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探秘 无人生还

  德国,不来梅,戴斯奇马格造船厂1944年1月
  新的一年来到了。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当英国的炸弹给柏林带来的伤痕还宛然如新时,数百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德国年轻人来到位于海港城市不来梅的戴斯奇马格造船厂,他们要在这里接受海军训练。很多人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衣箱,可能还有他们宝贵的照片或护身符。这其中大概有50多个人被通知要成为一艘潜艇的艇员,潜艇的名字暂定为W1077.几天以后,潜艇被正式命名为U869.
  他们中只有少数几个人有在潜艇上服役的经验。其他人有的是自愿到潜艇服役,有的则是由于掌握某种技术被选到潜艇上服役的。他们是一个年轻的群体——平均年龄只有21岁,还包括22个十几岁的少年,其中一个只有17岁——他们和1939年时的潜艇艇员大不相同了,当时的潜艇成员是从精英中的精英里挑选出来的。
  赫伯特。古斯奇伍斯基是派往U869的艇员中比较有经验的一个,他现年22岁,是一名无线电报务员,也是一名参加过三次潜艇巡逻的老兵,他的三次巡逻都是跟随U602进行的。古斯奇伍斯基认为自己能够活下来非常幸运。就在U602开始新一次巡逻之前,他被调离了原来的岗位。由于潜艇艇员伤亡惨重,无线电话务员变得非常短缺,他需要到其他更需要他的潜艇上工作。古斯奇伍斯基伤心欲绝——U602上的艇员们都像他的兄弟一样,U602是他的潜艇也是他的家。U602驶向地中海,但它再也没有回来。
  当晚到达不来梅后,古斯奇伍斯基正在整理行李,他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谁啊?”古斯奇伍斯基问道。
  “我也是潜艇艇员,”门外的人回答道。
  古斯奇伍斯基开了门。一个长着棕色卷发、黑色大眼睛的英俊男子站在门口。他问古斯奇伍斯基他是否可以进去,他做了自我介绍。他叫马丁。霍伦博格,是派到U869上的高级报务员。他告诉古斯奇伍斯基他期待着能够和他一起工作。
  古斯奇伍斯基握着霍伦博格的手,他的心沉了下去。他曾期望自己是船上职位最高的无线电报务员。但是霍伦博格的职位比他高,他是高级报务员,或者说是报务员的头。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然后互致晚安。“至少,”古斯奇伍斯基一边关门一边想道,“这个家伙看起来很聪明,很能干,也很友好。至少霍伦博格看起来像个绅士。”
  还要过好几天,全体艇员才能正式集合。在这期间包括古斯奇伍斯基和霍伦博格在内的几名被派到U869上的艇员乘电车来到戴斯奇马格造船厂希望能够看一眼他们的潜艇。进了造船厂后,他们看到海里冒着柴油燃烧后释放出的浓烟,地面上到处弥漫着海战的味道。他们问起了U869,一个卫兵把他们带到了码头边。
  潜艇静静地停在那里,它看上去精干、神秘。雪茄一样的艇身只有船头和船尾的部分沉入海中,看起来像一弯出现在海上的眉毛。它全身上下都喷成灰色,这种颜色在拂晓和傍晚时分、天空由明转暗或由暗转明时最难发现,同时这种时候也是潜艇威胁力最大的时候。U869的指挥塔上贴着奥运五环的标志,这表示潜艇的艇长是从1936年海军班中毕业的军官,那年恰逢举行柏林奥运会。古斯奇伍斯基敬畏地看着眼前的潜艇,无论从哪方面看——武器、规模、设计——它都比他之前服役的VII型潜艇要先进得多。“简直没法比,”他想道,“这是艘了不起的潜艇。它和其他的潜艇完全不同。”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U869的艇员们和其他受训人员一起在造船厂参加了集体培训。到潜艇正式服役之前他们都没有机会见到潜艇的三名高级军官——艇长、大副和轮机长。他们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来领导他们和他们的潜艇。
  潜艇的正式服役仪式定在1944年1月26日。当天,那些派往潜艇服役的艇员们穿着正式的海军制服列队来到潜艇停靠的码头。这是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的第一次统一行动。一名军官负责点名,他逐一点到艇员们的名字:“布里休斯、达格、戴特梅耶、迪埃茨……”每个艇员都答“到”。在这期间艇员们都向旁边看去,那里站着一个黑发、宽肩、高大英俊的军官,一双清澈的黑眼睛一直关注着整个点名的过程。他们知道这个人就是他们的艇长——他们从他的形体上可以看出高贵的气质,从他缓慢的呼吸中可以听出坚定的信心,从他棱角分明的日尔曼人的脸孔上可以看出无比的力量。这些人是在一个潜艇英雄辈出的国家中长大的,他们熟知一名英雄身上所展现出来的特质。而他们眼前这个26岁的艇长海尔姆斯。纽恩博格正是这样一个英雄。
  艇员们登上潜艇,三人一排站在艇尾的甲板上。他们双手放在腿侧,立正站好。艇长纽恩博格俯视着他的艇员,俯视着大海,俯视着整个德国。现在,艇员们已经听说了,这是纽恩博格第一次指挥潜艇。有些艇员低声说道,艇长以前是德国空军的战斗机飞行员,然后自愿到潜艇服役。纽恩博格开始在栏杆后面向全体艇员讲话。他使用标准的德语,语言精炼;他使用军官特有的语调,用词精确。他只讲了几句话,都是正式的用语,没有搀杂任何感情。但是就是这仅有的几句话给古斯奇伍斯基这些艇员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人非常勇敢,非常有能力。你必须服从这个声音,你必须服从这个人。”
  讲完话后,纽恩博格下令发动潜艇的引擎。当旗帜升到杆顶后,纽恩博格向旗帜行礼,但他没有行纳粹礼,而是行了传统的军礼。
  “潜艇正式开始服役了,”纽恩博格宣布道。
  仅此而已。没有人向对U602的艇长一样向纽恩博格献上一个潜艇模型,也没有军乐队演奏音乐表示庆祝。艇员们就这样离开潜艇返回岸上。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已经跟以前不同了,”古斯奇伍斯基想道。
