恋爱都要经他同意,他自己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却仿佛是应当的……”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一早已经知道冷家兄弟年龄相差悬殊,却不料,个中还有这样一番曲折。只是,豪门恩怨,我没兴趣留下来当观众。
走到拉斐尔身后,我推他走出冷家,曼托萨同金银一起跟了上来。而冷家的事,就交由他们自己去处理罢。反正,任流浪已经带着伙计等在门外了。
拉斐尔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温暖的体温,振奋了我低落的情绪。
“累了吗?”他低低说。
“有一点,但,没关系。你呢?会不会觉得辛苦?”我问。他们放任我将计划付诸实施,却又一直不放心我一个人演完一整出戏,所以执意全数跟了来。
“不会。”他微笑。
☆ ☆ ☆
一切纷扰,总算过去了。拉斐尔要处理中断搁置了两个月的商务计划,而我,还要在公司里装装样子。
“小银。”我放下手边的商务公文,双手交叠撑住下巴,看向捧着一本厚厚原版小说做陪太子读书状的金银,有无法解释的疑问。
“什么事?”他从书页中抬头,用一双深邃的眼遥遥看住我。
“如果,我对你说,我想要自由,你会怎么回答我?”
“自由?”他漂亮的浓眉淡淡扬了起来。“你觉得不自由?”
我笑一笑。“不是,只是——”
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只是,因为那一场失踪,在伯伯和大妈的心理上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你知道他们的担忧,所以,你压抑自己,在这座都市里做一个游走的吉普塞人。他们的爱束缚了你希望满世界翱翔的灵魂。所以始终,你都再不肯让任何人爱上你,为你萦系挂怀,你不要再有人为你受伤。”
我翕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他,一直是知道的。
金银叹息一声,伸手环住我的颈项,将我带进他怀里。
“我们对你的爱,缚住了你的翅膀,可是?”他的眼里有无法掩饰的苦笑。“善良如你,宁可掩去一身的洒脱不羁,掩去坚强聪颖与卓绝能力,化身成一个平凡女子,只是不想让我们会有随时可能失去你的忧虑罢了。”
我直直望进金银的眼底里去,然后,笑着同他拥抱。
小银啊,你是我最亲爱的堂弟,你知道吗?从小睡在一个襁褓里,穿一样的衣服,喝同一种牌子的奶粉,读同一间学校……一直一直,我们都在一起。直到八年又九个月前,我去旅行,他没有跟上来。五个月后我回家时,我们已经再回不去从前了。我知道小银有很多事瞒着我,可是,如果他不说,那么,我便不问。
良久,金银放开我,吻一吻我的眉心。
“如果你要自由,我会在你的身后,微笑祝福。”他微笑,眼睛明亮清澈。
“小银,如果你不姓金就好了。”我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多残酷。不会爱上自己的堂弟,却依恋他全无要求的温柔。可是,人生有时候必须割舍,再怎样依依,也要放开手。
他只是叹息,将我复又揽回他怀里,压在胸口。
“去追求自己的快乐罢。”他的声音,悠悠传进我耳中。
我无语,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腰,感受这一刻的宁静。
☆ ☆ ☆
晚上,金银陪我一起下班,公司里许多单身女性为了看多他一眼,宁可晚些下班也要等到他同我一起出来。可惜,对住不相干的人,金银那张俊美的脸,绝不会有淡然之外的第二种颜色,即便是如此,也勾引得一班女生脸红心跳气喘。
笑眯眯坐上他的车,我忍不住调侃。“中国人历来称美人为红颜祸水,我看你也算得上了。只不过,你是男祸。公司里不晓得内情的女生已经有人为你抱不平了,说我年纪一把姿色平平,仗恃自己是老板千金,钓到金龟一头。”
金银瞥了我一眼,笑,“这么幼稚的传言,可见金氏里的女性员工也都还天真。”
“不晓得如果我把你满月的时候同我一起拍的裸照拿出来去向她们炫耀,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公愤呢?”我十分期待地说。
“金钱!”金银低声吼,脸上飞过可疑的红晕。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对于这个和自己洗澡一起洗到六岁的堂弟,他浑身上下有几颗痣我都晓得,区区一张满月裸照算什么?
“金钱!”他又低吼了一声,脸色又红了些。“那也是你的裸照好不好?!”
