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孕育了我黑色的欲望,
我的欲望酿就了我黑色的绝望,
我的欲望是 我的眼泪,
我的绝望是 我的爱恋,
我的爱恋是 你的噩梦,
你的噩梦是 我的天堂,
我的天堂是 我的绝望。
黑越越的夜,看不到一颗星星,月亮萎缩在天边,如被强暴后的女子,哆哆嗦嗦,遍体鳞伤,枯瘦的身体上还残有黑夜浑浊腥臭的精液。整个天空弥漫着奸淫的气味。
奸淫是黑夜的颜色。肉乎乎,湿黏黏的,像章鱼的手。
搂住全世界所有的黑暗。
阴黑潮湿的屋子里,锁了一室的淫糜和污秽。惨白的家具恍惚可见,犹如乱坟堆中被挖掘出来的骸骨。粘稠的空气中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和浪荡的呻吟。欢愉凌驾于痛苦之上,残暴踩碎了一地的圣洁。战栗的快感,致命的掠夺,都夹杂在痛苦的甜蜜之中。冰冷的锁链,是被剥了皮的毒蛇,细长扭曲的身体血肉模糊,爬动处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黑色的,红到烧焦了的黑色,连地面都被腐蚀炭化了,何况是血肉之躯呢……
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了……唯一记得的就是疯狂地掠夺!掠夺!再掠夺!不甘心只有自己被黑夜侵蚀,恨不得将对方的一切吞没,从肉体到灵魂,一同焚烧,从骨骼到经脉,一同腐蚀!最后,只剩下两具焦黑的尸体。我们已经被血与肉的锁链铐在一起了,再也逃不掉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堂,充满尸臭的黑色天堂!
听……你听到了吗……?
那无比淫荡的似哭似笑的呻吟……刹那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遥远……飘渺……来自地狱的……
一只白猫和一只黑猫,白的如冰似玉,黑的赛煤比炭。白色代表晴昼,黑色代表夜晚。白昼与黑夜各分一半,却永远走不到一块。
男孩下意识地抚摩着两只猫咪,它们也很乖巧地撒娇似的用小脑袋蹭着他的手,那模样天真而又可爱。传来的阵阵温暖,令人强烈地感觉得到那小小生命的鼓动,充满希望,充满光明,就像一山的红杜鹃,光辉灿烂地拥舞着,跃动着,尖叫的快乐在风中颤抖。
刚生下不久的猫咪,娇小得一手就可以提起两只,柔弱的颈脖又是那么的纤细……轻轻地触碰,就能感觉到脉搏在朝气蓬勃地跳动着,血液顺畅地在体内你来我往。
与温柔地抚摩相反的,男孩的一双眼睛逐渐变得冰冷而又邪恶,黑得如同见不着底的井,又像掌上的黑猫。他的脸色也逐渐地褪尽,留下毫无知觉的惨白,就像手边的白猫。
你们……很快乐对吗?什么也不用烦恼……什么也不用担忧……一心一意地满足于舒适的生活……天真得什么也不懂……吃饭睡觉和玩闹就是你们的世界……
真的太快乐了……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快乐……这么满足……?
只要你们两个幸福就好了吗……?
不可以!不可以……让你们这么无知的幸福下去,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黑色的快乐……
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你们知道吗……
男孩抚摩猫咪的手掌陡然手紧,眼底迸射出残忍而又痛苦的寒芒,还有那一片深深的绝望,就像无边的黑夜。两只猫咪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身子在被掐住的颈脖下慌乱地扭动着,瞪得老大的眼眸满是震惊与不信,还有那即将面对死亡的浓烈的恐惧。小小的生命怎么也不明白天使般的主人为何会在下一刻变成了恐怖的恶魔,无辜又无助的眼珠子不死心地发射出无言的疑问,无言的哀求,以及无言的抗拒。氧气一点一滴地挤去,五脏六腑仿佛泡在生碱水里,逐渐地扭曲,变形,直至干瘪……
可是,在猫咪即将断气前,男孩却松开了手,一绺儿空气如箭一般地射进那细小的肺叶里,激起一阵阵剧烈的痉挛。尽管难受,猫咪仍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然而更迅速的,伴随着男孩眼底绝望风暴的掀起,他两只手抓住猫咪用力一扯──
嘶───!!
纤细的颈脖破裂开来。柔弱,无辜,茫然,惶恐,全被那潮水一般的血海漫过去了……无踪无迹……只留下华丽妩媚的万丈红霞……
男孩神情恍惚,一股无端的甜蜜涌上心头。尚残有体温的血流犹如一条条软绵绵的蠕虫,蜿蜒着向四周围扩散,企图透过每一粒细小的分子,渗入到浓黑的大地中去。把自己完完全全到奉献出去。一地的鲜红,正是献给夜神的祭品。
白猫破碎的肢体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红杜鹃,红的更红,白的更白,生前没有焕发出来的美丽竟在这一刻以惊人的速度释放着,将美的精华挥发到极致。黑猫虽也沾满了血,却没有什么变化,火一般的红艳似乎都被那致命的黑色给吸收干净了。
白色,是将一切奉献出去。
黑色,是将一切掠夺进来。
血仍在涓涓地流淌着,从两只猫儿的断颈里,一团团红彤彤的虫子簇拥着滚落到地面,缓慢地扩散,爬行。男孩端坐其中,感觉仿佛坐在一座小小的山谷里,四周蘩花似锦,艳光一片,上下左右都是成片成片大红的花朵,一簇簇,一丛丛,一串串,娇艳欲滴,光彩照人,满心满眼都是这遮天蔽日的红色……好漂亮……再没有如此绚烂的美艳了……美丽只在奉献的那一瞬间……
血,慢慢地滴尽,干透。
艳光渐渐地敛去,直至消失,代以深沉扭曲的黑色。魔鬼吃掉了丰腴的天使,指甲上死一般的黑。
又回来了……又回到黑夜的怀抱……
男孩的面孔变化莫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扩大,时而缩小,彼此交换着到最终定型,这一定型竟是隔了十年。不再是稚嫩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俊秀但却无比阴骛的脸孔,不变的,只有眼底那深不可测的绝望。
***
A大,外文系教职工办公室。
韩川刚进门,就有同事向他报告:“韩老师,余老师今天请假。”
大家都知道全校最受欢迎的教日语的黄金单身汉韩川和教英文的美丽女教师是最近刚走成的一对。
“她怎么了?”韩川记得昨天送余老师回家时还好好的。
“今天早上她一开门就看到一只肚破肠流的死猫躺在她家门口,吓得当场昏过去。”
“死猫?”韩川一怔。
“而且还是一只黑猫,不知道是有人恶作剧还是怎的,总之那样子真是又可怕又恶心。”一名女教师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她正好和余老师住楼上楼下。
韩川不说话了,一股怒气急剧地在胸间囤积。是恶作剧还是意外,这还用说吗?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因为今早上他家门前也出现了一只惨不忍睹的死猫,只不过那只是白的。会做这种变态又残忍的事的只有一个人!
强忍下怒火去给学生上日语课,韩川始终板着个脸一反平日的温和亲切。学生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今天的老师实在有些吓人。既然老师心情不好,就应该尽量不去惹他,偏偏最角落处却有两束火辣辣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向他直直射来,宛如两簇黑红色的火焰。
诡异慑人的眼眸。
阴郁灼热的目光。
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韩川不是没有被这样注视过,尽管心下惴惴不安,如芒在背,平日仍能装做若无其事地忽略过去。但今天那目光却把他压抑的怒火撩拨得异常旺盛。在他差一点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下课玲及时地响起来了。
“下课!”韩川口气恶劣地吼道。
学生们立刻如遇大赦般地赶紧作鸟兽散,惟恐被台风尾给扫到。当然,除了一个人外。
韩川知道他总会留到最后一个才走,便也不急着收拾东西,待其他学生一一散去后,他才迎上那两束纠缠着冰与火的目光。沸点的背后是冰点。灼热到极致便是彻骨的冰寒。
“莫世杰,你到底想做什么?”韩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被质问的男生有一双漂亮得出奇的眼睛。那不是男孩子该有的眼睛,美得太过分了,一不小心就会令人迷失于其中。但也不适合女孩子拥有,内藏的阴狠犀利总在不经意间闪露。他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并没有吱声,眼帘底下迅速地浮起一层薄若蝉翼的哀怨。
韩川继续逼问道:“那是你干的吧?未免也太恶劣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有干这种恶作剧?!”