  当晚,U869上的艇员和军官们在不来梅的一家小餐馆内共进了庆祝晚餐。和纽恩博格坐在一起的是大副——21岁的西埃德弗里德。布兰和轮机长——30岁的鲁德威格。凯斯勒。古斯奇伍斯基审视着屋里的食物和设施,在心里感慨德国发生的变化。两年前,他参加了U602的服役晚餐。那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宴会,他们吃着丰盛的烤猪肉、馅饼,喝着葡萄酒。然后特地为艇员们——军官和现役的士兵——在汉堡著名的圣保利红灯区开了一个庆祝聚会。艇员们坐在特别为他们预留的座位上观赏音乐剧,整个城市灯火通明,为他们饯行。但今晚,没有人为他们准备宴会,他们在简单的餐桌上喝着啤酒,吃鲱鱼和煮土豆。艇员们的话也很少。
  但是古斯奇伍斯基还是很兴奋,他的弟弟威利特地到不来梅来看他。那天傍晚,古斯奇伍斯基请求厨师能够为威利准备一份食物,他可以付钱给他。厨师答应了,然后威利就和哥哥一起参加了艇员们的聚会。纽恩博格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两兄弟走来。
  “这个人在这里干什么?”纽恩博格问道。
  “他是我的弟弟,长官,”古斯奇伍斯基回答道,“他特地从波鸿来看望我。”
  “他不是潜艇艇员,所以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纽恩博格说道。他转向威利:“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先生。你可以拿着你的食物到这家宾馆的其他餐厅去吃。10点钟以后,你哥哥会过去看你。现在就走。”
  古斯奇伍斯基呆住了。他敬佩那些恪守军队条例的艇长,但他还是祈祷U869由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人来领导。他看着弟弟拿着盘子走出了餐厅,他想纽恩博格的性格还有待进一步观察。
  U869正式开始服役后,艇员们开始到潜艇上接受培训。当艇员们在潜艇的三个甲板舱门间穿行时,他们感到自己就像进入了高科技的仙境。潜艇中布满了各种仪器、仪表、刻度盘、管道和电线。潜艇内部充满了新刷的油漆和汽油的味道,这些都让艇员们燃起了无比的希望。艇员们注意到艇表上显示的是标准的柏林时间,而且以后无论潜艇到世界的哪个地方巡逻,这个时间将会始终保持不变。潜艇的墙上没有悬挂任何照片——无论是希特勒还是邓尼茨。
  接下来的几天里,艇员们在潜艇上熟悉潜艇的规章制度。在潜艇上,士兵不需要向军官敬礼,军官们直呼每个人的名字。在几天的时间里,尽管潜艇还没有出海执行任务,艇员们彼此之间已经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正像邓尼茨以前写道的一样“潜艇上的艇员是一个被命运绑在一起的群体”。
  从一开始,艇员们就在研究纽恩博格。无论执行什么样的任务,他总是时刻表现得冷静而克制,时刻严守军队的纪律。艇员们吃饭的时候希望能够听到他和别人开玩笑,但是他们只听到他与布兰特和凯斯勒进行严肃的交谈,而且使用的全是标准的德语。他从不用俚语来称呼潜艇上的设备,而且从不说脏话。即使德军战事不妙的消息传到了不来梅,纽恩博格也从不表现出恐惧和迟疑。相反,他强调的是职责,即使在他没有强调职责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也完全遵从职责的要求。尽管现役的海军军官都必须放弃任何一个政党的党员身份——其中包括纳粹党——艇员们发现纽恩博格对自己要求非常严厉,他们认为他肯定支持国社党,但是没有人怀疑他的责任感。在他带着他们进行训练的几个星期中,他们就感觉到这个人是宁死也不会违抗命令的。
  尽管艇员们对纽恩博格的性格已经有所了解,但是他们对他之前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以前是海军的飞行员——他只告诉他们这一点——他最近才转到潜艇服役。有些艇员猜测可能纽恩博格参加潜艇部队是为了获得骑士十字勋章——那个挂在脖子上的玩意儿,但纽恩博格从没有谈论过他的动机。一天有人曾在岸上见到他的妻子,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对他个人生活的好奇丝毫没有减少艇员们对他们艇长的信心。但是如果说早期训练中U869上存在什么谜团的话,那么这个谜团就是这个即将领导他们的人的个人生活。
  海尔姆斯。纽恩博格的家在史特拉斯堡,19岁的时候,他决定参加海军。这个决定让认识他的人都感到很意外。他年纪轻轻,但是表现出在小提琴和讽刺漫画绘画方面的独有天赋。他通过了德国大学入学资格考试,这是接受高等教育必须通过的考核。他的家人以为他可以在艺术方面有所发展,这同样也是海尔姆斯自己的愿望,即使是参加海军之后他也不打算放弃这个想法。他知道如果服几年兵役的话,退伍时军队会支付给他一笔钱,而这笔钱就可以用来继续他的高等教育,但他从未想过要参加潜艇部队。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和他的哥哥弗雷德海尔姆曾讨论过潜艇,但是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对潜艇的敬畏。“登上潜艇要付出重大的代价,”他们提醒着彼此,“在潜艇上牺牲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于是海尔姆斯成了1936年海军班的一名学员(学生班级是按照入学时间命名的,而不是毕业时间)。他在很多科目上都取得了良好的成绩,尤其是机械和英语两门课程。上学期间,他还组织了一支乐队,临近毕业的时候他为他们的班级谱写了一首班歌,为此海军元帅艾奇。雷德给他颁发了特别奖励。毕业后,他参加了海军航空兵的飞行员培训。1940年他成了一名飞行员,负责在英格兰附近的北海上空侦查巡逻。一次执行任务时,他甚至将心爱的德国牧羊犬带到了驾驶舱内。在接下来的三年中,他一直执行飞行任务,他还培训其他的驾驶员,他的表现非常出色。但是即便海尔姆斯的军事生涯看上去与国社党的理念非常一致,但是他的内心却对此颇有不满。
  海尔姆斯不敢公开表示对纳粹帝国的不满——说这种话的军官可以被判死刑——但是他与弗雷德海尔姆谈话时可不会顾忌这些。弗雷德海尔姆是陆军装甲兵部队的一名坦克手。海尔姆斯来看他时,对他说,纳粹的统治会将德国带上毁灭之路。弗雷德海尔姆听到这话后满脸惊恐。
  “你疯了吗,在公共场合说这种话?”他问海尔姆斯,“旁边的人会听到的,你说的话是很危险的!”
