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美女 十八

  我们终于等到了晚霞,西天泛出了高傲、朦胧的红光,晚霞像高墙一样耸立着,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寒冷,我们坐在篝火旁边,在不情愿地啃着西瓜,谈话早就进行不下去了,不时地,为了不把腿坐麻了,尤拉站起来一下,叶戈尔也站起来一下,他们用膝盖抵着树枝,把树枝折断,默不作声地把它们扔进火堆,我们三个人看着篝火,酒也不想喝了,怕沾酒,怕由于激动而没了力气。
  天色越暗,我的两位押送员朋友的脸就越严厉,越庄严,他们已经不是在默不作声了,而是在捍卫沉默,他俩各自都在想着什么崇高的、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在这惟一的时刻,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了,而我看着篝火,思绪万千,突然回忆起了上学时在家乡范围内的集体旅游:帐篷,架在篝火上的锅,清洗蘑菇和土豆,还有那些必定要有舞蹈,伴着晶体管收音机里的音乐,伴着收音机里的吱吱声和干扰声,你刚刚跳完,新闻节目就开始了,还有那些笨拙的纠缠,那些满脸粉刺的同龄人伸过来的湿漉漉的手掌,也是这种黄昏的凉意,甚至也有这种在大自然中入睡之前的庄严,只不过此刻,我们什么酒也没喝,他们的亲吻又是这样的平淡无味!当天色完全暗下来,晚霞退去了色彩,收缩成一团,树林由金色变成了黑色,退到了一边,而我们坐在林边,这时,有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有个东西从侧面碰了我一下,于是,我明白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我不隐瞒,我不会耍滑头,不会装假:我害怕得要死,我不想死,我这一整天都在不断地死亡,死过几十次,可我无论如何还是习惯不了死亡,我想到了爷爷那套空空荡荡的房子,在那套房子的枕头下面,那件细麻布的刺绣睡衣正在枉然地把我等待,我为那件睡衣感到可惜,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另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会穿上它,用这样的行为来玷污它,事情本来完全可能是另一个样子的,如果没有这些敌人,这些环绕在我身边的敌人,他们就像硕大的兔子一样,灰色的皮,红色的眼睛,这时,我说了一声:是时候了!我想问一问,他们然后将怎么做,将怎样处置我,处置我的遗体,是把我运回去呢,还是在这里挖一个坑,我觉得,我在后备箱里看到了一把裹着破布的铁锹……但是,我问不出口。他们好像也在想着这样的事情,因为,叶戈尔突然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现在他们把斯大林贴在“卡马斯”白俄罗斯生产的一种重型卡车。的挡风玻璃上,要知道,往后他们贴的就是你了……而尤罗奇卡说:上帝啊!这种事情难道真的要发生了!魔力难道真的会应验?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抖,让我想哭,我向你致敬,——他眼含热泪又添了一句。而我满脸汗水,声音嘶哑地回答他们:小伙子们……有个东西从侧面碰了我一下,说道:是时候了!
  他俩同时颤抖了一下,胆怯地、无能为力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孩子们在看着处在分娩阵痛中的母亲,无能为力地、颤抖地看了一眼,像是介入了一个莫名的秘密。是啊,我说,这的确就是那片战场,我感觉到了它躁动的功力……我害怕,叶戈尔!
