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留瑟正弹得起兴,丝毫不查有人奔来,等隐约听见小芹「公子、公子」的叫唤,就已是迟了。
未作准备大门已被一脚踹开,先进来的却是午时刺眼的光线,常留瑟只见黑压压一个高大的人影闯到面前,气势汹汹来操他手上的箜篌。
他匆忙将箜篌搁在桌上,转身便与黑影对上,毋容喘息与思索的片刻之间,二人已过十数招,常留瑟惊觉来人招式熟悉,慌忙收了内力唤道:「垂、垂丝君!」这边男人已经黑青了脸色,外界的声响只是置若罔闻。
常留瑟已撤了招式,可他却依旧飞起一脚,正踢中青年脸颊。
常留瑟自觉得身子轻飘飘飞了起来,撞到身后桌子上,箜篌自是未能幸免于难,茶壶杯盏也混着断木残渣碎了一地。
青年在这一片狼藉中落了地,又滚出四五步之距,天热衣裳穿得薄,手肘上净是划出的血痕。
随后赶来的小芹惊得叫了起来,几个老头子也只有在屋外叹气,唯常留瑟一人反倒没事似地摇晃着立了起来,竟还微笑着想对垂丝君说些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口鼻之中却涔涔地冒出血来,止也止不住。
垂丝君这时又恢复了理智,见常留瑟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竟被糟踏成这般模样,不由得也皱了眉。
可目光流连到那架箜篌身上时,却又变得阴暗而坚硬。
小芹哭着扑到主子面前,被常留瑟轻轻推开了去。
「没事……」他安慰少年道,兀自伸手捂住了口鼻,可血还是顺着指缝滚下来溅在地上。
于是干脆猛吸一下鼻子,然后低着头,闭了眼睛朝屋外走出去。
屋内,只余垂丝君一人,面对满室凌乱并一把破琴。
地上琴谱依旧摊开着,被茶水泼湿晕开的地方,「思长留」三个字已经花得认不出了。
***
「这事不能稀里糊涂地剩着。」
殷朱离敲下手里最后一枚棋子儿,斩钉截铁道,「垂丝君最忌讳那东西,你捅了这娄子,他自会去找出告诉你箜篌之事的人。你这不是害人么?」
常留瑟委屈道:「我真是自己琢磨的,与人无关,要是有人点拨,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说着,又伸手去抹脸上的血迹。
口鼻的血已止住,暗红色粘了两个袖子,自己都觉得腌臜,只是殷朱离死活不让他下到龙鳞水塘作清洗,便只能花着一张脸坐在水边,怔怔地出神。
殷朱离看出他的茫然,主动道:「你还是趁早回去把事澄清了。」
常留瑟听了,哆嗦道:「现在叫我回去,你叫我拿什么对着垂丝君?就是已经挨了打,我也不知道触了那一根逆鳞!」
殷朱离不知该不该告诉他过去的事,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你们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只让你别再害人。」
常留瑟愈发委屈,蹙紧了眉怒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只是喜欢他,一门心思要可他的心意,马屁偏拍到了马腿上。你们谁都不帮我,由着我一人摸黑,出了事一味指责我……」
他说得气苦,宛如控诉,「又有谁来问我,被他踢的那一脚重不重,你甚至只顾着那塘破水,不许我清洗身上的血污!」
殷朱离被这番话说得脸上阵红阵白,心里也的确有了一丝不忍。故意转移话题道:「谁说没人关心你,你看不见崖顶,可那里刚才就站着个少年,以为你想不开跳了崖,正哭得肝肠寸断。」
常留瑟怔了怔,立刻意识到是小芹。
面子上没有立刻的反应,倒是等殷朱离回去水府修炼丹药之后悄悄上了山崖。
果然见到少年跪在一旁,边哭边向着崖底磕头。
回想过去种种,这竟是头一道有人为他哭泣,常留瑟不仅苦笑着叹气道:「痴儿,你这是在折我的寿么?」
小芹这才抬起头来,既惊又喜。哽咽半天才扑过来,扯下衣袖替常留瑟仔细擦拭面颊,又捧着他受伤的胳膊落了几滴眼泪,直到被常留瑟嘲笑是只哭作猫儿,才勉强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这几日我都要待在崖下,你也不要说见过我的事。」
常留瑟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若是想见我,就每天亥时后再到这里来,带点吃的。这事儿自然也不能跟宅子里的任何人说。」
小芹点了头,又问道:「那如果他们问起你的事儿呢?」
常留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颊,「哭你还不会?给我可了劲儿地哭。哭到他们腻烦为止。」
