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的灰烬 莎士比亚

  爸爸总算来信了,说圣诞节前两天回家。他说一切都将大不一样,他已经改过自新,希望我们做个好孩子,听母亲的话,履行我们的宗教义务,他要给我们带回圣诞节需要的所有东西。
  妈妈带我去火车站接他。火车站总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人们从车厢里探出身子,哭泣,微笑,挥手告别。火车鸣响汽笛,向人们示意,随即在滚滚蒸汽中“呼哧呼哧”地开动
  了。站台上,人们抽着鼻子。铁轨银闪闪的,伸向远方,伸向都柏林,伸向更远的世界各地。
  现在已经快半夜了,空荡荡的站台上寒气袭人。一个戴着铁路工作人员帽子的人问我们,想不想到一个暖和的地方去等车。妈妈说:太谢谢了。这个人领我们走到站台尽头,妈妈笑了起来———那儿有个信号塔,我们得爬梯子上去,这让她费了一些工夫,因为她很胖,她不时地说:啊,天呀,啊,天呀。
  我们来到世界之巅,信号塔里很黑,只有那个人俯身看着的仪表盘上,闪烁着红、绿、黄三种颜色的信号灯。他说:我正要吃点晚饭,你们也来吧。
  妈妈说:啊,不,谢谢,我们不能抢了你的晚饭。
  他说:老婆总给我做太多晚饭,就算我在这座塔上待上一个星期也吃不完。看看信号灯、拉拉操纵杆当然不是什么很难的工作。
  他拧开保温瓶盖,往茶缸里倒了些可可。给你,他对我说,你喝可可就自己倒吧。
  他递给妈妈半块三明治。啊,使不得,她说,你可以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我有两个儿子,太太,他们都在英王陛下的部队里打仗呢。一个在非洲为蒙哥马利效力,另一个是在缅甸或者其他什么鬼地方,请原谅我说这种话。我们从英国那里争得自由,又为它打仗。拿着,太太,就这么点三明治,吃了吧。
  仪表盘上的信号灯开始闪烁,那人说:你们等的火车到了。
  非常感谢你,圣诞节愉快。
  也祝你圣诞节愉快,太太,还有新年愉快。下梯子时当心一些,小家伙,帮帮你妈妈。
  非常感谢你,先生。
  我们又开始在站台上等,火车呼啸着驶进车站。车厢门打开了,几个提着箱子的男人跳到站台上,急匆匆地走向大门口。牛奶罐子掉到站台上,发出丁当的脆响。一个男人和两个小男孩正在卸报纸和杂志。
  没有父亲的影子。妈妈说他可能在车厢里睡着了,但我们知道,他就算在自家床上也睡得很少。她说从霍利黑德开来的船也许晚点了,那样他就赶不上这趟火车。爱尔兰海在这个季节凶险异常。
  他不会回来了,妈妈。他不关心我们,他一定又在英国喝醉了。
  不要这样说你父亲。
  我不再搭理她,我没告诉她,我希望有个像信号塔上那人一样的父亲,他可以给你三明治和可可。
  第二天,爸爸走进家里。他的上门牙不见了,左眼下方有一处淤血。他说爱尔兰海风浪太大,他靠在船舷上,把牙齿撞掉了。妈妈说:不是喝醉了吧?嗯?不是打架了吧?
  唉呀,不是,安琪拉。
  迈克尔说:你说你要给我们带东西,爸爸。
  噢,我带了。
  他从手提箱里掏出一盒巧克力,交给妈妈。她打开盒子,给我们看看,里面一半巧克力都没了。
  这你都不放过?她问。
  她盖上盒子,把它放到壁炉台上,说,明天圣诞晚餐后,我们再吃巧克力。
  妈妈问他有没有带钱回来,他对她说世道艰辛,活儿很少。她说:你骗人吧?正在打仗,英国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活儿干。你把钱喝掉了,是吗?
  你把钱喝掉了,爸爸!
  你把钱喝掉了,爸爸!
  你把钱喝掉了,爸爸!