  但海尔姆斯不断向他说这种话。一次,在刚和一名驻纽伦堡的纳粹军官谈话后,海尔姆斯告诉弗雷德海尔姆这个人的反犹太信仰“骇人听闻”并且“令人作呕”。弗雷德海尔姆赶紧求他弟弟保持沉默。
  “隔墙有耳,海尔姆斯!”弗雷德海尔姆警告他,“周围的人都在听着呢。求求你了,别乱说话。这些话会让你送命的。”
  1941年,海尔姆斯和21岁的厄娜。玛斯结了婚。厄娜是一个酿酒厂厂主的女儿,她聪明、漂亮、活泼,也非常反感军国主义。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在家的时候,海尔姆斯收集美国爵士乐的唱片,这在当时是纳粹禁止的音乐形式,他还收听敌国“英国广播公司”电台的战事报道——这是当时的另一个禁忌。
  “我们已经在这场战争中失败了,”他告诉厄娜。
  他一有时间就去看弗雷德海尔姆。他继续谈他的想法:“战争结束后,我就脱掉这身衣服。”他指着军装告诉哥哥。
  1943年,纽恩博格和其他军官面临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们可以继续留在海军航空兵部队,也可以参加潜艇部队。那些留在空军的军官要立即参加战斗,而那些转到潜艇部队的军官还要接受一年多的培训才能参战。当时纽恩博格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和一个一岁的女儿,虽然他知道上潜艇后安全毫无保障,但他还是选择转到潜艇部队。
  纽恩博格在接下来的21个月中一直在接受潜艇训练。他利用假期带着两岁的儿子朱根乘帆船,又将一岁的女儿朱塔抱在膝头玩耍。在U869正式服役之前,他去找了弗雷德海尔姆。这次,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纳粹的事情。他只是看着哥哥的眼睛,然后对他说:“我回不来了。”
  理论培训结束以后,潜艇装满食物和给养于1944年1月底离开不来梅驶往波罗地海进行为期几个月的海上训练。至此以后,潜艇将不会再有基地了。所有的命令都直接下达到潜艇上,他们只能在波罗地海的各个港口稍作停留。
  当时,关于“黑色五月”的传言——盟军在1943年击沉了44艘潜艇——已经传到了士兵们的耳朵里。码头工人们悄悄数着那些再也没有从巡逻中返回的潜艇。盟军的技术优势已经传遍了整个海军军营。虽然很少有人谈论,但是U869的艇员们可以肯定潜艇艇员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U869的水上训练包括测试潜艇的水下噪音、检修潜望镜以及检测防空高射炮。(由于U869上没有安装对抗敌舰的甲板炮,因此它保留了防空武器)。他们进行了“翻滚训练”,一种连续转弯和下沉的复杂练习。这个练习让艇员们无比厌倦——但也很好地掌握了这个技术——到后来他们甚至相信他们可以驾驶这个250英尺长的庞然大物在小溪中自由穿行。有些艇员一直在呕吐,直到最后适应了水下生活。有些人对柴油的烟味和噪音感到厌恶。而像古斯奇伍斯基一样有经验的艇员们知道真正糟糕的情况还在后头。
  艇员们将整个二月份都用于熟悉工作和彼此了解。鱼雷手之间以及轮机手之间都已经非常熟悉了。在电报室中,古斯奇伍斯基和霍伦博格一起培训另两名报务员,其中一个18岁,另一个19岁。虽然古斯奇伍斯基仍对霍伦博格比他高的军衔感到介怀,但他发现霍伦博格是个非常优秀的报务员,也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不久,两人就成了默契的搭档。一个负责将纽恩博格的信件编码,另一个负责发报,同时他们也成了朋友。
  除了履行职责以外,报务员还负责给艇员们播放唱片和接收电台音乐。一天他们停在港口的时候,古斯奇伍斯基发现一个电台在播放格伦。米勒的音乐,他知道艇员们一定会喜欢,他放大了声音,脚和手指随着音乐的节奏上下敲动着。突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收音机里插进了一段话:“你们的一艘潜艇出海巡逻两天后失踪了,我们发现了潜艇的碎片。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会查出这艘潜艇艇长和艇员的名字了。”他赶紧关掉收音机——他知道这是加莱电台,是英国开办的用来对德军士兵开展心理战的电台。古斯奇伍斯基关掉收音机后,纽恩博格冲了进来。
  “你疯了吗?”纽恩博格咆哮道,“你居然听敌台!全艇的人都听到了!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我觉得它放的音乐很好听,”古斯奇伍斯基回答道,“我意识到是敌台的时候,他们的信息已经播出来了。”
  “我告诉你,”纽恩博格怒气冲冲地说,“下不为例。”
  纽恩博格转身回到了艇长起居室。霍伦博格走近古斯奇伍斯基拍着他的肩膀。
  “别介意,赫伯特,”霍伦博格说道,“加莱电台可能侵入任何一个频道——你永远都不能确定它到底在哪。他们有时甚至播放德国音乐。他们知道我们喜欢什么样的歌。不要难过,朋友。任何报务员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即使像你这么优秀也难以避免。”
  尽管纽恩博格对他的艇员非常严厉,毫不留情,但很少有人怨恨他。每天在波罗的海的训练常常使艇员们想到战争中将会遇到的危险。随着参战时间的迫近,艇员们发现他们在关注着纽恩博格的一举一动——预测他将采取的行动、分析他的性格、研究他眼中表现出的勇气,他们感到他身上体现出的勇气即使在潜艇被深水炸弹包围的情况下也可以保护他们将近六十名艇员的安全。所有艇员都将艇长视为力量、正义和责任的化身。他的行为并不只是为了让他的艇员生存下来,同时这样做才能证明一个人的生存价值。
