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
季子桑笑得促狭,「似乎是叫你去继任明妃的位置。」
常留瑟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季子桑压低了嗓门说道:「尸陀林的规矩,听说一直是能者居之,明妃既然是你杀的,顶替她位置的人也就非你莫属。这在尸陀林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常留瑟怒极反笑,「我看那尸陀林主脑子是有毛病了,我一个大男人,如何做他的明妃?」
灶上汤头滚了一次,季子桑揭开盖子舀去浮沫上面冷笑道:「用你和垂丝君燕好的本事啊。」
常留瑟顿时飞红了脸,干咳两声便将话题扯开,「说起那尸陀林主还真是十足奇怪,回山之后我也翻看了一些密宗的典籍,却从没听说过尸陀林主还有明妃的说法。因为那尸陀林主本来就是双生神,由代表了阴阳的男女骷髅共同组成,现在多了个明妃,难道算是小妾不成?」
小季嗤道:「那观世音不也曾经蓄着小髭?到了中原却成了个贵妇的横样。尸陀林主两人交一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常留瑟觉得有些道理,而转移话题的目标既已达到,便也不再去深究。
两人又胡乱聊了些有的没的,不觉挨过了一个时辰。
灶上汤头滚了几次,便由小季盛到盅里,二人前后往殷朱离临时歇脚的院落走去。
殷朱离的院落处在山宅深处,外头被柳树密匝匝地环抱了一圈。入了春季,招展的垂枝上多少绽了些暗绿的芽苞,远看倒也有些生气。
院门虚掩着,看不出里面的景色。常留瑟正要推门,伸出去的手却被小季轻轻撞开了。
与此同时,门里传来轻轻幽幽的对话声。
殷朱离坐在轮椅上,背靠一株光秃秃的桃树。
摩诃和尚立在右边,垂眼望着他额上裹着的白布,轻声问道:「伤势如何?」
「不妨事。」
殷朱离绕开他的目光,摇头说道:「已经叫人作了包扎。」
摩诃和尚犹不放心道:「不要留下疤痕才好。」
殷朱离随口答:「当年被人咬得浑身都是疤痕,再多这一道也是无关痛痒。」
和尚听他提起过去,又立刻变得默然。
如此面对面地无语了一阵子,殷朱离叹道:「你还在为过去之事耿耿于怀。」
摩诃和尚轻叹:「大错已经铸成,介怀无用。我发愿渡化百人以冼脱罪孽,待百人之数满足,过去的是非即将与未来的我无关。」
「与你无关?」殷朱离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抬头,脸色比额上的那块白布更难看。
「过去的是非与你无关,却与我有关!你因为救我而背下的业债,我自然有义务替你承担。」
摩诃闻言,讷讷回头道:「我从未想过要你承担,你又是何苦?」
殷朱离笑得难看:「我不管你的想法,只求无愧于心。」
摩诃和尚叹息道:「你为了求一个问心无愧,却要叫我现在整天面对着你,进退维谷,如坠阿鼻。」
「阿鼻地狱……」殷朱离一腔热血轰地冲上脑门。
「这是你的心里话么?」他颤声提问,「你竟然厌恶我到了这种地步?」
摩诃和尚心中一痛,忙分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与你的这种关系,退也退不开,进……也进不了,着实令人困扰。」
然而殷朱离已经不听他解释。
门外小季小常二人听出了僵局,于是推门而入。
「殷公子可在?我们特来探望。」
「阿弥陀佛,又是你们!」摩诃和尚本想追着鲤鱼继续解释,然而见到这两个魔星,立刻改变主意转身告辞,留下殷朱离一人生在林翳阴暗之处,冷淡地问道:「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小季将炖品放在石桌上,一边添油加醋地介绍里面的药物以及功用。
殷朱离极有耐心地听完,却婉拒道:「二位心意殷朱离领了。然而鲤鱼平素不茹荤腥,这份炖品只怕是无福消受。」
季子桑听了嘿嘿笑道:「这倒无妨,其实我也只是想要借着这碗汤的由头,来探望一下殷公子。」
殷朱离皮笑肉不笑:「我与季公子萍水相逢,何劳费心?」
季子桑摆了摆手,笑道:「哪里没有关系,只要是美的人事,我小季就会特别看在眼里。殷公子清格出尘,实在让我喜欢得紧。」