不对!小孩才没有他的手法残忍呢!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竟让他给活活撕开了肚皮。
莫世杰开口了,但却是答非所问:“猫死了……我勒着它们的脖子,看着它们一个劲地挣扎……然后才撕开了它们的身体……那沾了血的样子好漂亮……”
“你……”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韩川正要发作,莫世杰那低沉迷离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小时侯,我也曾经这样杀死过两只猫,一黑一白,全都死了……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可爱,很快乐,快乐得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想告诉它们什么是黑色的快乐,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丽……我沉迷于这种快乐太久了,久得怎么也挣不脱……现在,我也想把这种真正的美丽和黑色的快乐献给你……”
“你胡说些什么?”韩川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得这种话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说出来的,“不准你再说这种话!这次的事就算了,我不会跟余老师说是你干的,不过你要好好反省!我也就罢了,可余老师因为惊吓过度没能来上课,你难道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世杰的眼神遽然变色,在那一层薄薄的哀怨之下迸射出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甚至可说是不属于正常人的阴毒光芒。像毒蛇的齿,妖鬼的爪。
“愧疚?”他冷冷一笑,寒意立刻如蜈蚣般爬上了韩川的背脊,“你难道还不懂吗?那两只猫就是献给你们的祭品。黑猫就是我自己,我杀死自己来献给你们,白猫就是你那虚假的温柔,我杀死那虚伪的面具好让你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而那个女人,她无法接受祭品的话……那就只有给我陪葬!”
剖开自己,涂满污血,将魔鬼的使者献出去,把最浓黑的悲凉与愤怒送出去!而这种来自地狱的奉献同时也潜伏有同归于尽的疯狂因子,也许到最后,被掠夺的将是对方,把掠夺来的一切也一并奉献出去!
满山满谷绚丽多姿的红杜鹃……是多么美的景色啊……红得这般的妖异,可是……那被鲜血泼出来的红杜鹃却又显得如此的娇弱,清纯,小鸟依人,令人直想狠狠地破坏,伤害,摧残,蹂躏它!那无声的邀约是清纯底下的淫荡,也是最美丽的地方。
韩川在世杰的注视下寒毛倒竖,冰冷的蜈蚣所爬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韩川惊觉自己根本没有那个魄力与这才19岁的学生对峙,那种眼神似乎随时都可以把他吸如永无止尽的黑洞里。
世杰一眼不眨地凝望着他,缓步走到他的面前,轻盈得好似一抹幽灵。韩川的头皮隐隐发麻,他想要退开几步,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像被那仿佛带有无形魔力般的目光给冻结了,整个人就如同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脚板与地面紧得难舍难分。
世杰比韩川高一点点,他微微颔首,冰冷的手轻轻抚上韩川刀刻般的脸庞。
“不要再接近她……这决不是警告而已……我已经把自己杀死在她面前了,其他的都无所谓,只有这个……我决不放弃!”
从剖开的黑猫腹中,释放出的是复仇与怨恨的恶灵。
灼热的气息伴着森冷的声音扬起,吹拂过韩川的颈脖,令他不禁抖了一下。宛如触电般的滚烫,与抚在脸上的冰冷形成极鲜明的对比,然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却是来自于同一个人。
“你……为什么……?”韩川虽然气恼,却仍无法控制自己的胆怯。
“为什么……?”世杰扯开一朵灰黑色的微笑,绝望沉浮在他的嘴边唇上。
“我早就说过了,因为……我爱你。”
韩川顿觉一阵头昏目眩,天摇地动,口中如含满了糠,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世杰的目光渐柔渐软,由如剑般的犀利转变为如梦般的柔和,仿佛流出了粘稠带脓的液体,一路将面孔腐蚀熔化。
魔女一般的阴霾已在囤积酝酿,地狱深处隐约传来猫叫的声音。失了聪的蝙蝠跌跌撞撞,四处飞窜,磕得血流满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每当黑夜来临,世杰总都会打心底冒出一股奇异的恐惧感,仿佛雨后的春笋,一颗一颗齐刷刷地窜出来,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然而,在坚硬如铁的冰凉的恐惧外壳下,却是甘美无比柔嫩细腻的快感,光滑如玉,给人的感觉像是沿着滑梯顺滑直下,坠入无底的深渊。恐惧每增长一寸,快感必增多一分。
被黑夜封锁的恐惧,在刀锋前游移的快感。
仿佛一位铐着锁链的君王。
从小,似乎总在阴暗处生长,畏缩地躲在角落里窥视着远处那一片灿烂的阳光地带。可是那不是属于他的世界!一旦越出黑夜的边界,他将被焚烧成一团焦黑!只能……这么远远地望着……远远地……
爸爸不需要他,妈妈也不需要他,他们只关心哥哥。那个大他四岁,漂亮得像个天使一样的哥哥。可是当爸爸为了给哥哥捡帽子被汽车撞死后,妈妈的态度就全变了。她不停地鞭打着哥哥,一边哭一边歇斯底里地痛骂,用滚烫的火钳烙他,用夹子把他的指甲生生夹下来,用针线把他的嘴缝起来,不准他吃不准他睡……哥哥满身都是血,新血覆着旧血,旧血翻做新血,浑浊得好象魔鬼的唾液。只因他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他是个杀死妈妈最爱的人的凶手。
那时的世杰6岁,他看着哥哥蜷缩在肮脏的角落里,像只血肉模糊的蛆虫,没有尊严,没有反抗,没有生存的价值。那隐藏在乱发和污血下的双眸充满了闪闪的泪光,在腐烂了的黑暗之中,宛如钻石般的美丽。是凌虐让他美得如此的凄惨,凄惨得如此的美。
想要使他变得更美一点……世杰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带着欣赏猎物的表情,如同一位高贵的君王,居高临下审视着从阳光下捕来的猎物,心满意足。黑夜就是他的王国。哥哥迎向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惶恐,那么的美。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勒住了哥哥细小的颈脖,用劲全力掐下去。哥哥没有喊叫,也没有挣扎,眼底尽是美无伦比的绝望。诡异的幸福顿时充塞世杰的心胸。从来没有过的美丽。但是,到底他还是松手了……他的哥哥啊……最适合绝望了……笼罩无边黑夜的绝望……
后来,哥哥被送进了精神疗养院,妈妈被送进监狱。惟有他依然留在黑夜的国度里,独自守着这充满霉味的潮湿的房子,倾听那空寂中乌鸦拍翅的声音。无比的淫靡。它们是黑夜饲养的天鹅。
再后来,妈妈回来了,从此变得血一般的妖艳。这间昏暗的房子开始散发出淫乱的气味,不同的男人来来去去,有老的,有小的,有粗鲁的,有矫作的……在妈妈的床上只有一个定义:做爱的工具。他们死一般地做爱。情欲的气味浓烈刺鼻,几乎令世杰抽搐。他不止一遍地在暗处看到妈妈狂浪地笑着,放肆地张开白皙的大腿,像蛇一样与男人们纠缠在一块,欲仙欲死地尖叫着,野兽般地翻滚着。她像是要吸尽男人的每一滴气血,疯狂而又炙烈。雪白的大腿在黑暗中发着荧荧的光晕,如白骨一样的清晰。
世杰每次都吐得几欲虚脱。可妈妈淫荡的笑声依然响在耳边,时而像乱抖的珠子,时而像拔尖了的海绵,每日每夜不停地回荡着。沙发上、地板上、床上……无一处没有他们做爱的痕迹。狼籍一片,赤裸裸的在他面前。
再后来,妈妈自杀了,手上还握着爸爸的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终于,这座房子彻底地陷入了永无天日的黑暗之中,他既是这里的君王,又是这里的囚徒。
铐着枷锁的君王。
厌恶阳光下的每一样东西,觉得那过分幸福的样子不是美丽的真正定义,想要把他们拖进黑夜里来,想让他们变得更美一些……
因为,他实在太寂寞了。
从此猫猫狗狗、小鸟小兔之类的小动物的尸臭便时时漂浮在这座房子里。撕裂了的肢体,粉碎了的头颅,在奉献了最后的美丽之后直至腐烂,才被一把火烧掉,只留下流星划过天际时那一瞬间的绚美。
想要掠夺更多的美丽,想要找寻更多的黑色快乐来陪伴他……
因为,他实在太寂寞了……
韩川是唯一一个让世杰感到震撼的阳光下的生物。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每一处毛孔,每一个细胞。仿佛一颗炮弹在死水中陡然爆炸,无数的碎片扩散成绚烂的花朵。
韩川也许忘记了,但世杰仍清楚地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课堂上,他正是为了见他才考到这所学校来的……
那是个暴风雨的天气。滚滚乌云张牙舞爪,横行无忌;狂风鼓动着黑色的翅膀,企图吞噬一切;浑浊的雨水翻江倒海,倾盆直下,夹杂着风中的泥沙,在地面上聚成一道道黑色的河流。整个世界都淹没在这灰蒙蒙的泪海之中,连天堂都被地狱的恶鬼占据了。到处天昏地暗,除了黑夜还是黑夜。哭得发狂,哭得身心力竭,哭得肝肠俱裂,哭到最后,眼中流出的是浓黑的血液。
世杰在这样一个夜晚逃出了那个淫臭无比的房子,因为他听到了妈妈和男人的声音,就在那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妖邪的叫喊宛如裂帛,漫出的尽是猩红的血。他仿佛看到了那涂满男性体液的丰腴身体,一丝不挂,在黑暗中白得发亮。不论是尖叫还是气味,都生生挤压着世杰的胃部,他不得不逃!拼命地狂奔、狂奔、狂奔,最后扑倒在风雨恣肆的大街上,吐得满面青白,浑身发凉。
天边电闪雷鸣,如条条白蛇环绕,恣情交配,粗重的喘息和吼声响彻天宇。
为什么还是逃不开?!强暴和淫靡无处不在。腥臭的气味如鬼魅魍魉死死地黏在他背后,挥不去,赶不走,企图要注入他的脑髓,侵入他的肌肉,在他的体内植下暴力和淫靡的种子。他的心在逐渐地变形,扭曲,逼迫着他的身体变为野兽,撕扯一切,破坏一切,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痛苦与快乐就是两条驻扎在他内心深处的毒蛇,它们互相搏斗,互相噬咬,互相纠缠,互相发泄,在施虐与被虐中达到高潮。连他的体内也充满了如此淫逸暴虐的快感!