小芹点头应了,刚才常留瑟掐得重了,他眼睛里又沁出水汽来,常留瑟忙帮他擦了,又反过来哄了几句,这才依旧回了崖下,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或是真领了那箱金锭的情,抑或出于别种考量,殷朱离面上虽冷淡,却还是指了个地方让常留瑟住下。
那其实只算个附在山脚下的耳穴,常留瑟自己摘了枝叶铺了地,夏日里倒也不觉多么艰难。
常留瑟虽身在崖下,日里却依旧练功毫无懈怠。
因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在纯粹逃避,而是另作一场补救的戏给殷朱离看,只要他信了,垂丝君那边多半也有得补救。
于是他愈发刻苦操练,并且一改平日的嬉闹变得沉默寡言。
在殷朱离面前他只吃从谷里找到的野果树芽,等入夜之后再上到崖顶吃点小芹带来的正经粮食。
饶是如此,一旬下来,青年也还是明显消瘦,逐渐有了些腰点飞龙的意趣。
这段时间里,垂丝君看似从未下崖,然而从常留瑟刻意放置于塘间要道的草木灰上看来,每隔数日,崖上总会有人漏夜前来,穿过水塘直向殷朱离的水府,偶尔也会在自己蜷缩的草洞前面驻足。
又过了几天,脚印渐多了,常留瑟便逐渐意识到,回宅的日子近了。
第二旬的一天夜里,他吃完小芹送的食物,正要躺下来休息,忽然听见半空一阵猎猎衣裳响动,不由好奇垂丝君今夜为何提早前来,便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殷朱离的水府在龙瓣水塘尽头,从外面看仅是间被紫藤缠绕的石室。
常留瑟见垂丝君运起轻功沾着水面飘进水阁,便也大着胆子踩着石块去看。
可谁料到,靠近水府的最后一块垫脚石竟无故松动了,常留瑟刚踩上去就开始摇晃。
他忙提起轻功想要躲闪,一只脚却已陷进水里,夜间水塘冰寒刺骨,青年的小腿立刻抽搐不止,连带着他站立不稳,整个人踉跄着砸出好大一个浪头,直拍向水府大门。
水府里听见响动,垂丝君立刻推门而出,却见到青年泥鳅似的趴住岸边,双脚在塘底油滑的青荇上努力平衡着,那摸样狼狈又可怜。
常留瑟见形迹败露,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怯生生哀求道:「……对、对不起……求你把我拉上来。」
垂丝君知道他不会水,又冻得瑟瑟发抖,于是轻叹了口气将他捞了起来。
「你这又是在唱那出?装着乞儿搏人怜惜?」常留瑟这几日着实瘦下不少,又一直穿着出事那天破破烂烂的衣服,委实像个乞丐。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就突然蜷着身子,一气儿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日垂丝君冷静后便有一丝悔意,后来又从殷朱离处听了常留瑟乖觉的表现,怒意早就消退了泰半,既见青年作如此楚楚可怜之状,也就软了软心肠,带着他回到崖上。
二人走了之后一段辰光,殷朱离亦开了门从水府中走出来,看着自家门口那塘被常留瑟趟浑了的碧水,叹息道:「别怪我做手脚,只是常留瑟一日留在崖下,我便一日不得安宁。还是送回崖上处置较好。」
***
第二天早饭时,宅里人见到常留瑟回归,皆欣慰不已,除却小芹不表,棋书几叟心中都多少对于青年有几分歉疚之情,如是一来,竟然对他比过去慈祥了不止一倍。
常留瑟也算是因祸得福,活得愈发滋润起来。
为免牵连到宅里其它人,常留瑟听从殷朱离的吩咐,回到崖上的次日就写了一份陈情递给垂丝君,交代了发现箜篌的过程,只隐瞒自己知道陆青侯的确实身分这一点,仅说是以为垂丝君爱听箜篌,才特特学了起来。
这事垂丝君已无心纠缠,只让棋叟拐着弯儿告诉青年,不要再动无意义的心思。
常留瑟表面上应承,骨子里却哪里能够真正柔顺。
夏季里燥热,直叫人做出些忘乎所以的事来,得了教训的常留瑟暂时蛰伏,一门心思练习武功,只在对待垂丝君的态度上做了些微妙的改变,他不再死缠烂打,反开始与人保持距离,看来似乎是真有所悔悟,又像依旧后怕着那日的拳脚。
天长日久,竟让包括垂丝君在内的宅里人都产生了「憋屈着他了」的错觉。
日子很快靠向立秋,那十六间机拓木屋也仅剩下其二未曾打开。
常留瑟剑法练到十成时,垂丝君便有意让他随自己出外走动。
常留瑟自然认为是个机会,却还是提出要将小芹带在身边。
垂丝君蹙了蹙眉答应下来。
次日三人便启程,去南方一座名为临羡的城市。
临羡城坐落在西江岸边,三人包船逆长江而上,两日后改换旱路,一日入西江河道,这又过了差不多两日,方才来到临羡地界。
小芹头一次远行,自然觉得处处新鲜,而常留瑟明白垂丝君不过是想借机一试自己的修为,于是主动包办了一路的水匪山贼。
垂丝君见他卖力,也慷慨地给了不少奖励。
若换了从前的常留瑟,早已经搂着男人欢呼起来,然而此时此刻,再多的奖励,也不过换他一个浅浅的梨窝——出了山宅,常留瑟竟将「憋屈大法」演绎得愈发琳漓尽致。
