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星(上) 第九章

  秘密的集会一直持续到四更后,人们才分批悄然离开。为了避开城防营的巡逻士兵,苏煌和穆峭笛选择了沿北城根儿的路线,准备越过穿城东流的汔河河堤,回到位于西城的苏府。  
  东面的天空此时已透出了淡淡的幽青,但视野中仍是一片夜色。苏穆二人刚刚矮身掠过河堤,就突然瞥见了一团正在移动的人影。  
  在最近的一株杨柳旁停下身形后,苏煌示意穆峭笛躲到另一棵树的后面,两人一起定睛看过去。只见约二十来丈远的地方,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肩上扛着一个正在蠕动的大麻袋,从下方低洼处的街道上窜出,速度极快地跑上河堤,只朝护栏下看了一眼,便将沉重的大麻袋一举,似乎想要朝河水里扔。  
  从那个大麻袋拼命挣动的情形来看,里面有极大的可能是一个活人,所以两个搭档只快速地对视了一眼,便将头上的面罩朝下一拉,立即飞身跃出。  
  乘着夜色朝河里扔活人的黑衣人武功并不弱,但可惜他遇到的是在南极星里也很有名气的一对搭档,三招五式之后,便被击晕在地。  
  穆峭笛腾过手将大麻袋拖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身上穿着件书生儒衫,前襟上血迹斑斑,一张脸更是被打得不成人形,,嘴里还牢牢塞着一团烂布。  
  旁边的苏煌也一把扯开了晕绝于地的黑衣人的面布,就着微光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道“这个人我认得,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杀手,据说他上一单生意里居然连婴儿都杀,官府也缉捕了很久呢。”  
  “那正好,反正他也没看到我们的脸,点了穴就丢在这里吧,天一亮自然会有人送他去衙门领赏的。”  
  “这个书生怎么办?”  
  “时间不早了,只能先带回小况那儿,问问根源情由,再商量解决之法比较好。”  
  苏煌同意地点了头,伸手想把塞在书生口中的布团取出,却被穆峭笛轻轻按住了手臂:“先不忙,他受惊过度,万一大声呼叫起来,会惊动旁人的,等到酒楼再取吧。”说着双臂微一使力,将书生扛上肩头,两人从河堤上掠下,经小巷先到了松月酒楼,以联络时专用的节奏敲了几下门板。  
  只提前一步到达酒楼的小况一开门,见是刚刚才分手的他们两个,不由吃了一惊,赶紧左右看看,伸手将二人拉了进来,房门刚一合上,就急急地问:“出什么事了?”  
  苏煌简单地解释了一下途中发生的事件,而与此同时,穆峭笛也取出了那书生口中的烂布,并且小心翼翼地做好了阻止他惊叫的准备。  
  可让三人都没料想到的是,那书生只轻轻吐出一口气,便低下了头,双唇紧抿,片言不发,神情宁静中又透着难以言述的悲怆。  
  “你叫什么名字?知道是谁雇杀手杀你吗?为什么要杀你?”小况双手抱在胸前,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书生却是凄然一笑,低头不语。  
  苏、穆二人因为急着赶回家里,又一直戴着面罩,没被人看见容貌,所以便理所当然地将这个麻烦留给了小况,悄悄溜出门外。  
  这一路上还算顺利,除了一个更夫外,没再遇到什么麻烦。到达苏府后门时,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为躲开一向早起的父亲们,两人从柴房后门潜入,飞快地窜进自己的那个小院。  
  “真的好累,我要去补一会儿眠,再会。”匆匆丢下一句,苏煌便向房间里跑,可没跑两步,就被搭档捉住胳膊拉了回去。  
  “小煌,”穆峭笛双手握住他肩头,深深地凝望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困,但因为这一阵子你一直躲我,我有一些紧要的话,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跟你说。不过……既然四天后有那么重要的行动,我不能再等了,非得现在跟你说清楚不可。”  
  苏煌觉得脑袋一炸,紧张得连脖子都有些僵硬,嘴角费力地向两边拉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舌头打着结,磕磕碰碰地问道:“什……什么话……?”  