淋漓的雨变成了蓝色的血,粘稠模糊的,蓝得接近死一般的黑暗。豆大的雨点凄厉地叫喊着从高空中砸下来,粉身碎骨,溅起一地的绝望。如祭神的处女。无限的快乐。无限的孤寂。
忽然,一袭温暖的外套披到了他的身上。世杰浑身一颤,猛地转过身。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温和的眼睛美得好干净!
“你没事吧?这样会生病的。”
韩川素来有日行一善的习惯,他远远看到一名少年跌坐在滂沱大雨中,想也没想就赶过来了。他撑着伞遮去密集的雨点,发现少年的脸异常的苍白,不禁关切地问道:“不舒服吗?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年以戒备的眼神瞪视着他,像一匹狼狈但依然充满攻击性的野兽。韩川安抚地微笑着:“你不用害怕,我是这附近A大的教师,不是坏人。”
他的微笑向来无人能敌,从三岁女娃到八十老太都会不自觉地喜欢上他那春风般和煦的笑脸。因此虽说他是才刚步入大学讲坛不久的新鲜人,但他的笑容却很快地赢得了全校上下的心。
应该说这是他的一种独特的魅力吧,他给人的感觉就像葱郁的树木一样安全而又可靠,温暖而又舒适,充满了生机活力,待在他身边,再急燥的心也会被一片安详与平和所包围。他又像一方远离喧嚣的伊甸园净土,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忘掉了所有的忧伤和烦恼,抛却了一切世俗的纷争,幸福和安宁在他的身边是那么的轻而易举,触手可及。
世杰怔怔地看着韩川,披在肩上的厚重衣料不容抗拒地传来阵阵暖意,树木般稳重好闻的气味强烈地冲入他的鼻间。皮肤依然冻得发青,心脏却在急剧地升温。烫得发抖。
这是什么感觉?仿佛在浓雾密布,长年不见天日的原始丛林深处投下了一束阳光。水样的光圈,火样的焦点。
“来,我送你回去吧。”韩川拉过他的手,发现冷如坚冰。
恍遭万伏电流击中般,世杰脸色一变,迅速地抽回手,一下子退了好几步。惊悸。莫名的惶恐。再退,再退,旋身即跑,速度之快使得韩川没有来得及叫住他。留下一地的惘然,但也随即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世杰几乎是没命地逃回家。一打开门,阴冷、潮湿和那淫靡的味道再度迎面扑来,但却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似的没法像往常那么嚣张。呆楞了许久,才发觉到是身上的这件西服外套。世杰脱下它,轻轻地抚摩着,心脏忽然一阵强有力地收缩,紧得仿佛把浑身肌肉都牵起来了。被韩川触过的那只手又麻又烫,好象置于沸腾的浓硫酸中,透过血管直接和心脏连到了一块。痛苦异常,但又无比的舒服,一种更为奇特的快感很快地流遍了全身脉络。想要更多……更多……
他极力抑制住身心的战栗,又忍不住将外套拾起,脸颊一点一点地挨过去……渴望却又迟疑,飞蛾扑火前那微妙的心思一闪而过。当冰冷的脸与湿漉漉但仍残有体温的衣料相贴时,冰块与炉炭刹那间溶化了,各种感官的碎片冲击开来,幻化成灿烂的星空,闪亮如钻石的泪光。层层快感风起云涌,犹如漫天的流星雨,撒下无数华丽的舞蹈。
世杰无法克制地发着抖,全身上下都被这沉重的森林气息包围了。这儿似乎不再是那间阴黑冰冷的房子,而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成千上万的古木矗立四周,浓浓的绿意铺天盖地而来……明亮得无比的眩目!阳光与湖水的结合处折射出道道摄人心魄的奇妙光芒,宛如透明的莲花瓣,在丛林中呈现出层层叠叠班驳参差的色彩,仿佛地狱深处的黑桦林,地府最美的圣地。
世杰抱着外套,像抱着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一株最具生命力最艳美的树木,就像那个人,那个仿佛从阳光里走出来的人……
把他拉入着黑夜的王国,紧紧地抱着他……一定会更美吧……
想把他拉进来……想让他变得更美一些……使他成为他独一无二的收藏品……
世杰迷乱地想着,双手抱得更紧了。
那时世杰16岁,刚步入高中,韩川23岁,大学毕业不久。
***
为了再见到韩川,为了心底的那个愿望,世杰很努力地考上了A大外国语学院,主修英日法三门语言。由于他是孤儿,又是以相当优异的成绩考进来的,所以学校给予优厚的补助,一切学费全免。他打听到了韩川教授的是日本语,还特地通过教导处的关系编排在韩川的班里。总之一切都是为了见他而做。在看不到韩川的日子里,世杰总是凝视着抚摩着那件西服外套。那是这座黑暗的房子里唯一的圣洁之物,宛如开在万丈深渊里的白百合。
韩川会注意到世杰,是因为他拔尖的成绩和孤僻的性格,以及家境的凄凉。三年的时间让世杰变得更高大成熟,以前那个苍白的少年已不复存在,只是冷漠与绝望依旧。韩川早忘了那个无月无星的雨夜,他只觉得这个学生够特别,特别到令他想尽一切地去帮助他。他以为世杰眼底的绝望是来自一个孤儿的凄楚,因此为他的孤僻沉默感到怜惜。当同龄的孩子们都在尽情地享受生活享受青春享受快乐的时候,这个孩子却以层层黑色的蛛网裹住自己,带着防备与不信任缩在角落里,让他看了隐隐的心痛,一股作为师长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他试着去接触他,想要踏进他的内心世界,却意外地发现了那突忽其来的信任。而且只对他一人,只接受他,只信任他,对别人则是理也不愿理。
毫无理由的信任。韩川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有信任总比没信任好,总有一天世杰也会像接受他一样接受其他的人吧。
可是,慢慢地,变质了。不,应该说,一开始就已经变质了。原本世杰对于韩川来说,就好象路边捡回来的一只猫,孤独而又高傲。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捡回来的根本不是猫,而是一匹极具攻击力的美丽剽悍的野兽,一匹嗜血并也会因为血的洗礼而变得更美的狼。
这个孩子不是人,是野兽。
等到韩川发现时,他已不知不觉走进了那个永恒的黑夜王国。毫无预警地。当他想要抽身而逃时,那匹邪恶的野兽又冲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一双充满爱欲的火红色眼眸直勾勾地攫住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仿佛不是真实的,一切都好似镜中的幻象。
冷酷阴骛,邪美妖魅的帝王,在那昏暗的房子里,端坐于一片艳红之上,斑斑的血迹绘成瑰丽的华袍,旷艳的红色蜘蛛爬满了全身,绚丽恐怖,神秘莫测。他的脚下是一堆小动物的尸体,丑陋扭曲的神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的手上还捏着一只垂死的小鸟,细细温温的红蜈蚣缓缓地往下爬……
美得令人胆寒!