  我们叫喊得很凶,把阿非吓哭了。爸爸说:唉呀,孩子们,好啦,孩子们,要尊敬你们的父亲。
  他戴上帽子,说他得去见一个人。妈妈说:去见你的人吧,不过今晚不要又醉醺醺地唱着罗迪。迈克考雷什么的回到这幢房子来。
  他还是醉醺醺地回来,但是一声没吭,在妈妈床边的地板上过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用妈妈从圣文森特保罗协会领来的食品票券,吃了一顿圣诞晚餐。我们吃的是羊头、卷心菜和白土豆泥。由于是圣诞节,我们喝了一瓶苹果酒。爸爸说他不饿,有茶就行了,他从妈妈那儿借了一支香烟。她说:吃点吧,今天是圣诞节。
  他又说他不饿,但要是没人想吃羊眼睛的话,他倒可以吃。他说羊眼睛很有营养,我们都发出呕吐的声音。他用茶水把羊眼睛送进肚里,接着抽他的“忍冬”。抽完烟,他戴上帽子,上楼取了手提箱。
  妈妈问:你要去哪儿?
  伦敦。
  在我主的这个日子?圣诞节?
  这个日子出门最好了,开车的人今天才愿意让工人搭车到都柏林。他们会念及圣家的艰难岁月。
  你口袋里一分钱没有,怎么坐船去霍利黑德呢?
  跟来时一样,他们总有不留意的时候,可以溜进去。
  他吻了吻每个人的额头,告诉我们做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别忘了做祷告。他告诉妈妈说他会写信的,她说:啊,是的,你总算还知道这个。他提着箱子站在她面前,她起身拿下那盒巧克力,把它们挨个分了。她把一块巧克力放进自己嘴里,又拿出来,因为太硬了,她嚼不动。我有一块软软的,和她换了那块硬的,硬的能多吃一会儿。这块巧克力奶油很多,中间包着一个果仁。小马拉奇和迈克尔抱怨他们没吃到果仁,为什么弗兰克总能吃到果仁?妈妈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总是?这是我们第一次吃成盒的巧克力呀。
  小马拉奇说:他在学校里吃面包,也吃到了葡萄干,男孩们说他把那粒葡萄干给了帕迪。克劳海西,那他为什么不把这个果仁给我们?
  妈妈说:因为今天是圣诞节,他的眼睛又发炎,果仁对发炎的眼睛有好处。
  迈克尔问:果仁能让他的眼睛好吗?
  能的。
  能让一只眼睛好,还是让两只眼睛都好?
  两只吧,我想。
  小马拉奇说:要是我也能吃到一个果仁,我就送给他治眼睛。
  妈妈说:我就知道你会的。
  爸爸看着我们吃了一会儿巧克力,然后拉开门闩,走出去,又把门关上。
  妈妈对布瑞迪。汉农说:白天不好过,夜里更难受,这雨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为了让白天好过一些,她干脆就待在床上,早上让我和小马拉奇起来生炉子,她坐在床上喂阿非面包块儿,端着茶缸给他喝茶。我们得到楼下的爱尔兰去,在水龙头下的脸盆里洗脸,用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湿乎乎的旧衬衫凑合着把脸擦干。她让我们站在床边,检查我们的脖子上还有没有一道黑圈,要是有,就得再回到楼下的水龙头和湿乎乎的衬衫那里。我们的裤子破了,她就坐起来,随手找一块破布补上。一直到十三四岁,我们还穿短裤,袜子补了又补。要是她没有布补了,袜子又是深色的,为了体面,我们只好用鞋油抹黑脚踝,穿着露肉的袜子到处走,这真是尴尬。这些袜子穿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破洞越来越大了,我们只好把脚底下的袜子拽到上面来,把破洞藏在鞋子里。雨天的袜子潮乎乎的,夜里得把它们搭在炉子前晾着,指望早上会干。干了的袜子会结成一块块硬邦邦的脏东西,穿的时候我们都很担心,害怕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脚下变成碎片。够运气的时候,我们也许能穿上袜子,但又得堵鞋子上的漏洞了,我和小马拉奇争抢家里的硬纸板和纸片。迈克尔只有六岁,他只能等着用剩下的。妈妈在床上教训我们要帮助小弟弟。她说:要是恁们不把弟弟的鞋子堵好,我就下床去,那就有恁们好看的了。你们要同情迈克尔,因为跟阿非玩,他太大了,跟你们玩,又太小了,他谁都打不过。