  穆峭笛淡淡地笑了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微凉的手指掠过搭档有些发青的面颊,轻声道:“我并不是很想说,但我真的是不得不说……小煌,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的那柄流魂短剑还给我?我行动时要用的耶!!”  
  ……  
  在愣愣地看了穆峭笛好半天之后,苏煌紧绷的双肩突然一松,“哈哈哈”地笑了两声,拍着搭档的侧臂道:“流魂短剑是不是?没问题……我马上去找找……”转身走进屋里。少顷,窗户砰然大开,一道银光疾射而出,穆峭笛吓了一跳,赶紧向后一仰,银光贴着他头皮飞过,啪的一声钉在他身后的一棵树上,上下颤动个不停。  
  擦擦额上的冷汗,穆峭笛拔下树干上的银剑,悄没声息地溜进自己的房间。  
  逗过头了,好象有点生气呢……这时候别惹他……  
  胡乱补了几个时辰的眠后,苏煌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丢在小况那里的那个书生,翻身起床,梳洗了一下走出房间,悄悄趴在穆峭笛窗前看了看,见他睡得正沉,便没有出声,自己一个人经旁侧的角门走了出去。  
  从高过院墙的樟树阴凉下刚刚走到阳光晃眼的正街门口,一个小乞丐就冲到他面前,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公子爷行行好,快饿死了,赏口饭吃吧。”  
  苏煌露出厌恶的表情捂住鼻子,很不耐烦地摸出两个铜板丢进那只小手里,快步走进最近的一家茶坊,随口要了杯清茶,一面慢慢啜饮着,一面用很小的动作打开方才从小乞丐手指缝里拿到的小纸卷。  
  纸卷上写着一行蝇头小字,正是小况的笔迹:“书生身份依旧未查明,彼人已强行离去,为防意外,令人跟踪。其人现正在吏部侍郎秦府外静站,不知意欲何为,如有空闲,可往查之。”  
  匆匆看过一遍后,苏煌将纸条揉成小团捏在掌心,将碗中的清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形。  
  唉,麻烦,在有隐秘身份的情况下救人还真是麻烦,可是又不能真的见死不救啊。  
  装出一副闲逛的样子,苏煌悠悠荡荡地来到南城一条专卖瓷器的街道上,吏部侍郎秦尚的府邸就在这条街的尽头处。远远只瞥了一眼,就看见一个素袍男子正站在秦府门外约二三十尺的一棵槐树下,正是今天凌晨刚刚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儿的那名书生。  
  由于救人时戴着面罩,说话的时候也有意改变了一点嗓音,所以苏煌并不担心书生会认出自己,打算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上前搭话,可是正当他刚刚走进大槐树伸展的树冠投影下,竟意外地看见南槿从秦府里迈步而出,不由地一愣。  
  南槿走下台阶,一抬头,正好看见苏煌,脸上立即绽开清爽的笑容,一面举起手招呼,一面快步迎了过来。  
  “我来帮家母挑两件瓷器,没想到会碰到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苏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露出笑容。  
  “啊,周副统领命我护送厉夫人归宁回府。”。  
  “厉夫人?”苏煌只愣了一下便恍然大悟。厉炜的新婚夫人正是秦侍郎的千金,他居然会把这个给忘了。  
  就在这时,两人突然听到身旁有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一齐扭头一看,只见那个书生呆立在几步远的地方,面色铁青,嘴唇剧烈抖动着,双手如同痉挛般抓挠着自己的脸,抓出道道血痕,加上他原本被殴的青肿淤伤,整个面部愈见可怖。  
  “这位兄台,你没事吧?”南槿好心地问了一句。  
  苏煌则是心头一动,试探着问道:“怎么,你认识厉夫人吗?”  
  书生双目赤红,气息极是紊乱,口中模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道:“厉夫人……你居然成了厉夫人……慧仪……慧仪……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  
  苏、南二人交换了一下视线,南槿向他走近了一步,轻声道:“你怎么知道厉夫人的闺名?”  
  书生重重地喘息了几下,突然一抬头,怒道:“她不是厉夫人,她是我妻子,她明明是我妻子……”  
  南槿眉头一皱,立时沉下了脸,斥道:“大胆!厉夫人是秦府千金,是秦大人亲签婚书,厉统领三媒六聘迎娶的夫人,你怎么敢胡言乱语,辱她清誉?”  