  与纽恩博格令人敬畏的性格相比,21岁的大副西埃德弗里德。布兰特很快受到了全体艇员的欢迎。在很多方面,布兰特都与纽恩博格完全不同。他身材矮小,眼睛中透出温暖、平静的目光,他说话幽默,声音从容不迫,他的脸上几乎时刻带着笑容。一般在潜艇中,士兵和军官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布兰特似乎总和士兵们呆在一起。在舰桥巡逻时,他与他们开玩笑,他还问一些关于他们家庭、女朋友和家乡的私人问题,他甚至乐于倾听他们内心本不该有的恐惧和担忧。布兰特熟知军队的条例,但是他很少在休息时间恪守这些条例,他喜欢和士兵们像兄弟一样谈论一些有意思的话题。一次古斯奇伍斯基讲了个关于一个吹牛军官的笑话,布兰特笑得前仰后合,古斯奇伍斯基和其他艇员甚至以为他笑得透不过气来。他停下来之后,请求道:“求求你再讲一次吧!我以前没有听过这个笑话!”古斯奇伍斯基又讲了一遍,他一直在想:“我永远也不敢跟纽恩博格讲这个笑话。”
  尽管布兰特与士兵们相处得其乐融融,但是他非常明白自己职责的重要性。大副负责安排潜艇的舰桥巡逻,负责鱼雷发射前的准备工作,并负责指挥潜艇在水面上进行的鱼雷攻击。如果艇长阵亡或受伤,大副就会取代艇长指挥潜艇。一个好的大副经常会升任他所在潜艇的艇长。在工作中,布兰特表现出卓越的能力,他在艇员面前从来都是身体力行。纽恩博格非常欣赏他的工作能力和对工作的奉献精神。在制定计划或谈话时,两人经常配合默契、想法一致。尽管纽恩博格不太赞同他的大副和艇员们走得过近,但是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一点。因此,几个星期过去后,很多艇员都与布兰特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同时很多人感到好奇,这个时刻准备承担任何凶险的21岁的年轻人到底曾有过怎样的生活经历呢?没有人可以想象到,尽管布兰特的脸上总是带着让人舒适的笑容,实际上他认为自己是在一个铁制的棺材中受着煎熬。
  在他参加海军之前,西埃德弗里德。布兰特住在东普鲁士的津坦。在他居住的小镇上,他是出了名的“大好人”。他经常被亲切地称为“西格”。他一直受着新教徒的教育并成长成一个绅士,他的父母非常开明,鼓励他们接触新思想,鼓励他们和不同的人交往。西格有两个弟弟,他是家里的老大。他们一家坚定地信仰着自己的宗教,这就站在了纳粹“千年帝国”信仰的对立面上。当布兰特一家去教堂时,纳粹分子嘲笑他们的信仰并提醒西埃德弗里德的父亲奥托,他的儿子西格要在星期天参加希特勒的“青年团领导会议”。奥托告诉儿子:“你可以每个月参加三次青年团会议,但是最后一个星期天只能到教堂去。”他的话激怒了当地的纳粹党员,如果不是奥托在一战期间曾效忠祖国的话,他们早就把他关到监狱里了。奥托在为祖国作战时失去了左腿,他的胸口至今还有战争留下来的伤口。
  上高中时,西格和两个最好的朋友一起入教了——在纳粹势力与日俱增的时候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他们发誓,从现在起,他们只用普鲁士人的行为准则来要求自己:纪律、秩序、诚实、忍耐、可靠和忠诚。除此以外,他们一生都不信仰其他的思想。西格快高中毕业时,德国已经准备发动战争了,纳粹分子对布兰特一家越来越不顺眼了。布兰特一家继续信仰他们的宗教,奥托拒绝参加纳粹党。而现在西格母亲爱丽思警告当地的纳粹党员不要骚扰她的二儿子诺伯特。和西埃德弗里德不同,诺伯特反应有点慢,可能是智力低下。在纳粹分子看来,这种缺陷是不能见容于非犹太白种人之中的。他们告诉爱丽思,他们准备给诺伯特做绝育手术。她不断地诅咒他们。最后纳粹分子威胁要把她送到集中营去,即使她的丈夫是战斗英雄,而她的大儿子马上要自愿参加海军。但她始终没有屈服,这样纳粹和布兰特一家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
  高中毕业后,西格自愿参加了海军。1941年,他开始参加海军军官培训。在回家探亲时,西格的小弟弟汉斯乔治偷听到西格讲的关于“阿道夫”的笑话——他讽刺希特勒是如何“伟大”,如何“无所不知”,如何“比海军将军还要了解海军”。尽管只有11岁,汉斯乔治还是很清楚他哥哥既不喜欢也不相信希特勒。
  有一段时间,西格在一艘扫雷艇上工作。他曾亲身参加了两次战斗,第二次他们的船被击沉,他安全地游出了沉船。后来,海军将领问有没有人自愿到潜艇服役时,布兰特举起了手。
  1943年2月,布兰特的潜艇——U108——在直布罗陀以西的大西洋海面遭到英军战斗机和驱逐舰的突袭。潜艇的指挥塔严重受损,丧失了潜水能力。它只能在海面上向法国的罗连安特基地行进,完全暴露在敌机和敌舰的攻击范围之内。潜艇最终安全地抵达港口,但是这次经验给布兰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攻击过程中,布兰特请求艇长潜到水底,但艇长坚持要等待。当敌人到来后,布兰特看到艇长盯着他孩子的照片,这种在潜艇战中神经麻木的现象就连最优秀的艇长都无法避免。
  休假回家的时候,布兰特和他的朋友弗里茨一起弹奏爵士乐并随着音乐摇摆跳舞。他们讨论毫无希望的战争,他们继续嘲笑希特勒,质疑他的领导和决策能力。在成为海军军官后,他更加蔑视希特勒了。慢慢地他认同了这个观点,他和其他很多军队中的士兵一样只是巨大战争机器中的一个小小的齿轮。
  1943年的大部分时间中,布兰特都在接受潜艇训练。这时,他的弟弟诺伯特——纳粹曾威胁要给他做绝育手术——也参加了陆军。尽管西格已经是一名海军军官了,津坦的纳粹党徒们仍然继续骚扰奥托和爱丽思,因为他们还继续到教堂去,而且拒绝参加纳粹党。要把他们送到集中营的威胁始终笼罩在布兰特一家。
