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云居寺里晨钟早已响过,却没惊醒相拥着沉入眠梦中的两人。只见云星澜以自己的手臂让小童枕着,小童就这么偎在他怀里,睡得正熟。
“星澜兄!”随着呼喝而来的是门扇乍开的呀然声响,“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声音发自床边,云星澜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里的人影吓了他一跳,连忙拿起半落在床下的衣服穿上,不自在地望了眼身旁的小童,脸孔略显赤红。
“见到我,是不是很讶异啊?”来访的是他三年前结识的朋友邢秋圃,只见他拉了把椅子到床前坐下,“哼……我早说你这人没心肝呢!来了这么久了,却也没记得通知我一声,昨儿听人提起,才知道你来了,谁知你是不是特意躲着我呢!”语气笑谑,云星澜也只得陪着笑,眼睛又瞟向小童,他也醒了,正自揉着惺忪睡眼。
云星澜忐忑着,虽说他跟邢秋圃同属放浪一类的人,可这种景象被当场瞧见,脸皮再厚也抵不住打趣,更何况邢秋圃嘴上向来不饶人?正暗自琢磨着该怎么挡掉邢秋圃那张嘴时,却听得邢秋圃自顾自地说着:
“嘿嘿……不过这下子我自个儿巴巴地赶上门来,你要躲也来不及了,快点梳洗一下,我在酒楼里订了桌席面,邀了几个好友,都是你认识的,咱们今儿可得好好乐一乐,这个脸你可不能不赏……”
邢秋圃絮絮叨叨地说着几个好友近来的状况,又是埋怨他忘了旧友的……却完全没提一句小童的事。按理说,邢秋圃这人不该会放过这个笑话的,再者,以小童的姿色而言,邢秋圃不说上两句垂涎称赞的话更是大违他本性了。
云星澜不由微微觉得奇怪,怎么邢秋圃像是完全没看见小童似的?邢秋圃该不会是转性了吧?云星澜心里暗暗罕异,心不在焉地偶尔响应邢秋圃一两声,随即在被窝里穿著外衣。
邢秋圃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但话说到一半,寺中僧人送了茶进来,让云星澜心里又是一阵打鼓般擂响,他和小童两人睡在床上的模样被邢秋圃看到了,不过挨上他一顿打趣,往后当笑话儿说罢了,可被清心寡欲的修持僧人看见了,这……在寺中行苟且之事被和尚发现可是不妙已极……云星澜打量着僧人的表情,暗自忐忑,可这送茶进来的和尚却像是什么都没瞧见似的,平静地放下了茶,然后退了出去。
这下子,云星澜可觉得不对了。邢秋圃有可能转性、体贴地视而不见,但……和尚会对他这个污了佛门清净地的浪荡子也来个体贴的视而不见吗?他想,就算日头打西边出,这些吃菜的和尚也不会放过念佛号说罪过的机会。
他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小童,只见他低下头去,什么话也没说。再转头看向邢秋圃,邢秋圃脸上丝毫未有异色,两只眼睛一瞬也没瞟向小童所在的位置,云星澜不由心想:难道只有他看得见小童吗?
但他按捺下心里的异怪,只是敷衍着邢秋圃,答应他等会儿必定赴约。草草地打发走邢秋圃之后,他皱着眉,定定地看着小童。
“怎么他们像是全没瞧见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是妖?”
“我……”小童抬起一对明净的眼眸,煞是可怜见的模样,让云星澜不禁舒开了眉心,眼神也放柔了,伸手搂住了小童,小童这才缓缓说道:
“我想你也猜到了,我不是人,但你别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的。我……我其实是杏花精,就是前面那处院子里那株杏树花精。”
杏花精?云星澜瞪大了双眼,想不到这名为倚云的小童真是一朵杏花,难怪他身上有杏花的香味,又美得不似人间应有……但,欢合一夜的对象竟然是妖非人,还是让他不禁战栗起来,毕竟,太多的故事里有妖魅惑人、藉人之精气炼形的情节,而与妖物媾合者,大有人连命都丢了的……
“那你来接近我,难道是……”云星澜颤抖着,心里也有些不豫。飞来艳福,当真是祸非福?想着昨夜旖旎风光、情致缱绻,娇美小童在他耳边低喃的软语情话……那些全都是假的?想着,他缓缓放开了小童。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小童连忙解释,“一般妖物鬼怪会害人,但我不会的,我……我接近你不是为了吸取精气……百年老树,自聚天地灵气,哪里需要做这种害人的事呢?”