这是韩川第一次踏进这座黑色的房子所看到的景象。他突发奇想地想要进行一次家访,看看世杰的生活状况,便跑到这里。门没有锁,他按了按门铃,又叫唤了两声,半天后才听到“进来”两字,这一脚便踏进了亘古黑夜的王国。
他惊呆了,从头皮到指尖,冷得发麻。
那不是他的学生!不是那个平日在课堂上乖乖听讲课后好好学习的男孩!
他以为他只是比较沉默寡言,比较不和群而已,谁会想到黑夜的沉默背后竟是血的喧哗?
他来了,来到我的世界……
世杰想着,心花怒放。黑漆漆的世界也为之胎动不已。变奏的华尔兹划过耳膜,骷髅在华莛上摇摆,断裂的琥珀杯拼凑起火红的骚艳。
温柔的鲜血,一滴滴……一朵朵……一簇簇……
献给你,也献给我自己。
为什么要害怕呢?这一切都是献给你的啊,你不觉得它们无比的美丽吗?这些是我眷养的一群华丽娇贵的蜘蛛。坚韧绵长的蛛丝缠了又缠,绕了又绕。娇艳欲滴。我要用它缠住你,绑住你,捆住你……
来吧,我爱,这一切都将献给你,连同我自己。
待韩川恢复神智后,他发现自己被捆绑在床上。空气里有着浓浓的绝望的味道。
“你想做什么?!”他叱喝着,这种不明所以的感觉令他恼怒。世杰没有回答他,背对着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黏黏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凝聚成夜神的眼泪。韩川感到极为不舒服,他挣了挣手脚,发现被布条捆得死死的,动一动都难。
“莫世杰!你不要胡闹!快点放开我!”他很想恢复平日温和的语气,却因心急恐惧而失败。
世杰转过身,带着宠溺而又诡异的微笑──看得韩川心惊胆战。诡异得一团浓黑的宠溺。
“老师,你还记得这个吗?”
他举起手。那件充满森林气息的灰色西服外套。
“那是──”好象有点印象,韩川努力地在脑中搜索。
世杰走过来,轻轻地将那件西服披在他身上,然后便将整个身子也覆盖上去,脑袋枕着他的胸膛。灼热而又坚定的心跳一波一波传来,敲击在耳畔,令人情迷意乱。
“你干什么?”
韩川吓了一跳。被一个男生这么压着,实在不是滋味,胸口沉甸甸的,呼吸也不顺畅了。
世杰枕在韩川的身上,觉得就好象枕着一潭湖水,水波是那么的暖和温柔,青翠碧绿,托着他,仿佛载起一叶浮萍,再怎么无所归依,也始终和水紧紧相偎。他不理会韩川的抗议,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起那个黑色的雨夜……那个绝望苍白的少年和那位森林使者般的青年……
韩川这下才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苍白无助的少年,蜷缩在暴风雨中像只受伤的小兽,爪子上全是红红的血块。
接着,世杰又吐露了心底的那个秘密。那个永恒的愿望。赤裸裸,毫无保留。
韩川瞠目结舌。
天堂的怪鸟在唱歌,抛落下细碎的珍珠,晶莹剔透。绿色的水妖爬出泥沼,枯瘦的指甲闪闪发亮,像夜光下锋利的牙齿,坚硬而又柔软。粘稠浓密的水草犹如妖娆的美女,纷纷在水下蛇舞。
这一天就到此为止,世杰也没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解开束缚后,韩川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座房子。
当年逃开的是那个苍白的少年,而今逃的人是他。
他逃不掉!
身后那两束如冰似火的目光总是紧紧地缚着他,像加长后锁链铐在他的颈脖上,残酷的宠溺沉浸在黑铁之中。毒蟒在耳边喘息,湿热的红信子扫过脸颊,引起一阵刺骨的战栗。冰与火在体内搏斗,极坚硬又极柔软,极艳美又极猛烈。
韩川对世杰态度的转变,其实也不是这个时候开始的,他很天真又很尽职地以为,世杰只是性向不同,心理上有些压力,看看心理医生就会没事的。
而世杰第一次觉得,一个26岁的大男人,还是大学的讲师,竟能天真得如此的可爱,如此的可笑,如此的……叫人心疼!
他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但却翻阅过这方面的书籍。然而,一切都令他厌恶!恨不得一把撕碎,撒向灰白色的天空,化做一群黑色的蝙蝠,向地面俯冲过去,做最绚丽耀眼的撞击。
疯狂是绝望衍生出来的产物,寂寞是绝望的孪生兄弟,他的爱恋和迷乱也因绝望而生。
他喜欢血色的美艳,喜欢由死亡换取的黑色的快乐。
“我从来就没有以看一个老师的眼光看你,确切地说,我只看得到你。对我而言,只有你,才是真实完满的,是黑夜里唯一发光的东西。为此,我才会坐在这里,坐在你的面前……”
说这话时的世杰,带着一抹黑夜的温柔,仿佛极轻柔又极沉重,像是打湿了翅膀的蝴蝶。
韩川选择极力忽略过去,他无法正视他,那个男孩背后悬浮着的是撒旦的笑脸和上帝的头颅,他走过的地方,月光如脓,流了一地,那不是光,是天使的尸体。灰白色的。腐臭的。粘稠的。
嫉妒的火焰是冰冷的,愤怒的火焰是灼热的。当这两种极冷又极热的东西相接触时,在无法融合的情况下就会发出裂帛的声音,随后将炸出漫天的五彩缤纷──那是心脏的碎片。
要摆脱世杰的痴缠,最好的办法就是弄出个女朋友来。于是韩川接受了频频对自己示好的美丽英文女教师,他们老早就是被学生们看好的一对。不可否认,他是带着私心和余老师交往的,这已经令他很过意不去了,如今更令他不安的是那冰冷的嫉妒和灼热的愤怒。他不敢看,不敢想,不敢面对……
“你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吗?如果是这样,我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世界上最大的胜利者通常是最绝望的人,这一点我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一切都豁出去!逼在雪亮的刀刃上。
身体已经腐烂了,分做一块块为觅食的乌鸦所果腹……
乌鸦的眼睛里有着我的眼泪。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就让它们替我流泪吧……
流干一切也无所谓……
世杰那残酷的恶作剧成功地令韩川意识到他的绝望和濒死的快乐。韩川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无理的理由与余老师分了手,他不能让世杰找到发泄的目标。随着愧疚的加深,愤怒也随之高涨。
“老师,你真的非常善良啊……既然你如此的善良,为什么却不愿来拯救我呢……?”
世杰当然知道韩川在怕什么,他总是习惯对人表示出关怀,当初对他也是如此。可是,为什么到了最该拯救的时候,却不愿出手呢?
现在,将他们困在一起的是一大片黑色的沼泽,四周轻烟缭绕,始终弥漫着一层腥臭的水雾。他一步一步往沼泽深处走去,拖着沉重的脚镣,锁链的另一头扣在韩川的颈脖上。沼泽的边上栖息着一群群水妖,身上缠满了色彩斑斓的水蛇,如此的妖娇,如此的妩媚,紧贴着他们的肌肤,靠吸取他们体内的气血存活。仿佛千年的爱人。
沼泽深处是未知的世界,生满了无数的小虫子,像那座淫糜的房子,更像扑朔迷离的未来……
或者,沼泽就是世杰的身体,他把灵魂埋藏于浓黑的水潭之中。冰冷昏暗,谁也看不清谁。如果韩川也能化为沼泽的一部分,这样彼此交融,分子与分子亲密地接触,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这是一个假死的世界。
韩川没想到三年前一个无心的举动,竟会给他招来了地狱的摆渡人。那件充满森林气息的西服外套抗拒着血与夜的气味,却也不得不锁在那间漆黑的房子里。这个男孩莫名其妙地闯入他的生活,如同阴云般笼罩了他的整片天空,浓烈鬼魅的眼神总是企图把他推向无底的深渊,像腐酸一样地侵入他的心肺。是怎样的情感竟会另这个男孩以如此极端的冰与火的方式生活?韩川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个无心的雨夜对世杰来说,是疯狂与绝望转型的开端,就在那个时候,他剥下了执狂的蛇皮,整只吞咽下去,毒液与血液融到了一块,闪闪发亮。他如遇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那片模糊的身影,至死不放手。
几天后,世杰遇到了一个他以为今生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人。空气在刹那间凝固住了,四周的景象缓缓模糊,褪去,天地一片空白,只有他们两人。来者是一个白皙雅致的青年。同样的震惊。
“小杰……”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的颤抖,复杂的表情纵横于面上,眼瞳中闪烁着粼粼的波光,仿佛有什么在游动,穿梭过目光之河,直直地游进世杰的心中,“你……还记得我吗?”