  叶戈尔跑到我身边,用他有力的、哆嗦的手臂抱住我的双肩,在我脸上留下了一个兄弟般的、激动的吻。而尤罗奇卡只淡淡地吻了吻我的手掌,什么话也没说。我点着了最后一枝烟,甚至还没来得及像样地吸上一口,烟头就已经烧疼了手指头。我把烟头扔进火堆,站起身来,开始慢慢地解靴子上的拉链,我这双小靴子是荷兰产的,是用我那位亲爱的巡回演员达托的支票买来的。你这个小傻瓜,我想道,你现在正在个什么巴拉圭开你的小提琴音乐会呢,你是在为你的伊罗奇卡奏安魂曲吧?……我脱下靴子,在想该拿那双靴子怎么办。扔到火堆里去?我要它还有什么用呢?让它见鬼去吧!!!但是突然,我又觉得,做出这样愚蠢的戏剧化动作是不得体的,戏剧,就是来自秘密的侮辱,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开始过另一种生活了,开始过最后的生活了,我没有必要去做出多余的动作,一切都应该是心平气和的,伊拉,别忙乎了。我脱下靴子。我把它扔到一边。我的脚被修过。我的脚指头很漂亮,几乎和手指头一样富有音乐感,而不像大多数人的脚指头那样,只是一截截木头,由于糟糕的鞋子、由于缺少关照而长得歪歪扭扭的,我看了一眼我的脚指头,对自己说道:没有人能对这些脚指头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对我整个人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看着我,就像是盯着一块鲜嫩的、粉红色的肉,会不停地咽唾沫,连裤裆也会鼓起来:部长的裤裆,诗人的裤裆。还有我老爸的裤裆。
  啊,克休莎!在那个时刻,我多么想拥抱你,把我最后的话语和亲吻都留给你!……在对你、对我们共同生活的回忆中,我脱下了我的沙土色牛仔裤,这也是礼物,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送的礼物,是他死前最后一次出差时在哥本哈根买的,他到那里去,照例是为国际缓和事业而斗争的,斗争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从那里带回了这些牛仔服和一副扑克牌,还有罕见的疲惫:他已经厌烦了这样的出差和斗争,他甚至不再装模作样了,他有时就不去旅行了,或者不带任何热情地走一趟。莱昂纳狄克,带我一起去吧。就把我当成女秘书吧,或者顺便捎上,求求你了,哪怕就一次,莱昂纳狄克!——喂,你难道把什么东西丢在那边了?这些旅店、餐馆里的食物、意向书和座谈会。大厅里还老有穿堂风,都是从他们的空调里吹出来的!……
  我轻轻地脱下了我那条沙土色的牛仔裤,为了让我高兴,他带回来三条牛仔裤,一条土黄色的,一条驼色的,一条沙土色的,可是我却爱上了这条沙土色的,其他两条都让我给卖了,我把这条裤子脱下来,同样放在一边,脱下裤子,我腿上只剩下一双非常薄的连裤丝袜,我那双浅灰色的丝袜,我最喜欢的那双丝袜,于是,我立即就感觉到了秋天傍晚的潮湿和寒意。
  我脱下了丝袜,它卷成一团,缩在我的手心里,就像一只耗子,我的两条腿上保留下了日光浴的痕迹,这是一种不太显眼的北方光照的痕迹,是在银松林和尼科林山莫斯科近郊的两处生态保护区。晒出来的,这一年我哪儿都没去,这一年他们在不停地烦我,我一直在担惊受怕,怕我一走开,他们就会一下把房子抓过去,再盖上图章。
  我脱下浅灰色的丝袜,蹲了下来,又脱了那件鹿皮短上衣,在鹿皮上衣之后,我脱下了套头的高领毛衫,这毛衫是用最纯的、柔软的苏格兰羊毛织成的,在脱了毛衫之后,我的头发弄得有些乱了,我本能地想用梳子梳梳头,在毛衫之后,我脱了那件白色的足球衫,足球衫的前胸印有我的姓名的缩写I.T. ——那几个美国姑娘还是把东西给寄到了,这时,我的整个胸部都处在傍晚的寒意和潮湿的统治之下了,现在就冲到小河里去,一分钟过后,用马海毛的大毛巾裹起来,喝上一杯白兰地,然后回家,回家,回家……而我却处在篝火这不可靠的统治之下。
  我的衣物整齐地堆在一旁。
  小伙子们死盯着篝火看,他们明白,这告别的脱衣不是脱给他们看的,他们明白这一点,就死盯着篝火看,但就在那时,在篝火旁边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一种感觉,也就是说,我感觉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和激动的目光,似乎有个人在一个遥远的窗口拿望远镜望我,他跪在窗台上,浑身颤抖着,不停地祷告上帝,但愿我别马上把灯关了,而是相反: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一走,在梳妆镜前搔首弄姿一番,——我有这样一个感觉,或者,我该梳梳头,但是,关于这个感觉,我一个字儿也没跟两个小伙子说,他俩正坐在那里,把半张脸埋在两个膝盖之间。
