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建章-风月篇 第八章

  元狩四年春,卫青、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击匈奴。卫青军出定襄至漠北,围单于破之。霍去病出代,远驱二千里,大破左贤王军,杀敌七万,俘四王、八十三将。封狼居胥山、单于姑衍,临瀚海而还。
  两军共杀虏匈奴九万人,是役乃大破匈奴于漠北,北逐大单于。此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为了奖赏霍去病,刘彻增大司马位,加霍去病大司马衔,与其舅父卫青并列。
  李延年昂首而过,在为两位大司马准备的庆功宴上,怎么少得了身为协律都尉的自己?他花了大量心血,将张骞从西域带回的《摩诃兜勒》编出二十八首『鼓吹新声』,今天正是将之推出的时候了。
  这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作品,他希望能让尽可能多的人听到。
  宴会开始了,乐工们半点也不敢有所怠慢。一曲歌毕,没有任何反应;又是一曲,结果一样;三次起调,万事如常……
  所有人都在轮着恭贺刘彻洪福齐天,恭贺大将军与骠骑将军的不世之功。只有一个人坐在原地不动,李延年认得他是李广之子李敢。他……在听自己的歌吗?李延年不禁向那人望去,却失望地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看自己这边,而是紧盯住卫青不放,不要说面带喜色,连笑容都不见一个。
  李延年收回视线,不去看也不去听,迳自唱自己的歌。本是满怀期待,如今只希望这尴尬的时刻赶快过去。一个没有听众的歌者,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在圣上的面前,我希望大将军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本喜乐的气氛霎时转冷,冰冻三尺。
  李延年惊的住了声,转眼去看,就见李敢不知什么时候已跪到了刘彻的面前,说话的正是他。只听李敢昂然道:「此次出征,我父李广乃是前将军,大将军却命令前将军改从东路出兵。我想知道,大将军究竟是出于何种考量做出这种决定!」
  李延年只看得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从他的声音里听出那强自压抑的愤恨。听说这次征战李广失路误兵期,受谴自杀。对其死因,整个朝廷都在议论纷纷,矛头直指大将军卫青。
  对此,李延年实在很好奇卫青打算如何应对。只可惜离得太远,李延年看不清此时卫青的表情,更看不清刘彻的表情。
  瞬间的沉默之后,就听刘彻道:「关内侯,」李敢以校尉官职随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夺得左贤王的战鼓和军旗,斩杀很多敌人首级,因而被赐封了关内侯的爵位,封给食邑二百户,并接替李广任郎中令,「不让你父亲当前锋这是朕的意思。你父亲年事已高,朕不忍心让其太过劳累。大将军不过是执行朕的旨意罢了。关内侯请回座位吧。」
  刘彻摆明不想再提。
  李延年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为卫青出头吗?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阵前调度是卫青必须独立自主的,如果事事要听从刘彻的命令,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赫赫战功?可刘彻却把别人当瞎子,只顾维护卫青。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每个人眼里都只有大将军!不论是因为喜爱还是因为愤恨。二十八首『鼓吹新声』一一而过,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声息。
  没有人……在听他的歌!
