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过去两天来,我仿佛陷入五里云雾中,根本找不到去路,简直是一筹莫展。我虽然已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就是无法触及最重要的一个:阿尔吉侬的退化究竟是整个实验的哪项基本假设出错了?
所幸,现在我已知道心理运作的过程,不会再让心理因素影响打击我了。与其惊慌、退缩、放弃(或是更糟,在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里钻牛角尖),不如暂时让自己退出问题,让它自己慢慢消化。我尽量让自己远离意识层次,任凭潜藏在知觉以下的神秘运作过程,找出解决之道。不过,有件事我仍然无法理解,过去累积的经验和习来的知识究竟是怎样运作解决问题的?总之,我已明白将自己逼得太紧将会更糟,于事无补。有很多重要问题无法获得解决都是因为人类的智识有限,不然就是因为人们纵使有信心找出创意方法,却不懂得让心灵意志去自由运作。
所以,昨天下午我决定暂时将工作抛在一旁,去参加尼玛太太为温伯格基金会的两位理事举办的鸡尾酒会。这两位人士曾大力帮助尼玛教授入会。我本想携菲一起前往,但她推说有约会,无法接受,宁愿去跳舞。
酒会开始时,我原希望能在这个场合里找到朋友和快乐,因为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在交友方面碰了不少钉子。是因为我的缘故,还是他人的关系呢?每回跟人聊天不出几分钟,兴致就慢慢淡下来,这究竟是人们怕我,还是他们内心深处根本就不在乎当时聊天的话题,就如同我也不在乎一样?
我随手取了一杯酒,在大厅里四处晃,想找些聊天对象。里面有几小撮人坐着聊天,但看起来好像不太容易插入他们的话题。后来尼玛太太在角落里逮到我,将我介绍给理事会的成员之一希瑞?哈维。尼玛太太才四十出头,外形颇引人瞩目的,一头金发,脸上的妆化得很浓,长长的指甲涂满了鲜艳的蔻丹。她挽着哈维先生的手臂问我:“最近研究进行得怎样?”她想知道情况。
“如您所知,我正在解决一些困难问题。”
她听了之后点燃一根香烟笑说:“我知道研究计划里的成员都很高兴你加入他们帮忙解决一些问题。但我想像得出来,你对接手别人已进行大半的工作一定兴趣缺缺,我想你宁愿投入自己认为是真的或自己创造出来的领域中。”
她的话真是一针见血,立刻说穿了我的心思。同时,她也不忘提醒希瑞?哈维,她先生在实验里所做出的贡献。这种举动令我不禁想回嘴,“尼玛太太,没什么事是完全创新的,每一个人都依靠别人的失败而进步,在科学界里没有所谓的原创性。知识是靠每一个人共同累积而来的。”
“当然,”她刻意将头转过去看她的客人,“高登先生未能早些加入帮忙解决几个关键性的小问题,真是遗憾。”说完,她迳自笑了起来。“不过,就我印象所及,你好像并未负责心理实验的部分?”
哈维听了之后笑开来,我识相地闭嘴没再回话。看来芭莎?尼玛并非会在言语上让人占上风的角色。如果我再继续刺激她,只会让场面变得更难堪而已。
后来,我看见史特劳斯博士与伯特正在跟同样来自温伯格基金会的乔治?雷诺交谈。史特劳斯说:“雷诺先生,现在的问题是这项研究计划虽然有足够的基金运作,却有太多的名目限制。如果说每笔费用都一定要用在特定的名目下,那么整个计划根本就无法实际运作起来了。”
雷诺先生不赞同地摇摇头,又挥动手中的雪茄,对坐在面前的一小群人说:“不,问题的真正所在是如何让理事会的人相信这项实验具有真正的价值。”
史特劳斯博士听了之后,也摇头表示不赞同:“我想说明的是,这笔钱应该用于研究本身。没人敢保证研究计划下可以做出有价值的结果。相反地,通常都是负面的,我们只能从中学到什么是不行的、错误的——不过,这些对那些想从中汲取知识的人而言,却与正面的发现同等重要。”
我走过去想加入他们的谈话,却发现雷诺的妻子正盯着我看,或者也可以说正盯着我头顶上空看,仿佛希望看到上面冒出什么东西来。我们之前已被介绍见过面。雷诺太太是个黑发美人,年约三十。看到我也在盯着她看时,她赶紧回到史特劳斯博士的谈话中。“那我们应该对目前的研究抱持什么样的期待呢?您认为未来可以将这些技术运用于其他的智障人士身上吗?”