  我再次站起身来。篝火从下面照着我,带着一种奇怪的、自幼就有的羞耻感,我扯下了那条很小很小的白色棉裤衩,我至今也不穿花裤衩或条纹裤衩,我喜欢纯净的白色,我在脱裤衩的时候总带有羞耻感,男人们也马上就会晕过去,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在脱裤衩时不感到害羞的女人,对做爱一定十分精通。
  我扯下裤衩,走开两步,两手紧紧地抱住胸口,似乎是在鼓足勇气,下定决心,我开了口,微笑了一下……
  我清楚自己的这种微笑。这似乎是一种负罪的微笑,是一种非常俄罗斯化的微笑。外国女人不会这样负罪地微笑,也许,她们没有诸如此类的罪过,也许,她们的罪过从来没有浮到表面,没有被眼睛所看到,没有被皮肤所触及。我不是在为某一件事情而歉疚,我是在为一切而歉疚。一位女主人,尤其是一位外省的女主人,在送客人走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微笑,嘴里还要说道:请你们原谅,如果有什么不妥的话……
  我在离开生活的时候就带着这样的微笑,我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这种微笑。请你们原谅,如果有什么不妥的话。可是我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小伙子们……唉,算了……我要走了……你们把我这些衣服送给穷人吧……唔,还有什么?你们别为我哭泣!没必要。什么样的纪念堂也都没有必要建造。让我们之间的一切都长存下去。但是,在罩布落下的时候,你们一分钟也不要耽搁,你们不要拖延,不要等到皱巴巴的肉体重新绷紧、变得又有弹性了。你们要去摇铃,要去敲钟!要让这一刻变成节日,而不是丧宴!……
  我就是这样说的,或者,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代替我、通过我说的,我两只手死死地抱着胸口,是在别人的授意下说出来的。他们,我的两个小伙子,在不好意思地频频点头,我向黑暗中迈了一步,可突然又转过身来,又补充了几句,尽管我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我还是又补充了几句:别再让人流血了,血已经流得够多的了……你们要善待中国人。别去欺负中国人!……再见。
  谈到鲜血也就罢了,可是还谈到了中国人!!!这些中国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从来没想到过他们。这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当时有月亮吗?有。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林的上方,但是云彩不时把它挡住了,那月亮不亮,也不圆。我感觉到地上很扎脚,感觉到了土地中高低不平的犁沟。我已经不再回头看篝火了,我选择了一个奔跑的方向,在那个方向,透过昏暗可以看到有片小树林,那些细长的杨树长在河岸旁,隔岸相对,我决定朝那里跑。
  我跑了起来,我跑着,紧缩着柔嫩的脚掌,地上那样扎人,我就像是在尖刺上奔跑,但是,只是在最初的几步上我才有这样的感觉,乳房在上下左右地跳动,后来,我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跑着,随着我的奔跑,那起初很是稀薄的秋天的空气渐渐变得密实起来,难以穿透,我每跑一步,空气都会显得更沉重一些,奔跑也就显得更痛苦了,但我继续跑着,似乎不是在原野上奔跑,而是在齐脖子深的水里奔跑,我的奔跑艰难极了,但与此同时,我却跑得相当快,我浓密的头发迎风飞扬,我很快就感到很热了,我在其中奔跑的这汪沉重的水也变稠了,浓缩成一束光,也就是说,那束光也在浓缩,它是从我头顶上的什么地方照下来的,但不是源自最高处,不是源自星星,而要低一些,好像是来自那些飘浮在原野上方的云彩,我感觉到,我就奔跑在这束光线中,但这不是探照灯和航标灯的光,它不是一道光柱,不,它和光明或者黑暗都没有任何关系,它是另一种不发光的构成,像蜜糖一样黏稠的东西,类似果酱一样的东西,它一直粘着我,它粘着我,时而似乎把我高高地抬了起来,使我失去了任何支撑,吊在那里,两脚在半空中乱蹬,时而它又把我放了下来,我的脚掌又感觉到了草地,它就这样和我游戏着,这束光线,它时而涌起它那蜜糖似的、黏稠的波浪,时而又落下来,监视着我在如何奔跑,我在继续奔跑,时而再次被抬起来,我就再次胡乱地蹬腿,不过,我还是在朝什么方向运动,没有停留在原地,也许是由于这种监视,或者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大地,它也没有停留在原地,它弯曲起来,时而向上,时而往下,就像是在独木桥上奔跑,跑到半中突然升高了,然后落下来,接着又升高了,又落了下来,那无形的果酱包裹着整个身体:腿、肚子、胸口、喉头、脑袋、最后,大地也开始推搡我,想把我掀翻,想叫我跌跤,摔倒在草地上,但是,我竭尽全力