  大将军出征回来了,便意味着他连刘彻这个唯一的听众也失去了。自己和妹妹,都不过是大将军不在时候的消遣品而已。夕落生产后身体就一直没有恢复,李延年怀疑刘彻究竟有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就在李延年心烦意乱的时候,李广利跑来找他。
  「哥,」李广利笑脸相迎,「我新写了一篇赋,你也帮我配个曲子吧。就像你给司马相如作的一样。」
  李延年顿时无名火起,一把抓过李广利递过来的书简,狠狠丢了出去:「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李广利惊叫着急忙去拣。李延年也不拦他,迳自哗啦翻出一堆书简,去扯那牛皮绳,一时间扯不断,便将他们摔在地上,踢了一脚,又踩上一脚。
  李广利吓坏了:「哥你这是干什么?这是你的心血啊!」
  「这种曲子,应该当垃圾丢掉,根本不值得记录。」李延年声音哑哑的。曲子做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根本没有人在意。歌舞在人们眼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玩意罢了。可就是这无足轻重的玩意,却是他李延年唯一拥有的。
  「还有你!」他突然对李广利大吼,「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写这些无聊的玩意,有时间的话不如去练武不如去研究兵法,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李广利被吼的一愣一愣,不知所措。大哥虽然有时对自己爱理不理,却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说过话。
  「可是,大哥……我,我做不来的……」
  「你说你想救我,可你看看自己都在做些什么?!整天弄这些玩意,简直是玩物丧志!」
  「我,我……」
  李季跑进来,急道:「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瞎吵,夕落快不行了!」
  李延年一惊,霎时清醒过来,道:「不是已经好多了吗?太医都说渐有起色了!」推开李广利就往外走,李广利急忙跟上。
  「过了午就开始发烧,原本想睡一觉会好点,可情况越来越严重!」
  到了殿外,李广利和李季就被拦下了,李延年一个人进去。因为他是宦者,而李广利和李季不是。
  到了近前,李延年深深蹙眉。原本如鲜花一样娇嫩的美丽少女,此时却像是即将掉下枝头的枯叶。夕落本就身体羸弱,生产又几乎夺去了她所有的生命力,自从生下孩子,她的身子就一直没有复原,时好时坏地拖着。
  刘彻呢?他在哪里?!他忙着维护他最重要的大将军,却不愿意来看病中的妻子一眼。
  「……大哥?」夕落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想要看清楚身边之人,却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
  「大哥,对不起,我……」
  「嘘,别说话。好好休养,病才会好的快。」
  「不,大哥,我已经看见了勾魂的小鬼,它们就在我周围转啊转……」
  「不要胡说,你只是因为生病所以眼花了。」李延年整个心都在颤抖。
  刘彻,刘彻,为什么不来看看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就要死了!她就要死了!
  「……孩子,髆儿在哪里?我想见见髆儿……」
  夕落茫然地侧过头。
  李延年揪紧了衣襟,他们又怎么会让皇子接近这不洁的病人居所?
  「夕落,你不能放弃,如果你去了,昌邑王将再也没有人照顾。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得努力活下去,你以后还要看着他戴冠,看着他娶妻生子。」
  听着李延年的话,夕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是泪水从眼角缓缓滑下。
  到了殿外,李广利和李季凑上来询问情况,李延年只是一言不发。见了他的脸色,李广利和李季心都一沉,恐怕……
  李延年只管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刘彻面前,拜倒于地,「皇上,李夫人快不行了,请皇上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去见见她最后一面吧!」
  求求你,去看看她吧,去说几句好话,说你会好好照顾你们的孩子,说她是你这世上唯一爱的人,就算是谎话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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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终于来到李夫人的殿中,李延年、李广利和李季等候在外。
  刘彻居然没多少时候就出来了,且怒容满面。看见李延年,怒道:「朕听了你的话才来的,可你妹妹根本就不想见朕,居然用被子蒙住头,连脸都不愿意让朕看!朕允诺会赏赐千金,并把你家兄弟都封官,只求一见。朕这么低声下气,她就是不肯!不知好歹的女人!不见就不见!随便她吧!朕忙的很呢!可没工夫陪她耍小性子!」刘彻转身就走,袖子一甩,像是要拂去什么脏东西。
  李延年大惊,急忙进到殿内,果然就见妹妹蒙头缩在被子里。
  「大哥,你不应该请皇上过来的。」她转头,艰难地挺起身体,眼看就要倒下,李延年急忙伸臂扶住她。
  「皇上爱的根本不是我,大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靠在李延年怀里,「所谓千般恩宠,不过是因为我的容貌。我唯一庆幸的是,他不曾看过我的病容。我不能让他发现我的容貌已经枯朽,否则,我便连在他心中唯一有价值的部分都失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在喉咙里滚。泪水却不曾停歇,雨滴一样不断落到李延年手上。「我要他的记忆中只有我光鲜亮丽的样子……我要他永远都记得我,这样才能保得住孩子,才能保得住整个李家……」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触李延年的脸,「对不起,大哥,我本来想亲自看着髆儿读书识字,看着他行礼戴冠、娶妻生子……」
  李延年抬手,想要握住她手,却在即将碰触的那一刹,对方的柔荑猛然失去力量,从他的指缝间落了下去……
  夕落!
