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茜和肯特都尽量避免见面。第三节课下课后,肯特想清理自己的储物柜。以往他们都是在那里时见面的,这次他走了另一条路线。但第四节课前,他需要去拿忘在那里的笔记本,切尔茜则因抄近路去上社会学课,必须经过他们通常会面的地点,也就是相互交换笑容,脉博加快的地方。
切尔茜在一大群孩子中间急急忙忙地赶路,而肯特正从储物柜的巷道出来。面对面了,他们暂停了一下,双方都脸红了,马上转身分开。肯特迅速朝一个方向离开,切尔茜也如此,朝另一方向急急走开。
双方都觉得真是愚蠢,真是尴尬,为以前的所作所为羞愧难当。
第五节高级英语课,也是一次生活行动考验。伽德纳夫人,作为教师感到很恐惧;肯特,作为学生,也同样如此。但时钟依然行走,12点13分,上课铃响了,他磨蹭着走向232号教室。她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学生进来。
她知道应该向他打招呼,但她不能打。
他知道应该向她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他们在门廊里相遇,充满敌意地对瞥一眼,好象猫狗见面一样。双方都知道,一个会伤害另一个人或受到另一个人的伤害。
看他的背影,就好象是她的丈夫。
他看到的是一个与诱奸自己母亲的混蛋结了婚的女人。
两人心里都充满理所当然的敌意。但长期养成的对权威的尊敬习惯,使得肯特仍然在经过伽德纳夫人身边时,迅速地向她点了一下头。
她嘴角动了一下,但没有笑容显在脸上,也不触动眼神。她关上身后的门,准备开始上课。他已与大家坐在一起。在近一小时的课堂上,她尽力避免与他眼神接触。她讲解希腊话剧和神话;分发奥德赛的诗歌传单;介绍古典文学的历史背景;解释随年代的推移,希腊文化的演变过程;列出学习的各个片断;推荐一些录象带资料和论文专集。这些都可以使学生对希腊古典文化的认识变得生动具体。最后她给大家分发了要获得额外学分必须学习的其它资料。
整堂课上,肯特都将模糊的视线盯在她的鞋上,她也知道这一点。 事实上他的坐姿是脊柱稍向右弯,一只手肘搁在桌子上,一根手指按着上嘴唇,一动不动,直到一堂课52分钟结束。她偶一忘掉自我,望向他的四方脸,心里悚然一惊,他长得与汤姆十分相像。这一瞥触动了她的特殊感觉,好象她正在给17岁的汤姆•;伽德纳上课,似乎她从未真正了解这个人。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开始离开教室。克莱尔从桌子后站起来,让自己显得忙碌,眼睛望着地面,表露出完全不想与肯特接触的意愿。但他却拖延着,直到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教室,他站在她桌子面前,就象一个威武强健的希腊武士,无所畏惧。
“伽德纳夫人?”
她一惊,抬起头来,他们之间似乎有一个负离子作用场,使他们彼此排斥。
“我很抱歉,昨天以那种方式闯入你们家里,我没有权力那样作。”
说完他迅速离开,只留下胶鞋的踏步声,没给她作出回答的机会。她只好看着他的一头黑发和笔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在走空了的教室里,她跌坐在椅子上,感到他似乎把十根手指放在自己胸膛上,紧紧压住。她坐在哪儿,感情起伏,心跳急促,就象装在黄麻口袋里的两只猫。对那个孩子的感觉不只是愤恨。他是汤姆的儿子,因为他,汤姆与自己离婚的可能性就存在着。怜悯他吗?不,不可能。要说怜悯,实在太早了。但她的确很欣赏他的直率礼貌。她感到有点惭愧,自己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教师,却回避疏远他,没有给他作出榜样。而他仅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却先说出道歉的话来。她还指望别的什么呢?总之,他是汤姆的儿子,确切地说,这都是汤姆的错。
一想到汤姆,就触动了她的伤痛。她坐在椅子上,集聚着仇恨,作为对付汤姆的武器,把自己这么多年来对他的忠诚,坚贞作为磨刀石,在那上面磨个不休。
肯特的最后一堂课是举重训练。和阿塔罗先生一起,他坐在有兰色软垫的凳子上,用一个15磅重的哑铃练习曲臂举重。一个学生从办公室走来交给阿塔罗先生一个便条。他看了一眼条子上的名字,走向肯特,伸手交给他,条子仍折迭着,夹在两指之间,未曾读过。
“从校长办公室来的。”他说,然后走开了。
肯特把手臂伸直,将哑铃放在凳子上,条子上有预先印的字样:“校长短信。”办公室的学生助手在空白处写上日期和话语:“到办公室去见伽德纳先生,马上去。”