抗拒着,因为我感觉到,只要我一倒下,在我脚下抖动不止的大地就会像波浪一样,把我带向一个个草墩,越带越远,我的全身都会被擦破,弄得浑身是伤,我不想屈从,不想举手投降,不想白送棋子给别人吃,我感到,它比我强大,这使我产生了某种彻底的绝望,不,你别把我击昏,你俘虏我这个活人吧,而不是只得到一具尸体,也就是说,我已经没有拯救自己的企图了,但是我却不想过早地死去:就像有人掉进黑夜中的大海,离海岸很远,你觉得你不可能游上岸了,你在不停地挥动手臂,可是你却离岸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但尽管这样,你还在向岸边游,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你不想沉入海底,虽说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我就是这样,我也同样在搏斗,虽然恐惧笼罩着我,也就是说,我明白了,在大地开始推搡我、在我脚下发疯的时候,我明白了,这根由黏稠的物质构成的柱子,就是那个要进入我体内、要将我戳穿的东西,这个东西,我告诉你们,已经不像强暴我的人了,既不像梦中那个强暴者也不像现实中的那个强暴者,当然,强暴我的那个人,似乎已经是个巨人了,但毕竟还未超出人的理解范围,还在某种限度之内,但是在这里,却恰恰是既没了限度,也没了界线,我已经不知道该拿什么来与此相比了,与这个完全超出了限度的东西相比,这么说吧,比如说我只有三岁,而他却是一个疯子和鬼怪,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她甚至猜不透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只能看出,这位大叔可不是在开玩笑,也就是说,这已经超过了人的理解能力,这会叫人喊破嗓子,这会叫人连根揪下自己的头发,我好像也就是这样喊的,至少,我是大张着嘴的,张得腮帮子都抽筋了,我当时喊了些什么,至少,我想发出一些简单的叫喊:妈妈!妈妈!妈妈啊!——虽说在那个时刻,我并没有想到我那位戴着耳环、烫了头发的妈妈,我喊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妈妈,大家共同的妈妈。你们也知道,我会告诉你们的:上帝保佑你们别遭这个罪!没有比这更糟的敌人了……但是然后,在天地之间翻了几个跟头之后,我开始感觉到,这束光线,或者说这根柱子,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长话短说,它的力量开始减弱了,也就是说,它似乎在一刹那间丢开了我,接下来,它又忙乎起来,在它又忙乎起来的时候,热量似乎减弱了一些,动作也不那么古怪了,也没有了那样的激情,然后,突然一下子!——它就完全歪到了一旁,于是,我像是飞进了一片空旷,我一看:我正在奔跑,竭尽全力地穿过秋天稀薄的空气,尽管我已经累极了,总之,它放开我了,它却冷却了下来,它的温存对于我来说并不亚于死亡,可我还是感到有些怨恨,我甚至还糊里糊涂往四周看了一眼,我在说,这个折磨人的家伙,它跑到哪里去了!我还要说,它的折磨就人类的体验来说并不是甜蜜的,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意思是,有时候,有人抽你的耳光,你却很乐意,这,就叫受虐淫,虽说我对这个领域的介入并不太深,只有过罕见的几次,比如说跟达托,但是我更喜欢打别人,莱昂纳狄克甚至还求过我,但是在这里,绝对没有任何的快感,也就是说,感觉到那里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有生命力的果酱。总之,我几乎跑到了河边,我跑得浑身是汗,喘不过气来,我在想,我这就冲到河水里去,就像一块烧红的劈柴那样劈啪冒气,河水在我的周围沸腾,——那能达到什么程度啊!但是,我没有跳进河里冷却,反而跑了回来,朝篝火跑去……我不知道我跑了多远,但是我跑了回来,钻出黑暗,出现在他们面前,看来,他们认为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俩一下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而我跪倒在篝火旁边,说道:小伙子们,把那东西赶回去。——他们对我说:什么东西?怎么了?——我解释说:它就在那边,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它把我折磨来折磨去,像玩木偶那样玩弄我,然后一转身,就跑了……它似乎还要去折磨别人,还有更甜蜜的事情要做。——叶戈尔抖动着胡须,说道:喂,干一杯吧。你该歇一歇了。上帝啊,这是什么样的情欲啊!——而我推开了那杯伏特加:不用了,叶戈尔。我现在,我说,稍稍喘口气,然后再跑,要知道,现在清楚了,它就在那边!!!