  李延年抱紧了她。
  怀中的身体在逐渐冰冷,刘彻你在哪里?把目光从大将军身上离开一点,看看其他人,好不好?
  好不好?
  ……大将军,大将军,你为什么要存在这世上呢?如果没有你,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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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在?」霍去病有点失望,特地来一次,却没找到人。
  「是。协律都尉午前就出去了。」
  「到哪去了?」
  「这个协律都尉没有交代。」
  「这样啊……」
  「骠骑将军有什么吩咐的话,小人可以代为转达。」
  「不,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霍去病坐了下来,「我等他一会吧。」
  李夫人去世,李延年一定很伤心。原本还以为他一定会在乐府中呆着默默伤心,想不到还有心情外出。
  自从自己成婚后,几年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几乎用一只手的手指都数的清。而且都是在刘彻的宴会上,只是遥遥相对。
  自己说过彼此是朋友,但哪有平时都无交谈的朋友?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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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内侯,李广将军的陵墓修好了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李敢咻地抬头,原本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放下所谓的身份,和部属们在小酒馆里好好喝了一顿,没想到却在归途中遇到了李延年。遇到就遇到吧,而李延年居然用这么一句话作为招呼!
  李敢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没有说话,静待下文。他不认为能在皇上面前得宠的李延年会是说话不经头脑的人。
  李延年大声叹气:「可惜啊,我最敬重的飞将军李广,不是死在匈奴人的手中,而死在自己人手里,实在叫人心痛。」
  「……」据说李延年与卫霍还有那么点私交,李敢不明白李延年这么说的意思。
  似乎是发觉了他的疑惑,只听李延年道:「李延年是鄙陋之人,却还认得是非公道几个字。我只帮理,不帮亲。」戳戳自己的心口,「公道自在人心。」又大声叹息:「皇上有否真下命令,谁知道?说不准皇上存有私心,故意偏帮某人。明明事实摆在眼前,却只顾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拦,只当别人都是瞎子、聋子。」
  李敢冷冷地看他,道:「协律都尉,请自重。」
  自重?李延年呵呵笑,我讨厌他,我也讨厌你!你们统统都不应该存在!
  「关内侯,大家都知道我是与上共卧起的男宠,而你呢?不过是另一个男宠的部下罢了。」
  李敢脸色顿时铁青:「你胡说些什么?!协律都尉,请自重!」
  「自欺欺人啊自欺欺人。」李延年一边摇头一边口中啧啧,「有的人做了杀父仇人的部下,为杀父仇人卖命,却说都不许别人说。是哦,亲爹有什么好,哪有跟着皇上的小舅子兼男宠来得荣华富贵。亲爹死就让他死吧,人家是一门五侯,驸马爷,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去争不能去闹,否则荣华富贵可就要飞了!」
  李延年哈哈大笑,看也不看李敢,拂袖离去。
  李敢呆立在原地,脸色一下青一下白一下黑一下红,整个面孔都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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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乐府,就有人过来禀报:「骠骑将军午后曾来过,等了好久,宫门快关的时候才离去。」
  李延年一怔,宫门快关的时候?那不是自己正回宫吗?
