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颠簸着,真希望自己刚才屈从了内心的劝诱,在西班牙机场直接雇一辆小车。从机场到弗朗迪瓦驱车要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耳朵一直被收音机里喧闹的音乐侵袭着,鼻子里充斥着廉价香烟以及某种剃须水的味道,眼前晃动着彩色线绳悬吊的俗艳闪光的吉祥物。
但估计到她在西班牙至多呆上两天,她觉得雇用一辆车子未免太奢侈了,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她已经学回不再把钱扔到不必要的花销上。
她略有些尴尬地脱下了深灰色的外套,露出里面的浅灰色亚麻裤子和与想配套的衬衫。即使刚刚是四月,热度也已经惊人。她忘记了南西班牙的太阳有如此强烈。此时莎拉已经急不可待地想回到被抛在身后的英国早春。这儿的天气远不适合她的性情,她感到一丝恼人的汗珠滑向唇际。
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飞速移动的风景和可怖的弯道,琢磨着她可能面对的情形。
一种可能是她会找到父亲一个人,像所有专注于工作的人一样,他从未听说过逃跑的茜卡,那样她会呆上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头一件事就是大松一口气打道回府。
另一种可能是最糟的局面,也是她心里害怕出现的——父亲与他年轻的情人在一起。那样,她就会责无旁贷地让父亲清醒明白,并着重指出卡萨斯先生随时会朝他举起鞭子。她还要力图使任性冒失的女孩认识到自己走错了路,并设法送女孩回家。
皮埃尔应该是在阿科斯的房子里。当妈妈还在世的时候,他们经常在这里度过春天,因为皮埃尔总会在阿都勒斯山找到灵感,并创作出他最好的作品。
妈妈去世后,也就是从莎拉十三岁起,皮埃尔将房子锁上了相当长的时间。只是在近些年,他才将之用作每当投入到严肃、专注的工作时可以躲避干扰的庇护所。
他称之为圣殿,当然,它并不像。它是在一座古镇上窄小拥挤的街道里的一座小房子。但正如他说的,他喜欢圣殿这个词从舌尖滑过的感觉。父亲,她满怀着深情想,在看待事物的实质时并不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无论她怎样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切不过是场误会,但字条上的字迹仍如此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她不耐烦地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如此令人心烦,她简直不能忍受。她只能祈祷,这个冒失的小姑娘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他的名字,便把它作为掩饰自己行径的烟幕弹。
那个西班牙人将他的妹妹形容成被呵护备至的孩子,因此,她一定很天真无知。仅凭莎拉对卡萨斯先生的些微了解,就能猜测出茜卡被她兄长斧头榔头式的教育方法所控制。他一定希望他的小妹严格遵守传统严谨的闺秀教养,任凭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都不能放任对她的管束,即便是妇女解放在当今已成为社会各阶层普遍接受的一大进步。
她并不想指责这个不认识的女孩想要逃脱这种局面的行为,但如果事情真是像她所祈祷的那样,那她就不禁要埋怨她滥用皮埃尔的名字了。他已经很会给自己制造麻烦了,不需要这个想转移她长兄视线的西班牙少女再来推波助澜。
司机终于在横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后来了个不够干净利索的刹车,使已几乎坍塌的后座摇摇欲坠。莎拉艰难地爬粗车子,感激地付过帐,站在灼热的阳光下活动一下筋骨,看着司机炫耀式地又一转弯,扬起令人窒息的烟尘,重驶上山路。
总算到了。只是这个善于用即将报废的车急转弯、像燕子点水般冲下陡坡的司机,使她在后座长时间的颠簸中处于恐慌状态。
她颤抖着,迫使自己恢复了镇定,发现一个身着宽松黑衣的胖女人正站在邻近房子的台阶上用明亮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她。
在狭小的街道上,只有父亲的房子看上去疏于照管而简陋。邻里的房子都漆着明快的色彩,窗盒和阳台上开满繁盛的花,而皮埃尔的所谓圣殿却油漆剥落,阳台锈迹斑斑,几欲倾覆。
这并不奇怪,在莎拉的童年时代,母亲佩琴丝还在世,她总是紧最大的努力使他们住的西班牙小屋,或是租赁的威尔士山区的石屋保持着美丽整洁的外观,让房子看上去相普通人家一般舒适,即使那只是临时的家。
她已不是第一次这么想,母亲的耐心真是令人佩服。
她的父亲却不关心周围的环境,似乎他更喜欢这里集镇上嘈杂混乱的气氛。
打起精神去见肆意而为、不负责任的父亲,她推动晒得发白的木门,却发现它锁着。
他一定是到乡下写生去了,莎拉想,她大概要等上几个小时。
那个一直在观望的女人笨拙地走下邻家的台阶,向她连珠炮似的蹦出一连串西班牙语。莎拉早已忘记了童年时学过的语言,只好不自然地微笑着,耸耸她那纤细的肩。
她的衬衫因热浪紧贴在身上。她头晕目眩,既而感到焦渴。“有什么麻烦吗,小姐?”当那个傲慢自负、决不妥协的声音从背后突然响起来时,在一连串不舒服的身体反应之后,对于她来说这无疑是记重创。
她弯下腰,内脏仿佛纠结在一起,心脏狂跳不止,像要冲出胸膛。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他怎么回到这里?跟踪她而来吗?一路从伦敦跟来?决意找到皮埃尔再把他打个稀烂?