  其他的穿戴就没这么费劲了,我穿着衬衫睡觉,也穿着它去上学,白天进进出出都穿着它,踢足球时是它,爬墙时是它,偷苹果时也是它。我去做弥撒和去兄弟会时,穿的都是它。我周围的人吸吸鼻子,一个个地走开了。要是妈妈能从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得到一张新衬衫券,这件旧的就降为抹布,成月湿乎乎地搭在椅子上,或者妈妈就用它补别的衬衫;她也许会裁开它,让阿非穿上一阵子;最后,它会沦落到门底下,挡住从巷子里流进来的雨水。
  上学时,我们专从巷子和后街走,以免碰上那些穿着体面、去公教学校上学的男孩子,以及那些去耶稣会“新月学院”上学的富家子弟。公教学校的男孩子穿的都是花呢夹克、暖融融的毛衣、衬衫和崭新发亮的靴子。我们清楚,这些人将来是要吃公家饭,协助那些掌管世界的人们的。“新月学院”的男孩子穿的都是校服,领巾在他们的脖子和肩膀上飘来荡去,使他们像一个个走在路上的骄傲的小公鸡。他们留着长发,从前额上披散下来,把眼睛遮住,这样就可以像英国人那样把额发往上一甩。我们清楚,这些人将来是要上大学,接管家族生意,掌管政府,掌管世界的。而我们将来会骑着自行车给他们送货跑腿,要么就是去英国的建筑工地找活儿干。我们的姐妹将来是要照看孩子、擦地板的,除非她们也去英国。我们清楚这个,为自己这副样子感到羞耻。要是富人学校的男孩子讥讽我们,我们就要跟他们打上一架,打得鼻子流血、衣衫撕破。老师们对我们的打架行为爱搭不理,因为他们的儿子都去了富人学校。他们会说:恁们没有权利朝上等人动手,恁们没有权利这样。
  有时我回家时,会碰上妈妈和一个带小孩的陌生女人在炉子边聊天。妈妈看见她们在大街上逛悠,一旦她们开口问:你能给几个钱吗,太太?她的心就碎了。她从来就没有钱,只好把她们请到家里,喝口茶,吃点煎面包。要是夜里天气不好,就留她们在家里过夜,让她们挨着炉子,在角落里的一堆破布上睡觉。她把面包给了她们,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少吃几口。要是我们埋怨几句,她就说总是有更穷的人,我们可以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一点。
  迈克尔也一样成问题。他总是往家里带迷路的狗和老头。有时,我回家时,会发现一条狗跟他待在床上。有些狗身上有伤,有些没有耳朵,还有些没有尾巴。在公园里,他遇到一帮孩子在折磨一条瞎了眼的猎犬,就打跑这帮孩子,抱起那条比他还大的猎犬,回家对妈妈说,这条狗可以吃他的晚饭。妈妈说:什么晚饭?家里能有一块面包就算幸运了。迈克尔说他的面包可以给狗吃。妈妈说这条狗明天必须送走,结果迈克尔哭了整整一晚上,早晨,他发现那条狗已经在他身边断气,就哭得更伤心了。他不想去上学,准备在马厩那边给狗挖个墓穴。他想让我们帮他一起挖,还要我们念玫瑰经。小马拉奇说,为一条狗祷告是没用的,你怎么能断定它是个基督徒?迈克尔说:它当然是条基督徒狗,难道我没有抱过它吗?他哭得更伤心了,妈妈让我们干脆都待在家里,不去上学了。我们实在是太高兴了,根本不介意帮迈克尔挖墓穴,我们还念了三遍《圣母颂》的祈祷词。我们可不打算一直站在那里,把不上学的大好日子都浪费在为一条死狗祈祷上。迈克尔虽然只有六岁,但他把老头们领回家时,总是自己设法生着炉子,给他们烧茶喝。妈妈说回到家看见那些老头用着自己心爱的茶缸,还在火边嘟嘟囔囔、抓抓挠挠的,都快把她逼疯了。她告诉布瑞迪。汉农,迈克尔习惯把老头往家里领就罢了,但他也搞得太过火了,要是家里没有面包给他们吃,他就去敲邻居家的门讨要,一点都不难为情。最后,她只好命令迈克尔,不要再往家里领老头了,因为一次有人带来了虱子,咬得我们够惨的。
  虱子是讨厌的,比老鼠还要恶心。它们爬到我们的头发里、耳朵里,聚在锁骨窝里安家落户。它们爬到我们的皮肤上,钻进衣服接缝里,爬满了我们用来当毯子的那件外套。阿非还是个婴儿,自己没办法抓,我们只好把他浑身上下搜个遍。
  虱子比跳蚤要差劲,虱子是蹲在那里吸血的,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血跑进它们身体里。跳蚤是蹦着咬人的,它们相对干净些,我们情愿被跳蚤咬。蹦蹦跳跳的东西总比那些蹲着不
  动的东西干净些。
  我们达成一致,都不再领迷路的女人、小孩、狗和老头进家了。我们不想再得传染病。
  迈克尔哭了。
  外婆隔壁的邻居珀赛尔太太有台收音机,是她们那个巷子惟一的一台。由于她又老又瞎,政府送给她这台收音机。我很想要一台收音机。我的外婆虽老,但不瞎,有这样一个不瞎但得不到政府的收音机的外婆,有什么用呢?