  回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门外漆黑一片。
  他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如日中天的骠骑将军竟然还会过来找自己。
  为什么自己非要在今天出去找什么李敢呢?仿佛着了魔一般。一进一出,以至就这么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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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手执木槌,一手执书简,李延年手腕翻转,照着书简上所写的乐谱,在编钟上轻轻敲击,边敲边吟。乐工们使用各种乐器,一同演练吹奏。
  他所负责的就是把从民间收集来的歌谣好好整理,或者修订,或者重新编曲。
  「百里奚。立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据说那天之后,李敢跑去把卫青打伤了,而卫青把事情隐瞒了下来……果然有鬼吧!如果你真是问心无愧,何必如此?大可以问李敢以下犯上之罪!不久李敢随从刘彻去雍县,到甘泉宫打猎,却就此一去不回,死在那里。
  刘彻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真是笑话!且不说那插在当胸的羽箭,李敢是在战场上杀匈奴立战功的壮士,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刘彻想隐瞒什么?欲盖弥彰!
  李敢莫名丧命。也好,斗吧,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反正本来就都该死,一个都不应该留下来:
  只是,卫青逃过一劫,自己应该觉得失望不是吗?因为自己原本的希望是李敢下重手了结了对方,可如今却为何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该恨的是谁?究竟是出身奴隶却能够一门五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还是若无其事伤害其他人的刘彻?或者是愚蠢无能的李广利……
  乐声突然停了,乐工们怎么了?李延年回头,就见霍去病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堂中。
  李延年有点吃惊,行礼道:「骠骑将军。」
  「这歌和我知道的好像有点不一样。」霍去病微微一笑,沉稳非常。李延年有点眩晕,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表情?
  原本以为霍去病能够下狠手干掉李敢,靠的依旧是当年的任意妄为,因为李敢是他亲自挑选的精锐部属,为他所赏识;今日一见,李延年不认为一个任意妄为的人会拥有这种神情。为什么下决定除掉李敢,原因恐怕比自己所想的更多吧。
  「我记得它是这样唱的,」霍去病走过去,拿起鼓捶,敲了几下,「『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相别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然后把鼓捶随手丢回原处。
  李延年一笑,那么平板的腔调,他可完全没听出霍去病是在唱歌。
  「多谢骠骑将军指教,小人会再三斟酌的。」
  霍去病抬眼看李延年,李延年也回看他。
  好久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了。一转眼八年便过去了,他长高了,筋骨更强健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毛头,已是战功赫赫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年少轻狂转为光华内敛。
  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在乐坊中为生存而挣扎的底层倡伎。二十五岁,已是美人迟暮,镜中的容颜不若当年青葱,而卫青霍去病在这个年纪才刚刚踏上功成名就之路,为人夫为人父,只有自己,永远也无法为人夫为人父了。
  李延年遣退了乐工们,请霍去病坐,亲自去奉茶。
  「夫人好吗?」
  「好。」
  「令郎好吗?」
  「好。」
  「大将军好吗?」
  「好。」
  李延年低头沏茶,随口问着。他不知道霍去病为什么突然到乐府来,既高兴,又有点尴尬。不要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更何况如今?在同为皇子外戚的情况下,李氏一门与卫霍,根本就没有共存的可能。
  霍去病正想说话,刚张口,胸口突然血气翻腾,怎么也压制不住。他急忙用手捂口,鲜红色液体不断从齿间唇内涌出,满手都是……
  终于弄好了,李延年抬头,却不见了霍去病的踪迹。
  面前空空。两碗茶水热气腾腾。
  李延年盯着霍去病坐的位置呆了半晌,忽然在地板上看见几个比芝麻还小的小红点。仔细看看,伸指沾了,一捻,那红色的分明是血渍。
  为什么会有血?这么小点,还没干,应该是才洒下的。刚刚坐在这里的是霍去病,是他的血吗?怎么会有?没见他受伤啊。
  李延年站起来,走到门边,向外张望。