“喔?”想到昨夜的一切竟全是虚情假意,云星澜不由冷了脸,“这么说,你接近我不为害我,那么是为了什么?你说个理由来听听。”
彤云飞上小童双颊,不由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指甲。三年前的事,他忘记了么?小童飞快地抬起眼眸来瞟了云星澜一眼,见他总是潇洒的笑容不见,只是板着脸孔,心不由微微一沉。
“你……你不记得了?”小童倚上云星澜的肩,却被推开,“我会接近你,是因为……因为……我们之间有缘啊!这不是你说的么?不然,我也不会从三年前开始,就……”小童话未说完,就被云星澜一声冷笑打断。
“缘份?哼……你是这院里的一株杏树,我是穷乡僻壤的书生,天南地北的,八竿子打不到一处,我一个人能跟棵树有什么缘份?你别想再骗我了,也少说什么不想害我的鬼话,说得再冠冕堂皇有什么用?花精厉鬼,还不一样都是妖怪?”云星澜愈想愈气,“哼!我真真可笑,竟信了你昨夜一番鬼话……你只明白告诉我一句:花精要炼形成人,需不需要藉助人的精气?”
小童瞪大了双眼看着云星澜,他……他真的一点也记不起三年前他自己说的话了么?是他要他等他三年的……若不是冥冥中注定的缘份,身为花精的他,怎会心怀凡人情愫?若不是天缘摆弄,他又怎么会在三年前爱上他的不羁倜傥?一夜里为他倾折芳心,真个守候了三年的光阴……可花精炼形,若能得藉人之精气,确是能收大效,这是实话,他不想骗他。
水雾在小童的眸底聚集,但他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看见小童承认,云星澜不由脸色铁青。什么他一直喜欢着他、什么一直惦念着他、什么终于盼到了能跟他厮守依偎的机会……那时的甜笑全是做戏,跟传说里的妖魅们使的把戏是如出一辙的虚假!
“这就是了……”剑眉倒竖、薄唇挑出冷笑,“你根本就是在骗我,想利用我!”
若真没有其它企图,何不一开始就抖露身份?多的是机会的,不是吗?被欺骗利用的气愤让云星澜转过视线,刻意忽略小童的眼泪。
泪水自小童的大眼中滴落,“你真的不记得……三年前的事了么?”
“三年前?三年前我可没见过你呢!”
“可你见过那株杏树啊!那时,你不是常在树下休息、或者看书么?你还常说想看看我开花的样子,还说过一定会很美什么的……你还为我做了首诗……而那一夜,你更是……”
“住口!”云星澜暴躁地打断小童,“我可不记得自己三年前干过引诱花精的事……我不想听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说着,他将小童一推,便径自离开了房间。
小童怔怔地看着云星澜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泪,垂落得更多更快,像是沐雨绯杏,被水分渗淡了花红……
※ ※ ※
秋试期过,在还攀着暑热尾巴的九月中旬放榜,云星澜这次如愿中了举人。因想着来年春天还要参加会试,索性就不回家乡去了,只是托相熟的同年替他在这里赁了个小房子,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每天除了温书、做八股之外,不时也和几个同年故友四处逛逛,今天一个文社、明天一个酒局的,日子过得不违他本性的逍遥自在。
此刻,席上正自热闹,一群人飞花闹酒闹到了头,开始觉得没趣起来,有人便提议换个酒令,一时又把气氛给炒热了。
云星澜原也跟大伙儿一起欢笑着,跟众人一起闹邢秋圃,一会儿挑剔他说得不通、一会儿扰得他错了韵,众人拿住了就要罚他酒,席上一时乱嘈着。
但邢秋圃硬是不理,只是自顾自地搔着头皮想酒令,这时,他一眼瞥到云星澜,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下,有了个极好的主意。只见他夹起了一颗杏仁,摇头晃脑地念道:
“日边红杏倚云栽……”说着,他还贼兮兮地看了云星澜一眼,然后捂着嘴偷笑,“我引这句诗有什么趣味,只有星澜兄知道……星澜兄,你说有趣不有趣?”云星澜瞪了他一眼,敛去脸上的笑容,说道:
“无趣得很,你自个儿罚酒三杯,我就不追究你!”板着的脸有怒意的痕迹。
一时众人看出有事,便忙忙地扯着邢秋圃追问缘故。
邢秋圃摇着手,“你们叫他自己说,”他的本意是要逃过罚酒,见众人注意力转移,便乐得将话题踢到云星澜头上,“那是他亲身经历的一场风流艳福,要他自己说来才够味儿,而且听了之后,保你们赞我这酒面说得好。”
云星澜恨恨地瞪了眼邢秋圃,暗怪自己不该把这件事说给他听。也是因为当初一时不忿,便说了出来。他还以为邢秋圃会顾念着他的心情,就把这件事藏着,不拿出来当笑话谈呢!谁知道……邢秋圃根本死性不改,居然这时候给抖了出来。
想起那件事,云星澜就忍不住情绪低落……众人有的推他肩膀、有的扯他衣服,就是要他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香艳刺激的故事是大伙儿都感兴趣的。
云星澜强笑着,敷衍了事地说道:
“那是我在云居寺寄宿时候的事,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遇上了一个杏花精,然后……春风一度罢了,这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
可众人不肯放过云星澜,只是抓紧了他细问端底。一时,云星澜被众人闹了个无可推托,只好细说。随着话语描述,当时的情景一一重现,在他脑海里重新经历一次期待的兴奋、缠绵的甜蜜、交心的幸福……
半露在枝叶后的姣秀容颜上那双澄澈大眼的凝视是专注的,带着愉悦,毫不保留地倾诉心中情意,看得他的心随之怦然,且热着,一日不见那张容颜便觉怅然若失;静夜枕畔轻吐软语,以‘倚云’为名的小童,纤小的身子依偎着他,红唇触着他的鬓,放肆弥漫的甜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鬓边簪了朵红杏……
‘倚云是你真正的名字,还是特意取了来哄我的?’