平日里靠着几个老头从中周旋,垂丝君不觉得尴尬,此刻与常留瑟只隔着个木头似的小芹,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所幸临羡是一座极有看头的城市,百越之民于此汇集,手工业与商业极盛。
入城之后,三人先找了客栈落脚,稍事休整便应了小芹的请求上街一观。
临羡街头商品琳琅、千奇百怪,虽是小城,人气比照中原大都亦不逊色。小芹算是开了眼界,他不敢对垂丝君造次,便拉着自家主子在人海里闯进穿出。常留瑟不仅不恼,竟还一反常态地取出碎银给他花销。
垂丝君远远地看着那主仆二人,不由忆起与常留瑟去到都城的情景。
那时的常留瑟远比现在的小芹更活泼。然而不到半年的时间,却被自己整个儿揉碎了重塑一遍。
他有点怀旧,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回想,却终是再描摹不出常留瑟曾经放肆夺目的笑容。
他这边正难得惆怅着,常留瑟却一面痛惜着见底的荷包,一面强忍住好奇,约束着不能东张西望,以免露出狐狸尾巴来。
近酉时,三人一同在酒楼用过晚膳,垂丝君打发了小芹先回客栈,自己则与常留瑟去办正事。
之所以要到临羡来,原本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之前与你吩咐过的事,可还有印象?」垂丝君领着常留瑟离了大道,却向僻静的小巷子里去,小巷在东北面的城墙儿根上,八卦里艮位死门的位置。
与它隔了堵城墙,外头就是穷人家的坟场,出了名的污浊晦气。
常留瑟跟在垂丝君身后,闷闷地应道:「记得的,这次要去找的是一位摆弄尸体的毒术高人,所以不可擅自接触哪里的任何物品,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捅了漏子。」
垂丝君在前面点了头,说话间小巷拐了个弯儿,倒是宽敞起来。
左右清一色青灰砖墙,平平绷起数张姜黄色的皮革。人走在皮革下面,虽没了风雨,却也不见阳光。一丈宽的小巷子里阴气逼人,走几步便堆着些绘有婴孩形体的瓦坛,俱封了口的。常留瑟虽好奇,却也无从探看。
又走了几步,空气突然变了味儿,夹杂着沉重的樟脑与檀香气,常留瑟循着味朝墙根张望,只见几滩红红黄黄的污水,墙缝上就插着线香。
他再绕开垂丝君向前张望,不远处小巷尽头是一扇朱漆小门,紧闭着。
「这是什么地方……」他有点心虚地问道。
垂丝君极镇定地回答:「义庄后门。」
垂丝君要找的那位高人叫季子桑,就住临羡城义庄。
垂丝君敲了门,一时之间却也没有回应。
常留瑟立在他身后,只隐约听见墙里一阵铃铛声响,刚要细听却没了,正在奇怪,那声音突然又从脚边的土里冒了出来,缠到了自己的腿上。
冰凉冰凉的活物,不用低头也知道是什么。
三尺来长鲜艳至极的一条毒蛇。
垂丝君早来过义庄,听见铃声便明白要出来的是什么货色,早前便在身上带了雄黄,却没料到常留瑟立得远了些,竟没有将他一并儿护起来,只是这蛇原是季子桑的爱宠,除了恶心倒也无甚大妨,反而可以用来一窥常留瑟的胆识。
有了这番主张,他便慢慢回头去看,却着实桩所见的景象惊了一跳。
那蛇不知何时已沿着常留瑟的小腿攀上来,在青年项上绕了两转,头抵着青年的下颌,带了铃铛的尾巴则斜斜地探入衣襟。
常留瑟并没有瑟缩呻吟,他只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唯有从拽紧的双拳与额际的涔涔冷汗看出些情绪,垂丝君这才想起来,他是个怕蛇怕到极致的人,平日在水里见到根草绳都会嚎出来的主儿,这回子竟有如此的耐力。
直叫人另烟相看之余,更起了一股可怜之心。
他正想要上前将那蛇架走,朱漆小门忽然「吱呀」地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只纤长雪白的手来。
那手虽纤长,细看却骨节分明,应是男子之手,却又涂了金色蔻丹,腕上切着个藏银镯子,镶了对鬼火似的猫儿睛。
垂丝君一看就知道是小季来了,便让到一旁由他收服自家的爬虫。
只见那白森森的手隔空轻轻一招,也不用说话或打哨,那花蛇立刻乖觉地滑下常留瑟的身子,循着地上的小洞游回义庄。
常留瑟觉察到脖子上没了重量,睁开眼睛便是一个踉跄,垂丝君正要去扶,他自己却扒着墙壁稳住了步伐。
门里人已看清了来者是谁,清脆地笑了两声道:「千尺垂丝君看取,好友别来无恙?」
垂丝君亦点头做了回应,朱漆门这才全敞了。
浓重檀香浪掩映着一袭黑袍,黑袍里裹着羊脂玉雕似的一个人,高鼻深目的夷人面孔,眼角眉梢却含着如烟似雾的江南媚色。
说不明白,竟是一塌糊涂的妖艳,常留瑟瞧那人第一眼的时候,眉心突然跳了一记,就只看见满地雨打的桃花,片片贴在卵石小径上,织出醉人的残红。
垂丝君为他引见道:「这便是南疆毒仙季子桑了。」
小季与常留瑟打了照面,三人便进到义庄里。
义庄里里外外三进长屋,小季住最里边。
