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帕萨加第东南一百多里,波斯旧都城,安善。
连夜赶回的居鲁士,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哀悼父亲冈比西斯的逝去,就必须面对一项重要的抉择。
“殿下,既然您是冈比西斯王子的长子,理所当然继承省长……不,应该是安善王之位。”
“阿斯提阿格斯王现在身在国外,鞭长莫及,况且还有公主在我们手上,您就不要再犹豫了吧。”
“我们已经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禀报哈尔帕哥斯大人,以后他将会在爱克巴坦那尽量协助配合您。”
臣属们这般建议的时候,甚至还将紫皇袍和“希达里斯”的三重桂冠捧了上来——这是在阿契美尼德王朝时,只有历代安善王才能穿戴的服饰,擅穿者被视为叛君篡位,会招来杀身之祸。
居鲁士心中自然明白臣属们此举的目的为何。父王冈比西斯软弱无能,所以才会导致波斯现今的局势——行省之内各族分崩离析,有势力的贵族亦受到米底王的牵制,自己甚至还作为人质待在异乡长达九年。
可如今,父王薨逝,阿斯提阿格斯又不在国内,这是乃一个可供自己颠覆现状,缔造新时代的契机!照理说,自己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眼看着三重桂冠就摆在面前唾手可得,伸手将其至于头顶便能成为王,但……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么?
居鲁士端坐于正位,听着臣属们的建议,一直没有吱声。下座中有他的心腹、战将,以及两个庶出的幼弟,他们皆赞成居鲁士尽快接替冈比西斯,成为安善之王。既然如此,顺理成章,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您挟持了依迪丝公主和巴比伦的使者,那又如何?就算您现在继位安善王,如此操之过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正摇摆不定的时刻,居鲁士忽然想起房廷的话来,也不知处于那种情形之下他是站在何种立场上来说的?如果说只是情急之下,为了动摇自己而讲的说词,当然不必理会,可是,现在自己却觉得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一旦掌握了权力,接踵而来的便是责任。
自己真的有资格成为安善王吗?
“大家先退下,为父王举行天葬仪式。”(注七)
“殿下……”听到这样的命令,米丽安忧心地呼唤,这么优柔寡断,实在不似自己主人的作风啊。
居鲁士睨了她一眼,看到米丽安右手上刺目的白色绷带,心中一紧,就在这瞬间作出了一个决定:“在接受‘希达里斯’之前,请大家容我再去确认一件事吧。”
***
几案上盛放着未曾开封的豪麻酒与酸奶,无花果和甜粟米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可是看到精心准备的膳食,却依然没有一点胃口。
房廷明白,自己是被软禁了。可是哪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虽说居鲁士答应过,不会“为难”他,可抵达安善之后,自己仍旧没有看到但以理和公主,就连面孔遭灼伤的沙利薛也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不眠不休,坐立难安,直到终于挨不住倦怠,合上眼,双膝还跪在毡毯上,头便枕着几案睡着了。
混沌间,面颊上传来柔软温厚的触感。
似乎是一只手掌正顺着脸侧的肌肤滑动着,从眉眼到下巴……最后停留在唇缘,暧昧地摩挲着。
房廷霍然睁开双瞳,看到的是一对湛蓝湛蓝,魅惑般的眼睛。
居鲁士?!惊得跌坐,对方却微笑地伸出手来欲搀扶他。房廷躲开了。
“您还在怪我么?”居鲁士露出悲伤的神色,这么说道,听得房廷心头一阵发怵。
确实,经过了昨夜,他已经无法怀抱着过去那样的想法对待居鲁士,虽然知道凡是像他这样的人物,成就霸业势必会用上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可理解并不等于认同,伤害他人用以要挟自己的事,始终不能原谅。
“殿下,请问您把鹰骑将军怎么样了?”房廷背过了身子这么问,这种时候,他不想看到居鲁士的面孔。
“沙利薛将军很好,您不必担心。”
“那么,就请殿下带我去见他。”
“不行。”
很干脆地拒绝,使得房廷的心脏猛地向下一坠!“为什么?!”蓦地回头问道。
居鲁士忽又笑盈盈地冲着房廷道:“因为我知道如果说‘不行’,您一定会回头的。”
这么说着,趁房廷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把攥过他的手:“请您留在我的身边吧。”
“唉?”