世杰伫立良久,目光迅速地黯淡下来,似乎被来人的明亮与温雅刺痛了般,一股雾气悠悠升起,化做千万细细的冰针,扎进他的皮肤,埋藏于他的细胞之中。隐隐的疼痛夹杂着冰块的碎屑,黑色的小虫带着尖锐的寒气爬满了整个胸腔。他当然记得他是谁。那个隐藏在记忆深处失落的绝望与美丽。
“……哥哥。”
***
A大校园的树林里。
世杰平日没事就喜欢待在这里,因为韩川经常从这里经过。韩川是属于光明的,而他只能躲在暗处默默地窥视着他。现在他与同父异母的哥哥莫世界站在这里,一股强烈的恐惧如猛禽般向他飞扑而来。
哥哥……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了,以往笼罩在他身上的绝望已不复存在。那个蜷缩在角落,满身血污,拥有一双闪亮眼眸,像蛆虫一样没有任何生存价值的男孩已经完全蜕变了,变成一只耀眼的飞鸟,宽阔圣洁的翅膀吸取着太阳光的热度,纯白得令他想一把撕碎!
“原来你考进了这所学校。”莫世界牵起一抹笑容。算算时间,这个弟弟也到了上大学一年级的年龄。他有好多想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尴尬的沉默漂浮在两人中间。
世杰静静地看着世界,他们明明就站在一块,面对面的,之间却仿佛隔有一堵无形的墙,他的这一边是死一般的黑夜,四处是坟堆,弥漫着强烈的尸臭,幽绿的火焰从地底喷吐出来,红眼睛的妖鬼彼此缠抱,赤裸的身体正逐渐溃烂,脓水和体液混杂在一起。而世界的那一边,圣母玛利亚在微笑,圣洁的光芒如白百合般铺撒一地,馨香满怀,仙女们在月光一样的湖水中自由地嬉戏,珠玉似的歌声飞出一群群雪白的鸟儿。
不应该是这样的,那片绝望,绝美的绝望,曾经那么无辜又无邪楚楚可怜地罩在世界身上……为什么这么快就被驱散了呢?也许,是绝望转移了,统统对准他直劈过来,劈出永恒的黑夜,把他留在黑暗的这一边。
在他看世界的同时,世界也在打量着他。
“小杰,”世界不安地顿了顿,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问道,“妈妈……还好吗?”
世杰的眼睫毛动了一下,奇异地看着他。他还挂念那个将绝望赐给他们的女人吗?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他用一种平淡得没有一点感情的声音叙述了妈妈出狱后的事情。
世界愈听脸色愈白,相较于世杰的平静,显得是那么的惶恐懊悔。
“怎么会这样……?妈妈她为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事情,也许就不会是这样子了……”
世杰的目光一冷,周身的气温遽然下降。
世界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仍径自说着,薄薄的泪光泛上眼眸:“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你想会是怎么样?”
世杰突然出声问道,他向前跨了一步,冰冷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逼近世界双眼。世界慌乱不安的眼神令他想起当年那个血肉模糊的男孩。那眼底的绝望是多么的美啊……美丽从痛苦中衍生出来,像揉碎了的黑玫瑰……
“你以为,如果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我们一家就能幸福下去吗?你以为那真的就是幸福吗?”
世杰的脸上似笑非笑,心却在急剧冻结。世界……他那美丽痛苦的哥哥到哪去了?走在光明里,渐行渐远。渐行渐远。他仿佛看到了韩川的背影,心登地一下又紧缩起来。世界的影子,韩川的影子,忽而交错,忽而合一,越变越透明,越变越轻盈,两双羽翼飞展出来,乘起满载的银辉,光的碎屑如雪花纷披……
他们都要离他远去,毫不犹豫地。要把他独自一个人留在地狱里。残忍的人究竟是谁呢?
世界的脸色因他的话更显苍白。
“我知道,其实最痛苦的人是你,”他幽幽地道,“就算爸爸妈妈在世,你也会因为我的存在而不幸福。可是……我无意于此啊!小杰!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会原谅我?我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到后面他忍不住激动起来。已经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了,为什么他们还要像陌生人一样?
“我已经毕业了,工作也不成问题,我可以……”
“你可以养我,是吗?你想说的是这个?”世杰截过话头,微微牵起嘴角,眼中一片阴霾。
“我……”世界一时语塞,“我知道我没办法补偿什么,但是,我真的希望能让你过得好一些!小杰,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啊!”
“怎么做?”
世杰喃喃,眼底如闪电般扫过一缕灼痛。世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欺身向前,一把掐住颈脖。
“小杰……?”输送氧气的通道突然被截断,世界直感到头昏耳鸣。世杰的手掌宛如一只巨大的蜘蛛,不怀好意地勒着他的咽喉。
“亲爱的哥哥,如果说要补偿的话,就让我看看你最美的样子吧。”
世杰微笑着低语,祥和的表情与粗暴的动作截然不符,深黑色的瞳孔映出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的身影。
来吧,让我看看你绝望的双眼,看看你最痛苦的美丽,我会把那个被摧残被虐待直至疯狂的少年还给你,那才是你最真实的模样……同时也是我自己……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一直以来,我们在黑夜中同体共生,现在你怎么可以背叛我一个人到天堂去?
世界先是有些挣扎,而后慢慢地停手了,任由脖子上的桎梏越来越紧,越来越重。他那双澄澈的眼睛直直地望进那两个绝望的旋涡,脸上渐渐浮起一层似幻非幻的哀伤,好似月光下的湖水,是那种被月光吸空了脑髓的美丽。他看到了……旋涡的深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身上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黑红色的血和浑浊的泪融成剧毒的汁液,流到哪里,就腐烂到哪里。究竟是世杰还是他?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
原来,当年那个被血淹没的男孩钻到世杰的身体里去了……难怪会有那么浓黑的绝望……就在那个时候当时的情形和现在是多么相似啊……什么都没变,只是他们的身体变大了……
世杰勒着手下温热的颈脖,眼神又迷乱起来。真是好熟悉的感觉啊……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吗?掌下的那个东西是那么的温暖舒适,随着掌力的加重,血管的颤动越来越快,温度也越来越高。好想……好想掐得更紧一些……
他凝视着世界,各种幻象如百花竞放,一个接一个不断地闪现。那张脸,那种眼神,好象就是他自己……他在自己杀自己……又好象是韩川,带着温和的微笑着告诉他,他要飞到天堂去,永远不会回来了……接着灵魂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鸟儿,展翅高飞……令人憎恶的天使正引着他的哥哥和韩川飞向越来越远的高空,远离他,远离地面,远离混沌,远离无边的黑暗。
他构筑了这个千年的黑夜王国,但却也被困锁在里边,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一线希望,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在沉睡,伴随他的只有永恒的孤独和寂寞……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孤独和寂寞。
不能放手……绝不能放……一松手他们就会全都飞走了……就算把手砍断,那只断裂的手臂也会牢牢地附在他们身上……就像无尽的怨念与绝望……
“莫世杰!你在做什么?!”
韩川的声音猛然响起。世杰浑身一震,没等回过神,一双手就冲过来把世界夺了过去。世界的颈脖在一阵窒闷后忽然窜进一丝冰冷的空气,使得他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韩川扶着他,不忘对世杰怒目而视:“你做什么?疯了是不是?”
他只是路过,不小心瞄见世杰的身影,心下一沉正准备绕道走开,不想定睛一看,竟令他大吃一惊。见世界咳个不停,他又忙问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
世界虚弱地笑笑,努力使自己的呼吸顺畅一些,他还有点站不稳,但身边这个黑色西服男子却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持。
世杰站在一边,握紧了拳头,内心的魔鬼又在不客气地叫嚣起来,猛兽在体内冲撞着,一双无形的手正一片一片撕着他的心脏,毒蛇与多足的虫子硬生生穿过他的五脏六腑,留下一个个丑陋的窟窿……
“为什么……?”
他颤抖的声音在风中响起。韩川与世界同时看向他,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一滴清寒的泪珠自世杰的眼中滑落……
如不小心坠下云层的天使。
“你那么善良,为什么却不愿救我呢?”