  结果表明,那个声音是正确的……声音!哪有什么见鬼的声音!——后来,伊万诺维奇兄弟蛮横地对我说道。呸!想起这句话,我甚至连嗓子眼里都发痒了。两个开心的家伙。近视的功利主义者。你们难道还能相信预兆吗?还相信黑猫吗?还相信打碎的镜子吗?你们还会梦见血淋淋的牙齿吗?啊?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他们不说话。他们当时不在那里。而尤罗奇卡却说:你真的还要再跑一次?——而叶戈尔说:你的喊声整个战场都听得见!——而我坐在他俩面前,就像那块草地上的早餐,蹲在那里,我浑身冷得发抖,叶戈尔把一件夹克披在我的肩上,就像一个爱对女人献殷勤的乡下青年,他还递过了伏特加,但是我拒绝了,烟我也不想抽,吸引我的事情就是,——你们难以相信,我又冲了回去,跑向战场,也就是说,是彻底地消失了,你们愿意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吧,甚至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目的,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死亡在向我招手,招手,我似乎站进了另一个队列,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了。不过我要说,这并不是因为我不怕死,不,我怕死,但是,我已经分裂了,分裂成了我和非我,一个冻得浑身发抖,另一个却在舞动翅膀。当然,不能那样生活,这一点我比谁都更清楚,我在写作,我很清楚,不能这样,不能写这些东西,这是犯禁的,只不过,这个禁忌并不是伊万诺维奇兄弟后来强加到我身上的,这是事实!这里是另一种禁忌,其构成更为细腻一些,我不能写作,而祈祷,祈祷是可以的,可是我却在写作,在舞动翅膀,写出来的东西在向我招手,招手,我没完没了地写着,傻瓜,似乎自己又在战场上奔跑起来了,同样的冷和同样的热,那个命中注定的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叫喊,从肚子里发出呼吁,要我不再写作,说有流产的危险,但不把话说出来,这也同样不行,我就是完蛋了也无所谓,这就是我的命,克休莎。于是我便写作。我写作,就像当初的奔跑,而当初的奔跑,就像此刻的写作……
  这就是我想对你们说的话。我喘过气来,缓过了神,虽说那个噪音还一直留在我的脑袋里,那个噪音没有消失,就这样一直留在那里,在这之后,我站起身来,扔下叶戈尔的夹克,又重新跑回了黑暗中。我最后对他们说道:这次不行,我还要跑第三次。我不会后退的。而他们在后面看着我,就像看着圣女贞德一样,他们哭了。但是,这片阴霾难道真的不会在第二次现身之前就缭绕升腾?如果说,从我的身上能冒出来一个最糟糕的圣女贞德,那么也许,从你们身上就能冒出一个更好的贞德来。我还在想:既然在一里路开外就能闻到我的罪孽和那股香柠檬树的味道,——在我还没有怀孕的时候,现在这味道已经消失了,这也同样是一个预兆!——既然我散发着这样的气味,那么它又怎么能离得开我呢?它绝对离不开!它那有毒的精液,它那恶臭的东西,都会流出来,不可能不流出来!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又跑了起来。
  在我跑了有四十米左右的时候,大地又一次在我脚下旋转起来,那道光也聚焦到一起,浓缩起来,就像是果酱和脓,大地在我脚下倒转过来,我像荡秋千一样飞了起来,云朵中探出的那根柱子在折磨我的灵魂,摧残我的肉体,我体内的一切都在燃烧,在哀号,在破裂,于是,我高声喊道,声音已不是自己的声音,喊的也不是自己的妈妈:妈妈!亲妈妈啊!!我在叫喊,在摇头,我的两个乳房被摘除了,我的一侧被撕裂了,我要么是僵死地躺在那里,要么就是还有点什么,也就是说,我彻底失去了方位感,似乎,我的前庭器官跌落了,就像是挂钟从墙上掉了下来,——摔成了碎片,这样一种状态近乎于彻底的神经错乱,伊万诺维奇兄弟后来老是盯着我的眼睛看,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在我的眼里发现了原始的混乱,很同情地问道:在战场上的事情发生过后,我是否有什么不正常?要不要去看看医生?不需要。我也没什么不正常,而只是稍稍滑了一下,但是当时在战场上,我是顾不上伊万诺维奇兄弟的,他们两个人也就只能占据我的一个手掌心,而且,我也已经和所有的人告了别,也和你告过别了,克休莎,但是,这坏东西!它又没弄成!哎,就直说吧,你也明白,眼看就要行了,却又没弄成!!!有这样一种印象,似乎它再次转移了注意力。你明白吗,克休莎?我们和娜塔莎在一起的时候就吃够了苦头,你还记得吗?那是件苦差事……现在也是一样。只不过,现在这事要可怕上一百万倍,如果你同意的话,还要可耻上一百万倍。要知道,我就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挺得住的。比如说你,克休莎,就挺不过去,我是知道你的,你什么样的疼痛都害怕,你甚至害怕让热奈给你治牙,而他毕竟是你丈夫,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你受苦的,而且,他还是一个法国人,一个文雅的男人,可是,我却能挺得住!我愿意承受!我就像一只孔雀那样展开尾巴:来!把我拿去吧!杀了我吧!!!