  “我没有胡言乱语,她与我自幼定亲,又早有了夫妻之实,当然已经算是我的妻子了!”书生青肿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牢牢地盯着秦府的朱红大门,牙一咬,便向门口冲去,一面冲一面喃喃道:“不行……我还是要见她……我要再问一次……再问一次为什么……”  
  苏煌与南槿同时出手,一边一个抓住了书生的胳膊,将他硬拖了回来,拉到转角无人之处。  
  “你想找死啊?”苏煌按住他挣动的身子,压低了声音道,“且不说她如今是统领夫人,单就秦府的势力,你拼得过谁?”  
  “我管不了这么多!”书生的眼中涌出眼泪,“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母亲人,没有财产,更没有功名,我不能再没有她了!她明明说过我们要一世恩爱的,为什么只分别了短短一年,就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此时苏煌已大略明白这是个怎样的故事,轻声叹息了一下,劝道:“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她既无情,你又何必留恋?我看你现在境遇不佳,恐怕是讨不回这个公道了,不如早些振作精神,想一想自己今后的日子吧。”  
  书生仍是咬着牙拼命摇头,颤声道:“我不甘心……我只想问问她为什么变心,可是她居然……就连她父亲,也知道顾念两家的情份,只是让我早些离开而已,为什么偏偏是她……是曾经对我海誓山盟的她……一心要取我的性命……”  
  苏煌想起那个以杀人无原则而著称的杀手,心中微微一凛,但由于不能让书生知道他就是当时出面相救的人之一,只好闭口不言。  
  “你说厉夫人要取你的性命?”南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苏煌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还用问吗?她如今荣华富贵的,当然害怕厉统领知道她以前的情事,留着这个人总有后患,还不如杀了放心。”  
  “可是……可是……”南槿结结巴巴地道,“厉夫人看起来温柔美丽,不象这么心狠的人啊?”  
  那书生面无血色,下唇已经咬出一道深深的伤痕,两人一个没注意,他就又发疯似的向秦府大门前冲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固执呢?”再次将书生拉回的苏煌皱着眉头,将他向墙上一推,责骂道,“你这样进得了大门才怪!再说听你刚才讲的,你好象已经见过她了?”  
  书生靠在墙上,拼命喘着气,半天说不出话来。大约沉默了半盅茶的功夫,他终于克制住自己一时冲动迸发出来的激情,低声道:“我的确已经见过她了,可她说不认识我,叫人朝死里打我,还说两天之内不离开京城,就要我的命……我实在是不能接受……这样残忍的话会是她说的……我总觉得那是一场噩梦……那不是真的……”  
  “两天的期限到了吗?”苏煌问道。  
  书生慢慢点了点头。  
  “那有人来要你的命吗?”苏煌明知故问。  
  书生的脸霎时间变得煞白。南槿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不会吧?真有人要杀你?”  
  “既然真有人要杀你,我看还是逃命要紧。你这个样子怎么斗得过她?”苏煌劝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你还是离开京城的好。”  
  大概由于刚刚的情绪发泄,书生的神情恢复了平静,缓缓道:“谢谢二位的好心。我如今孑然一身,已是生无可恋,死无可惧,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  
  苏煌眉头一皱,怒道:“亏你还是一个男人,这人间天地,哪一处不能容人?你死都不怕,居然怕活着吗?再说这种话,可也难怪她看不起你了。”  
  书生嘴唇抖动了几下,颤声道:“可是……她既已起了杀心,就算我离开京城又能怎样呢?”  
  “你不用担心,”南槿认真地道,“我想厉夫人只是担心厉统领知道这件事而已,只要你离开这里应该就没事了。就算她真的心狠手辣,说到底也只是个官家贵女,并非江湖中人,恐怕没有能力千里追杀你的。”  
  苏煌也跟着道:“我们两个虽然跟你素昧平生,但说得都是中肯的建议。留得青山在才是最重要的,何必罔顾自己的性命呢?你缺盘缠吗?我倒可以相助一二。”  
  被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那书生最终也没了主意,抱着头慢慢蹲在了地上。苏煌伸手用力去拉他,斥道:“是男人就不要优柔寡断的,趁着天色还早,要离开京城就早点走。来,我送你出城。”  
  “还是我送他吧。”南槿上前握住苏煌的手臂,低声道,“不管怎么样,这也是跟厉夫人有关的事啊。”  
  苏煌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下,道:“南槿,听你的口气,好象是要替那位厉夫人隐瞒这件事了?”  