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是满地瓦罐,头顶甚至也悬起了一个个竹片笼子,里面装着风干的动物与药材。
垂丝君面不改色地在一具婴尸边上坐了,而常留瑟还暗中观望,捶防着那条花蛇冷不丁再窜出来。
主客落了座,垂丝君取出带在身边的一个锦盒递过去,开门见山道:「这次来,是想来拿上次提到过的药剂。」
小季接过锦盒,又取了鹿皮手套戴上,这才轻轻开盖,盒子内竟是块松石,中间包裹一条一只来长半透明的小虫。
小季见了这虫,绿眼睛里几乎放出光芒来。
「你总算知道什么东西可我的心意了。」他低低地笑道,「然而这么多年只送得一次贴心,也足够让我心寒的。」
一边说着,再仔细收好锦盒,脱了手套便将一手极自然地搭在了垂丝君腿上。
男人想必见惯了这种阵仗,避也不避。
却看得常留瑟直要炸毛,恨不得立时撕了伪装扑上去。
青年心里虽怨怼,面上却摊得均匀,看不出半丝不悦。
然而那蛇性的小季,目光游走到青年身上,刀子一般冰凉冰凉,直楔进皮肤里,接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常留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自然地清咳了一声。
小季的笑意淡了些去,起身抱来一个青花瓷罐,对垂丝君说道:「这药剂让你拿了去倒不成问题,只是用在死人身上的,并不是翘开它们的嘴唇灌下去那么简单。」
说着便将瓷罐放下,又取了火镰点亮头顶上一盏绿皮灯笼。
长屋里亮了起来,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件古怪的器具:长皮管及羊胃球囊。
「死人的血是不会流动的。」
小季幽幽地笑道,葱白的手指一边缠着皮管子,「这东西一头磨尖了,好插进尸身里面,再用这球囊装了药汁挤进去……」他的话未说完,垂丝君竟露出几分内荏之色,常留瑟心中讶异,小季却知道内情,只了然地笑遁:「就道你下不了这个手,我还是把这事交代给小常罢。」
常留瑟只听了小季叫自己的名字,对眼前的状况却还是一头雾水。
垂丝君也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垂丝君先行离开,只留下常留瑟跟着小季,二人掌了灯,前后朝第二进长屋走去。
小季的黑衣在夜色中隐了,只剩金银装饰与绣线映出鳞片也似的光泽,看得常留瑟心惊肉跳,唯恐他突然化作美人蛇将自己囫囵吞下。
院子里鬼风呼呼吹着,二人来到了长屋前,小季开锁推门一照,各种大小颜色的寿材一字儿排开,停着的净是无主尸首。
「你可知道我要交待你做什么?」小季回头问道,他双目绿光幽幽,竟似含了两星钩人的鬼火,「我要将那球囊皮管的用法教授给你,以后七夜,你便拿寿材里的尸首练习,要将整一罐子的水尽数注入到尸身里,漏出半点都不算出山。」
常留瑟看他又变出皮管来,方才如梦初醒地委屈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为了他啊。」小季贴到他背后,诡笑道。
青花瓷罐里装的是防腐药汁,垂丝君要了去自是为了给死人防腐,至于是什么死人,小季知道却不说,常留瑟也不敢多想。
只安慰自己天下怎可能有那样荒唐的事,又想既然本领真是他学了,横竖都有见到尸首的那一天。
往尸体里灌药并非纯无技巧,人体上的经络穴位,血脉骨骼都互相关联,要保尸首不腐,便要那药汁填入每一丝血管。
这其中的力道与分量,拿捏错一分便要前功尽弃,所幸常留瑟天资聪颖,小季又一刻不离的指点着,进步神速。
青年晚上提心吊胆地对着形色各异的尸首,白日里放松后便睡得不省人事。
垂丝君看在眼里,心里也薄有几分歉疚。
于是常留瑟两次有心无心的走错房门,一身尸味地摊错了床,男人也没有做过计较。
「过了今夜,这功便成了八九。」
小季伸出手指勾了个数,又望了眼常留瑟,低声道,「可是你似乎并不高兴。」
常留瑟摇了摇头,「许是累了。」
说着,便放下皮管脱了手套,抬眼看那仅糊着薄纸的窗棂,已透出鱼肚白。
他转身问小季,「明天还要来么?」
小季点头道:「最后一天了。」
又反问,「垂丝君最近如何?」
常留瑟只摇头。
小季道:「可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常留瑟苦笑道:「睡错了几次床,多少沾了些。」
小季突然又诡秘地笑道:「你喜欢他。」
常留瑟忙心虚地掩饰道:「哪有的事!」
「人身上,说话的不只是嘴巴。」
小季说着,舒展了一下右手小指,上面包了银打的指套,尖儿特别磨过。
平日里用它解剖尸首,只微用力一划,便拉开花花白白一片。
「你虽没有说出半个『喜欢』,但看着垂丝君的那眼神,肌肉的紧张,血管跳突与经络的抽动,甚至是血液流动的声响——哪一个能够逃得出我眼睛?」