  每个礼拜天的晚上,我都坐在珀赛尔太太家窗外的人行道上,听BBC和爱尔兰电台播放的戏剧。你可以听到奥凯西、萧伯纳、易卜生和莎士比亚的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最好,尽管他是个英国人,他就像是土豆泥,吃得再多都不过瘾。也可以听到一些奇怪的希腊戏剧,什么由于误娶了母亲,结果挖掉自己的眼睛。
  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珀赛尔太太家的窗外听《麦克白》,她的女儿凯瑟琳把头探出门外:进来吧,弗兰基,我妈妈说,这么冷的天坐在地上会得肺病的。
  啊,不用了,凯瑟琳,没事的。
  不,还是进来吧。
  她们给我倒了茶,还给了我一大块抹着厚厚的草莓果酱的面包。珀赛尔太太问我:你喜欢莎士比亚吗,弗兰基?
  我爱莎士比亚,珀赛尔太太。
  啊,他就是音乐,弗兰基,他会讲世界上最动听的故事。要是没有莎士比亚,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礼拜天的晚上。
  戏剧播放完了,她让我调弄调弄收音机上的旋钮。我在短波波段上乱调,随意接收着远方的声音,有奇怪的低语声和嘶嘶声,大海奔腾的呼啸声,以及摩尔斯电码的嘀嘀声。我还听见曼陀林、吉他、西班牙风笛、非洲鼓的乐声,还有尼罗河船夫的悲伤号子。我看见那些水手们在呷着一缸缸热可可;我看见大教堂、摩天大楼和农舍;我看见在撒哈拉沙漠上游牧的阿拉伯人和法国驻外军团,还有美洲大草原上的牛仔;我看见那沿着希腊的岩石海岸跳跃的山羊,牧羊人全是瞎子,因为他们误娶了自己的母亲;我看见人们在咖啡馆里闲聊、饮酒,在林荫大街和大街上漫步;我看见站在门口的妓女、晚祷的修士,接着便传来大本钟的轰鸣声:这里是BBC海外广播,现在播报新闻。
  珀赛尔太太说:就停在这儿吧,弗兰基,好让我们了解一下国际形势。
  新闻过后,是美军广播网的节目,听到美国人那潇洒从容的声音,真是美妙啊。音乐随之而来,啊,哈,是埃林顿公爵的音乐,他告诉我坐上头等列车,到比莉。哈乐黛只为我歌唱的地方去:
  除了爱我不能给你什么,宝贝;
  爱是我惟一富有的东西,宝贝。
  啊,比莉、比莉,我想去美国和你在一起,和所有的音乐在一起。那里人人都有好牙齿,碟子里放着吃不完的东西,家家有厕所,人人过着永世幸福的生活。
  这时,珀赛尔太太突然问我:你知道那什么吗,弗兰基?
  什么,珀赛尔太太?