韩川和世界呆愣在原地,世杰什么时候走的他们也不知道。世界之所以惊愣,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个冷漠孤僻得像鬼一样的弟弟流泪。而韩川,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敲了一下,破裂的呻吟传了出来。是那颗泪珠化成的斧头吗?刚刚那一瞬间,他好似看到了那个雨夜里苍白无助的少年,怎么也掩饰不住惶恐和无辜令人不由自主地隐隐生痛。那不是凶残的野兽,也不是恐怖的妖鬼,只是一个被黑夜锁住了心的孩子。
──为什么不愿救我呢……?
孤零零的问话如幽灵漂浮着。
“原来你是我弟弟的老师,真是麻烦你了。”世界诚心道谢着,韩川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你弟弟?莫世杰是你弟弟?”那小子不是没有家人了吗?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没想到会在今天遇上。”世界简单地解释道。
“可是他为什么对你……?”韩川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世界苦笑了一声,幼时的记忆如水泡般浮了上来。
“小杰他不会杀我的,他只是想看我痛苦。”
那个小小的君王,踏着黑暗而来,静静地俯视着他,温柔而又残忍。他蜷伏在角落里,带着一身的血污,像临刑的囚犯,待宰的羔羊。美丽如花,柔弱如花,恐惧也如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韩川皱起眉头,觉得这对兄弟一样的古怪。
世界抬眼看着韩川,许久没有回答。这个人看上去成熟又稳重,有着极强的亲和力,是典型的丈夫型男子,世杰居然会在他面前流泪,想必这其间一定有着什么吧?
“老师,小杰是不是和你很熟?”他试着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他的情况?”
“情况?”
韩川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世杰那瞄准猎物般的眼神,赤裸裸的欲望与绝望交织其中,好象随时都会把他生吞活剥似的……他面色一红,赶紧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认真说起来,他对那小子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只知道他无父无母,一个人居住,性格孤僻,总是独来独往,一个朋友也没有。不过,他倒是看到了那小子莫名其妙的一面。韩川思索着,或许把这告诉他哥哥会比较好。
世界听说了世杰那虐杀动物的嗜好后,脸色又一阵发白。他早知道世杰从小就有些古怪,却没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发泄。
“他这样子不太正常,我认为让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会好一些。”韩川说道,他几次都想跟世杰提起,但又怎么也开不了口,目前他看到世杰就会产生一股莫名的恼意和惧意,令他无法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更有避不见面的冲动。
世界轻摇着头,眼中盛满难言的苦痛和深深的自责。
“不是这样的,他需要的不是心理医生……”现在的世界就像当初的他,需要的是彻底的救赎,否则不管怎么医治,这疮疤还是会溃烂,噩梦还是会继续,“如果没有我,一切也许都会不同了……”
小杰是他的影子,是比形体更灰暗的东西,藏在光明的背面,悲惨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没有谁会关心,没有谁会在意……就像地面上的尘土一样……
韩川不解地看着他。难不成要世杰这么一直下去吗?他的心中虽有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这时,世界又开口了:“老师,如果你能明白的话,也许就会理解他了。”
或者这个男人可以拯救小杰也说不定。
***
为什么不愿救我……?
为什么……
小男孩的眼眸流露的是与之年龄极为不符的哀怨,稚嫩的脸上有两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是被眼泪烧灼后留下的痕迹。子夜般死黑的瞳孔里,有什么在掏挖,一鼓一鼓地抖动着,不断地渗出脓血,仿佛要突破眼球孵化出来。他的脚下踏着一路的血印子,一条长长的铁链如利齿扣在细小的足上,如同残暴的猎犬一口噙住了刚刚出生的白鸽。过分快活于鲜血狂溅的眩美,魔鬼由天使幻化而来,羽毛逐渐褪尽,一片一片,宛如白色的蝴蝶,飞下地狱里来。地上到处是蠕动着的虫蛇,慢吞吞地蜷上去,如粗陋的麻绳,将雪白的羔羊紧紧地缠住,将美丽从丑陋中释放出来。
韩川恐怖地看着这一切,惊慌失措。他想冲上去把孩童从束缚中解救出来,却苦于动弹不了,低头一看,许多像树根般的条状物缠住了他的腿。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你不愿救我?
孩童的口中传出了世杰的声音,反复地在空中回荡,像夜行的蝙蝠,四处扑飞,窜进人的心灵深处。
韩川想开口说话,又发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孩的两颗眼珠子骤然凸爆,滚落下来,眼窟窿中飞出两条巨蛇,纠缠在一起,盘在孩子瘦小的身躯上,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笑,丑陋的眼瞳中映射出世杰的脸庞。悲伤。绝望。愤恨。
还有……一颗清寒的泪珠……
为什么你不愿救我呢……
***
韩川陡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自从昨天从莫世界那里听说了世杰的事情后,他心里就一直很不舒服,像有一块沉重冰寒的巨石压在那一样。
──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最痛苦的,可看到现在的小杰,我才知道,其实……伤害最深的是他才对……
莫世界的声音在耳边悠悠荡起。
──无论父母在世与否,都没有人注意过他……妈妈出狱后又让他看到了那么淫秽的一幕……你能想象他的痛苦吗?一直一直地……生活在黑暗与狂乱之中,没有任何人的陪伴与关怀,郁积的寂寞与怨恨又将向哪里发泄呢……?
韩川烦乱地下床走到落地窗前,哗地打开厚重的窗帘,温热的阳光一下子透过玻璃簇拥而来,室中登时一片光亮。天使们欢呼着跳下云彩直扑向他的怀抱,热情地亲吻着他的额角,使得他飘逸柔顺的短发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褐色,衬着那张俊逸的脸孔,就好像大天使拉斐尔。
被阳光一照,烦乱顿时减轻了不少,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靠在墙上,脑中又浮现出那个黑夜里的王国。小小的君王在哭泣……
一地的冰雪,因血的温热,融成水,化做眼泪,渗出肌肤,混进了骨头的刚硬与锋利,变成斧子,敲击进他的心房……
──老师,如果可以……请你救救他吧……
莫世界在临走时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留下这如铅块般沉重的话。
混合著莫世杰的眼泪……
为什么你不愿救我……?
韩川漫不经心地走进那片树林,步子放得很慢,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忽然他眼光一挑,猛地转身厉声喝道:“你不用躲躲藏藏!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世杰绕过高大的树木向他走来,昨日那不小心滑落的脆弱早已被他收藏得严严实实。他在韩川面前站定,默然无语。
韩川看着他,一股粉红色的怜悯油然而生,好象草莓果冻,软软地填塞在胸间。
“你哥哥已经把你们家的事情跟我说了,”他有些困难地道,“……我很抱歉,作为你的老师,我竟然一点都没了解,可是你也不应该一直拘泥于往事,毕竟一切都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你可以过上全新的生活,就像你哥哥一样,那不是很好吗?”
世杰只是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淡淡的表情看不出他有何想法。
韩川又道:“还有,你哥哥实际上是很关心你的,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呢?你们是亲兄弟不是吗?你不该把对父母的怨恨怪到他的身上。”
“我没有怪他。”世杰突然道,脸上扬起一丝古怪的笑意,“老师,看来你还是没能从他嘴里了解到什么,如果你当时能仔细地观察一下我的家,或许就可以明白了。
世杰深邃幽黑的眼眸如深不见底的井口,妖鬼在井底唱歌,蛊惑人心的歌声飞飘出来,化做无数灰黑色的蝙蝠,翩翩起舞。韩川有着些微的眩目,仿佛着了魔般怔怔地看着他。低低的声音像远处传来的汽笛,沈闷得又如冰下艰涩的泉流……
恍惚中仿佛被什么牵引着,等韩川的脑子恢复正常运转时,已站在那座曾来过一次结果却落荒而逃的房子里。没想到自己还会愿意来到这里,韩川一时间五味杂陈。上次来时什么也没注意,这回他才发现这座房子相当的昏暗,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暗淡的光线似垂死的蚂蚁,即使在白天也好似笼罩着一层黑雾。空气像搅不开的浆糊,黏黏乎乎,又好象脱了壳的蜗牛,肥胖的肉足一点一点地挪动,湿漉漉的,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韩川一进屋就感到有些喘不过气,实在太压抑了,闷得人心慌。
“为什么不打开窗户?让空气流动一些不好吗?”这小子难不成一直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
说着他走过去想拉开窗帘,却听世杰一声大叫:“不要!”