‘你要不喜欢这名字,改一个也好,随你怎么叫,我都乐意的。’
‘叫这名儿也好,倚云倚云……日边红杏倚云栽……你整个人还真像诗上形容的日边栽的红杏呢!无论体香、样貌……都惹人爱,可这红杏就只一样不好……’
‘哪里不好?’语气着急,让他感觉自己像是故意想逗哭孩子的坏人。
‘诗上有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红杏出墙,可就不美了。’
‘这话你不该对我说,我跟你又不是……再说,我也不是那样人……’
‘是是是……我失言了,该打……逗你玩的呢!这也不用发急,既然你名叫倚云,我不就正姓云么?那我就当你是只属于我的了,好不?’
‘哪里还用得着当呢?本来就是呀……我可、可是一直……只看着你的……’
‘我知道,打我一住进来,你就看着我了。’
‘呵……’浅笑在黑暗中回荡,带着香气,‘不,更久……’
‘更久?久到什么时候?呵……说不定咱俩的缘份是上辈子积下的,前辈子朝夕相处还不够我们用,所以天缘凑巧,让咱们又在这里遇见。’
‘…………或许吧!我也这么想……’
再甜腻的话语,一旦心不真,就什么也不是了。云星澜不觉沉闷起来,脸上的笑也变得勉强,旁边众人为他的故事加了些什么眉批,他也没听真,只是沉溺于回忆,感觉心头被揪着。
“杏花精啊?这可是好兆头了,想来年星澜兄必定高中啊!”有人这么说着。
“怎么说?”
“忘了哪本书上看来的了,但我倒还记得几句……那篇是咏杏花的笑争春之太守,记红杏之尚书,若乃二月新晴,曲江高宴,乍插帽以盈头,遂探花而游遍可巧有个杏花精自荐于星澜兄,又自名‘倚云’……有红杏自来相倚,看样子星澜兄明年要高中了。”
“可不是,唐时进士及第赐宴杏园,星澜兄这番巧遇杏花之精,不就暗示着该中进士了么?咱们该贺上一杯,星澜兄更该为此浮三大白啊!”
四周哄闹着,但云星澜却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你真的不记得……三年前的事了么?’含泪的双眼企盼着,企盼他忆起被他遗忘的过往。
三年前……?云星澜回想着,三年前,他寄居云居寺,而刚才被颂读出来的句子,他有印象……为什么有印象呢?是某个午后吧……痴痴望着窗前那株翠绿杏树的他,忽地怀想着春暖花开时,窗前那株杏树开满了灿烂红花的芳姿……
当时,他幻想着自己春天会试放榜高中时的得意,突然心血来潮得了一句,便想做首诗吟咏一番,可搜索枯肠了半天也没做成,却在翻著书找灵感时,在书中见到了那几个句子……
‘呵呵……看样子我可比李白幸运多了,他是“月既不解饮”,我却有你陪我喝酒……这也是我俩的缘份吧!好,等他日我曲江高宴,你也开上满满一树红花,我必以你簪帽,咱俩再来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那时,你陪我喝的可就是得意尽欢的酒了,哈哈哈……这三年,你可得好好地等着我,为我一展你的绝艳丰姿,让我持觞吟咏以谢呦!’