  莎士比亚这么棒,他一定是爱尔兰人。
  收房租的人失去了耐性,他警告妈妈:你已经拖欠了四个星期了,太太,总共一镑两先令。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回办公室向文森特。纳什爵士汇报,迈考特家拖欠了一个月的房租。到时候我会怎么样,太太?拍拍屁股走人,丢掉饭碗。我还有一个九十二岁的老母亲要养活,她每天都去圣芳济教堂领圣餐。收房租的人得收到房租,太太,要不就得丢掉工作。我下个星期再来,总共一镑八先令六便士,要是你还没钱,那就和你的家具搬到马路上挨雨淋吧。
  妈妈回到楼上的意大利,坐在炉子边寻思上哪儿弄这一星期的房租,更别提那些拖欠的房租了。她很想喝杯茶,但是没办法烧水,最后小马拉奇从楼上的隔墙上拽下一块松动的木板。妈妈说:反正快掉下来了,不妨就把它劈了生火吧。我们烧了开水,剩下的木块留着早上烧茶用。可是,今晚,明天,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妈妈说:就再从墙上拽一块吧,就这一块,以后就不拽了。两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这么说,直到最后只剩下房梁了。她警告我们,千万不要碰房梁,因为天花板和整座房子都靠它撑着。
  噢,那我们绝不碰房梁。
  她去找外婆,屋里实在太冷,我抄起斧子瞄准一根房梁。小马拉奇为我叫好,迈克尔激动地拍手。我拽了拽那根房梁,伴随着一阵“哗啦啦”声,灰泥、石板和雨水稀里哗啦地掉到了妈妈床上。小马拉奇叫着:啊,上帝呀,我们都要死了。迈克尔又唱又跳地喊着:弗兰基把房子拆了,弗兰基把房子拆了。
  我们冒雨跑去向妈妈报信,迈克尔不停地哼唱着“弗兰基把房子拆了”,这让她大惑不解。最后我解释说房顶有个洞,要塌下来了。她说了一句天啊,便朝街道跑去,外婆在她后面吃力地跟着。
  妈妈看到埋在一片灰泥和石板下的床,气得扯起头发:我们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然后她开始大声训我,说我不该动这些房梁。外婆说:我去房东的办公室,叫他们来人修修,趁恁们还没全被淹死。
  她很快和那个收房租的一起回来了,他说:老天爷啊,另一间屋子哪儿去啦?
  外婆问:什么屋子?
  我租给恁们的是两间屋子,有一间却不见了。那间屋子哪儿去啦?
  妈妈说:什么屋子呀?
  这儿有两间屋子,现在只剩下一间了。那面墙是怎么回事?这里有一面墙,现在却没了。我清清楚楚记得这里有一面墙,因为我清清楚楚记得有一间屋子。墙上哪儿去啦?屋子上哪儿去啦?
  外婆说:我不记得有一面墙,要是不记得有一面墙的话,又怎么能记得有一间屋子呢?
  恁不记得?好吧,我记得。我干了四十年的房东代理了,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上帝作证,这种状况真叫人为难,不但不缴房租,还把房子拆了,那面墙到哪儿去啦?恁们把那间屋子怎么啦?我要知道。
  妈妈转向我们:恁们记得有一面墙吗?
  迈克尔拉拉她的手,问:是我们用来生火的那面墙吗?
  收房租的说:老天呀,这可真够厉害的,这可真是他妈的天下第一,过分得不能再过分了。不缴房租就罢了,现在我怎么向办公室的文森特爵士交代?滚出去,太太,我要把恁们赶出去。从今天起,我一周后再来这里,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在这里,统统给我滚出去,永远别回来。你听清了吗,太太?
  妈妈的脸绷得很紧:真遗憾,你没赶上英国人把我们驱逐出去流落街头的时候。
  少废话,太太,要不我明天就派人把恁们赶出去。
  他走了出去,没有关门,想让我们尽早离去。妈妈说:上帝作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外婆说:哼,我可没有房间给恁们住,不过你表兄杰拉尔德。格里芬倒是住在罗斯布瑞恩路他母亲的一套小房子里,他应该能够收留恁们,直到恁们的日子好过了为止。都已经是夜里了,不过我得去看看他怎么说,弗兰克跟我一起去。
  她叫我穿上外套,可我没有,她便说:我想问恁们有没有雨伞,八成也是没有的,走吧。
  她把披肩往头上拉了拉,我跟她出了门,走过巷子,冒雨来到将近两英里外的罗斯布瑞恩路。她来到一长排小房子中的一家,敲了敲门:你在家吗,拉曼?我知道你在家,开门。
  外婆,你为什么叫他拉曼?他不是叫杰拉尔德吗?