  于是,我又一次回到了篝火边,回到我那两位警卫叶戈尔和尤罗奇卡的身旁。
  他俩脸色铁青地坐在那儿,就像蟑螂似的,他俩在不停地颤抖,抽搐,使得他们的脸、腮帮子和鼻子都挪了位置。我看了出来:他们也嗅到了什么不妙的味道。我坐在他们身边,什么话也没说。又能说出什么话来呢?不用说话大家也都明白了。这时,尤罗奇卡却央求我说:伊林娜,你别再跑第三次了。天知道这会出什么事情,要是大自然突然变了脸,我们大家都在一起要好些,否则情况会更糟!……他的牙齿在打架:别再跑第三次了,我求你了,伊罗奇卡!——而我却说道:别废话。情况不会更糟的。——而叶戈尔也急忙来支持尤罗奇卡:怎么不会呢?如果情况更糟了呢?——他又解释说:要知道,现在情况还可以,还能忍受,当然,有些恶心,但是,呕吐并不等于死亡,我们停下吧。让我们坐进温暖的汽车,回莫斯科吧!
  长话短说,远远地看着我的奔跑,这两个押解员害怕了,他们甚至没有给我披上一件上衣,由于恐惧,他们对我既没有表现出关照,也没有表现出尊重。这时,我披上了我那件苏格兰毛衫,扯了一根草,坐在那里,咬着草茎,歇息着,不太相信他们的恐惧,情况不会更糟的,这片魔鬼战场在召唤我,去踏着那些死去同胞的遗骨奔跑,踏着异教徒的尸骨和战马的尸骨奔跑,去两脚朝上地飞向天空,进入死亡的氛围,我不可能再返回从前的生活了。而战场上却是一片黑暗和宁静,它绝对平和地静卧在那里,偶然出现的月亮,映照着奶白色的薄雾,所有这一切都非常具有欺骗性,让人想继续跑下去。
  于是,我站起身来,抛掉毛衫,小伙子们,我说道,我去了。他俩坐在那里,紧紧地挤靠在一起,很不满意于我的决定,但是,他们毕竟不敢来和我抬杠,篝火缺少他们的关照,也开始暗淡下来了。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向战场,由于一些新的预感,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甜蜜的三叶草的气息,把头发向后一拢,——就跑了起来,越过一个个草墩和凹坑。
  我在奔跑。我在奔跑,奔跑,奔跑,奔跑。
  于是,第三次,那魔力又在我周围浓缩起来,又开始和我玩起飞翔和迷失方向的游戏来,不过,我几乎已经习惯这些东西了,我不由自主地迈动双腿,全速穿过那汪果酱。突然,在这片战场的寂静之中我听到:有几个声音在唱歌。起初,它们的歌声还不太整齐,不太自信,但是后来,它们的嗓门就越来越大了,嚯,整整一个合唱队,它们唱着,就像是在唱安魂曲,它们唱着,就像是葬礼上的歌唱。我听不清歌词,尽管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整片战场似乎都唱了起来,那边的黑树林也唱了起来,就连脚下的每一棵小草、天空中的乌云,甚至连那条小河,都歌唱起来。也就是说,每个地方都在歌唱……而且,它们的歌声如此忧伤,似乎是在道别,是在送葬,在这样的歌声中奔跑,简直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还赤裸着身体,我想停下来,用双手捂住耳朵,可是,周围的一切都在歌唱。我放慢了脚步,竭力想弄明白,它们歌唱的是谁,是不是我,我觉得它们歌唱的是我,可是我觉得它们歌唱的又不仅仅是我,它们在歌唱周围的一切,歌唱天空、乌云,甚至还有那条小河,也就是说,它们在歌唱它们自己,它们歌唱我,同时也在歌颂周围的一切,于是,我停下脚步,倾听起来,听这些活生生的、模糊不清的力量在如何唱着一支忧伤的歌,它们在四面八方包围着我,歌唱着,那歌声并不是在谴责我,不是在对我说,你的主意是徒劳无益的,你的奔跑是毫无用处的,它们更像是在怜悯地歌唱,在提前向我预告死亡,把我装进白色的棺材,用钉子钉死棺材,封住我,这个死了的女人,上帝的女奴,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于是我窘迫地停下脚步,我想到:我就跪下来吧,脸冲着三叶草,屁股朝天,把自己藏在我那香柠檬味的头发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反正他们都会把我装在白色的棺材里抬走,它们在歌唱,在孜孜不倦地歌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一旦它明白过来,就一定会做的!