韩川一惊,手一晃,当地碰掉了什么东西。
“不要……不要打开!”世杰苍白着脸,“这座房子不适合光线进来……”
阴黑潮湿的王国,好像吸血鬼一样,承受不了光明的热度,一旦被阳光照到,也许就会化成灰烬了吧?所有的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奸邪,丑陋,残暴,淫秽,还有烧焦的欲望,刺骨的孤独,都在黑夜中得到永生,千年不变。
世杰的眼睛仿佛有两蔟火焰在燃烧,灼灼发亮,犹如暗夜中的星子。在光亮处死黑一片浓烈慑人的双瞳,在光的背面竟如死神的镰刀反射出白骨般的荧荧光辉。
韩川愣了几秒钟,才低下头看掉在脚边的东西。是一个相框。他拣起来,仔细辨认着照片上的人。这是一张四人全家福。那英挺的中年男子和美丽雍容的少妇想必就是世杰的双亲吧?看得出少妇对男子有着极深的眷恋,宛如依附在古木上蜿蜒缠绵的蔓藤。还有两个可爱的小男孩,大的约莫八九岁,很讨人喜欢的乖宝宝模样,这应该是昨天才见过面的莫世界,人虽长大了,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没有变;小的正是屡屡在他噩梦中出现的那个孩童,果然是世杰没错,一样美得出奇的眼瞳却阴黑可怖──这根本不是孩子的眼神!
“这座房子到了夜晚,总会响起妈妈的声音。”
世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韩川从照片上收回心神,看向他。
“你说什么?”
世杰定定地凝视着他。
“妈妈没有死,她还在这座房子里,每到晚上,我都会听到她和男人作爱的声音……尤其在下雨天,那声音持续得更久……还有……”
“你不要胡说!那一定是幻觉!”韩川忍不住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就没事了!”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雨夜里苍白的少年,浑身湿漉漉地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打着抖,一双眼睛就像受了惊的小鹿,忽闪忽闪的。莫非世杰那时候就是受不了幻听的折磨才跑出来的?盘踞在心头的怜意顿时又增添了几分,韩川忽然觉得万分的愧疚,为前些日子的冷漠和疏远而懊悔。世杰毕竟还是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下生长,没有任何亲人能够依靠,他有什么错呢?反倒是他,在听到那场惊人的告白后就吓傻了,直觉避瘟神似地躲着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他。现在想一想,这孩子哪懂得什么是爱情?他对他或许只是一种恋兄的情愫,只是想要找一个可以关心他的人而已,所以才会说出想要他来拯救他的话。
“幻觉吗……?”世杰低低地重复了一声,目光变得空洞起来,“不对……妈妈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家,死的只是她的肉体,而她的灵魂一直都漂浮在这座房子里,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上不去天堂的人……”
“世杰……”韩川刚要开口,又被打断了。
世杰的目光调到客厅里的一张沙发上:“妈妈常和男人在那个地方作爱,而我就站在这里,浓重的肉体的气味总是向我挤压过来……可是,他们却看不见我……没有谁……”
他只是空气里的一粒浮尘,封锁在自己的王国里,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然而沉默的背后,地火在运行,哭泣的熔岩因为鲜血的加盟而愈发狂躁。
“世杰!”
世杰的手没提防地一紧,惊得他心猛然一缩,血液顿时急汹汹地逆流直上。他张皇失措地看着韩川,好似被电流打着般,全身滚烫一片,又像直接把手放到火中去烤,登时皮开肉绽,焦黑一片。他的气息急促起来,一幕幕鲜明斑斓的林木向他横扑直盖,层层叠叠的枝叶,雄浑有力的脉动,生猛炙烈的吐纳,都如风暴般飞卷袭来。心脏像被猛兽攫住似的,抓得一片血烂。他拼命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却压不住那火辣辣的灼烫感。韩川的这一握,几乎令他窒息,心底忽地闪现出一双火红色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一鼓一鼓,几乎要爆裂开来……是谁……是谁……
这种反应……原来他还是他……那个黑夜在暴风雨中狂奔不知所归的少年……只是多了那双火红色的眼睛……潘多拉的盒子就快要爆炸了吧……?
我的希望在哪里呢?
韩川握着世杰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把他的力量传送过去。他误以为世杰苍白失色的脸是因为想起了往事的缘故,压根没料到世杰狂澜汹涌的内心世界。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你要看开一点,否则永远也无法走出阴影,”韩川语重心长地道,“你不是要我救你吗?那就听我的话,把房间整一整,不要弄得阴阴暗暗的。居住环境明亮了,心情才会好起来。再找个时间和你哥哥好好谈谈,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会留有这张全家福,就表示你多少对他们还是有感情的。试着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好吗?你啊,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多交一些朋友。有些时候,朋友能给予比亲人更大的支持,你知道吗?”
世杰亮灼灼的眼睛直瞪着他,却没有回一句话。
韩川当他是同意了他的建议,又道:“等你习惯了有朋友的感觉后就搬到学校公寓去住,虽没有家里方便,但却热闹得多,对你改变人际关系也有好处。”
他拍拍世杰的肩膀,很满意他没有反对。“好吧,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说着他点了点头,正要向门口走去,不想一股强力倏地从身后将他扯了回来。韩川一时脚步不稳,向后跌进一堵坚硬的肉墙里,忙要挣扎着起来,那股强力又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迎面就撞上那电光石火般的灼热目光,那被烧得通红的眼眸令韩川悚然一惊,心跳一下子漏掉了几拍。
与火热的目光相反,世杰的表情一片冰寒,仿佛呼口气都能结成霜花。他冷冷地笑道:“你说要拯救我,难道就是这一堆废话吗?”
“世杰!”
韩川的肩膀被抓得又紧又痛,一张脸挨得老近,呼吸一丝一缕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使得他非常地不舒服,不明白世杰究竟想干什么。一只大手又拂上了他的脸颊,身体立刻僵硬起来。
“你真是太天真了……”
火焰的深处郁积着一场绝望的风暴,世杰的笑愈来愈冷,手心却烫得发麻。“世界只是跟你说了我家的事,你就这么轻易放下了对我的戒备。你以为……我所谓的要你救我是什么意思?”
“世杰!”他在说什么?韩川发现自己居然挣不动,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世杰的冷笑像一根又尖又利的刺,直直向他扎来,“你快放手!”
“老师……”
世杰充耳不闻,一双眼睛又迷蒙起来,如梦境一般旷远迷离,然而他握住韩川的手更紧了,“你那么善良……一定会拯救我的对吧……?”
“世杰!”
在韩川察觉到危险时,一股炽热的气息如闪电般向他逼近,冷不丁地噙住了他的口唇。韩川惊得瞪大了眼,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与仅离他几毫米距离的世杰对视着。世杰的眼睛……一团的黑!又好像一团的红……黑火在燃烧,掀起滚滚浓烟,火乌鸦满场飞舞……
还未从震惊中苏复,一个又烫又滑的东西撬开了他的唇齿,窜进他的口中。
韩川吓得倒吸了一口气:“你……”
这一出声使得那东西更轻而易举地向他口腔深处探去。舌与舌的交缠,引得韩川的体内窜起一道道电流,口中的液体沸腾翻滚,全身细胞都抽搐起来。双手发麻,双脚发软,浑身烫得如在火中焚烧,奇异的快感升腾起来,滑溜而又灵活地搅着他的心窝。所有的空气和力量都被抽空似的,阵阵窒息使他根本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屋内的气流也骚动起来,原先冻结的空气因温度的不断升高而溶解,宛如即将爆炸的一鼎沸水,滋滋作响。
“放开……”
就在思考能力也将被淹没之前,韩川终于挤出了一丝缝隙虚脱地抗议着。他虽然已经是个23岁的成年男子,却从未和人如此的亲密过,先前和余老师交往时也是非礼勿动,非礼勿言,连拉一拉手很少。
世杰总算离开了他的唇,但依然紧紧地抱着他。韩川此刻气喘不已地靠在世杰怀中,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羞愧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感觉都齐聚心头。他着实被吓坏了,没想到世杰竟会如此的大胆。他想狠狠地怒斥他,却又什么也骂不出,就连目光也不敢往他身上放,想挣开那铁箍般的臂膀,却软绵绵地没有一丁点力气。
世杰下一刻的举动又使他惊叫起来:“你……你做什么?!”
世杰竟然轻轻松松地一把抱起他往卧室走去。虽然表面看上去有些偏瘦,他的体重可不算轻呀,这小子怎么一下子就能把他抱起来了?
还没来得及消化,他又被放到了一张大床上。韩川心下一惊,这正是上次来时被捆绑的地方!
“你究竟……唔!”