肯特感到似乎哑铃掉到脖子上,得吞下自己的痰唾了。而另一方面,肾上腺素又急剧分泌,他估计,不用起重器,他就可以把汽车轮子换下来。
“不公平!”他想,“他是这里的当权派,就可以强迫我作不想作的事吗?我是学生,就非得照他的要求办事?我没有准备好面对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把条子放在短裤口袋里,拿起哑铃,继续练习曲臂举重。再和其他人一起练习各种动作,包括俯卧撑、碟式鱼跃,屈臂鱼跃等,直到课堂结束。
他径直走到更衣室,准备橄榄球训练。他正在套上训练服装,罗比•;伽德纳也进来了。罗比的保管箱距离肯特的只有十二英尺远,处于油漆长凳的另一头,他径直走向那里,一手打开柜门,另一只手拎着夹克衫,他和肯特之间,还有四个其他男孩也在换衣服,金属门劈啪响着。
紧张气氛在这两个相隔十二英尺的异母兄弟之间弥漫着。
罗比挂上自己的夹克衫 ,
肯特栓上肩垫。
罗比把衬衣从裤子中拉出来。
肯特伸手去拿紧身衣。
他们两人都直盯着自己的衣柜。
他们的姿势都堪称典范,样子都凛然不可犯。
“是的,是的,他在那儿,他会干什么呢?”
他们都深知道对方,每个人都想转身,寻找对方身体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罗比先转身。
肯特也转过身来。
他们的眼睛相遇了,相互迷恋着,违背自己的意愿,被相同的血缘和共同知晓的秘密牵扯到一起来了。
异母兄弟,同一年出身,如果我们活着,应当一生都相互关连。
端详着对方与自己的相似之处,脖子上升起了红晕。他们由父母之间的事件联系到一起。那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使得眼下的场景既尴尬,又让人捉摸不定。
这仅仅持续了一两秒钟。
两人同时转而专心致志地换衣服,让相互的反感情绪再次在心里生根,形成痛苦和缠绕不清的相互关系。将关系抛开一边,还有一件事主宰着他们的思绪:倘若这件事被众人知道了,他们都将成为议论的对象,就得应付由此而产生的各种可能的麻烦。
他们在遗传基因上是兄弟,但在球场上仍然是敌手。
在无言的默契下,他们之间的相处原则在更衣室里建立起来了:一起打球,但决不眼光相遇,在球队表现充分合作,给教练以配合默契的印象,但在原则上仍相互排斥,双手决不接触,即使你进了球也不握一下。
他们走出去开始训练,天气变得阴沉,云层厚重,翻滚,卷迭,预示着马上会下雨。脚下的草坪感觉凉飕飕的;嘴罩很快发出霉味;风吹进头盔的耳孔中,就象笛子演奏低音一般;裸露的小腿上沾满泥浆,从不见干过。到四点四十分,开始下起毛毛雨,他们都想尽快结束训练,洗澡,然后回家,到温暖的厨房吃晚餐。
训练还未结束,象平常一样,教练让他们停下来,分成四组,喊到:“再练十个回合。”这就是说,离他吹响三声短哨结束训练,至少还得半个小时。
排好队开始第二轮回合时,罗比和肯特都同时看到了他,他们的校长、父亲,站在球场边的观众席边,背风站着,双手深深地插在灰色风雨衣口袋里,风雨衣遮住小腿,黑色头发披散在前额上,裤子已起皱。他站着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望着球场,就象法官面前的罪犯一样。他孤零零地站着,形单影只,站在一排排的铝凳前面。雨水落在肩上,肩膀颜色变深。和那群运动员的肩头对比,他一动不动的姿势更显得孤独无助。看到他正在注视着自己,感到他的后悔和惭愧心情在秋雨朦胧中传到他们身上。无力对抗比卑劣行径更强大有力,顽强地改变个人意愿。这对异母兄弟转过身来,透过朦胧的草坪,相互对望一眼,一瞬时,和此前的对立和分裂情绪相反,对共同父亲的一股怜悯之情使他们团结起来。
切尔茜做了晚饭,她急切地希望尽可能地取悦汤姆那快要破碎的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安慰他……她作了西班牙米饭,加梨的果冻。然后满怀希望地来回望着爸爸妈妈,但愿自己的苦心没白费。
他们会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交谈。
当他们眼光相遇时,爸爸的眼神是期待,但妈妈的眼神却是毫不原谅。
晚饭后,汤姆又赶回学校。因为法国俱乐部要召开第一次会议,讨论明年夏天去法国的事情,他们邀请他也参加会议。同时,成人教育制陶课在艺术部开课,城市警察和警察妻子们的男女混合排球联赛在体育馆举行,所以他得呆到整个大楼走空了才能回来。
家里,克莱尔备完课,在屋里转来转去,好似关在笼子里的猫,准备洗一下衣服,但又想找一个通风口,排遣自己的心情。
她打电话给露丝•;比夏普,露丝回答:“你过来吧!”