史特劳斯耸耸肩,对我点头示意后继续说:“目前还无法遽下断言。您先生同意查理加入本研究计划,帮忙解决问题,以后还有很多地方需靠他提供资料。”
“当然,”雷诺先生又插话进来:“我们都理解此类纯研究的必要性。但是,如果我们能在研究之外还同时取得一些可达成永久结果的实际可行方法,那将会对我们的名声产生很大的宣扬效果,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有一些摸得着边际的东西可以展示给世人看。”
我也想出言发表意见,但被史特劳斯拦阻下来。他大概已经感觉出我想说什么,于是站起来搭住我的肩膀说:“比克曼全体同仁一致同意查理目前负责的工作是整个实验最重要的部分。他的工作主要是发现隐藏于实验之后的真相。至于和公众打交道及教育社会的事宜,就全权留给基金会负责。”
说完,他对雷诺先生微微一笑,然后将我引到别处去。
“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说的话!”我向他抗议。
“我也不认为如此,”他挨在我耳边细说,同时握住我的手肘。“但我可以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你想狠狠宰割他们一番!但我可不能让你那样做,是不是?”
“我想你不会。”我同意地点头,又伸手取来一杯酒。
“酒喝这么多好吗?”
“我只想放松一下,看来我今天来错地方了。”
“别这么说,放轻松点。今晚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来。这些人不是傻瓜,他们很清楚你对他们的感觉。你可以不需要他们,但我们需要。”
我调皮地朝他行个举手礼:“我尽量就是了,但你可要防着,别让雷诺太太靠近我。如果她再像刚才那样对我,我可会忍不住好好作弄她一番!”
“嘘!”他低语道:“小声点,她会听到的。”
“嘘!”我也故意嘘声回答他:“对不起,我会乖乖坐在角落里,远离每个人。”
后来,我感觉眼前渐渐笼上一层薄雾,似乎雾后每个人都在盯着我。我想,大概是我嘴里吐出一些什么话让他们听到,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不久,人们就逐渐离开,感觉很不寻常,因为好像还没到该正式离开的时候。我对这个现象也没多加注意,直到尼玛怒气冲冲地站到我面前来。
“你以为你是谁啊?竟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来!我一辈子从来都没看过如此粗俗恶劣的行为!”
我想站起来,但感觉全身软趴趴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史特劳斯想制止尼玛继续往下说,但尼玛奋力挣了开来,粗声说道:“没错,我就是要这样说。因为你一点儿也不心存感激,更不了解整个情况。如果你不觉得亏欠我们,无论如何也该觉得亏欠他们!”
“天竺鼠也该懂得感激之道?”我控制不住喊了出来,“我只不过是你手中的棋子。现在,我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你犯下的错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还需要对别人心存感激?”
史特劳斯尝试再度介入调解,但仍被尼玛挡了回去。“好,我倒想听听你怎么说,现在该是我们把话讲清楚的时候了。”
“他今晚喝多了。”尼玛太太说。
“还没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地步。他话可是还讲得很清楚。我已经忍受他太久了。他已经危害到整个工作的进行,严格说来,都快被他搞砸了!现在,我想听他亲口说说看,我们究竟是一些怎样的人!”
“算了,你才不想听实话!”我回答。
“不,我想听听你说的实话,查理。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对今日的成绩——你现在发展的能力、学习到的事物、拥有过的经验——心存感激。或是你根本就不希望曾经拥有过这些!”
“就某些方面来说,是这样没错。”
听我这么说,他们全都大吃一惊。
“过去几个月来我学到很多事物,不仅关于查理?高登,也关于生活和周遭的人们。但是,我发现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查理?高登,不管是白痴或天才的查理?高登。所以,感不感激又有什么差别?”