  南槿低低叹息了一声,“虽然厉统领对夫人没什么感情,可一旦知道这件事,总归还是会不高兴的,何必要增添他的烦恼呢?“  
  苏煌一皱眉,突然觉得有些没来由的气闷,微微带着恼意道:“他自己有眼无珠娶了这样的老婆,你犯得着替他想那么多吗?”  
  “也不能怪他啊,这门亲事是鱼千岁给他定的……”  
  “那也是他自己没把自己的婚姻当成一回事吧?”苏煌冷笑了一声,“你这样事事为他着想,他可有把你放在心上?”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突然脸色一白。南槿是没有料到自己内心的隐秘居然已被新朋友察觉到,而苏煌则是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样深。  
  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南槿先打破僵局,轻声道:“苏兄,我知道你是真的关心我,可是你不知道……,我对他再好,也没有他对我好。……再说,我也不是真的所有事都为他着想的……”  
  见他低着头轻言细语,乌黑额发下的额头象玉石一样的苍白,沁出细细的一层汗珠,苏煌心头顿时一软,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他耳边的乱发,柔声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咱们一起送这个人出城吧。”  
  南槿吸了吸气,抬起乌润的眼睛,拉住了苏煌的手,“你真的是一个好人,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说什么呢?”苏煌心里有些为他难过,但脸上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游移了一下视线,“你也是一个好人啊。”  
  可是南槿却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慢慢道:“我不象你那么好。我有一种感觉,也许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做一些不好的事情的。”  
  “你看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苏煌胸中怜惜之感愈加浓厚,伸手摩挲了一下对面少年的胳膊,劝道,“要是你明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情,又怎么会去做?别钻牛角尖了。”  
  南槿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唇角抿动了一下,但他很快抬起了头,露出一个清爽怡人的笑容,道:“你说的对。自从来到紫衣骑之后,我真是越来越不象自己了。以前我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从来不会想得太多太乱。其实只要目标清晰,为什么不可以快乐一点呢?走吧,我们去送这个人出城。”  
  两人紧紧握了握手,相视一笑,再一齐伸出手去,抓住那个仍蜷在墙角发呆的书生,合力将他拉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三人已经通过西城门,来到了向西的黄土官道旁。  
  离开了京城的熙攘喧嚣,又在城外的小茶寮坐了片刻,书生的心情好象略略恢复了一些,慢慢开始有些接受目前这种已不可更改的现实。  
  南槿也许是因为心软,也许是因为同情书生的一片真心付诸流水,一路上认真地解劝了他很多话,还特意为他写了几个朋友的地址,让他有难处时可以求援。  
  相较而言,苏五少爷似乎没有那么感性,他虽然也很同情书生的遭遇,但不可否认他施以援手的主要原因,还是不想给南极星带来一些难以预料的麻烦,想早点把这件事情处理完毕。  
  目送了勉强振作起来的书生离开后,两人一起缓步回城,路上海阔天空地闲聊着,彼此都觉得好象一下子变成了老朋友一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闹市的中心。  
  “对了,刚才遇到你的时候,你从秦府里出来,是要去办什么事情吗?”苏煌问道。  
  南槿呆了呆,嘴巴一张,伸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啊,幸亏你提醒我!今晚上我轮值,可是值夜的令牌还没有领,我当时跑出来,就是要趁着没事去领令牌的。没想到遇上这件事,一来二去的就给忘了。”  
  苏煌失笑了一下,道:“现在去领还来得及吧?”  
  南槿抬头看了看天色,笑了笑:“没问题,酉时前去领都可以……”他的话音突然一顿,向苏煌倾过了身子,“苏兄,那边那位公子是你的朋友吧?我记得在婚宴上你们一直在一起的……”  
  苏煌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心里顿时忽悠了一下。  
  穆峭笛双手抱在胸前,正斜靠在一家店铺挂旗幡的粗木杆上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好象什么表情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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