  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人们为什么都叫你舅舅“帕特修道院长”吗?人人都叫这小子“拉曼”。开门,我们要进去了。他也许还在加班。
  她推开门,屋里很黑,有股湿乎乎、甜腻腻的味道。这间屋子看上去像是厨房,旁边有一个小房间。卧室上面是一间带天窗的小阁楼,雨滴敲打着那扇天窗。到处扔着盒子、报纸、杂志、吃剩的食品、茶缸和空罐头盒。两张床几乎占满了卧室的空间,一张特别大,一张小些,靠着窗户。外婆捅了捅大床上的一团东西:拉曼,是你吗?起来,好吗?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没什么,安琪拉娘儿几个被赶出来了,天又跟漏了似的。她们需要一点地方避避雨,等挺过这阵再说,我那儿没地方住。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她们娘儿几个安顿在阁楼上,不过这样不行,因为小孩子不会爬楼,他们会掉下来摔死的。所以,你上去住,她们娘儿几个可以搬到这儿来。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他从床上竖起来,一股威士忌的气味。他到厨房把桌子拖过来,拖到墙边,往阁楼上爬。外婆说:现在好了,恁们今晚就可以搬到这儿了,不会再让催命鬼撵恁们啦。
  外婆对妈妈说她要回去了,她很累,又被雨浇了个透,她已经不再是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她说不必带上那些拉曼。格里芬家里都有的东西,像床和家具。我们把阿非放进婴儿车里,他的周围堆满了锅碗瓢盆、果酱瓶和茶缸,还有“教皇”,床上的两个靠枕以及外套。我们把外套披在头上,推着婴儿车走过街道。走进巷子时,妈妈叫我们不要说话,不然邻居们就会知道我们被赶出来了,那可丢死人啦。婴儿车有个轮子不好使,总偏离方向,推起来东摇西晃的。我们费劲地让它直着走,不过这时我们很开心,因为现在一定是后半夜了,明天妈妈肯定不让我们上学了。我们现在搬得离利米国立学校这么远,可能再也不用上学了。我们一走出巷子,阿非便拿着勺子在盆上敲起来,迈克尔唱起艾尔。乔森主演的一部电影里的一首歌:天鹅,我是多么的爱你呀,我是多么的爱你呀,我亲爱的小天鹅。他极力模仿着艾尔。乔森那低沉的声音,把我们都逗笑了。
  妈妈说天晚了,这让她很高兴,大街上没人看着我们丢脸。
  一到那里,我们立即把阿非和东西从婴儿车里弄出来,我和小马拉奇好跑回罗登巷取留在那里的箱子。妈妈说要是丢了箱子和里面的东西,她就活不成了。
  我和小马拉奇睡在小床的两头,妈妈睡在大床上,旁边睡着阿非,迈克尔睡在床尾。什么东西都是湿乎乎的,一股霉味,拉曼在我们头上打着呼噜。屋子里没有楼梯,这就是说,不会有第七级楼梯上的天使了。
  不过,我也快十三岁了,这么大,可能不适合天使的故事了。
  早晨,闹钟突然响起来,天还很黑,拉曼。格里芬擤了擤鼻子,用力咳着痰。地板在他的脚下嘎吱嘎吱直响,他往便盆里没完没了地撒尿,我们只好用外套堵住嘴巴,防止笑出声。妈妈小声嘘着,叫我们安静。拉曼在上面轰轰隆隆地走着,爬下阁楼,推上自行车,砰地把门关上,出发了。妈妈小声说:没事啦,继续睡觉吧,恁们今天可以待在家里,不用上学
  了。
  我们睡不着,住的是一个新地方,我们想撒尿,想四处查看查看。厕所在外面,出后门走大约十步就到了,那是我们自己的厕所,有个门可以关上,还有个像样的坐便器,可以坐在上面看裁成一块一块的《利默里克导报》,那是拉曼放在后面擦屁股的。那个长长的后院里有一处花园,长满了高高的杂草;有一辆破旧的大自行车,它的主人想必是个巨人;到处是罐头盒、烂在泥里的旧报纸和杂志;有一台锈迹斑斑的缝纫机;有一只脖子上缠着绳子的死猫,一定是别人从篱笆外扔过来的。
  迈克尔突发奇想,认为这就是非洲,一个劲儿地问:人猿泰山在哪里?人猿泰山在哪里?他在后院里光着屁股跑上跑下,不停地鬼叫,模仿人猿泰山在树丛中飞来荡去的样子。小马拉奇的目光越过篱笆,看着另一家的院子,对我们说:他们家有花园,种了东西。我们也可以种些东西,我们可以种些自己吃的土豆什么的。