她不能问话,甚至无法呼吸。他占据了她的整个空间,盗走了她肺里全部的空气。当他与父亲的邻居交谈时,西班牙语流畅丰富,与那女人尖锐不连贯的话语相比,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欺骗性的柔和。之所以说带有欺骗性,是因为他回转身用穿透一切的目光紧紧盯着她,脸上带着令人心寒的嘲讽的微笑,冷冷地告诉她,“你父亲已离开家,几个星期后才会回来。不过我已经被告知了他的去向。”而当他转向他的同胞时,又变得亲切起来,笑容灿烂,邻家妇人也向他回报以微笑,让莎拉备感不适。
人们说男人见到漂亮脸蛋就会变成傻瓜。同样道理也适用于女人。如果一个性感的男人向她们施展魅力,她们也一样会一塌糊涂。
但这样的女人决不是我,她想。她保持着更清醒的理智,非常明白此时父亲将面临严峻的问题。她用冷酷的蓝眼睛盯着这个可憎的男人,以命令式的口吻说:“我一直以来坚持与你信息共享。”
“真的吗?”他缓缓地挑一道眉,微笑着提醒她,“你和我信息共享了吗?我不这样认为。我怀疑代理人一定告诉了你什么,让你那冷酷的小脑袋瓜飞速地运转。你使我如此费心地追随了你一路。”
他仔细地翻看修剪得平滑完美的指甲,继而投她以尖锐嘲讽的一眼。“我发现这场拉练非常累人,所以我将垄断我所知道的消息,作为对你的惩罚,你一定赞同吧?”
愤怒的火焰在她的眼中升腾,随即又寂灭了。为了他那该死的消息。莎拉后退了几步,两腿气得直打颤。
他回转身子,丝质的白衬衫在宽阔的肩膀处打着优雅的皱褶。踱步离开时,他笔直西裤下修长的腿无法掩饰优雅傲慢的步态。
她怔在了当场,不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竟然径直走开,拒绝说出皮埃尔的去向。热浪蒸着她,好似期望她马上打道回府,她仿佛相信她那死脑筋、自私自利的父亲的确从无知少女呵护备至的家人手里诱拐了那女孩。她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等待从某个西班牙医院打来的电话,告知她父亲已被送往急救中心。
她紧咬嘴唇,直至感到疼痛。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呢?怎么敢,他决不能就这样溜走,她坚定地想。
抓起外套,拎上行李,她飞跑着紧随他那高大的背影,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头发散落下来,潮湿的发梢贴在太阳穴上。
正好及时赶到。他正打开一辆红色法拉利的车门。她只能立刻采取行动。因为她不可能步行尾随其后,她得阻止他离去。
用尽她最后一丝力气,她飞扑过去,将身子横亘在他和车门之间。她恨恨地想,是他迫使自己象个假小子一样,全无她一贯的尊严和高雅的举止。
卡萨斯纹丝不动,只留下刚够她容身的地方,而且卡上去,他并没有吃惊的表情。他自负得让人害怕,莎拉厌恶地想。她咬紧牙关,极力想平复自己的呼吸,以便能够作简短的声明。
但是,她的气喘反而更厉害了。为了尽量离他远一些,她不得不抵着身后火烫的金属车门,只觉得后背被炽烤得格外厉害时,她不由得有种焦灼眩晕的奇怪感觉。
“你有什么要求,朋友?”他的声音缓和,平静而富于情感。难道令她骨盆里产生纾缓、旋转的感觉是巧合吗?