  1943年10月布兰特被任命为U869的大副,这是一艘在不来梅的戴斯奇马格造船厂制造的IX型潜艇。他结识了潜艇的艇长海尔姆斯。纽恩博格和轮机长鲁德威格。凯斯勒,一个稍微有点忧郁的军官。在受训期间,布兰特是一个完美的职业军人,他富有责任感、时刻准备为德国献出生命。但是回家的时候,他将U869称为“纳粹的潜艇”——他重点强调“纳粹”这个词就是为了嘲笑和贬损。有时,13岁的汉斯乔治听到他的哥哥将潜艇称为“铁棺材”。
  U869的艇员们一直训练到1944年的春天,他们准备迎接在波兰的赫拉半岛举行的第一次检验。在海上时,大副布兰特参加每三次值班中的一次,而艇长纽恩博格则会随机选择一次参加值班。尽管纽恩博格高大的身形和宽阔的肩膀在钻过通往控制室的狭窄舱门时有些艰难,但艇员们看得出艇长和大副都是经验丰富的军官。
  3月到10月之间,U869要接受五次检验。每次检验纽恩博格的表现都非常优秀。他指挥着潜艇,发射出的鱼雷精确地命中目标,他的表现大大地鼓舞了U869艇员的信心。看着他像神射手一样将目标一一击破,他们更加认同他作为艇长所具备的超凡能力。检验过程中,出现紧急情况时,艇员们行动迅速敏捷,就像一个经过无数锤炼造就的统一体。在检验的每个阶段中,纽恩博格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担忧。就像传说中的在深水炸弹爆炸声中从容阅读小说的潜艇英雄一样,无论在多么危急的时刻,纽恩博格都保持镇静。艇员们对他的尊敬与日俱增。
  随着他们整体配合的熟练和默契程度日渐增加,艇员们也变得越来越现实。他们知道他们中只有少数人曾有过潜艇战的经验。很多人听说过盟军已经拥有了反潜艇的技术,而德军对此束手无策。1942年时古斯奇伍斯基经常和U602上的艇员们一起说笑,但是他发现U869上的气氛非常凝重。蒙特卡西诺已经沦陷了,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了。艇员们的家乡正遭到炸弹的轰炸,很多人都清楚德国即将战败。
  但是没有人敢公开表现出恐惧。批评希特勒或战争的士兵将被判处“损害军事权威罪”并被送到军事法庭接受审判。大家都不知道谁是可以相信的。古斯奇伍斯基很少看到U869的艇员互相开玩笑,这种情况就像当初U602上的艇员们遇到挫折或得了自闭症时的情况一样,每当这时,他们都很少争吵。U869上的艇员把一切情感都埋藏在自己心里。古斯奇伍斯基伤心地发现,艇员之间从来不会发生口角。
  1944年夏初,潜艇停靠在戈腾哈芬时,纽恩博格在潜艇上为艇员们安排了一次聚会。没有邀请女士,布兰特和轮机长凯斯勒被送上了岸。潜艇上到处摆满烈酒、杜松子酒和啤酒。他们的食物非常丰盛。潜艇的扩音器里播放着流行音乐。不久,很多艇员都喝醉了。而纽恩博格只是一口一口吮着手中的酒。他在观察这些艇员,研究他们的行为,听取他们的意见。尽管已经喝醉了,艇员们还是能够嗅出这次聚会的意图:纽恩博格在考验他们,他要找出每个人的底线,他要看看什么时候他们露出对他——有些人甚至认为,对纳粹党——不忠诚的迹象。古斯奇伍斯基坐在电报室里慢慢地喝着酒,想道:“这太不公平了。不应该用这种方法来考验别人。”艇员们一句贬损的话都没有说。他们也没有表现出对战争的任何质疑。聚会结束后,古斯奇伍斯基想道:“布兰特肯定不会用这种方法来考验艇员,这两个人简直有天壤之别。”
  纽恩博格的庆祝聚会让很多艇员都决定对纳粹党更加忠诚。尽管军官是禁止参加任何政党的,但是纽恩博格表现得这么义不容辞,很多艇员都怀疑他有纳粹情结。
  一天纽恩博格登上U869后,艇员们对他行了纳粹礼,而不是他们通常行的军礼。最近有人企图暗杀希特勒,于是政府颁布了一项新的命令:军官必须行纳粹礼。纽恩博格严厉斥责艇员,告诉他们他希望他的潜艇上使用军礼而不是纳粹礼。有人试图向他解释这项新的命令。但是纽恩博格告诉他们,他才不管这一套。纳粹礼永远不能用在U869上。
  如果现在纽恩博格已经让艇员们有些费解的话,那么在赫拉半岛发生的一件事则更是让艇员们摸不到头脑。一天晚上,当艇员们准备休息时,纽恩博格突然宣布他们要行进到位于半岛密林中的特设军营里。在军营里,纽恩博格给艇员们准备了啤酒,然后让他们搬来椅子围坐成一圈。他坐在圆圈的中心,拿着一把吉他开始弹奏优美的音乐。他的举动让艇员们都很吃惊——没有人知道他有这样的音乐才能。纽恩博格要求艇员们跟他一起哼唱这些轻柔的爱国歌曲。有些人随着他一起唱起来,而有些人只是假装在唱,没有人询问他的动机。他们看到纽恩博格没有看向任何人,他手指拨动着琴弦,音乐似乎从他的心底流出来。晚上11点时,纽恩博格和艇员们返回了他们居住的营地。
  当晚和纽恩博格一起大声唱歌的一个艇员是19岁的鱼雷手佛朗茨。内戴尔。内戴尔的忠诚只献给两个人,一个是希特勒和他的纳粹党,另一个就是他的未婚妻吉瑟拉。恩格曼。内戴尔将吉瑟拉的名字刻到艇首鱼雷舱的一个鱼雷发射管盖上。但是吉瑟拉鄙视希特勒和纳粹党的程度毫不亚于佛朗茨崇拜他们的程度。
  内戴尔和吉瑟拉相识于1940年。当时吉瑟拉在村里参加希特勒青年团活动,而内戴尔在一家屠宰场当学徒。当年他15岁,而她14岁,他们几乎是一见钟情。他喜欢她开放的思想、如火的热情和直率的性格。而她则欣赏他的智慧——他比同龄人更加聪明,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这些都可以从他对人的怜悯、他的笑容,甚至他的斯德丁口音中感觉出来。她非常崇拜内戴尔的屠宰技巧,他在屠宰牲畜时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她从来没有在她家乡柏林的男孩子身上看到过这种勇气。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他叫她吉拉,而她则叫他弗朗扎,他们知道他们将共度一生。
  他们两人形影相随。当他在和朋友组建的乐队中拉手风琴时,她会给他伴唱,他们的表演常常会引来一群围观的听众。他们经常演奏他们最爱的那首法国抒情歌:“回到苏黎世吧,回来吧;我是如此热切地期盼你;你是我所有幸福的源泉。”她相信每个人一生只会遇到一次真爱,而她的真爱已经在内戴尔身上找到了。