  妈妈在后门那儿喊我们:恁们看看,能不能在这儿找些生火的东西。
  房后有一间小木棚,就要倒了,当然可以用这上面的木头生火。妈妈对我们拿进去的木头直皱眉头,她说都朽掉了,生满了白花花的蛆,不过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木头在烧着的纸上咝咝地叫着,那些白花花的蛆都想逃生。迈克尔说,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些白花花的蛆,他同情世界上所有的东西。
  妈妈告诉我们,这套房子曾做过商店,拉曼的母亲通过那扇小窗口出售日杂百货,所以她可以供拉曼去洛克威尔学院读书,让他最终当上一名皇家海军军官。啊,他是一名军官?千真万确,一名皇家海军的军官,这儿有一张照片,他正与其他军官一起陪同美国影星琼。哈洛吃饭。见过琼。哈洛,他就跟原来不一样了。他疯狂地爱上她,但能有什么结果呢?她是琼。哈洛,而他仅仅是一名皇家海军的军官而已。他因绝望而酗酒,结果被开除出海军。瞧瞧现在的他,供电局的一名普通职工,住的房子又这么丢人。看着这房子,你根本想不到里面居然还有人住。可以看得出,自打他母亲死了,拉曼就从未动过这屋子里的东西。为了能住下来,我们只好自己动手打扫了。
  屋里有几盒瓶装的紫色发油,妈妈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我们打开一瓶,往自己的头上抹。小马拉奇说这味道可真香啊,但妈妈一进屋就问:什么味道这么难闻?还问我们的头怎么突然变得油乎乎的?她把我们押到屋外的水龙头下冲了冲,从一堆《伦敦新闻画报》底下拽出一条旧毛巾把我们擦干。这些杂志太古老了,上面还有维多利亚女王和爱德华王子挥手致意的照片。屋里还有几块“派尔”牌肥皂和一本厚厚的书,叫《派尔百科全书》。这本书让我读得如饥似渴,因为它什么都能告诉你,而且都是我想知道的。
  有几瓶“斯隆”牌药水,妈妈说等我们抽筋或因风湿疼痛了,用起来很方便。瓶子上写着:哪里有疼痛,哪里就有“斯隆”。还有几盒安全别针,几袋不晓得放了多久的女帽,一碰就碎,几种据说会让人容光焕发、双目清亮的泻药,还有几封奥因。奥杜非将军写给杰拉尔德。格里芬先生的信,信上说欢迎加入国际阵线,加入爱尔兰海军,得知像杰拉尔德。格里芬这样受过良好教育,接受过皇家海军训练,又曾在“青年蒙斯特队”赢得全国“贝特曼”杯橄榄球赛冠军的人,对这场运动感兴趣,真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奥杜非将军正在组织一支爱尔兰旅,不久将远渡西班牙,征讨天主教大军阀佛朗哥,格里芬先生的加盟将使该旅如虎添翼。
  妈妈说拉曼的母亲不愿意让他去,那么多年了,她在小店里辛辛苦苦,把他送进学院读书,可不是为了让他优哉游哉地去西班牙打佛朗哥的。他只好待在家里,找了一份供电局的工作,白天沿着村路埋电线杆,晚上回家陪着母亲,这让她很高兴,只是每到星期五,他就要出去喝酒,然后痛苦地呼唤琼。哈洛。
  我们有一堆纸可以生火,妈妈很高兴。不过那些烂木头烧起来有股恶臭,她还担心那些蛆会逃走繁殖起来。
  我们一整天都往屋外搬盒盒袋袋,妈妈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让发油味和闷人的气味散掉。她说能重新看见地板,真让人踏实,现在可以坐下来,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喝上一杯茶了。等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兴许还能有个花园,像英国人那样坐到屋外喝茶,那该有多美啊。
  拉曼每天晚上六点钟到家喝茶、睡觉,一觉睡到天亮,只有星期五例外。每个星期六,他都在下午一点钟上床睡觉,一直睡到星期一早晨。他先把厨房里的桌子拖到阁楼下,登上一把椅子,再把椅子拖到桌子上,再登上椅子,抓住一条床腿,把自己拖上去。万一他星期五喝得太多了,他就让我爬上去,给他拿枕头和毯子,睡到厨房炉子边的地板上,或者跟我们兄弟几个挤在一张床上,整夜不断地打呼噜放臭屁。