这话又说得血腥,常留瑟觉得自己不要说衣服,就连皮肉也一并扒光了看得通透。
又想活了这些年,竟头一次遇见言语上能压制自己的人,不由生出一股新鲜之感。
小季似是又读懂了他的心思,愈发贴上来,妖娆地笑道:「其实我看出,你不仅心仪了垂丝君,也对另一个人动了思量。」
常留瑟诧异道:「连我都不知道仅还有一个人,你且道是谁?」
小季酥了骨头地媚笑道:「我啊。」
常留瑟实实在在地惊了一跳,瞪大眼睛道:「哪有的事,你莫要消遣我。」
说着便要挣开,却没料到小季蛇一样粘了上来,凑在他耳边吹气,又低声道;「你看到我的时候,心跳之音,直流之音,那筋骨与肌肉的动作也是美妙……」说到一半却没有了动静,竟是完全陶醉在了回忆之中。
常留瑟背上已出了几潮冷汗,正要悄然脱身。
耳边却听一阵银铃乱响,花蛇竟也从木柱上倒缠下来,小季听见了声音,抬头抛了眉眼给那条花蛇,笑道:「以前这么多人,也不见你来凑热闹,看来是真喜欢小常了。」
这边常留瑟早怕又得合上眼去,只觉出温凉的一根粗绳子慢慢套在脖子上,接着是小季一双冰冷的手贴上来,同蛇尾一道插进衣襟里胡乱抚摸。
常留瑟虽肖想着垂丝君,对于情事却尚是白纸一张。
他紧闭着眼抖得厉害,嘴给反反复复地亲了,胸口也完全不知究竟是人嘴还是蛇嘴轻轻滑过,所过之处激起一片寒粟。
直僵硬成一块死木,比寿材里躺着的还不可救药。
黑暗中,只听小季抱怨道:「如此不解风情,怪不得连垂丝君都钓不到。」
他正说着,长屋外突然一阵风过,竟传来阵阵衣袂摩挲的声音。
小季慌忙放开常留瑟,指尖劲气弹开屋门,正看见垂丝君一身水色长袍,负了手立在眼前。
常留瑟听见响动,也睁了眼,待看清楚来人后反而情愿自己没生眼睛。
倒是小季狠狠拍了一记他的背心,推了出门,又轻声道:「先入者为主尔,真正便宜你了。」
蛇性最淫,季子桑的脾性,垂丝君怎会不知,凡看得落眼的都要尝一口。常留瑟何等精致的人,自然不得幸免。
之所以造成今夜这个状况,也正是因为垂丝君一时的退缩,送羊入了虎口。
他看见衣杉不整的常留瑟被推过来,胸间突然觉得酸涩,也不再与小季打招呼,只揽了青年的肩头离开。
常留瑟由垂丝君领回了客栈,沐浴更衣用早膳,一道上都在琢磨小季说的那句「先入为主」,他觉得意有所指,左思右想却说不出所以然,一道辗转反侧后昏沉起来,丝毫不察垂丝君立在门外,直到他入睡方才离开。
***
这天该是去义庄的最后一夜。
常留瑟虽有些犹豫,却并不愿拂了垂丝君的念想,只是在黄昏时故意磨蹭着,专等垂丝君松口,好免了他这趟行程。
然而垂丝君到最后也没有看出他的心意,只写了张字条让他一并带去,青年好奇地偷看了纸条的内容,不过是一行小楷:兹欠季子桑雪域千年天虫三尾,年内补齐,立此存证。
他想不明白这话的用意,直提心吊胆地进了义庄,小季却不在里面,特到后半夜才见他踏月色而归,手里拿了个血淋淋包袱,正经打开却是一块石头。
常留瑟见了小季,便递了纸条。
小季看了笑道:「他这是给你讨保来的。拉不下面子拜托,便拿天虫来说话,倒是他的作风。」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心中怦然一动,小季收了字条,又讪笑:「你且别得意,他宁可讨保,也要让你再来学,就代表着你不如这罐药汁,更不如那药汁要灌的尸。」
顿了顿,他又主动贴上来问:「你想不想知道垂丝君要给谁防腐?」
常留瑟努力想想,苦叹一口气,终是摇头道:「你既这样问了,答案恐怕也就跟我想的一样。」
小季见不得他叹气,拉他到桌边将手按在都块石头上,阴阴地说道:「我且帮你一个大忙,当作昨日唐突的赔罪。」
常留瑟乍触到那块石头,手心突跳了一记,这石头表面温热,又有点挣扎,竟似乎是活物。
小季见他惊惶,得意地笑起来:「这是兽心石,只出在城外摩尼寺崖壁上,一半是活人来的,自然有热气儿,割下来还会流血。」
常留瑟听不懂什么寿星不寿星,摩尼寺倒隐约还有些印象,他看着小季将石头放在桌上,略刮掉些青苔与泥痕,用银指套切下指甲大小的一块,那血水立刻冒出来,小季拿布擦了,取来一个瓷瓶将石头扔进去,转眼又利索地封了口,递给常留瑟。
「这药半年后起效,只一滴,就能化去你一日的功力,若不希望与那尸陀林主较量,就靠这个拖延时日。但切不可一次服食十滴以上。」
常留瑟呆问道:「我为何不能与尸陀林主较量?」
小季剐了他一眼:「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傻了呢?垂丝君报了仇,你凭什么留在他身边?」
常留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之后闷闷地收了药瓶。
小季笑道:「这就对了。」
常留瑟又问他:「你为何要帮我至此?」
小季替他收拾了皮管与球囊,媚笑道:「因为我喜欢你,也喜欢垂丝君,但不待见那个人。」
常留瑟不信,嗤笑道:「你口口声声喜砍我,又哪有将自己喜欢的人凑做一对的。」