  内戴尔文质彬彬的气质似乎与他的一个爱好格格不入,他对潜艇简直着了迷。他经常谈到潜艇,发誓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参军的话,他一定选择潜艇部队。吉拉请求他慎重考虑。
  “那些潜艇就是游在水里的棺材,”她对他说,“你到战舰或者巡洋舰上去吧,离潜艇远一点儿。”
  “不,吉拉,”他一次次回答道,“我想上潜艇。”
  吉拉告诉他,她了解他的想法,但是她觉得内戴尔的政治信仰让人难以理解。纳粹抓走了他的父亲,因为他的信仰与纳粹相悖。内戴尔很少讲起他父亲所受的折磨,但是他的母亲告诉吉拉,他丈夫被纳粹关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被放了出来。内戴尔爱他的父亲,但是他还是赞同希特勒的信仰,拥护第三帝国的崛起。
  吉拉的父亲也被纳粹抓起来了。一连几个月,他给藏在附近一个地下室的犹太家庭送饭。1942年,盖世太保发现了这家犹太人。他们将男主人头朝下脚朝上吊在屋顶上,用冰水泼到他的身上,然后逼问他:“是谁在帮助你们?”这个人坚持不下去了,他供出了吉拉的父亲。盖世太保带着这个人来到吉拉家,这个人用手指着吉拉的父亲说道:“对不起,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这样,吉拉的父亲被捕了,关押在达豪集中营里。当吉拉和内戴尔相爱时,她的父亲还被关在那里。吉拉问她的男朋友,纳粹这样对待他们的父亲,他为什么还要追随他们的信仰,而内戴尔只是说道:“吉拉,我很遗憾会发生这样的事。”
  但吉拉还是深爱着内戴尔,他对她非常温柔,而且总是为他们的未来做出种种美好的打算。内戴尔1943年到海军接受培训之前,他们订婚了。“我会好好打算我们的未来的,”他许诺道,“战争结束后,我们就会有自己的生活了,相信我。”
  当年,正在进行基本训练的内戴尔准备回家探亲,吉拉在他母亲家等他,但她在那里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希特勒的照片,她非常生气。“天哪,你们为什么挂着他的照片!”她大叫道。
  内戴尔的母亲还没有反应过来,吉拉就将照片从相框中拿了出来,用手指将照片上希特勒的眼睛挖了下来。然后她将残损的照片扔到了未婚夫的床上。
  “天哪,他回来看到这个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内戴尔的母亲说道。
  “我就是想让他看到!就放在那儿吧!”吉拉说道。
  内戴尔回到家后,发现了那张损毁的照片。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内戴尔冲未婚妻喊道,“你怎么能把希特勒的眼睛挖出来呢?”
  “希特勒是个蠢货!”她也喊道。
  他们大声争吵起来,内戴尔竭力维护希特勒和第三帝国,吉拉无法接受他的这种想法,他们的争吵像以前一样无果而终,但他们彼此仍然深爱着对方。
  几天后,内戴尔返回了训练基地,当时柏林遭受了英国的大规模轰炸。轰炸结束后,吉拉找出一张希特勒的照片,爬到了路边一个巨大的汽灯柱上。她在上面举着希特勒的照片,象征希特勒俯视着饱受摧残的德国,她开始大声咒骂希特勒的名字。不一会儿,警察来了,警告她盖世太保马上就会过来。
  “你继续发疯吧,吉瑟拉,”警察说道,“你还可以骂十五分钟,然后必须马上下来。否则你就会被盖世太保抓走了。”
  “你们这些猪!”吉拉喊道,“你们已经抓走了我父亲,现在你们还要把我也抓走吗?”
  “十五分钟,”他说道。
  大半年后,内戴尔登上了U869.他告诉吉拉,他很崇拜艇长纽恩博格,而且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那些艇员们。“我们一旦到了海上,我们所拥有的就只有彼此而已。”他说道。
  在波罗的海的训练一直持续到盛夏时节。夜晚时,U869的艇员们可以离开军营在小镇里度过他们的业余时间。在以前战况良好的时候,潜艇艇员们在休息时几乎享受着名人般的待遇。他们是热闹的夜总会中的贵宾,他们可以和当地最漂亮的姑娘一起跳舞。但现在U869的艇员们发现,很多酒吧和夜总会都关闭了,更别说有人跳舞了。只有啤酒可以供他们浇灭忧愁。艇员们找到一个有乐队的咖啡馆,穿着制服静静地坐在里面听着音乐。
  那年夏天,大副布兰特请了短假回津坦探家。他和13岁的弟弟汉斯乔治一起玩耍,然后享用母亲做的火鸡、熏肉和鸡蛋。到了晚上,他和父亲到屋里关上门谈话。汉斯乔治悄悄走近房门,将耳朵凑到钥匙孔上。
  “我在U869上随身带着一把手枪,”布兰特告诉他父亲,“我不会等到最后那件事情发生的。”
  汉斯乔治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哥哥说“不会等到最后”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宗教禁止教徒自杀,但是西格说他不会等到最后。汉斯乔治凑得更近,想多听一点。
  “我可以这样说,”布兰特继续说道,“我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赖每一个艇员。从最年轻的士兵到艇长纽恩博格,每个U869上的艇员都是我真正的同志。”
  假期结束时,布兰特穿上军装和他的父母兄弟吻别。快出门的时候,他坐到钢琴前,弹起了他最喜欢的歌《鸽子》,这首歌讲述的是一个即将出海的水手的悲伤心情。他的母亲咬着嘴唇,求他停下来,全家人互相拥抱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布兰特消失在路的尽头,返回了U869.