迪安仍然不在,到俱乐部去了。露丝正在给父母写信,她把文具信纸推到一边,倒了两杯酒。
“好啦,”她在厨房的桌子边说,“让我们把这些事摆一摆吧!”
“看起来,我丈夫还有一个儿子,从来没人告诉我,直到最近我才知道。”
克莱尔把事情来龙去脉全摆出来,痛哭流涕,边说边诅咒,最后嚎啕大哭,倾吐自己的痛苦和理想的破灭。在向露丝倾吐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时,她喝下两大杯酒。她告诉露丝,一开始很震惊 继而愤怒,在学校面对那个孩子时又感到十分屈辱和恼恨。最后,她又回到被深深刺痛的状态。
“我真后悔,当她给汤姆回电话时,我不拿起听筒就好了。但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我听了她和汤姆的谈话,感到真是太现实了。哦,上帝,露丝,你能理解一个女人听到和自己丈夫上过床的女人与丈夫讲话时的感受吗?而且是在他告诉你,他不想和你结婚之后,你知道那该使人多伤心。”
“我理解。”露丝说。
“他们沉默的时间和说话的时间几乎一样多。有时,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就象……就象情人相互间想见面想得要死的那种呼吸声。然后,他说她可以在任何时候给他来电话,她也说同样的话。天啦,他是我的丈夫,他能那样对她说话吗?”
“我很抱歉,我觉得你应该宽恕这件事。我确切地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我也经历过这类事。我告诉过你,我听见过数十次迪安打类似的电话。当我一进屋,他就把电话挂了。我问他和谁通话,他就说谎。”
“他宣称他们之间绝没有过其他事。但我怎么能相信呢?”
露丝脸上显出令人憎恶的表情,她一边向玻璃杯中倒酒,一边说:“照我的话办,否则你可真是蠢透了。”
她古怪的表情显示出她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
“露丝,你说什么?你难道还知道些什么?他和你讲过,还是迪安给你讲的?”
露丝开口前,想了许久。
“是他说的?”克莱尔问。
“不是他想给我讲的。”
“你什么意思?”
“上星期六我看到他们在一起,至少我想是她,莫尼卡•;艾仁斯。”
“哦,上帝……”克莱尔轻声说,用手掩住嘴唇,“什么地方?”
“伍德伯利的西亚蒂前面。”
“你敢肯定吗?”
“我走到他的汽车窗前,弯腰和他说了话。开头,我还以为是你和他在一起,但见到的却是她。说老实话,我感到被愚弄了。一看到不是你,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作了介绍。”
“她长得怎样?”
“不好描述,金色头发,分在两边,几乎没画妆,鼻子好象很长。”
“他们在作什么?”
“如果你问他们是在做接吻一类的事,回答是:‘没有’。但我必须对你讲实话,克莱尔,你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停车场中的汽车里能作些什么呢?如果你问他,他当然会矢口否认。但看起来,你和我的处境相似,也被耍弄了。”
“哦,露丝,我真的不敢相信。”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怀疑迪安变心,但各种证据却越来越多。”
克莱尔悄声说:“这使我更伤心了。”
“当然令你痛苦。”露丝蒙住克莱尔的手,说:“相信我,我懂。”
“他现在已走了,估计是去学校。他经常晚上去学校。但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他可以去任何地方。”露丝不回答,克莱尔感到她的绝望伴随着酒精引起的兴奋急剧增加。“所以,这个时刻,你提醒了我这事的真实性。”她终于认识到这点。
“这不是好玩的,慎重决定你的对策为好!”