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房廷有点不知所措,努力地想抽走被握住的手,可居鲁士紧紧抓着,挣不开!他的身体也在靠拢,想躲也根本来不及,很快房廷就被逼进宫室的角落,禁锢在居鲁士的手臂与胸怀制造的狭小空间里。
居鲁士高挺的鼻尖在他的面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热热的吐息和着熏香的味道在咫尺间洋溢……
“房廷。”
忽然,清晰的一声呼唤,从居鲁士的唇齿间迸出:“我喜欢你。”
只一句简单的赛姆语,便让房廷怔在那里。
他的温柔,他的殷勤,他的体贴……几次三番,隐隐体察到的别有用心,经由这句表白尽数坦露,想要佯装不知,都做不到了。
房廷心跳如擂鼓,忽然面颊上一热——眼看居鲁士在那里薄薄地印上亲吻,吓得他倒吸一口气,急急侧过脸,对方却不依不挠地追来,俯身欲吻!房廷卯足力气,猛地一下将其推开了!“对不起,殿下……我实在无法响应您的感情!”
居鲁士狼狈地退了半步,一脸错愕,接着沉下脸,一对蓝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又是这种眼神!就像要把人吞噬般!被看得心悸,本能地想回避,可房廷还是鼓足勇气与他对视。
僵持了片刻,少年主动收回了视线,讪笑道:“看来我是自作多情呵。”
居鲁士背过身,房廷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可那戚戚的自嘲口吻,教人听得极不舒坦。
“现在您要见沙利薛将军,我不会阻拦。待父王的天葬完毕,我会继位安善王……到那时,或去或留,就随大人您的心意吧。”
这么说着,变回了原先的称谓。
语毕,尴尬的一阵沉默,居鲁士轻叹一声,就要负身离去,陡然地听到身后的呼唤:“请等一等……”
回首,看到房廷正一脸焦灼对着自己。
“殿下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继承王位么?”
忽然话头一转,被这般询问,居鲁士不解,反问:“大人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种时候,您还不能继位。”顿了一下,房廷回答。
居鲁士蹙眉,“为什么?”
“因为……”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要他如何说明自己知晓未来的轨迹?房廷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居鲁士,他还需要三十年的时间去缔造一个真正的“波斯帝国”?
虽然告诉过自己很多遍,作为未来世纪的人不得干预“过去正在发生的事”,可眼睁睁地看着既定的历史似乎发生了偏差,自己真能坐视不理么?
阿斯提阿格斯远征外国,冈比西斯薨逝……这样的机会对于居鲁士而言真可谓千载难逢。房廷知道年轻的波斯王是想在短期之内建立自己的政权,再联合米底王都之内的援助,击溃阿斯提阿格斯的统治,可殊不知,这样做还为时过早。
此时的他,忽略了两个最重要的因素,房廷虽然清楚,但不能随便开口。
做个缄默的旁观者,任事态顺其自然地发展,或许才是最正确的。
“对不起……我不能说理由。”
“大人不说,又怎能说服人?如果您只是想争取时间的话,恐怕也拖延不了多久。”居鲁士这么说着,低垂着眼睫,神情郁郁,“您不必担心,这一次我会信守诺言,事成之后就放你们回巴比伦。”
“不是的……殿下,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居鲁士就要退离,情急之下房廷攥过他的袖袍。
先前的肌肤亲昵,尴尬的感觉还没褪净,这忽如其来的一记,使得两人俱是一愣。
这下居鲁士定在原地不动了,房廷则惶惶地松手,心中在“说”与“不说”中矛盾不已。
“我只是想奉劝您,行事之前要深思熟虑……”
这么说,居鲁士还是没有吱声,房廷抬头看,他一脸木然,像是根本不信任自己的模样。
房廷急了,道:“殿下您待在爱克巴坦那那么多年,第一次回到故乡就要举事,难道不嫌操之过急了么?
“虽然米底王不在国内,可是留驻在首都的军队数量也不容小觑!你的亲兵不过千人,更何况,波斯那么大,除了安善之外,各部落都受米底王的牵制,您能确定就算没有各部的支持也能胜得了王军么?”
脱口而出的这番话,让居鲁士笑了。他笃定地摇了摇头,道:“虽然大人说的没有错,但是……”
“但是,您在首都有内应对么?”