  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他抱怨说自己放着卧室不住住阁楼,每天爬上爬下到后院上厕所,快累死了。他只要朝下一喊:把桌子搬过来,还有椅子,我要下去。我们就得拿掉桌子上的东西,把它拖到墙边。他说他受够了,这样爬要完蛋的,他要用他老娘那可爱的便盆。他整天躺在床上,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抽“金片”牌香烟,有时扔给妈妈几个先令,打发我们中的一个去商店,替他买几个烤饼,或不错的火腿和西红柿片,喝茶时好当点心。然后,他开始叫妈妈:安琪拉,便盆满了。她就拽过桌子和椅子,爬上去取便盆,到外面的厕所里
  倒掉,用水冲冲,再爬回阁楼放好。她绷着脸问:老爷,你今天还想干什么?他笑了:这是女人该干的,安琪拉,这是女人该干的,房租免了。
  拉曼从阁楼上把借书卡扔下来,叫我去给他借两本书,一本关于钓鱼的,一本关于园艺的。他给图书管理员写了一张便条,说他给供电局挖坑埋电线杆,腿疼得要命,从今天起,将由弗兰克。迈考特替他借书。他清楚这个男孩子还不满十四岁,也清楚严格禁止儿童进入图书馆成人室的规定,但这个男孩子会把手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规规矩矩地听从吩咐,谢谢您。
  图书管理员看了便条后,说格里芬先生真是够不幸的,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一个有大学问的人,他读的书让你觉得不可思议,有时一星期借四本。一天,他借回家一本法文书,你注意,是法文,是关于舵的历史,你注意,是舵。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看一眼他脑子里的东西,那里面一定塞满了各种学问,你注意,是塞满。
  她挑出一本漂亮的书,是关于英国园艺的,里面有漂亮的插图。她说:我知道他在钓鱼方面喜欢什么书,说完,选了一本由休。考尔顿准将写的《追寻爱尔兰鲑鱼》。啊,这位图书管理员说,他读过几百本英国军官在爱尔兰钓鱼的书。纯粹出于好奇,我也读了一些,你可以看得出来,那些军官在受够了印度、非洲和其他要命的地方后,为什么都喜欢待在爱尔兰。咱们这里的人至少是很懂礼貌的,我们因此而著名,是礼貌,而不是跑来跑去,到处朝人扔长矛。
  拉曼一边躺在床上看书,一边对阁楼下说话,说等他的腿痊愈了,就要在后院弄一个远近闻名、色彩繁多、美丽无比的花园。等他不种花了,就去利默里克的河边转转,带回一些让人口水直流的鲑鱼。他母亲留下一个做鲑鱼的菜谱,是祖传秘方,要是他有时间,腿也不疼了,就在这屋里找找。他说现在可以靠我了,我可以每星期去给他借书,但是不要把黄色书刊往家里带。我问他黄色书刊是什么,可他不告诉我,我只好自己搞明白。
  妈妈说,她也想去图书馆借书,可是路太远了,有两英里呢,她问我介不介意每星期给她借几本书,像夏洛特。布拉姆或是别的名作家写的传奇小说。她可不想看什么“英国军官寻找鲑鱼”的书,也不想看人们你打我杀的书。不用看这些书,这个世界上的麻烦就够多的啦。
  我们在罗登巷的房子里捅了娄子的那天晚上,外婆着了凉,结果转成肺炎,被送到城市之家医院,现在,她已经死了。
  她最小的一个儿子———我的汤姆舅舅,虽然跟利默里克巷子的其他男人一样,也去了英国工作,但肺病越来越严重,结果回到利默里克,现在也死了。
  他的妻子,戈尔韦的简,也随他而去。他们六个孩子中,有四个只好被送进孤儿院。最大的那个男孩杰瑞跑了,参加了爱尔兰军,又开了小差,叛逃到英军那里去了。最大的那个女孩佩吉,投奔阿吉姨妈,过着凄惨的日子。
  爱尔兰部队正在物色有音乐天分、愿意去音乐军校学习的男孩子,他们看上了我弟弟小马拉奇,于是他去了都柏林参军,成了一名小号手。
  现在,我还有两个弟弟在家,妈妈说,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家人从面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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