“哈、哈!”尼玛笑了出来。“原来你是在自怨自艾。你期望自己变成怎样的人呢?这个实验只计划提高你的智力,并没计划要让你变成四处受欢迎的人,我们无法控制你的人格发展。现在,你可已经从人见人爱的智障青年,发展成自以为是、暴怒无常、不可理喻的畜生了!”
“我可敬的教授啊!现在的问题是你想让一个人按照你的计划变聪明,却又希望他乖乖待在笼子里,待到有需要时再拿出来展示,以替你掳掠到希望中的荣耀。但问题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听到这些话,他真的生气了。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几度濒临爆发的边缘,想跟我好好干一架。“你说这些话跟以前几次一样很不公平。你心知肚明我们对你不薄,竭尽所能为你做任何事!”
“没错,任何事,就只是不把我当人看!你经常夸耀说我是你一手创造的,在这之前,我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也唯有这样,你才会觉得有所成就,把自己看成是我的主人和创造主。你恨我不时时心存感激。说实在的,我是真的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从来没感觉过这么棒,但你无权因为这样就将我当成实验动物看待。我现在也是个人,在没接受手术前也是。听到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很吃惊?因为你突然发现我一直都是个活生生的人,这跟你的传统信仰体系不符。你一直以为根本就不须太在意智商低于一百以下的人,是不是呀?尼玛教授,相信你再看到我时,一定会良心不安。
“我受够你了!”他断然说道:“你喝醉了!”
“才不呢!”我肯定地说:“因为如果我喝醉了,你会看到一个你熟悉的查理。是的,另外一个处在黑暗中的查理就住在我心中,就在这里!”
“他已经被酒精冲昏头了。”尼玛说:“他的意思好像说有两个查理?高登,医生,你最好诊断他一下。”
史特劳斯博士摇摇头:“没关系,我了解他的意思。在最近几个月的心理治疗课程中,他曾表示他经历过非常特殊的心理分裂现象,好像实验之前的查理还像个独立分离的个体,潜藏在他的意识中运作,挣扎着要回来控制他的身体似的。”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查理不是挣扎着要回来,而是他就在那里跟我同在,想伺机潜动而已。他从来不会想接管我的身躯或阻挡我做任何想要做的事。”说到这里,我想到爱丽丝跟我之间的事,于是改口说:“严格说来!他几乎不会妨害到我想要做的事。你们刚刚提到那个谦虚、自我隐没的查理只是在那里耐心等待而已。我承认我在很多方面都喜欢他,但不包括谦虚和自我隐没这两点。经过这些日子,我已了解这么做是不会让人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多大好处的。”
“你这么说也未免太冷嘲热讽了吧!”尼玛说:“如果这个让你变聪明的机会为你带来的结果是这样,那么,聪明才智已让你对这个世界和同事失去了信心。”
“事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我语调变缓和了,“但是,我也理解到,单是智慧也没什么了不起。在这所大学里,智慧、教育和知识都已成了你们崇拜的目标,但我发现你们忽略了一件事,智慧和教育如果没加入感情因素,就没什么了不起。”
说到这里,我又从旁边的小桌端来一杯马丁尼,然后继续我的冗长言论。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说:“智慧确实是人类的最大天赋。但是,人们往往在追求智慧时,忘了爱的需求。这是我自己最近发现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一个假设:单有智慧,没有感情方面的施与受能力,是会导致心理和精神的崩溃,很可能会让人发疯、失常。而且一个人如果太过于自我,完全忽略人际关系,只会走上暴力和痛苦之途。”
“当我还是智障时,我有许多朋友,现在却连一个也没有。没错,我是认识了很多人,但却没有真正的朋友,不像以前我还在面包店时。对我而言,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是重要的朋友,我对任何人而言好像也不重要。”说到这里,只觉得脑子轻飘飘的,想表达的语意似乎愈来愈模糊了。“我这么说对不对?应该没错吧!”我坚持自己的立场。“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认为怎么样?是不是认为我说得没错?”
史特劳斯走过来握住我的臂膀:“查理,你最好坐下来休息一下,今晚你喝太多了。”
“你们为什么都那样看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有没有说错话?我并不想说出任何不该说的话啊!”