打断了居鲁士的话,房廷道:“可是就算有哈尔帕哥斯大人的支持,您又怎能确保与吕底亚的战争不会提早结束呢?您难道没有想过,如果米底王提前抵达国内,一切又会回到原点,您也将有性命之虞?”
尽管房廷努力地旁敲侧击,希望居鲁士能够明白贸然行事的严重后果。不过,少年却似乎完全听不进去般,轻笑道:“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还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把,不然,又如何能知道未来的结果?除非您能将预见事先告诉我……”
最后,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自己讲的那些,已算僭越,可偏偏居鲁士还是执迷不悟!房廷心里着急,却说不出口那“不可以轻举妄动”的真正原因!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吧!而且因为自己也不确定书上记载的“那事件”究竟会于何时发生,把不确定的事告诉会影响历史的人,万一发生谬误,那自己岂不是……
会真的改变历史?!
看房廷不吱声了,居鲁士长吁一口气,再次转过身挪动步子,差一点就要踏出宫门时——
“殿下。”
房廷把心一横,于身后呼唤。
“您知道……我并不是先知。”
踌躇的声音。
“可我想告诉您一件,也许您并不会相信的事情。希望您听过之后,好生思量……”
居鲁士停下了脚步,聆听,脸上挂着一抹不察的微笑。
***
“王子,您……您是认真的么?!”
安善的议事厅之内,骚动一片,只因为上殿的一句话。
诸臣皆以不可思议的目光凝注居鲁士,仿佛不相信刚才那句话是由他亲口说出来的。
“对,是认真的。我决定暂时放弃继任安善之王的位子。”
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居鲁士这番使得臣属们大惑不解。
“殿下,请告诉我们为什么您忽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议论中,下座有人提出质疑,居鲁士这回也没有卖关子,回答:“我仔细想过了,时机不够成熟,而且……”
居鲁士遂将房廷所说的种种,和盘托出,臣属们听闻,各个面面相觑起来。
“殿下,请您不要相信伯提沙撒!那种事怎么可能?这只是危言耸听罢了!”
“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不能确定,您为什么又要相信呢?”
“难道您宁可轻信一个外国人质的话,而放弃大好的机会么?请一定要慎重考虑啊!”
大家众口一词,都反对居鲁士采纳房廷的建议,可待他听完诸人的论调,话锋一转,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亲随,应该都知道,爱克巴坦那的哈尔帕哥斯大人与我的关系吧?”
众人不明王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桩事来,不过还是纷纷点头。
“除了这边极少的人,米底朝中知晓这件事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大家聚在一起时还曾发过誓,要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可为什么伯提沙撒初来我国,却知谙这些?”
这话问得有点玄,不过依然有人应道:“说不定他是从传令官那里知道的……”来人说的是之前被沙利薛挟持逼问,最后被杀死的那个波斯使者。
“不,传令官不算近臣,他虽然知道城中有‘内应’,也不会清楚哈尔帕哥斯大人的事。”
立刻遭到反驳。
“那么……根本就不会有人告诉伯提沙撒,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下座的人不吱声了,他们当中并没有人透露过秘密。
这般居鲁士继续道:“在巴比伦时,我曾经亲眼见过他替尼布甲尼撒释梦……所以我想……伯提沙撒真的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是,就算他真的是‘先知’,您又怎么确定,他告诉您的预见不是信口开河,故意误导您的呢?”
此话一出,众人附和,居鲁士却自信满满地展颜微笑。
“因为我相信……伯提沙撒不会对我撒谎。”
***
几天后。
按照袄教的习俗,冈比西斯天葬完毕。接着,居鲁士邀请了帕苏斯境内,十数个过去臣服于阿契美尼德家的贵族家长,来到安善。
寒暄过后,他说:“请大家每人取上镰刀,跟我来做一件事。”
众人依命取来镰刀,居鲁士率领他们来到一大片长满荆棘的土地上,让他们于一天之内将荆棘劈尽,开出地来。他们如期完成,但每个人都累得筋疲力竭。
次日,居鲁士命人杀掉了府邸中所有的牲畜,又拿出豪麻酒与酸奶款待这些人。酒过三巡,宴会也接近尾声,他站起来高声问道:“今天与昨日相比,大家更喜欢哪一种日子?”