“不,不能这样。”克莱尔突然感到一股豪气升起。她推开酒杯,杯里的酒还满着,“我不当二等老婆,他得告诉我真话,我要让他告诉我。”她对自己的脚喊到:“我要是喝醉在这里,那可就遭透了。”
她折回家里,把自己罩在金色灯光之下,胸中的怒火小多了。
10点左右他才回到家里。她听着他走上楼梯,向卧室走来。慢慢走到洗手间的门道,停下来,筋疲力尽地拉扯领带。她仍然固守着自己的防线,脸上满幅疑问,拒绝看他一眼。
“嗨!”他说。
“嗨,”她毫无表情的答应一声,毫不理会他声音中的恳求语气。
他把衬衣后襟从裤子里拉出来,让它吊着,站在那里,很长时间不动。最后长叹一声,走出来,说出心中的话:“唉,我这个问题在吃晚饭的时候就很想问你,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想问你,你今天和肯特处得怎样?”
她继续用指甲骚动头皮,把头发散开,涂上生发剂。整个屋子散发着酸甜酸甜的味道。
“很困难,我们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想让我把他调离你的班吗?”
她望他一眼。“我是高三年级唯一的高级英语班。”
“他在其他老师手下或许好一点。”
“但那对他不公平,是不是?”
他口气软软的,满是歉疚地说:“那倒也是。”
她让他更难过了一阵,才突然说:“留下他。”
汤姆转身走到暗处,脱掉衣服,换上睡衣裤。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找寻睡衣。他走进洗澡间刷牙。出来后,她已躺在床上了。他关掉浴室的灯,摸黑走到她侧边自己通常睡的地方躺下,被子盖到自己的腋窝。他们分开躺着,就象两条铁轨,互不相干。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彼此都清楚知道对方清醒着。
终于,汤姆开口:“我今天叫他来我办公室,但他拒绝了。”
“你能责怪他吗?他也和我们大家一样,不知怎么办。”
“我真拿不准该作什么?”
“算了,别问我,”克莱尔话中带刺。“她说了些什么?”
“谁?”
“那孩子的妈。”
“我怎么知道?”
“那你没向她咨询?任何事都可以咨询她的么?”
“哦,上帝作证,克莱尔。”
“你是怎么知道她的电话号码的?”
“别这么疑神疑鬼的。”
“什么疑神疑鬼?你在厨房里,拿起电话,拨号给她。你怎么不知道她的号码?”
“她的号码在学校的档案里,你知道我对电话号码的记性特别好。”
“当然,”她酸溜溜地说。调转背,面向衣橱。
“克莱尔,她和我真没有什么。”
“别说了!”克莱尔后背竖立,从肩头上回过头来,一只手在被子上的黑暗中挥舞。“你别为自己辩解了,因为我现在不知道该相信你什么,我已经受够了。我今晚上和露丝谈了,她说她看见你和那个女人在汽车里,上个星期六,在西亚蒂前面的停车场里。”
“我告诉过你,我那天与她见了面。”
“在汽车里,我的上帝!你和她在汽车里相会,就象有些……有些偷油婆一样,象低情调的偷情者一样,在停车场里,在汽车内。”
“我还能在其他什么地方见她?难道去她家里不成?我要是说我去了她家里,你会感觉好些?”
“胡说,你不是去了吗?去没去?昨天下午你又去哪儿啦?”
“我去我父亲那里了。”
“我能相信?”
“你给他打电话。”
“我可能要打的,汤姆,也许我马上就打。”
“我们坐在门廊里,喝了两听啤酒,我把有关肯特的事对他讲了。”
“那他怎么说?”
“我想你会打电话给他,直接去问他好了。完了后,还不相信,再来问我,你直接对他讲吧!”