  什么都没有看见。
  直到几个月后,报丧的人在跑。「大司马骠骑将军过世了!」
  李延年手中的鼓锤落到了地上。他茫然地抬头。
  「啊?」
  元狩六年九月,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病逝,刘彻调遣边境五郡的玄甲军,从长安到茂陵排列成阵为之送葬,于茂陵东北侧起冢似祁连山。并勇武与广地,谥号为景桓侯。其嫡长子霍嬗继承冠军侯的爵位。刘彻以其弟霍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
  白木的木马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看李延年击鼓,一下一下。卫霍两大支柱已失其一,李延年哈哈大笑。鼓声调子忽转,如暴雨般急促。李延年边舞边唱,尖利无比。
  「一虎坐山兮阿呼呜呼,二猿相对兮呜呼爱乎,猿猿相报兮呜呼于戏,头换头兮两猿自居!」
  只是为什么会唱腔不稳?整个面上都湿了……
  谁来告诉他,上天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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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一连十几年,刘彻都没有攻打匈奴。
  岁月无情地从每个人身上踏过,李延年看看刘彻看看卫青,又看看镜中的自己,都已青春不复。死去之人却永远停留在二十四岁的韶华,再不会老去一分。
  元封五年三月,五十一岁的刘彻封太山,加封禅。四月,大赦天下,所幸县免岁租赋。赐鳏寡孤独帛、贫者粟。可惜这一切似乎都只是徒劳,并不能够挽回卫青的性命。卫青病逝,加谥号烈侯,于茂陵东北方起冢,象庐山。
  每个人都在悄悄议论着,大将军的陵墓根本就不符合惯例。不必说皇陵的东北方一般应该是皇后陵,卫青陵墓的高度甚至超过了一般皇后陵墓的规格,仅仅低于刘彻的茂陵而已。
  失去了卫青后,朝廷上下都在议论刘彻越来越喜怒无常。李延年切实发现到这点之日,是掖庭狱使者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
  「……」李延年静静地看他们,「罪名是什么?」
  「淫乱后宫。」
  李延年愣了一下,笑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罪名!皇上原来早就忘记我是个废人了,还是他亲自下令废的!我淫的什么?莫非是服侍了皇上吗?」
  对方倒沉的住气,答道:「不是你。是你弟弟李季。」
  李延年抬起下巴,似乎恍然大悟:「哦,对了,他不是废人。」他依旧在笑,「所以呐,我也要一起死吗?」
  「淫乱后宫,罪当灭族。」
  李延年沉默了片刻,道:「那贰师将军呢?他可还正在为皇上办事呢。」
  太初元年八月,刘彻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出征伐大宛。这才过了多久,李广利大概连大宛的边界都还没走到吧。
  「皇上没有提。」
  听到这个回答,李延年合上眼睛:「我明白了。你们动手吧。」
  自己一个四十岁的故倡,刘彻大概早就已经厌烦透顶。那个愚蠢又无能的书呆子弟弟,却似乎渐渐搏得了刘彻的好感呢。
  人死一去万事空。夕落,你的一番苦心并没有保得李家万万年啊。霍去病死了,卫青死了,夕落死了,现在自己和李季也要死了,书呆子,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帮助你了,自己保重吧。
  三尺白绫被抖开……
  沉沉夜色中,有鼓声在响,三春晖依旧灯红酒绿人来人往。谁接过了自己手中的鼓锤?带着铠甲护腕的手开始击鼓。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舂黄藜。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忘我为……』
  鼓锤被放下了,带着铠甲护腕的手缓缓垂下。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只看得见那只手。
  『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
  『…………』
  『什么?我听不清。』
  『………………』
  努力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星星红点雨般纷纷。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去病——』
  『哎!来了!』带着铠甲护腕的手的主人急回身,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舅舅,我来了。』
  等一等!等等!赶紧追过去。
  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呢?……
  不要问我『今日富贵忘我为』,这里没有刘彻,没有名利,没有身分地位,没有外戚利益的冲突,只有我和你。
  此时此刻,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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