接下来,我觉得整张嘴好像被注射了麻药一样,僵住不能动弹,言词卡在里面无法出来。我想我是喝醉了,完全无法自主。此时,我突然觉得仿佛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中,看见另一个查理站在餐厅门边,肩膀倚在门板上,手中握着一杯酒,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惊慌失措呆住了。
“我一直想把事情做好。我妈妈总是教我要对人和善,她说这样才不会惹麻烦,才会交到很多朋友。”
我看见查理站在门边,不安地蠕动身躯,表情显得一副必须立刻上厕所的样子。哦!天啊!千万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前出丑。“对不起,”查理说:“我得去……”后来,我总算忍住醉酒尿意,将查理引开,让他顺利走进化妆室。
幸好一切及时,数秒后,我就再度控制住了自己,将脸颊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用冷水冲脸,虽然还有几分醉意,却已知道自己没事了。
从洗脸盆上方的镜面中,我看见查理正在端详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分辨得出那是查理而不是我。他的表情呆滞、充满疑问,双眼睁得大大的,流露出几许惊慌害怕,好像只要我吐出几个字来,他就会吓得遁入镜后的世界。不过,他并未真的落慌而逃,只是在那里盯着我看,嘴巴张得大大的,下颚都快垮下来了。
“嗨!”我朝镜中的查理打招呼,“你终于敢跟我正面相对了。”
他似乎听不懂我的意思,眉头轻皱一下,表示不解,希望我给他更详细的解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于是干脆放弃,只是牵动一下嘴角微笑。
“别想躲开,就站在那里别动!”我生气地咆哮出来,“我已经厌倦你那样躲在暗处偷偷探查我,让我无法捉摸了!”
他还是张大了双眼盯着我瞧。
“查理,你到底在哪里?”
他还是无所动静,只是微笑。
我点头,他也跟着点头。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问他。
他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别这样了,”我说:“你一定想要些什么,否则为什么老是那样跟着我?”
他低下头去,我也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想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你想要讨回自己的位置,是不是?你希望我移出这里,好让你能回来接掌原本属于你的身躯,是不是?我不会怪你的,尽管你原先没好好利用,这还是属于你的躯壳、脑袋和生命。我无权从你这里夺走它,别人也不行。是谁这样说的,我的白天比你的暗处好?死亡也比你的暗处好?究竟是谁跟我这样说的?”
“不过,我告诉你啊!查理,”我站了起来,往后退几步,稍微离镜子远一点。“现在我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我不会轻言放弃智慧。我不会再回到那个洞穴,那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所以你还是最好乖乖待在那个属于你的潜意识里,别再到处跟踪我了。我是不会放弃的,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多寂寞,我都会尽力保住被赐与的一切,为这个世界上和跟你相同遭遇的人做出一番伟大事业来。”
说完,我转身往外走,镜中的查理似乎很不服气,想伸手抓我。但这好像是我醉后愚昧的幻想而已,因为镜中只有我的影像。
从化妆室出来之后,史特劳斯想帮我叫部计程车,但我坚持不要,说我可以自己安然无恙地返回家门,现在,我只需要新鲜的空气让自己清醒清醒,我不想任何人作陪,只想一个人走回家。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看清自己已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了。如尼玛所言,我是个暴怒无常、过于自我的畜生!不像以前的查理,我现在根本无法交到朋友,或是替别人和他们的问题着想,我只对自己的问题感兴趣而已。在镜中和查理相对的那几刻,我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我现在已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了。我为这一切感到羞耻!
几个小时后,我发现自己已走到公寓门前,准备往楼梯上走。上楼穿过昏暗的走廊,经过菲的房间,我看见她的灯还亮着,于是想进去看看她。就在敲门之际,我听到她的咯咯笑声,紧接着是一阵男人的咯咯笑声。
现在似乎为时已晚矣!
于是,我静静回到自己的房间,无意马上打开灯,任凭自己站在黑暗中好一会儿,只感觉眼眶湿润,泪水咸咸的。
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孤单?
清晨四时卅分——我找到解答了!就在我不住打盹快要进入睡梦之际。好像一切突然豁然开朗,拼凑出清楚的蓝图一样。现在,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得赶回实验室去,用电脑测试看看结果是不是正确!我终于找到这个实验的败笔了,我终于找到了!
既然如此,我的前途将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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