他翻转身,也用背脊对着她。
背对着背,怨气难消,设想各种反驳、报复的口实,言词尖刻,比以前已经说出的更能伤人。他们真希望有两间单人床。
好象几个钟头过去了,他们陷入一阵阵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床上一半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另一半。稍有碰触,就会赶快退让开,远远避开床垫的中心分界线。深夜,虽然每个人都醒来几次,但没人为了消出烦闷,求得和解,悄声说一句道歉的话。两人即使睡着了,也知道明天的日子不会比今天更好过。
第二天一早,上课以前的英语部会议上,汤姆又和克莱尔对面了。他再次感到在克莱尔的监视下,深身不自在。同时,又再次感到他们的同事们投来的奇异目光。他们都很容易地感受到了他们夫妇之间的紧张气氛。学生开始到校了,汤姆仍然站在大厅里监视着人群,并等待肯特。但这孩子可能走了另一道门进来,以避免与他见面。中午,他看到切尔茜和艾琳单独坐在一起,肯特则远远地在餐厅的另一头,和比萨•;罗思特德以及一群其他橄榄球队员们坐在一张桌子上。以往罗比常和他们坐一起,今天却分开了。汤姆仍象平常一样巡视着餐厅,不时在这里那里停下来,向学生们微笑讲几句话,但却避开肯特的桌子。他看着他离开,把牛奶纸盒丢在拉圾桶内。在这巨大、嘈杂的餐厅里,他的目光尾随着肯特离去,汤姆感到一股热流驱使着他,使他心中充满渴望。真正人性的希望使得他心痛,那是他的儿子,他那黑头发,固执,痛苦,被遗弃的儿子。昨天他拒绝执行他的命令,让汤姆坐等着,心脏提到喉咙里。直到第七节课下课,他才确信肯特不会来了。
下午两点刚过,汤姆正在整理办公桌,准备去学区办公室开会。这是学区督学每月召开的全区16所学校的校长或副校长的例行会议。他关上学校经费预算书。这个预算他已看了许多次,做了一系列修改,准备今天上报。他正考虑怎样处理一个学生的处分报告,多娜•;梅依进来了。
“汤姆?”她说。
“什么事?”他抬起头来,手里拿着报告。
“那个新生,肯特•;艾仁斯在外面要见你。”
即使多娜•;梅依说“美国总统在外面要见你”都没有这句话使他更吃惊。他内心的惊慌失措显得神圣又令人胆怯。他的脸放光辉,而表情却迟疑不定,手足无措地把一只手放在领带上。
“啊,那好……我……”汤姆知道去开会要迟到了,但还是清了下嗓子说:“叫他进来吧!”
多娜•;梅依出来告诉了肯特,转身悄声问一个秘书同事,阿兰•;司汤达说:“怎么搞的,汤姆最近好象不太正常。”
阿兰•;司汤达也悄声回答:“我不知道,但每个人都在这样说。并且克莱尔也这样,她待他好象是麻疯病人一样。”
肯特出现在门廊里,脸色严肃。他端端正正地站在校长面前,穿着长裤,风衣,是汤姆以前见过的一身打扮。这孩子有保持静止不动的本事,这使汤姆更加不安。
“你想见我?先生?”肯特仍然在门道里问。汤姆站起来,右手仍放在领带中间,心脏在胸膛里狂乱地跳动,“请进来……关上门。”
肯特照办了,站在距他桌子十英尺远处,汤姆屏住呼吸等着他。
“坐下。”汤姆说,这孩子走上前坐下来。
“我很抱歉,昨天没有来。”
“哦,那没什么?或许我处理的方式有问题,打起你的精神来。”
“我不知道向你说些什么?”
“我也没拿定主意向你说什么。”
难堪的沉默。
“我现在还是不知道。”
“我也如此。”
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再那么严肃了。他们似乎在相互搞笑。但相互间仍横梗着太多的障碍,需要更多的勇气向前发展。肯特的眼睛环视着汤姆的办公室,最后才落在汤姆身上。这是自他们知道相互关系以来,第一次父子之间没有敌意地坐在一起。他们眼中所见的都是自己的头发线,越过脸颊,鼻子,嘴巴,喉咙,最后才转过眼光,房间里很明亮,下午的自然光加上头顶的日光灯照着。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下,任何细节都不会忽略。
“星期六妈妈告诉我了……”肯特话未说完,便眼光向下。
“我知道。”汤姆说,声音很低。“你来报名那一天,我发现了你的情况时,我也同你一样。”
肯特尽力克制自己,并成功了。“你妻子告诉了你我向她道歉的事吗?我不该那么闯进你们家里。”
“没有……她还没有。”
“我真的很抱歉,那是真话,我当时真是糊涂了。”
“我理解,要是我,也会如此的。”
他们都不说话,只能听到外间大办公室里办公设备的细微响声。最后,肯特说:“昨天下午看到你在球场上看我们打球,我就决定我应该来见你。”
“我很高兴你能来。”
“星期六我很难过。”
“我也一样。我的家对这场震动也处理得不好。”
“我想象得到。”
“如果他们对你的行动有什么不同……”汤姆的口齿结巴起来。肯特不答话,等待汤姆整理思绪,继续相关话题。“如果你想改修英语课,我可想办法。”
“她不想我在她班上?”
“没有。”
“我敢打赌,她不愿意。”
“她说了她没有。我们谈过这个问题。”
肯特考虑了一下,说:“也许我该离开?”