它要埋我就让它埋呗,反正它们是要为所有的人、为每一个人歌唱的……于是,我就这样跪在那里,跪在歌声四起的战场中央,战场上充满了地道的俄国人声音,而那个主要的、讨厌的魔力却在不时地揪一下我的大腿和屁股。我就这样跪着,跪着,由于无法复活而泪流满面,然后,我抬起头来,冲着乌云和朦胧的月亮,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高声喊叫着。
  战场突然静了下来,难以忍受的宁静笼罩着四野,那些有生命的、难以理解的魔力的合唱也停止了,在等待回答,一切都屏息不动,棺材也不再移动了,但是,在这个难耐的停顿之后,在这个苦涩的停顿和最后希望的停顿之后,突然又是一声巨响!战场上又是一声巨响!但是,这不是打雷,不是闪电,不是暴风雨袭来,用大大的雨滴敲打着白色的屋顶,这不是孱弱的杨树在风中呼啸,这不是乌鸦扑通扑通地飞了出来,不,这不是打雷,只有一阵痉挛掠过战场,就像掠过皮肤,虽说我一开始在想:喂,你要挺住,伊林娜,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但是,云中轰鸣的却不是死亡的判决,虽说我在想:喂,它马上就要戳进来了,哎呀,它就要把我烧成灰了!但是不,我感觉到,这不是那种东西,不是那个声音,不是那种轰鸣,那奶白色的雾也染上了黄颜色,那股臭气从天空落向草地,使人简直喘不过气来,我几乎要被憋死了……
  于是,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捂着两个太阳穴,就像一个老太婆那样,现在已经无人在我的头顶上方歌唱了,于是我想:去你的吧!也是在跟我开玩笑……我迈动脚步,伴着嘲讽,伴着讥笑,伴着尖叫,——我走在灰蒙蒙的战场上。
  我又回到了篝火旁,背着两手,我又回到两个朋友的身边,他们坐在那里,脸色已经不再铁青了,他俩的脸有些红,甚至面带笑容,他们斟满了葡萄酒,火焰也欢快地旺了起来。这欢乐情绪是哪儿来的呢?我说道:唉,我太累了!——那就坐下来,歇一歇吧……——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你指的是什么?——你们听到那些悲伤声音的合唱了吗?——合唱?什么合唱?——那边有过合唱……——他们说道:合唱就合唱呗。——而我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啦,醉了不成?我,我疲惫地说,在这里冒险,可你们却在干架?——不,——尤罗奇卡回答。——我们没有干架,我在开车的时候不喝酒,那酒他是给他自己斟的。——叶戈尔却说道:说到我,我确实喝了一点,因为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你说什么?什么事情?——什么什么事情?——他说道。——你活着回来了,没受到伤害,全身上下都那样美丽,就像一束鲜花,瞧,这不,我就和我的战友在这里喝了一点。快坐到我们这里来吧。——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们还听到了什么?——我们又能听到什么呢,这里一片寂静。我们老远就看见了你。你跑着,就像一面旗帜……转过身去,我说道。而尤罗奇卡却说:谢天谢地,事情没弄得太糟,要知道,事情也不可能比这更好了,因此我们才坐在这里,像蟑螂一样,靠得紧紧的,担心会出现糟糕的时刻。叶戈尔,你到车上去,给我们再拿一瓶伏特加来,喂,我们来喝两杯吧!而叶戈尔却两手叉着腰,很威严地答道:我不到车上去拿伏特加,我想让伊拉像对待兄弟那样先吻我一下。他坐到了我那些衣服上。