众人齐声回答喜欢后者。
于是居鲁士含笑,“那么,如果大家跟随我的话,就会天天享受这种快乐和幸福,而不用受昨天的苦头。我相信波斯人在任何方面都不比米底人差,凭什么我们就该承受他们的压迫?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反抗阿斯提阿格斯!”
这边,房廷终于得到允准,见到了沙利薛。
伤病中的男子仍昏睡着。近身,房廷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容颜。
被囚禁的几日,也不知他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左面上,遭到的灼伤已经结痂,看样子日后难免会留下痕迹。想到他原本俊美无俦的脸孔因为自己才会变成这样,房廷歉疚不已。
烧热因为治疗的关系,已经渐渐褪去,沙利薛发了一身薄汗。房廷把照顾他的女侍支走,亲自为他擦拭身体。
解开胸襟,意外发现男子的身上布满了各种伤痕,看来他作为巴比伦的四将之一,虽说年纪尚轻,可亦是身经百战的。
把温湿的手巾探进他的胸膛,可还没来得及动作,手腕忽然被扼住了——房廷吓了一跳!“你……醒了么?”
轻轻地问,然后眼看着沙利薛缓缓睁开杏目瞪着自己,心跳忽然加快了。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了房廷一会儿,“哼”了一声,把攥着的手丢开了。
清醒过来的沙利薛似乎并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房廷有些担心,可再次伸出的手才触到他的肩膀,沙利薛忽然敏感地浑身一颤,大力地推开房廷!“别碰我!”
他用嘶哑的声音吼着,把身体转向一侧。这拒绝的姿态教房廷看了心里很不好受,越发觉得沙利薛这般,是因为还在生自己的气。
“对不起……我不应该连累阁下的。”
面对沙利薛背卧的冷漠,房廷无奈地叹道:“居鲁士殿下答应我,不会再对阁下做什么……再过一阵,等阁下的伤病痊愈,我们应该就可以回到巴比伦去了吧。”
语罢,静候了一会儿,对方没有给予响应,房廷灰心般替他掖好了被衾,就欲起身离开。
被窝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别走……”
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房廷愣了一愣,紧接着眼看沙利薛慢慢钻出了被子,支起上体勾拦住他的脖子……
胸前滚烫的部分紧贴着,就这样被人莫名地占据了怀抱,房廷有点不知所措。面颊上忽然传来粗糙的质感,意识到那是沙利薛脸上的痂痕,又不忍心将其推开,就这般顺着他的意思,环住他的腰。
沙利薛顿时安静下来,此时处在房廷的怀中,敛尽了平素里的骄横暴戾,温驯得就像个孩子似的。
就这样抱了一会儿,沙利薛忽然把嘴凑近房廷的耳朵,悄声道:“我会带你逃走……”
房廷愣了愣,一脸茫然对着沙利薛,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笨蛋!你还以为那个波斯种真的会信守诺言么?!他一定不会让你离开的!”
恨声满腔,沙利薛实在是气恼,房廷到这般地步了,还对居鲁士深信不疑!于是就着他那坠有金轮的右耳狠狠地一口咬下!只听着身前一声低低的呜咽,房廷并没有挣扎。沙利薛疑惑地松口,看到他又用那一脸无辜而惶惑的神色对着自己,心中一撼!“该死的!”哑哑地吼了一声,沙利薛扑向房廷,这回紧紧地箍住他的背脊,力道大得完全不似个病中的伤员!柔韧的触感,熟悉的熏香,这就是王迷恋的人么?为何会是这样的傻瓜?为何连自己都会对他……有那么一点怦然心动的感觉?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口里喃喃,也不知是骂谁,沙利薛胸中一片紊乱,而被他拥着的房廷感染了这种情绪。
没有多计较他的失仪举动,可心里仍旧惴惴。
难道居鲁士真如沙利薛所言,会失信于自己么?
既定的历史不会改变,但变幻的人心却是难以预料的。
“波斯的男子自小就要学会三种技能:骑马、射箭还有‘说真话’——所以我相信居鲁士殿下说的句句属实。”
又联想起当日在帕萨加第郊外自己为少年所作的辩护,房廷不禁动摇起来!
***
“殿下英明,竟然能想出如此妙计笼络各族的家长,这下阿契美尼德家真是如虎添翼啊!”