“那由你决定。”
“肯特,你听我说……”汤姆俯身向前,把手放在桌上超大尺寸的台历上,“我真不知道从何着手。有许多问题需要我们解决,伽德纳夫人和我……我们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觉得其他学生知道这事后,你会非常不自在。那就不让他们知道,但如果你想要我在公众中公开这层关系,我一定照办。现在校内的形势迫使我们作出决断,将其他事务暂时放在一边,比如说,罗比,切尔茜……”
他说到切尔茜时,注意观察肯特的脸色,感到对他十分歉疚。
“我们都在奋斗,肯特。但我们的关系,你和我,必须先行解决,我们作这事时,其他人都必须尊重我们的意愿。”
“但我,我不知道,伽德纳先生……”他再次抬起眼来,汤姆看到的不是一个少年老成的脸,而是一个与其他遭遇麻烦的年轻人一样的脸。这种正式的称呼让他很难堪,他承认。“真是的,我简直不知该怎样叫你。”
“我想要是你觉得顺口的话,还是叫我伽德纳先生好了。”
“好吧……伽德纳先生……”他试了一下,才开始说下去。“我活了这么长时间,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而且不仅是你,还有一个异母哥哥和妹妹。我想你不会理解,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生平来历的感觉如何。他想像着自己的父亲也许是个乞丐……是个……是个吃社会救助的无家可归者,因为他从来没和母亲结婚,这个不道德的家伙悄悄使母亲怀上孩子,就跑了。所以,我17年来都在想,他到底是谁,一定是个败类,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唾他一脸口水。只是我遇到了你,你不是那种人。我要花时间来适应,也要适应异母哥哥和妹妹。”
汤姆思绪起伏,有许多话要说。但时间不容拖延,他还得赶去参加学区办公室的会议。然而,在他思想上更重要的是,这个儿子迟了17年才与他见面,他实在没有勇气把谈话匆匆结束。
“等一下。”他说,拿起电话,眼睛看着肯特,“多娜•;梅依,你能不能通知鲁润,我不能去参加学区的会议,告诉她一个人去,要她开自己的车一个人去参加。”
“你不去?但那是督学开的例会,你必须出席的。”
“我知道,但我今天去不了。请鲁润为我记录一下,好吗?”
惊奇地停了一下,多娜•;梅依才说:“好吧!”
各种猜测,议论一定会在办公室人员之间蔓延,并很快波及全校教职工中。但汤姆是一个决策者,他的决定在这孩子进入办公室那一刻就作出来了。他决不会在与他谈话结束前离开办公室。
他挂上电话,坐回椅子上。这次中断减少了紧张气氛,给他们带来新鲜的起点。
肯特掌握主动,“你能谈谈你和妈妈之间的事吗?”他问。
“当然可以。”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在集会上碰到她,并且……你知道。”
“她怎么给你说的?”
“我是一夜情的产物,她和你在同一个教室上过课,她认为她很喜欢你。”
汤姆把椅子稍后右转,拿起一个苹果形状的玻璃镇纸,镇纸晶莹透明,里面有花纹式的气泡,上面有两片铜做的树叶。他用拇指按住其中一片叶子,说:“我现在要说的,那件事我没做对,没有借口作出如此冲动的行为,特别是我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
“我还想知道。”
汤姆考虑着怎样告诉克莱尔的学生,他和她之间最稳秘的感情关系史。在他回答之前,肯特又问:“你在那后一个星期就和伽德纳夫人结婚了,是真的吗?”
黄铜树叶伴住了汤姆的指拇,他放下苹果。
“是的。”
“罗比和我的年龄一样大?”
“对。”
“他的生日是哪一天?”
“十二月十五日。”
汤姆可以看出,他用千分之一的数学知识计算了一下,清楚了汤姆的罪过的成分。
“你是对的。”汤姆承认,“我在背叛,是一个平庸、简单的人,那时我还未准备好结婚。但这种背叛自那次以后,就结束了,伽德纳夫人和我的婚姻十分幸福,我想要你知道。我有理由这样来为自己辩解。”
肯特吸收了这个信息,双手越过下巴,放在脑后,然后下滑,放在臀部。“啊,”他长吸一口气,“那真是我打开一罐虫子,难怪他们恨我。”
“他们并不恨你,肯特。”
“罗比就恨我。”
“罗比……是这样,真不好说清罗比的感受。要是你想知道真相,我想那是你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他忌妒你。我知道现在他也搞不清该怎么对待你。这个周末,他情绪也很低沉。”
“而且伽德纳夫人不愿和我交谈。”
“给她时间,她会的。”
“我拿不准她会不会,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中间的地位。在我知道你以前,至少我知道自己属于谁。和我妈妈一起,只我们两个人……我们一直和谐相处。也许不知道父亲是谁,妈妈和我处得很好。真倒霉,我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自星期六下午后,我晓得了你们的事,一切都变了。只有一样不变,我仍然和妈妈在一起。而你仍然和你的家在一起。所以我们还能作什么呢?我还要在英语课上,瞪眼瞧着伽德纳夫人的鞋子?在球场上和罗比保持十码的距离?对切尔茜……我真是混杂不清,在大厅里看到她时,总是想从另外的方向跑开。”
“我从她在家里的谈话中猜到,你们两人已经不仅仅是相互吸引而已?”