似乎,他曾经这么说过……那时,他因落榜而意兴阑珊,陪着他的,是一直以来在他窗前布洒清凉、飘送清芬的杏树——多少话语都有那株杏树听他倾吐……
‘我会接近你,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缘啊!这不是你说的么?’
是啊……当时,他不就认定他与他有缘了么?那时他说得出自己跟杏树有缘的话,可何以后来他却不信他呢?是他自己忘了……忘了三年前的事。
‘打我一住进来,你就看着我了?’
‘不,更久……’
‘更久?’
那夜,他解不出这个答案,可现在他知道了!明白痴傻的杏花精一直在等,等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所以他没有一开始就抖露自己的身份,只是静静地等着……
云星澜猛地起身离席,推开了身边的人就往门外冲。
※ ※ ※
三年……什么样的心可以熬过三年漫长的等待?三春轻红盛绽,却少个惜色的人咏赞,那寂寞可怎么挨?可他还是等了他三年。这会儿,他解得出小童乍见他时,那眼里流露的欣悦是为何了……
而这样被人心系着,三年光阴的悠悠念念,他焉能不为之心动?云星澜疾奔着,直向云居寺而去。
含泪的双眼于他脑海浮现,小童眸底的泪水促急了他的脚步,叫他忍不住怨怪自己对小童的无情怀疑。
若不心真,怎能静等三年?而心若不真,又哪会流出碎心的泪呢?
入夜时分,山门早闭,云星澜狂拍着门,寺中和尚慢吞吞地来开了门,因为是熟面孔,便未曾出现拦阻之意,只当他是急于一见寄居寺中的某人。云星澜不及跟和尚打招呼,只一晃就跑了进去,叫和尚暗自异怪。
如飞脚步在跨进有着杏树的院门时转缓,云星澜来到院里的那株杏树之下,一如三年前一般地轻抚着树干。
“看样子我可比李白幸运多了,他是‘月既不解饮’,我却有你陪我喝酒,这也是我俩的缘份!”云星澜低沉的声音在静夜里悠悠回荡,吐露记忆起的话语,“等他日我曲江高宴,你也开上满满一树红花,我必以你簪帽,咱俩再来痛快地喝上一场。那时,你陪我喝的可就是得意尽欢的酒了,这三年,你可得好好等着我,为我一展你的绝艳丰姿,容我持觞吟咏以谢呦!”
他让脸颊贴上了树干,熟悉醉人的香气漫进他的鼻间。“我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对不起,我没有信你,你怪我也是该的……我现在才来找你,会不会太晚了呢?”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希望,我现下记起还不算晚……”
云星澜放目四顾,只见夜风吹拂,晃动了枝叶和他的衣衫,却不见小童身影……“我中了举人了,你知道么?明春会试,我有把握一定会中的,到时……你可还愿意陪我喝酒?”声音微微停顿间略显哽咽,“陪我吧!好么?”
抬头望天,寒星亮着,树梢顶上摇曳枝叶间缓缓浮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云星澜不禁开怀地笑了,带笑的微润双眸里,有星光映上,像是映星的一汪玄湖。
带香身躯轻盈地自树梢飘落,像朵坠地红香,填了云星澜满怀。
红唇画成微笑,含芬带芳,云星澜不由以自己的双唇攫取那抹甜红,幻就红杏倚云的娇媚旖旎……
益都朱天门言,有书生僦住京师云居寺,见小童年十四五,时来往寺中,书生故荡子,诱与狎,因留共宿。天晓,有客排闼入,书生窘愧,而客若无睹,俄僧茶送入,亦若无睹,书生疑有异,客去,拥而固问之。童曰:“公勿怖!我实杏花之精也。”书生骇曰:“子其魅我乎?”童曰精与魅不同。山魈厉鬼,依草附木而为祟,是之谓魅;老树千年,英华内聚,积久而成形,如道家之结圣胎,是之谓精。魅为人害,精则不为人害也。问花妖多女子,子何独男,曰杏有雌雄,吾故雄杏也。又问何为而雌伏?曰前缘也。又问人与草木安有缘;惭注良久曰:“非借人精气,不能炼形故也。”书生曰:“然则子魅我耳。”推枕遽起,童亦艴然也。书生悬崖勒马,可谓大智能矣。其人盖天门弟子,天门不肯举其名云。
清 纪晓岚 阅微草堂笔记 卷八 如是我闻(二)
乡野传说,在广大的黄土地上随风散扩,被风吹乱了结局的故事,谁又知道真正始末?
呵……茶余饭后的闲谈,何须在意?随人说去消磨光阴呗!
本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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