话还没说完又被吻住了。世杰几乎是忘情地疯狂掠夺着他口中的每一滴汁液。韩川又羞又怒地挣扎着,但很快就被世杰压制住了手脚。他的身体完全失去控制,在一波接一波的快感中载沈载浮,好似失了舵的舟子。
在这一片欲望的汪洋中,那双充满激情的黑眸愈逼愈近,死命地追逐着他,不管怎么闪躲,怎么逃,那如蝙蝠般的黑暗仍张开了宽大的双翼向他劈头盖脸地袭来,并且扩大再扩大,形成一涡旋流,龙卷风从里边伸出无数只巨掌,揪住他,拽住他,急切地要把他往旋涡中扯去。巨涛发出震天动地的暴吼,在与岩石致命的冲撞中,将自己砸得粉碎,再一头载进海洋中,再度掀起狂浪的风暴,如此的循环往复,一遍遍地在体内引爆。肉体撼动起来,心脏鼓鼓地布满细薄肿胀的毛细血管,一张一收……终于在顶端出现了丝丝裂缝……红色的,渗着血……业火般鬼魅的眼眸在缝下窥视着……
“老师……请你救救我吧……”
在灭顶之前,韩川恍惚又看到了那个雨夜里苍白无依的少年……还有……那滴清寒的眼泪……
……请你救救我吧…………
韩川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那一刻死去,为什么还要让他面对如此尴尬的处境?!他恨自己的无知和单纯,恨自己的心软和轻信,更恨自己内心的动摇和身体的背叛。他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居然会以为恶魔还能变回天使。错了!一切都大错特错!变成恶魔的天使是怎么也飞不回天堂的,就像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宁可忍受生老病死的苦痛也不愿回到那无知无欲的伊甸园,因为邪恶与情欲的力量更来得真实可靠。圣洁的天堂居于九天之上,是那么的遥不可及,而地狱与人间仅仅只隔一层薄薄的地皮。淫邪不是圣洁的反义词,只是比圣洁更贴近人心的东西。可是……为什么要选上他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绝对不原谅你!”
他再也不要在这座暗无天日的房子里多待一秒!再也不要去面对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再也不要与那匹失了心的野兽有任何瓜葛!再也不要……
──如果可以,我宁愿那个雨夜不曾遇到你!
死刑的宣判回荡在世杰耳边,受刑的精灵一次次地昏厥,死亡的碎波在眼帘下跳动。
──我不爱男人,更重要的,我不爱你!
他不爱他!!
***
强忍着一身的疼痛与疲惫,韩川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中,第一件事就是直冲浴室。滚烫的热水只洗得掉斑斑的血迹和黏湿的汗液,却怎么也洗不掉那一身青紫的烙印和焚心的疼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他死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遇上这种事情!只是同情,只因为是同情不是吗?把他的同情心丢给野狗让它们咬个粉碎吧!他的这副躯体再也不需要……!
第二天,韩川就因为在热水中浸泡过久而病倒了,连续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谁也不见。病并没有多大严重,真正折磨他的,是这一星期来断断续续的噩梦。梦魔像是紧紧擒住了他的心,不愿让他醒来,不愿让他遗忘,不愿让他逃避下去。梦里才是最真的现实,而现实是假想的乐园。可他每次还是会痛醒过来。梦里有一张脸,苍白如纸的脸,让人联想到的只有死亡。一双烧焦似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挥也挥不去,引起他心绞痛的正是那一滴如钻石般晶亮的清泪……
泪珠儿细细地发着光,刺得他眼睛直痛,无声地迫问着他:
为什么你不愿救我?
为什么不愿救我……?
为什么……
心脏像是被剜去似的痛,绵长而又窒闷的痛。然后他就不得不痛醒过来了,醒了之后又是欲裂的头痛,一起逼迫着他,闷得他无法喘息。
救你……?
你要我怎么救你?!你所做的一切还不够吗?为什么还不放过我?被侵犯的又不是你,为什么还要摆出这样一张脸来?!最该哭的……应该是我啊……
韩川欲哭无泪地抱住了痛得几乎要发疯发狂的头颅。他再也无法待下去了!要抹去这一切,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他要走,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离开学校,离开这个城市。到东京去!他一直在为考取早稻田大学的研究生做着准备,现在该是时候动身了。
得打一份辞呈。坐到电脑前,忽然想起许久没有查看电子信箱了。轻点鼠标,打开信箱,最先跃入眼帘的就是那一行字:
为什么你不愿救我呢?
手一震,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韩川盯了好久,到底还是忍不住点击了。
──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一直一直地叫唤呻吟……好恶心的声音……你还是不愿来救我吗?我一直在叫着你啊……为什么……你还是不来……
韩川如遭电击般猛地一下站起,“砰”的一声椅子向后倒去,不知碰着了哪个地方,“吱──”电脑的屏幕一片漆黑。
不要管他!不要管他!跟我没有关系!一点没有!
韩川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却掩不住急剧上涨的不良预感。
***
病假结束,韩川回到学校打算跟校长商量辞职考研的事情,却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当场愣在那里久久不能思考。
──莫世杰被人发现在家中自焚,现已送进精神病院。
“好好的一个孩子,真是没想到啊,”校长叹息着,“那个孩子,据说被人救出来后整个人就已经神智不清了,他一直喃喃地说着什么要把什么声音烧掉……”
声音?!
韩川清醒过来,问了出事的时间,正是给他发电子邮件的那天晚上。
那小子……究竟想怎么样……?
市精神病院。
韩川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看到世界,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世界什么也没说便快步离开了。看来他已经看过世杰了……难道世杰的情况真的那么差吗?
韩川觉得心脏又开始绞痛起来了,不由得握了握满是冷汗的拳头。
“就是这儿了。”
护士把他领到世杰的病房门口。探访的人只能从门的栏框中望进去。只见世杰呆呆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手脚还缠有白色的绷带,手中好像还抱有什么东西,又破又烂,像是被烧过似的……
“他手上拿的是什么?”韩川忍不住问道。
“是一件烧坏了的西服外套,他被救出来时就一直抓着这东西,我们本来想拿下来的,可只要一碰那外套,他就发起狂来。现在不管做什么事情,他都不让那件外套离手。”
韩川的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这……”护士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点了点头。
打开房门,韩川走了进去。一步一步,极为缓慢。病房里一片空白,迥异于那间被黑暗笼罩的房子。世杰没有注意他,目光始终停留在手中的外套上,表情是呆滞的,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韩川在他面前站定,久久地注视着他。
不见了……那个阴郁鬼魅的恶魔,和那个雨夜里苍白无依的少年……都不见了……
现在在这个躯体里的是谁呢……浴火凤凰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而现实里,一场火烧出的会是什么呢……?
更深的绝望,仰或更麻木的感觉?
……你还沉浸在黑夜当中吗……在这一片天堂似的洁白中……
世杰下意识地抚摩着那件被烧毁了的外套,像是没有注意到来人似的,连头也没抬。韩川思忖了一会,忽然对护士道:“请让我和他单独相处一会好吗?”
护士刚想反对,可看到韩川乞求的目光后又狠不下心拒绝,只好答应了。
“好吧,不过请小心一些,他还不太稳定,一旦有什么事请立即按铃。”
好心地提醒后,护士便退出了病房。
韩川伸出一只手,轻轻端起世杰的脸。触感是如此的冰凉,一直寒到心头。世杰的脸顺着方向,目光总算与他相遇了,但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潭死水,不要说波澜就连丝涟漪也没有。
“……你这个样子,还是该笑呢,我是该哭……?”
韩川缓缓地跪了下来,仰视着世杰,“你一直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你就是这样呼唤我的吗?非要我和你一起痛苦下去不可……?你真的是……太过分了……”
眼泪自他的眼中悄悄滑落……那滴清泪,梦里世杰落下的眼泪,原来跑到他的身体里去了……难怪那么的痛……
现在他该怎么还给他呢?
“如果……这是你留住我的手段,那么……你的目的达成了……”
他的手从世杰脸上滑到腰间,眼泪也从他的脸颊滚落到世杰的手上。他轻轻靠过去,搂住了世杰的腰身,在把头埋入他的怀中的同时,终于泪如倾盆。
他再也逃不掉了!一旦走掉,那份心痛就会永远追逐着他,如同野兽般,无穷无尽,噩梦也无穷无尽……到老到死都得不到救赎。他终于体会到了世杰的绝望。
两个溺水的人可以互救吗?如果不能,就一起沉溺吧……
世杰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韩川的肩头,原先呆滞的眼眸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眼泪也随之滑落。
这最后的赌注他算是赢了一半吧?
他烧掉那个黑夜的王国来换取最后的救赎……如果疯狂可以留住爱人,就让他永远地疯狂下去吧……如果不能,就让白色的十字架穿破他们的心脏吧!
永远永远……
不要分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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