“好啦,我不会的啦。”我拼命忍住笑意,不再闹他。我深知,我欺负他,他顶多只会嘴巴上回我几句,却绝不会真正还击。
回到家进得门,我的下巴几乎掉下来,父亲母亲叔叔婶婶都在,我不意外,竟然连远在法国乡间养老的祖父祖母也在,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而,最让我吃惊的,是端坐在他们对面的拉斐尔。我不记得有叫他登门。
“Time和小银回来了。”父亲笑着说。“快来向爷爷奶奶请安。”
我和小银老老实实地走过去,弯腰行礼问好。这些长辈长年不见一次,如无重要事情,根本不会回来。
“乖,小钱小银乖。”祖父祖母笑着嘉许。
“Time,过来坐。”父亲拍拍身边的沙发。
当我要依言走过去时,金银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紧紧的,仿佛要捏碎我的手骨般大力。我忍住疼痛,抬头望住他。“小银?”
他低下头来看我,只看了一眼,却给我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似乎,他的灵魂中的两方,正在进行激烈而残酷的厮杀,没有平局,只有非死既生的惨烈。
终于,他缓缓、缓缓地松开了我的手,象是要放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珍宝,亦象是割舍了身体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那么徐缓又那么沉重。
我有种错觉,这一次,就要永远失去什么了。下意识地,我想再拉起他的手,可是,他轻轻将自己的手握成了拳。
“去罢。”他微笑着对我说,然后,他站到叔叔婶婶身后去了。
我的心,微微痛了痛。从小到大,除了去意大利那一次他放开了牵住我的手,他再没有放开过。这,却是第二次了。
然,我还是走过去坐在父亲身侧,注视对面的拉斐尔。他似是知道我此时心绪纷乱如麻一样,向我展了一个带有安抚意味的笑,接着,他站起身,向父亲母亲叔叔婶婶还有祖父祖母鞠躬。
“金先生,金夫人,我此次前来,是向你们致上我最真诚的歉意,抱歉在八年多前,将Money强行留在我身边,让你们失去联系长达五个月之久,给你们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对不起。”
“生财、富贵,这个洋小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啊?”祖父祖母并不知道当年我失踪的事,所以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妈,他以前欺负过咱们家小钱,所以今天是来登门道歉来的。”婶婶小声在祖母耳边当解说员。
父亲上下打量拉斐尔。良久,才微微笑了一笑。
“已经是陈年旧事了,难得你还记得上门来致歉。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听了抛开稍早心间的微痛,险险失笑。以拉斐尔的中文造诣,后面这一句,只怕有听没有懂。
父亲斜睨了我一眼,嘀咕。“女生外向。”
我立刻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效法不动明王。
父亲咳了一声。“念在你舍身救了Time,我就既往不究了。”
“我这次来,还有一事相求。”拉斐尔说完,突然单膝跪在我面前。“Money,我爱你,请嫁给我吧。”
我错愕得微微张口结舌,他竟然当住爹爹妈妈的面向我下跪求婚?这完全不似拉斐尔的风格。这样私人的事,他应该会拣个无人浪漫的月夜,在烛光晚餐间隙时做的。
“Money,请嫁给我罢。从此以后,你将是我生命里的唯一,我会把我全部的爱忠诚奉献给你。”
我眨眼,生平第一次被人求婚,没有经验,只能不知所措地瞪住跪在我眼前的拉斐尔。
拉斐尔似乎看出了我的无措,轻轻地执起我的手,包覆在他的掌中。
“Money,你可记得,你承诺过会答应我一件事。”他性感的唇边有狡黠的笑纹。“现在,亲爱的,我要求你兑现你所做的承诺。”
我几乎瞠目结舌,狡猾的拉斐尔,心狠手辣的拉斐尔,竟然把我给他的承诺用在了这里!天啊!我绝没有想到他会使出这样出其不意的一招。蓦地,我哈哈笑了起来。很好,他懂得把握对自己有利的态势,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更晓得如果没人催我,我一生也不会动念结婚生子,他也知道,如果错过这一次,他或者再找不到说服我的机会。非常好!
我在众人愕然的眼光注视下郑重地问依然单膝跪地的拉斐尔。
“你决定了么?我绝不是传统女性,家务事我全数不会,一身懒骨,又爱贪看俊男美女,一不开心就会使坏,贤良德淑我更是一样也无,这样你也决定娶我?”我一定要问,我是个太晓得自己究竟藏了什么在淡然面具下的女子。我不想将来彼此后悔。
拉斐尔吻一吻我的手,“是的,很多年以前我已经认识了你,不是吗?我知道你是怎样一个女子。且,无论是何种面貌的你,都是我所爱的。”
“好,我答应你。”信守承诺,是我少得可怜的优点中的一项,可懂得利用这一点来逼婚的人,除了拉斐尔,却再无第二人了。我笑,嫁给他之后,生活会是怎样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呢?未必是我所向往的,但,我十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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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谋杀·爱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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