莎拉大口地喘气,她的肺挣扎着获取空气。精心梳理的头发散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明亮的眼睛因愤怒而眯起。她憎恨失控的感觉,恨他让她落到这般地步。而卡萨斯却用一种戏谑的眼光看着她,她恨不得马上远远离开他,然而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
他知道皮埃尔的去向并打算抓住他,向他施加报复。即使他没有说出,那双黑色的西班牙眼睛也流露出了他的意图。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在两个男人会面时在场,至少扮演一种调和的角色。
他两手放在闪亮的车身上,将她环在他的双臂间。他结实修长的身躯所带来的压力更增添了危险的氛围。莎拉粗声喊道:“我要求知道……”
卡萨斯简短地打断她的话:“保持好呼吸,小姐,我不打算告诉你他藏在哪里,也不想在将我妹妹从你父亲的魔爪中救出时带上你。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凶光,令她胃里突然一紧。他说到做到,他一定会的。尽管多年以来的难堪和烦恼令她多次希望拥有的不是皮埃尔这样放浪形骸的父亲,但她知道自己还是会不惜一切将他从这个恶魔手中拯救出来。父亲虽然有很多的缺点和毛病,但在这一刻,她却惊讶地意识到他对于她的重要性远超过她所以为的。
她该如何去做呢?卡萨斯已经退后一步,移开他的身躯,撤除了给她造成心烦意乱、令人不快的压力,他的手放在她的肘部,仿佛随时要赶她走。
“求求你,先生。”她是声音带着丢人的哭腔,但她不得不这样乞求他。皮埃尔不是年轻人,如果在他和这个因家族名誉受损而怒火满腔并咬牙切齿渴望复仇的西班牙贵族之间发生暴力,起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求我?”黑色的剑眉带着令她羞愧的嘲弄上扬,“别想唤起我的同情。我的妹妹正在被人毁掉,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更何况你并没有做交易的资本。我已经得到了我所需要的消息,你又不能向我提供什么能诱使我将消息透露给你的东西。”
他的西班牙口音浑厚性感。她一眨不眨,用冰冷的蓝眼睛盯住他。如果他认为这样揭伤疤般折辱她,就能轻易让她气馁,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她从未打算做交易,更不是他自负地暗示的那样。即便是救助父亲,她也有自己做人的原则。
“不过,”他低下头,强烈的阳光照得他浓密的黑发闪闪发亮。“我不是没有礼貌的人。你是来到我们国家的客人。在你现在的这种困境下,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他看着昏昏沉沉的她,不禁又笑了,将背包从她麻木的手上接过来,“我会为你找间旅馆,让你恢复一下体力,朋友。之后,你就可以租一辆车去机场了。不过,还是尽量找个比刚才那个少些冲动的司机要好。”他淡淡地说,随即打开门,显得拘谨而正式。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正合她的心意,比他的威胁、斥责、火热狂野的眼神和男性的优越感要好得多。另外,她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是他刚才提到的司机这件事给了她灵感。
她仿佛觉得又挽回了一些局面。跟随他坐到车里,他们穿过小型的色彩绚烂的广场,有途经圣佩得罗教堂阴影下狭长的街巷,驶过横跨山涧的古旧小镇,最终停在一个显眼的旅馆前。在众多破旧的出租车中间,这辆红色的轿车惊人地扎眼。
不等卡萨斯绕过来帮她,莎拉抢先跳下车。当他一手拿着背包,一手扶着她走过鹅卵石路,直奔门厅时,她发现自己的腿不在颤抖,神态也明显恢复了平静。
由于各种原因,也许她的主意一时没法实现。但她一定要采取闪电般的行动,决不能气馁。卡萨斯很快就会发现他不可以凡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迫使别人就范。
门厅里嘈杂喧闹。头顶不停旋转着电扇,脚下是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厅里展出繁复的石膏和木雕艺术品。她还注意到有些玻璃电话亭,她的胃因兴奋而紧缩,她觉得计划是有可能的。
“你饿了吗?”他询问道,显然并不是出自真正的关心。
她想都不想就摇摇头,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她不觉得饿。但她意识到如果她说饿,就很可能使他不会很快离去。于是,在卡萨斯就要离开之前,莎拉急忙转了个弯,“如果你要吃些什么的话,我不妨也来一杯冰镇饮料。”她接着说,“我能先梳洗一下吗?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那当然。”他现在看上去很累,当他走到前台时,莎拉紧紧跟在后面。听到卡萨斯对服务生说英语时,她的精神一下飞到兴奋的顶点。
“这位女士需要用一下休息室。我将在平台屋顶餐厅等候她。你能带她来找我吗?”
莎拉注意到了服务生的回答。事情比她设想的还要顺利。她连忙垂下眼帘,遮住了自己蓝色的大眼睛,生怕泄露了兴奋的情绪。她接过背包,对他说:“十分钟后见。”她径直向休息室走去,无视他在身后慢吞吞地说:“抓紧时间。”她丝毫不去理会他是否会为他的决定感到后悔——在抛下她去追杀她父亲之前,竟出于礼貌允许她去梳洗一下。
在今天结束以前,卡萨斯会为自己礼貌的举止进一步后悔,莎拉很确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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