肯特盯着自己的膝盖,“有一点,”他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那是很难受的事。”
肯特点了点头。
“她在家里说得不多,但我想她的感受与你很相似,好象是我欺骗了她。这是我的错。没有在你们相遇的第一天把事情讲出来。但时间会在你们之间,你和罗比之间形成很大反差。我想,当你年长以后,你会认识到,有兄弟姐妹是多么可贵。至少,我希望如此。我爸爸昨天和我谈了很多。”
肯特的头突然抬起来。
“你爸爸?”
汤姆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也是你的爷爷。”
肯特吞了口气,嘴唇张开了,有点目瞪口呆。
“我向他讲了你的事,我想要他给我忠告,他是个好人。道德守旧,情感丰富。”汤姆想了想,问:“你想看他的照片吗?”
肯特平静地回答:“是的,先生。”
汤姆抬起屁股,从后袋拿出钱夹,从中拿出他父母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照片,递过桌子去,你可能永不会再看到他穿西装打领带的照片了。他总是穿着打鱼的服装到处走。他住在鹰湖边的木板房里,和他的兄弟克莱德为邻。这两兄弟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钓鱼上面,总是相互争论,说谎,吹牛,比去年谁钓的鱼大。那是我妈,她是这世界上的盐巴,她五年前去世了。
肯特盯着照片,手中的钱夹带着桌子对面男人的体温,照片上的女人向上望着他,他希望自己认识她。“我想我的嘴巴很象她。”他说。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我爸爸很崇拜她。我虽然听到她们争论过一两次,但我从来未听到他提高嗓子向她说话。他喊她的名字总是象是‘我的小牵牛花’或者‘我的小面团’之类。他喜欢逗她,但她从来不回嘴。要是你见了他,他很可能会给你讲在他靴子里放胡瓜鱼的故事。”
“胡瓜鱼?”肯特把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
“那是一种小鱼。比鲱鱼还小,是明尼苏达土生土长的一种鱼,常在泉水中游动,人们成群结队地到北部溪流中去捕捞,用脸盆就可以舀到,爸爸和妈妈每年都要去一次。”
被这故事迷住了。肯特把钱夹从桌子上递回给汤姆。
汤姆把钱夹合拢,放在一边。“爸爸很喜欢看到你,他给我说了。”
肯特迎住汤姆的目光,喉头滚动。汤姆看得出来,与爷爷见面的想法使他思想斗争十分剧烈。
“我担心你的孩子们不高兴我和他们分享爷爷的爱。”
“也许这种选择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他是你们大家的爷爷。大家的愿望都得考虑。”
肯特想了一会,问:“他叫什么名字?”
“威思礼。”汤姆回答。
“威思礼。”
“取自他母亲的名字,他还在襁褓中时她就去世了。我还有一个兄弟。他是你的叔叔雷安。”
“雷安叔叔。”肯特重复了一下,想了一会,又问:“我还有堂兄妹吗?”
“有三个。布伦特、阿里逊和艾瑞卡。你的婶婶叫嘉莉,他们住在圣•;克劳德。”
“你常见他们吗?”
“不象我想的那样。”
“还有其他亲戚吗?”
“我的叔叔克劳德,他住在湖边我爸爸侧面,只有他一个人。”
肯特想了会,说:“我很小的时候,有个外公,但我记不起他多少了。现在我有了叔叔,婶婶,堂兄妹,还有爷爷。”满腹惊奇,他说:“真是的。”
汤姆盯着他笑了:“一天一个大家庭。”
“真是个大发现。”
铃声响了,表示一天的课上完了。肯特抬头望着挂钟。
“坐着,别动。”汤姆说。
“但是你得去大厅啦?”