听到臣属们的夸赞,居鲁士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其实这并不是我的主意。”
来人不明其意,“咦”了一声,居鲁士便答:“我只是依循伯提沙撒的指点……他告诉我的方法确实管用。”
诸臣听到这话颇为震动,议论纷纷,希曼见状近身道:“殿下,看来伯提沙撒就算不是先知,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所以我才想方设法,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把他留在身边。只是不知道这个状况,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
居鲁士这般回道,支起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
不知不觉,又过了大半个月。
从遥远的卡帕多西亚,传来一个波斯诸将都不想听到的“捷报”——
阿斯提阿格斯率米底部众在前线与吕底亚人交战,获得六年来两国交锋的首次胜利,休战没几天,尝到甜头的米底王决定乘胜追击,临行时甚至还在阵前放出狂言,不打到吕底亚首都萨底斯,誓不甘休。
安善这边获得消息颇为紧张,因为战事的成败并不能随意左右,而阿斯提阿格斯何时能够归国,谁都不能下定论。
“殿下,请下决心孤注一掷吧!现在进攻爱克巴坦那一定还来得及!”
“公主随员中有监视的密探被我们监禁,就算伯提沙撒说的是真的,待到米底王回国,我们挟持公主的事情一定会败露,到时候一切都晚了啊!”
“殿下……”
众人日益迫切地催促,教上位的少年听得有些心烦。之前每当有人质疑起房廷的能力时,居鲁士总会出言维护,可时间一旦拖得久了,就算是他,也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殿下,我觉得大人们说得很对,何况伯提沙撒本人也不肯定‘那个’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您为什么不再仔细考虑一下呢?”
米丽安于近前这般谏言,居鲁士没有吱声,她又唤了两声,居鲁士却直接站了起来,吓了她一跳!“殿下?”
“你们不要跟来,让我冷静一下。”
丢下这句话,居鲁士便疾步走出宫室,希曼和米丽安也没有追上去。
“王子看上去好烦恼的样子……”
“当然了!笨女人!你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连石头都会皱眉头!”
“你!”
米丽安被希曼气得双目圆睁,正欲反讽,只见有己方的传令官匆匆地朝着奔来,忙拦住他,对方气喘吁吁地说:“米……
米丽安大人……不……不好啦!”
“什么事?那么惊慌?”
“巴……巴比伦的使者……”
“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是……是巴比伦王亲派的传令使者,他们已经达到安善了!”
一听之下,米丽安立刻没了和希曼拌嘴的心思,他俩互相望了望,一齐奔出宫门去寻居鲁士的踪影!
居鲁士一路畅行无阻,行至房廷的居住,看守的卫士们看到他正要呼唤行礼,被摆手阻止了。
原本是要进去的,忽然听到里面还有一个声音,望向守卫,来人轻答:“是您吩咐过的,可以让他见见巴比伦携来的随从……”
颔首,居鲁士喝退了他,没有进入,只是站在入口处,静静聆听着。
“依迪丝公主……还好么?”
室内,房廷这般询问但以理,男孩瘪了瘪嘴,道:“从那天起,她就哭个不停,吵着要见你!可是波斯人不让她过来这边……”
“那她现在……”
“依迪丝已经没有哭得那么厉害了,只是不太肯吃东西,偶尔也会说‘想要回家’之类的话……”
房廷注意到但以理不自觉间,竟直呼起小公主的名来。想来这两个小家伙同处那么多日,已经熟稔到如此地步,虽然感到有点不太妥当,不过非常时刻也顾及不了这些。
“房廷……”
“什么?”
“你想回巴比伦么?”
时间过得久了,自然而然就开始怀念起“神之门”的风物。
想念那蘑菇花盛开的大运河,想念那喧嚣热闹的普洛采西大道,想念那芦苇与椰枣树掩映之下的蓝色城关……
然而房廷最想念的,还是那个霸道十足、不可一世的男人——尼布甲尼撒。
此时就算默念他的名字,都会觉得胸口殷殷地疼痛。
所以,怎么可以说不想回去呢?
“我……不知道。”可房廷还是轻轻回了一句,言不由衷,下意识地不想教别人洞悉自己脆弱的心思。
“听说阿斯提阿格斯王这回打了胜仗,如果他凯旋归国的话,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被释放?”但以理接着问。
话虽这么说……可是谁又知道其中的变量?