  不久,布兰特邀请母亲和汉斯乔治到皮尔劳参观在当地进行训练的潜艇。在前往潜艇的途中,汉斯乔治简直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他很快就会见到一艘真正的、即将参战的潜艇了,而他的哥哥就是这艘潜艇上的军官!到了港口后,布兰特用小船将母亲和弟弟接到后面专门停靠军舰的码头。船驶近的时候,汉斯乔治立刻就认出了U869,这是一艘巨大的、银灰色的神奇战斗机器。它外形崭新,傲然矗立在海面上。潜艇指挥塔上的五环标志像哨兵一样保护着他的哥哥免受一切危险的侵袭。
  布兰特邀请汉斯乔治上潜艇参观,同时向母亲表示道歉,因为艇长纽恩博格不允许妇女登上潜艇,他认为妇女会给潜艇带来厄运。如果她不介意等一会儿的话,他打算带汉斯乔治参观一下潜艇,他母亲微笑着同意了。汉斯乔治的心兴奋地跳了起来。“这是我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他想道,“我的同学中没有人像我一样有这样的哥哥。”
  布兰特兄弟走过一条摇摇晃晃的舷梯来到潜艇上。他们登上甲板后,汉斯乔治看见一个人,穿着短裤,在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正在晒太阳。这人看到布兰特兄弟后,站了起来。汉斯乔治向他鞠了个躬,这是当时年轻男子应有的礼节。那人将手伸向汉斯乔治,与他握手。
  “啊,这是小布兰特吧!”他叫道。
  “纽恩博格艇长,这是我弟弟汉斯乔治,”布兰特说道,“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带他参观一下我们的潜艇。”
  “当然可以,”纽恩博格说道,“他来做客是我们的荣幸。”
  汉斯乔治瞪大眼睛站在那里。从小到大,他都知道潜艇兵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而艇长则是他们中最特殊的一个。现在他就遇到了这样一个艇长,高大、英俊、强健。当他和哥哥一起并肩走在甲板上时,他觉得他确实过了非同寻常的一天,因为他在这天看到了一个潜艇艇长穿着短裤站在他的潜艇上。
  布兰特兄弟顺着刚刚漆好的光滑的楼梯爬上了指挥塔,汉斯乔治被里面的景象迷住了。墙壁上、天花板上伸出各种代表先进技术的复杂仪器设备——谁可能知道所有这些设备的用途呢?布兰特兄弟开始了他们的参观,汉斯乔治知道不能随便碰任何东西。布兰特带他的弟弟参观了柴油发动机舱、电动机舱、电报室和鱼雷舱,每个地方都散发着汽油的味道。布兰特将自己的床指给汉斯乔治,汉斯乔治看着他,仿佛在问:“我可以坐一下吗?”布兰特点了点头,汉斯乔治坐到了哥哥的床上。
  在指挥塔底部时,布兰特给弟弟介绍了那里的潜望镜。
  “你可以用这个观察一下,”他对汉斯乔治说道。
  小布兰特紧紧抓住潜望镜的把手,将脸贴到了镜子上。他看到,在他面前出现了停在港口的军舰,看得非常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上面的名字。他盯着这些军舰,而他的哥哥居然确切地知道他都看到了些什么,他清楚这里每艘军舰的名字。尽管这艘潜艇即将参战,尽管汉斯乔治知道他哥哥马上要离开了,但有哥哥在身边他还是感到无比安全。
  “没有人,”他想道,“像我一样有个这样的哥哥。”
  1944年8月30日,U869停靠在斯德丁的潜艇基地。当时斯德丁大部分地方都遭到了盟军飞机的轰炸。当天晚上,军营中的艇员们被一阵空袭警报声惊醒。有的艇员立即钻进地下防空洞,古斯奇伍斯基和其他艇员仍然躺在床上,他们认为轰炸机可能会绕过斯德丁。但是当古斯奇伍斯基听到传来的德国军舰发出的炮火声时,他知道这次攻击是针对他们而来的。他从床上跳起来,冲向防空洞。途中,他注意到旁边的屋子里中还有几个人,他打开门大喊道:
  “伙计!快出来!这次攻击是冲我们来的。”
  古斯奇伍斯基听到炸弹落在了附近。他跑到防空洞旁,但是发现洞门关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使劲拍门。一个潜艇艇员打开门,古斯奇伍斯基赶紧跳了进去。炸弹爆炸了。艇员们在防空洞中等待着。空袭过后,他们走出来查看营地。他们原来的军营已经被炸出一个大坑,U869的一名艇员不幸丧生。纽恩博格和霍伦博格到弹坑底部检查烧焦的尸体,他们爬上来后,全体人员向尸体鞠躬致哀。古斯奇伍斯基看着艇长,又看了看其他艇员,大家一句话都不说。但是他们的想法可想而知,每个人都在想:“战争已经失败了。为什么我们得不到和平?”
  秋天的到来终于将艇员们从潜艇中华氏110度的高温中解脱出来。几个星期之后,潜艇就会接到命令参加战争巡逻,但是10月份时,潜艇上发生了一件丑事。
  一天晚上,U869下锚后,大部分艇员都住到了岸上。有人偷走了储存在岸上的一大片火腿。厨师发现后,赶紧向纽恩博格汇报,艇长将所有艇员召集起来。偷窃同志东西的行为很少发生在潜艇上,这是对这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团体的严重侮辱。纽恩博格在艇员面前勃然大怒。
  “我一定会将这起偷盗事件追究到底,”他喊道。
  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人承认。这时24岁的轮机兵助手弗里茨。戴格站了出来。“我不希望其他人受冤枉,”他说道,“是我偷了火腿。”
  纽恩博格示意戴格跟他进艇长室。艇员们都在推测纽恩博格到底要怎么惩罚戴格。几分钟后,戴格从艇长室里出来了。纽恩博格并没有惩罚他,他让艇员们都各自去做自己的工作。全船都欢呼起来。古斯奇伍斯基非常赞同这个决定。他认为纽恩博格也知道戴格不喜欢偷窃,而且如果让戴格——一个优秀的艇员——更加难堪的话,会影响他以后的正常工作。艇员们欢迎戴格回到他们中间来,没有人指责他。虽然战争的前景非常渺茫,但是至少每个人都能够吃饱。
  10月底,U869的艇员们得知他们的首次战争巡逻将在一两个星期以后开始。布兰特请了一天假回家探望父母,他父亲将家人召集到客厅中一起祈祷。西埃德弗里德穿着军装——他甚至没有带换洗的衣服。窗外大雪纷飞,奥托。布兰特祈求和平并希望他的儿子西埃德弗里德和诺伯特能够平安归来。他祈求他们一家可以再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可以平静地享受每一天,但这个愿望现在看起来离他们是那么遥远。
  布兰特返回了U869.他的探亲假还有好几天,但是他想把剩下的假期匀给已婚的艇员,让他们能多和家人相处几天。艇员们都回家了,他坐在潜艇的床上,开始给家人写信。
  “昨天,我得知,”布兰特在信上写道,“弗里茨,就是那个经常和我会面的报务员,去参加战争巡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几个星期前,我们还一起在餐馆里吃饭呢。这就是生活——艰苦而又无情。”
  11月中旬,他将两张小照片连同一张纸条寄回家。他在纸条上写道:“请想念我。”其中的一张照片上,是他坐在U869的甲板上睡着后照下的。他的膝盖蜷缩在胸前,后背靠在船上,头向下垂着。虽然他母亲有很多他的照片,但只有这张让她流下了眼泪。汉斯乔治问她为什么看到照片要哭,她告诉他,这是西格坐着时的样子——这使她想起了他小的时候,即使现在西格已经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了,她还是能够从这张照片上看到他孩提时代的影子。