小季立刻顺着竹竿往上爬:「所以,你终该明白我心里头的苦了吧?」
「不明白,一辈子不明白。」
常留瑟平日里就是玩惯了这一套的,自然不为所动,正想着如何狠狠设计回去,却听小季突然变了口风,一派严肃道:「今日所学已成,我便将这些器具并那罐药汁交与你回去。」
说着,却拿手指了指屋项。
常留瑟明白屋顶有人,也高声和了,把小瓶儿藏到怀里,又伸手将器具接过。
虽是做戏,却也有一番如释重负的感觉。
小季依旧推着他的背送他出门,手指却在他身后反反复复地比划。
常留瑟留心猜了,却又是那「先入为主」四个字。
他没琢磨出什么门道,便被送出了义庄,垂丝君已立在门外等候,别了小季,主仆三人稍作整顿便离了临羡城。
回了山中已近白露,路边都是两三人高的树木,大只有枫和空松两种,叶子尚未脱落,便显出颇匀称的红与黄,衬着碧蓝远天、及远顶落的薄雪,加上未完全消退的绿色,竟是未曾领略的明艳。
「多好的山!」常留瑟由衷地叹道,「却没有名字。」
「这山名叫空盟。」垂丝君道。
回了空盟山之后,日子仍循规蹈矩地过。
垂丝君将自创的剑招教给了常留瑟,两人在一起切磋数日,关系逐渐修补到了入夏以前的程度。
然而常留瑟终是觉得不足,自将那药汁抱回来之后,心里就好像有个壶漏在漓着,虽说不个所以然,人却日渐浮躁起来。
晚课已停了有段时间,这天用完膳,垂丝君却又叫了常留瑟,吩咐道:「药汁由你来灌,自然应该知道一些故事,若是愿意,待会我在书房等你。」
厅里还有几个侍饭的,这时候尽将目光投向了常留瑟身上,而事主却低着头,用浓密的眼睫掩盖了浓重的心思。
「可我想凭着实力走进那间屋子。」
他缓缓开口,竟是拒绝之意,「垂丝君要我做什么,我便去做,故事不故事,与我并无挂心。」
垂丝君凝视着他的脸,雾里玉簪花似的白,半晌之后略微点了点头道:「随意。」
膳毕,各归各处。
「公子可以就寝了。」
小芹将香丸放入熏炉烤着,又铺好被褥,放下帐子后转身,常留瑟竟还坐在镜台前发呆。
小芹只道他是懊悔了,替他可惜道,「多好的机会,连我也想知道垂丝君的故事呢。」
常留瑟缓缓回神,散了头发让小芹细细梳着,又垂下眼帘道:「他能告诉我些什么?不过是一些已经知道的,我想的不是这事儿,你不用替我操心。」
说着又要低头,脚边忽然挤过来个毛松松的活物,常留瑟一惊,刚要动作,小芹急忙丢了梳子,从镜台下面捞出个黑乎乎的毛绒团子来。
「哪里来的猫仔?」常留瑟蹙眉道,「脏得像灰捏的一样。」
小芹腼腆地笑道:「入夏不是一直抱怨说猫叫春么?这就有了,母猫被粗使阿六打死了,留下三只小的,我看它们可怜……」
「这屋里竟还有两只?」常留瑟一瞪眼,突地跳起来,「你什么时候弄进来的?藏在哪里?」
小芹知道他对活物一律有些犯憷,忙趴倒在地伸手到床下去掏,不到一会儿功夫,一白一花两只猫咪团子安静地现身,小芹也爬了出来,手上却拿着个精致的长条锦盒。
「公子你看,这床底下怎么有个盒子……」
常留瑟看着锦盒,眼睛里突真有一星火苗儿,无声地亮了。
小芹抱来的那三只娇客,很快得了宅里大多人的宠爱,因为推算生在八月,故由老头子们取名「中秋」、「壮月」与「小春」。
中秋略稳重些,壮月与小春最爱乱闯,宅子里外都留了爪印,垂丝君的床也滚了几遭。
这天午时,两只团子不知怎的又在书房前打架,被垂丝君一手拎了一个,就往常留瑟房里送去。
秋日的天凉爽下来。
但午休的习惯却尚未改动,垂丝君提着猫儿刚到院前,就听见常留瑟屋里低声细语,想是小芹与他主子在说话解闷儿。
这话,却又不是一般的话。
「公子说得什么话!」小芹声音清脆,容易辨认,他似乎有些着急,躲避着什么。
「小芹儿,就与我玩一次吧。」常留瑟低声道,「听小季说,很舒服的。」
一阵衣服的摩掌声、小芹随即急叫起来:「这是做什么!公于要睡便睡了,小芹不睡……」
垂丝君心里「咯噔」一下,大约明白了屋里的状况,又听常留瑟央求道:「小芹,与我一次吧,就一次。小季已经和我说得仔细了,我会小心……」
这边小芹哪里肯,死命推诿着。偏遇上常留瑟这块牛皮糖,越蹭反而贴得越紧,三两下外衫已被剥掉,他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嘤嘤地带起了哭腔。
「听别人说会痛。」
常留瑟见他这般反感,只好停了手里的动作,软语安慰道:「小芹,我什么时候诓过你?不痛就是不痛。你再看看我,这么好看的一个人,你不喜欢么,不想……亲近亲近?」说着,他又凑到小芹面前,捏着他的脸要他看仔细。
小芹自然知道他家主子好看,却从没有与他正面接近过,直看得有些恍惚了,常留瑟忙又狠狠地捏了两下,这才逼出他几滴眼泪,回过神来委屈道:「公子,请公子住手,不然小芹要去找垂丝君了,垂丝君他会……」
常留瑟打断了他的话,狠狠道:「你敢去告诉垂丝君我就把你舌头拔掉!」顿了顿,又央求道,「好芹儿,小季说,是男人都要经历过这事的。大不了你帮了我,我再让你来,大家扯平不就好了?」