房廷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道:“没有那么容易的……米底人虽然精于骑射,可是吕底亚人亦是骁勇善战的,两国兵力相当,战争旷日持久,所以才会打了六年都僵持不下。”
但以理皱了皱眉,问:“那你预言过……不久会出现‘那个’中断战事,是真的么?”
“但以理。”房廷正色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先知,不能预言什么,那只是……窥见的历史轨迹。
“很早以前,希腊的数学家〈泰利斯〉就已经准确地算出今年之内会出现‘日蚀’,这是真的,并非我一人的臆测。”
房廷熟读希罗多德的《历史》,知道吕底亚和米底交战的第六年会出现日全蚀——两军鏖战犹酣时,白昼突然变成黑夜,吕底亚人和米底人看到这一情景,立刻停止了战斗,极想达成和平协议。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日蚀战争”。《圣经》上也有记载:日蚀发生后,阿斯提阿格斯还请尼布甲尼撒作为仲裁,去到卡帕多西亚出面调停战事。
由于像“日蚀”这种天文现象在古代很难预测,所以一旦发生,都被赋予一种“神化”的象征。而对于大部分君主而言,那一般都预示着凶兆和灾难。
房廷记不清确切的时间,却还是告诉了居鲁士,目的只有一个:让他放弃在不适当的时候进攻爱克巴坦那,保存实力,来日方长。
“可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居鲁士王子会放我们回去吗?”
但以理狐疑地问,听得房廷心中一凛。
自从沙利薛对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十几天来,每天他都在等待居鲁士兑现那个承诺,可是就算见了面,对方也是绝口不提。
就算自己有意提醒,也会被对方微笑着含糊了过去。
现在,就连但以理也对居鲁士不信任了,房廷实在是很矛盾。一方面,对着那蓝眼的少年仍抱有些微希望,一方面又觉得回到巴比伦实在是困难重重。
良苦用心,又无法与当世人说明,所以这回,他干脆选择了沉默。
室外。
“殿下。”希曼和米丽安总算找到了居鲁士,看到他倚在宫门外似乎在听什么,轻呼了一声,便要上前通报。居鲁士抬手阻断他们,迎面过来,难得的一脸严峻。
米丽安和身边的同僚互望了一眼,最后还是由她禀告巴比伦使者抵达安善的消息。
“果然来了么……”喃喃了一句,居鲁士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番,对着两人道:“我现在就去见使者,但是这件事不要让伯提沙撒知道。另外,最近也不要让他出府邸。”
“遵命,殿下。”
***
作为暂代的省长,居鲁士热情接待了巴比伦派遣至安善的使令。
稍晚,传令官上陈国书,居鲁士当众敲开封好的泥版文书。当他看到泥版上的楔字内容,忽然愣了一愣。
“这难道……是恩尼布甲尼撒的亲笔书信么?”(注八)
“是。”传令官应声,接着便向居鲁士表明己方迎接伯提沙撒和公主的来意。
“真是可惜。”
居鲁士忽然微笑道,扭转的语势一时教人摸不着头脑。
“殿下的意思是……”
“贵国的宰相大人以及依迪丝公主并未在安善滞留过,我们在进入帕苏斯之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实在遗憾……不过如果阁下需要我们的援助,我可以派些人马在辖地里搜寻。”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但是使者仍不满意,又一连提出了几个疑问,居鲁士面不改色,对答如流。这般,使者也不方便再说些什么,拜礼之后说要尽快回去复命,便匆匆退离。
“您把伯提沙撒藏起来,真的会没事么?这次使者前来要人,是不是巴比伦那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那国书里写的是什么?当时您的脸色好难看……”
臣属们一人一句地问道,看到使者离开后,居鲁士正襟危坐,双目紧闭,这副从容不再的架式,让人忧心不已。
片刻过后,居鲁士重又睁开了那对蓝眸,盯了开封的泥版一眼,冷笑了一声。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一拳重重地砸在上面!泥版——被敲得粉碎!四下里,立时噤若寒蝉。
就连近侍多年的心腹,也从来没有看过一向沉静的他居然会发这么大脾气,每个人皆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上位的少年。
以那盛怒之姿维持了一会儿,居鲁士霍然起身,直直奔向后庭的方向。
希曼和米丽安也急急跟了上去。
注七:天葬,波斯袄教的丧葬传统,让飞禽噬尸。
注八:一般国书是由书记官代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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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迷雾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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