我说道:你先把屁股从我的衣服上挪开,然后再来称兄道弟……他俩对视了一下,就像两个有知识的土匪那样,他俩没有回答我的话。而你,他们说,别急着穿衣服,我们都是自己人,我们什么都明白。——你们明白什么?——他俩沉默不语,互相眨着眼睛,在抽着烟。于是,我小心地走到叶戈尔的身边,并没有掩饰我的裸体:把腮帮子伸过来让我亲亲。——他就把腮帮子伸了过来。我竭尽我最后的力量,一巴掌打了过去!他仰面倒了下去。哼,你们这些臭大粪!——我说道。他抬起身子,护着他那张满是胡须的脸,我感到很可笑,尽管这令人讨厌。我在一片寂静中穿上衣服,而尤罗奇卡忍了很长时间,等我穿好衣服,坐到篝火边烤着双手,他才叽叽咕咕地抱怨起来:瞧,你也别把自己弄得太沉重了,你也已经让我看见了,我会把你说成一位圣女贞德!……——我对他说道:你还记得克休莎吗?你还记得你是怎样往她的伤口上撒盐,怎样嘲笑她的吗?你把她弄到手了,让她跟你睡了觉,但她是满怀仇恨、满怀厌恶跟你睡的……——你的脸也想挨揍吗?——尤罗奇卡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而我累了,我经历得太多了,我甚至懒得与他纠缠,我说道:嘿,你打吧!打吧,你这个胆小鬼!打吧,你这个人民的解放者!打吧,你这个卑鄙的畜生!而我自己却对着他的脸打了一巴掌。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我知道,他不是叶戈尔,他有尊严和傲气,他是个疯子,于是,我赶紧跳起身来,从他们身边跑开了,哼,我在想,让他们见鬼去吧!我希望从他们这里得到的,可不是这样的东西……我跑进了黑暗,这一次已不是跑向战场,而是在跑向大路,我躲进了黑暗。我坐了下来。我在思考。现在该怎么办呢?到哪里去呢?那些活生生的人都住在哪里呢?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我听见叶戈尔在喊:伊拉!伊拉—拉—拉—拉—拉!!!你—你—你在哪里—里—里—里—里?我沉默着,没有答话,让他们喊去。然后我又听见,他俩爬进了汽车,按起喇叭来,他们拼命地按响喇叭,还打开了车灯。按去吧,按去吧,亲爱的小伙子们……而我自己却在想:我难道真的要回到他们那里去吗?接着,我又回答了自己:当然,你是要回去的!你又能去哪里呢?你会像一个小乖乖那样回到那里。他俩也在讨论这个问题。她会不会在这里坐上一夜,享受秋天,冻僵身体?她会冻得直打哆嗦,回到篝火旁……
  你累了,你跑够了,你疲惫不堪了,伊罗奇卡,你今天跑够了,一辈子的路都让你给跑了,小太阳……
  我听见,尤拉也在喊:伊拉,回来吧!回来吧!我们回莫斯科吧!你快回来吧!!!
  我这个傻瓜,也清楚地知道,应该站起身来走回去,瞧,他们的车灯在闪烁,在召唤,说应该回去了,应该站起身来答应一声,因为,我又能去哪里呢,四周全是黑夜,而且,我还把我那块表丢在篝火旁了,那是一块小金表,表带也是金的,是块瑞士表,卡洛斯的礼物,但是,我却没有站起身来,没有走过去。——伊拉—拉— 拉—拉—拉!——两个小伙子像决斗似的喊个不停。——该回去啦!别犯傻啦!那是一时糊涂!你就原谅我们吧—吧—吧—吧—吧—吧—吧!!!——……然后,他们又按起喇叭来,诱惑我从黑夜走向灯光,走向那像枕头(枕头下面还有一件细麻布睡衣)一样温暖、柔软的汽车,在返回途中,在那辆汽车的后座上,我将能睡上一路,我将缩成一团,既看不到那些村庄,也看不到那些偶尔迎面驶过的汽车所射出的耀眼灯光,我将在那里睡着,睡着,睡着,当然,应该站起身来,走过去,可是却没有力气,可是却抬不起眼皮,睁不开眼睛,于是,我在想:反正我也不是一个活人了,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大脑突然短路了。我倒下了。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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