「公、公子……」小芹似是窘到了极点,「这、这事说的是要寻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两个男人怎么能行?」
屋里常留瑟怔了怔,叹口气道:「情投意合的女子?我长这么大,究竟见过几个女人?正经人家的孩子,十六七也该谈婚论嫁,可我连冠都未加……怕是要做一辈子童子了。」
小芹听出这话里的苦涩,反过来安慰道:「可垂丝君总比公子年长,不也是尚未娶亲?」
常留瑟怔住,苦笑了一声道:「莫要再提垂丝君,我算是怕了他的。」
听到这一句,屋外立着的人面色一黯,不知觉地紧了紧手心,疼得壮月与小春「咪唔咪唔」地呻吟起来,屋里两人同时惊了惊,小作慌乱之后同时躺倒了装睡。
垂丝君也不去戳穿他们,只怀着心事走出院子。
常留瑟与小芹之间有没有成事,谁都不知道。
只是那日后的好几天,青年与垂丝君照面时皆有些尴尬。
以至于新式剑招的研习也受到些阻碍,垂丝君正琢磨着如何解开这个心结,却不意由常留瑟抢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垂丝君,」他正色请求道:「明日请带我下山一趟。」
垂丝君不明他的用意,问道:「下山做什么。」
常留瑟有些红了脸颊,微窘道:「我想见应该见识一下……青楼。也算是成了一个男人。」
寻常男子,成年后大多进过青楼楚馆,便是垂丝君这等欲念淡泊之人,不容讳言,也偶有需要发泄的时日,更有甚者,某些地域亦将青楼一夜作为男子成年的仪式,这更是到了光明正大的地步。
垂丝君听着常留瑟的话,又回想起那日午时听到的对谈,只以为他是要摒弃龙阳的癖好,找个姑娘有个寄托,除了心中略形诡异之外,一时间竟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阻止。
略作思忖之后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次日黄昏二人下山,快马取道山下小城,红袖招招,温柔之乡,夜色华灯下的好戏便正要开场了。
戌时初刻,二人入翠莺阁。
还在山上的时候,几个老头知道常留瑟要去「成人」,自告奋勇地将他好生打点了一番,本意要他出出风头,压住青楼里其它恩客,然常留瑟偏生俏丽多于俊朗,再绫袍玉带地装束了,愈发好像男装出游的女公子,倒让这满阁的春光失尽了颜色。
老鸨叫来的姑娘们一个个见了常留瑟,都只以为是缺了管教的姑娘家,小心躲着以免事端,反而是垂丝君一个高大冷峻的男子,沉静稳重地端坐在那里,直叫人心发痒。
看着那些柳绿桃红冷落了自己,却在垂丝君身边围得水泄不通,常留瑟在心里恨了一个牙痒,面上却只冷冷地招来了老鸨,抖出一袋子的珍珠撒在地上。
「给我叫这里最美的姑娘,上最好的酒菜。」
他这般吩咐,倒有几分痴狂的豪气。
那老鸨与姑娘都见钱眼开,再听常留瑟的口音,方才认定是十足的翩翩佳公子,立刻像见了宝贝似的聚拢过来,恭维谄媚,常留瑟心中自然得意,却又厌恶她们呱噪,最是那用胭脂水粉的俗气,直熏得他要背过气去。
然而垂丝君面前,却又不得不做出努力接受的姿态。
过不多时,酒肴与美女都上来了,四位环佩叮当的娇娥,果真比堂里的好看许多。
然而一个个手腕圆滑,又更是不好摆弄。
推杯换盏之间,常留瑟腮上便左右好几个唇痕。
还好她们无胆量直接作到嘴上,否则难保青年不会翻桌走人。
酒又喝了几盏,常留瑟偷偷望向垂丝君,男人擎了酒盅正在独酌,根本不把围绕的那几个莺燕收在眼里。
清冷的模样竟让常留瑟眼皮突跳了一下,忍不住轻念道:「崔大哥……」
「嗯?」明明像是出神入定了的人,偏在这一声不甚响亮的呼唤中抬起头。
常留瑟反倒有了几分不知所措。
「崔大哥,」定了定神,他干脆说道,「天色已不早,我想……」
垂丝君沉沉地应了声,方省悟出常留瑟言下之意,该是行那周公之礼的时候。
他又一派沉静地环顾了周边女子,再开口问道:「你要选哪一位?」
常留瑟自言自语道:「我也算是头一遭,自然应该找个清白点的姑娘。」
又叫老鸨,「赏了这些姑娘,再给我带个雏儿来。」
说着,又扔出一袋子珍珠。
老鸨眉开眼笑地应了,带着一班姑娘退下。
少时,又领了位十五六岁怯生生的姑娘过来。
常留瑟上下看了,倒觉得是十易被唬烂的主儿,也就红红脸定了下来。
另一边,垂丝君上下打量了那位姑娘。
心想这便是常留瑟日后的寄托,却又有一种别样幽暗的心情拥堵着,勾起了另一段记忆,于是只想眼不见为净,远远逃避开。
常留瑟见他似有去意,忙问道:「崔大哥不留宿?」
垂丝君摇头道:「明日辰时,阁前再会。」
常留瑟哪里肯这样放过他,急忙扯了衣袖,切切地道:「小常恳请崔大哥留步,在此等候半个时辰,保不定我下不了决心临阵脱逃,到时候又到哪里去寻崔大哥?」他情真意动,竟是一副壮士断腕的悲怆。
垂丝君只道他心里忐忑,也就应承下来,依旧坐在大厅里。
常留瑟就要携那姑娘一同入室,刚走几步却又回了头,浓睫轻扇薄唇微启,竟是一个温润而无奈的笑容。