“我是这里的校长,由我来定规矩,这件事比去大厅更重要。还有几件事我想告诉你。”
肯特重新坐回椅子上,脸上表情很诧异。他竟然被允许占用校长这么多时间。突然他又想起来。“我还得去参加球队训练呢。”
“我给你请假。”汤姆拿起电话,开始拨号,“鲍勃,我是汤姆,肯特•;艾仁斯参加训练可能要迟到一会,他现在在我这里,好吗?”他听着等待回答,然后说“谢谢!”再挂上。又将全身重量放回椅子上,“我们说到哪儿啦?”
“你想告诉我有些事情。”
“哦,对。就是你的学籍档案。”汤姆摇了摇头,仿佛是在重新组织自己的思路,“那就是我想说的,当我知道你身世的同一天,你的学籍档案也拢了。我坐在办公桌前,仔细看了档案中的每个字句,还看了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大多数照片都在这里,甚至上幼儿园时的。”
“我不知道这些,我是说,我不知道老师会把照片放在档案中。”
“他们除照片外,还放了不少其他东西。比如你写的第一行字、你写的一首诗、教师个人的观察报告、以及你引人注目的成绩报告单。我那一天的感觉就跟你今天的感觉差不多。你知道自己有爸爸、叔叔、婶婶。我感到特别伤心,我错过了你的一切。”
“你也有那种感觉?”
“当然有。”
“我还以为只有我才有的。”
“不,不仅是你,我要是知道有了你,我一定要看你。我不知道我们会见面多少次,但我们一定会见面。因为不管我和你母亲的关系如何,你是我的儿子,我没尽到一点父亲的责任。我已经跟你妈妈说了,我想支付你上大学的费用。我能做到这一点,这是最起码的。”
“你能这样?”
“我在知道我是你父亲后,就作了这种决定,那就是我们谈话的目的。”汤姆手握拳头护着心脏,“是这里发出的。当我看着你在学校的照片时,感到自己被压碎了。我知道,我必须尽力补偿我们失去的东西。但事情已过去多年了,我不知道能补偿多少,我真的很想补偿,真的。”
这是他们非常亲密地共同设计未来,肯特感到很不适应。汤姆继续说下去:“我看了你的档案后,还想告诉你,我对你妈妈很是敬佩,她为了你的成长,作了非常了不起的工作。从档案中,我看到了她为你作的每一件事。她对你的学业成绩和个人生活都非常关注,她始终站在你的身边,教你人生价值,教你尊重教育,尊重教师,象这样的家长,如今实在太少了。我知道,因为我每天都在和家长打交道,你的家长是最受我们欢迎的。”
肯特的脸上显示出强烈的自豪感。毫无怀疑,他原以为他对她妈妈只有敌意,不会如此赞扬,因为她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听到他的高度赞扬,更增加了他对汤姆的尊敬。
“好了,听我说”汤姆把椅子向后推了推,把双手放在桌子边沿,“我留你在这里的时间够长了,耽搁了你的训练。如果我赶快一点,我还能赶上学区会议。”汤姆站起来,把西服向后推了下,拴上皮带。肯特也站了起来,绕过椅子,站着,以恭敬的样子准备说再见。
“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再谈。”汤姆说。
“谢谢你,先生。”
“你知道怎样找到我。”
他们之间隔着桌子和椅子,缓冲了他们同时升起的想要相互接触的强烈欲望。
“我可以告诉妈妈我们今天的谈话吗?”
“当然可以。”
“你也会告诉你家里的人吗?”
“你想我告诉他们吗?”
“不知道。”
“我想告诉他们,只要你同意。”
“也要告诉罗比?”
“只要你说可以。”
“我不知道,我和他在球场上相处很困难,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两人的生日……真的,我现在不再对他怀有敌意了。”
“我去说一下怎样?要是我感觉到他还是嫉妒你,或者感到有什么威胁,我就不讲好了。”
肯特把自己的手指离开椅子,好象是接受了建议,并准备离开。
“我很高兴你能来。”汤姆说。
“我也是,先生。”
“好吧……”汤姆扬起手,“祝你训练愉快。”
“谢谢你,先生。”
“我会在星期五晚上来看你们的比赛。”
“是,先生。”
肯特退后一步,靠近门边。他们的心和心愿是如此地靠近。他们之间的联系源于祖先。这点他们都无法知道和看见,但驱使着相互拥抱的冲动。
但任何形式的接触又觉得不太合理,他们仍然是陌生人。
“好,再见!”肯特终于开口,并打开门。
“再见!”
他站着,手扶门把手,回头望着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眼仔细审视……似乎是再确认一下,他们在那些方面相似,然后向球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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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之歌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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