  11月底,布兰特又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上写道:
  “你们收到我的信时,我已经在巡逻的路上了……我很高兴收到诺伯特的来信——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要祝汉斯乔治生日快乐,希望到时我能赶回来参加他的坚信礼。我还祝福你们能度过一个快乐、健康的圣诞节和新年。圣诞节是个家庭的节日,虽然我不在,但我的心和你们在一起。我们要彼此想念,这样我们就会记起我们以前曾有过的幸福生活。在你们手拉手的时候,在你们互相拥抱的时候,请不要忘记我,让我们一起期待‘重逢’。”
  布兰特写这封信的时候,U869正准备开始它的首次战争巡逻。纽恩博格最后一次回家探亲,他参加潜艇部队就是为了能有这样的机会。1943年以来,他经常休假回家。每次回家之前,他总要脱掉军装换上便装,这样他就可以变回“人类”。他总是带着三岁的儿子朱根和他一起驾驶帆船。他用绳子把儿子固定在船尾安全的地方,并让儿子扮成船长。有时——他的举动经常引起妻子的担心,但儿子却乐此不疲——他将朱根放到绑在他自行车旁的小车厢里,然后有多远就骑多远。他喜欢给朱根和两岁的女儿照相。有一次他将一张朱根的照片送到一家婴儿奶粉公司,希望他们考虑让朱根拍奶粉广告。晚上,他会和厄娜一起听音乐、聊天,自从他参加训练后,他们一直聚少离多。他从没有说过训练的事情,也没有谈论过即将到来的巡逻。他只是说U869上有一群非常优秀的艇员,他非常欣赏大副西埃德弗里德。布兰特,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工作能力,还因为他可以和艇员们相处得非常友好、融洽。他和厄娜一直在倒计时潜艇出海的日子。他们在朱根和朱塔的“婴儿日记”上记录着他们的成长过程。他给朱根做的最后一次记录是在出发参加U869巡逻之前,他这样写道:
  几天前,可恶的“汤米”(英国人)丢下来很多炸弹,声音很大。你非常安静地将头靠在妈妈的衣服上。以前轰炸的时候,朱塔总是大笑,但是那天她也非常安静。正像你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很多房屋都被毁了。我们的房子也一团糟。自那以后,你都不喜欢自己睡觉了,整晚整晚地和妈妈呆在一起。即使是你,我的小淘气,也意识到了这场恐怖的战争。
  不久以后,爸爸就要跟着潜艇出海了,我们最热切的希望就是能够很快再见到对方。希望到时我们身体健康,世界已经恢复了和平。希望你能和妈妈还有朱塔一起等着我回来,然后用幸福的声音喊道:“妈妈,爸爸回来了。”
  希望这天的到来不会太久。希望有一双保佑的手能够使我亲爱的儿子免受灾难之苦、保护你、庇佑你,直到我们重聚的那一天。到时阳光将会照耀在我们的身上,尤其是为你而存在的父母,我们到时会感到难以名状的幸福,会感到生命再次充满意义。
  爱你的,爸爸
  11月中旬,距U869第一次巡逻的日期只剩几天了。按照惯例,艇员们要为潜艇设计一个标志和座右铭。可能是受了刚刚看过的电影《白雪公主》的感染,他们决定用《嗨嗬》作为潜艇的座右铭。他们把歌词刻到一个U型字母和数字869的上面,下面他们刻上了瑞典歌手扎拉。林德的流行歌曲中的一句歌词:“我知道有一天奇迹会出现,所有的梦想也会全部成真。”
  U869计划于1944年12月1日左右开始巡逻。在潜艇出发前的几个小时,纽恩博格的一个外科医生朋友偷偷给了他一个提议。他提出,他可以给海军领导写信,证明纽恩博格身患重病不能胜任潜艇的指挥工作。厄娜恳求丈夫接受这个提议——她知道潜艇很少能够完成巡逻返回德国。纽恩博格对医生表示了感谢,他也知道潜艇不会回来了。但是他对德国负有责任,对他的艇员也同样负有责任,他拒绝了这个提议。
  纽恩博格和家人告别的时候,厄娜发现他有东西落下了。
  “你忘了带你的金怀表了,海尔姆斯,”她说道,“拿上它吧。”
  “不,”纽恩博格说道,“你留着吧,看着时间,直到我回来。”
  与此同时,鱼雷手佛朗茨。内戴尔和一群U869的艇员们一起来到他父母家开告别晚会。他的未婚妻吉拉用胳膊搂住内戴尔的脖子,他母亲在厨房为他们准备食物和饮料。如果是在以前,内戴尔和他的朋友们会谈天说地享受他们的假期。但是这次他们坐在客厅里,穿着军装,两眼直直得看向前方,一言不发。看到这样的场面,吉拉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了。她盯着他们,其中一名艇员哭了起来,然后另一个也哭了,最后,所有的人都哭了。
  “怎么了?”吉拉问道,冲到了内戴尔的身旁,握着他的手。
  这些人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哭。最后一个人说道:
  “我们全都回不来了,”他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吉拉问道,“你们当然能回来。”
  “不,我们都回不来了,”另一个人说道。
  艇员们看到吉拉的脸慢慢红了,她拼命忍住自己的泪水。
  “好吧,弗朗茨会回来的,但是我们都回不来了,”另一个又说道。
  “别说这些废话,”她反驳道,“如果弗朗茨能回来,你们就都能回来。”
  他们一起摇了摇头继续哭泣,内戴尔的母亲看到这个情形几乎崩溃了,但她赶紧平静了一下心情走了出来。
  “孩子们,快躺下,睡个好觉——你们都留下,吉拉也留下。明天早晨一切都会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艇员们穿戴整齐,与恩格曼和内戴尔的母亲一起登上了返回U869码头的列车。吉拉自始至终没有放开内戴尔的手。没有人提到昨晚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说太多的话。到码头门口时,女士们获得允许可以陪艇员们到潜艇附近和他们道别。U869准备踏上巡逻之旅。
  女士们搭乘一艘小船来到一个小岛上,与潜艇艇员道别。吉拉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U869——这个宏伟壮观的机器就决定着她未来的生活。内戴尔抓住了她的手。
  “吉拉,等着我,”他说道,“不要感到遗憾。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她说道。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一定要为我祈祷。”
  “我会的。”
  吉拉和内戴尔的母亲并排站在潜艇边,她们身旁只有两三个其他艇员的家人。艇员们像一年前潜艇正式服役那天一样,列队站在潜艇的甲板上。一个四人组成的乐队来到码头奏起了忧郁的德国民歌。潜艇开始驶离码头。尽管大多数艇员的家人和朋友都没有到场,但艇员们还是和内戴尔一起站在甲板上不断向岸上挥着手。几分钟后,潜艇消失海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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