「希望崔大哥能够明白,小常近日做所之一切,均是以大哥为第一考量。」
说完,便又继续行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红绡灯帏深处。
垂丝君依旧垂着眼帘对付手上的酒盏,几个花娘见他孤单,又试探着围上来,却都冷冷地碰了壁。
常留瑟看着里间的陈设,高床暖枕虽不致于寒碜,却绝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精帘玉床真珠帷,他暗自发誓终有一天要夜夜睡在其中,然而这弥足珍贵的初夜,无论如何是要交待在这青楼里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站在一边的姑娘,「站这么远干什么,你怕我还怕呢!」
那姑娘怯生生地走了两步,回话道:「奴家叫紫嫣。」
说着,又大着胆子上来几步,伸手去够常留瑟的衣襟,却被常留瑟吼了一声:「你干什么!」
「奴、奴家服侍公子就寝……」紫嫣一派委屈,只觉得这美貌公子脾性古怪。
谁知到常留瑟脸色一沉,忽然从腰间拔出明晃晃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要冲,低声吩咐道:「按照我说的去做,做好了给你赎身,做不好……便是个死。」
半个时辰未到,垂丝君面前酒瓶已空了数次,翠莺阁的酒虽不激烈,却容易叫人在不知觉间沉醉于温柔。
正当他明白不能再饮的当口,紫嫣突然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
垂丝君跟着紫嫣到了房门口,推门而来浓重的脂粉气息,他匆匆绕了屏风走入内室,正看见常留瑟半裸着身子仰躺在床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厉声问道,立刻回身关了房门又把腰门布帘放下。
回头看常留瑟,面色潮红双目微忪,分明是一幅春情萌动的模样。
紫嫣颤声道:「奴、奴家服侍公子就寝,公子想是头、头一次,紧张得很,也没什么反应,我只是稍稍笑了他一下,谁知他竟抓了床头的药吞下去……」
垂丝君看向床头,樟木档上作了暗槽,一溜排开十数个小瓶并几个淫器包儿。
近中间空了一个位置,再去地上寻去,果真有个空瓶。
垂丝君蹙眉道:「他怎么知道这里面是药的?」
紫嫣答:「刚躺下的时候,公于太过紧张,脑袋硌到了床档子上,就见着了。」
垂丝君叹了口气道:「寻常催情之药,凉水即可解除,你且将桌上的茶壶整个提来。」
紫娇依言做了,垂丝君轻轻将常留瑟的头托到自己膝上,便将壶嘴翘入他牙关,约摸灌了半壶之后才撤出。
常留瑟是真服了猛药的,茶水下肚虽觉清凉,对清退药性却毫无裨益。
垂丝君守了他一阵子,反见他面色愈发迷离,呻吟喘息间更是径自撕扯起了仅剩的里衣……
他着实痛苦,甚至为自己亲自设下的局面感到懊悔。
他还有点怕,若垂丝君真狠心找人与他交合,那么事后他又该如何自处?他又胡思乱想了一通,突然愤慨起来。
「求你不要再看了!」常留瑟猛地抓过薄被将自己紧紧闷住,「是我自己造的孽!不要你管……明日辰时来替我收尸……你快走、快走!」
垂丝君唯恐他热晕过去,忙剥开被子,常留孽已热成了煮熟的虾子一般,虚弱地蜷曲着。
垂丝君要将他拖出来,可刚扯住了胳膊,青年竟「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来。
「别碰我,求你……」他禁不住地颤抖着胡言乱语起来,「不要在你面前丢脸……不要被你鄙夷,我只要爱上别人就好,不再弹箜篌,不再缠着你不放,不、不再被你踢打……」这样说着,反而更加无力地软倒,直向垂丝君怀里依去。
「你这又是何苦……」男人语塞,最终低低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贴到常留瑟的身体上。
感觉到垂丝君手掌的清凉,常留瑟浑身一颤,舒服得低吟了声,整个人便挨挤了过去……
常留瑟捂不住男人的嘴,突然真正抵抗起来,一声声痛呼着,不能自己地抽搐、挣扎,直到最后一个猛然的撞击,像是打破了一件极珍惜的宝贝,他颓然无力塌倒在了床上,任着眼前亮起一片花白的闪光,又终于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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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买骨(上)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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