说到这里,边上常留瑟苦笑一下,看着小季的花痴之症发作。
殷朱离听了这赤裸裸的溢美,非但不见开心,眉心的川字倒更深刻了几分。
他道:「季公子抬爱,只可惜我殷朱离一介修道之人,对于世俗的七情六欲并无体认,只怕终究要让公子失望了。」
季子桑似乎就是在等他这一句话,立刻笑咪咪地回道:「殷兄非是无情,而是未敢于用情。」
「你这话我不明白。」殷朱离打断他,「季公子不妨说得直白些,拐弯抹角也未必达得到你要的效果。」
说到这里,他更别有深意地上下打量着季子桑,那神情冷填中带着不易觉察的鄙夷,与当初他为常留瑟相面时一模一样。
季子桑显然也不喜欢被这般打量,于是同样回瞪着鲤鱼。
他的眸子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魔力,似乎能摄出别人的心神。没过多久,殷朱离便颇不自在地别开脸去。
明白这样发展下去,殷季二人势必发生冲突,常留瑟原本想要作些斡旋,然而殷朱离那种轻视的眼神,又让他有万般不悦,反倒更想要煽风点火,引出一场好斗来杀杀鲤鱼的傲气,小常于是插嘴道:「小季你刚才的话我也不明白,这里都是自己人,倒不妨说得明白些。」
季子桑转过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答道:「我以为你总该是知道的,怎么也要我来挑明!难道是怕殷兄听不明白么?」
这话俐落地戳穿了小常的用意,殷朱离同时也狠狠看了他一眼。
常留瑟顿时懊悔起来:面前这两人均非易与之辈,又如何看不清楚自己这点伎俩,看来接下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季子桑本来就该是无聊前来找事的,自然也不会就此作罢,果然过不了多久,季子桑开口道,「其实说出来也无妨,我以为殷大哥并非无情,而是不敢正视这份感情,因为你爱的人……他没有头发。」
殷朱离顿时沉下脸来,喝道:「这话的意思,难道你们要把我与那和尚凑做一堆?」
季子桑故作纯良地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你以为呢?」
殷朱离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儿,只恨恨瞪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小季又不紧不慢地劝慰道:「佛道一家,可不正好?大师对你的心意、你对大师的感情,自有我们这些局外人看得通透。我骗他你受了伤,只拿了些鱼鳞,他就不远千里的赶来,你为了找到他,不惜干金修造庙宇。这个世界上自称深情之人,又有几个能够做到……」
「你住口!」话还设说完,殷朱离便怒形于色,竟卷了那碗滚烫的汤水向季子桑拨来,地面上的积雪遇到急热,嗤嗤地散出一阵白色烟气。
「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季子桑闪身跳到一旁的青石板上,双手交抱在胸前,皮笑道,「被我说到了痛处不是?这该不该算是要杀人灭口呢?」
「对你我从无交好之心。」殷朱离抓在轮椅上的五指发青,关节处则白得透明,说话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造谣生事,与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我本以为常留瑟的面相已是不善,却没料到还有你这么个兴风作浪的玩意儿。搬弄是非这等小人之为,简直叫人不齿!」这话说得刻薄,饶是修养之人亦会面露不豫。
然而季子桑反倒笑得妖娆,他从青石台上下来,两三步走近殷朱离。
常留瑟立在边上,却见他脚印深沉,经过之处竟被内劲溶出一片水光。
季子桑贴近了殷朱离,戏谑道:「你越是辩解,越是生气,便越是证明有事,我只是个热心肠,喜欢叫有趣味的人凑作对儿。你若不喜欢,好好的叫我不说就是了,如此大动干戈,反而叫人疑惑。」
殷朱离平日并不是粗鲁之人,方才的动作已经算是出格,于是面对着季子桑的讥讽倒也再没有别的动作,只铁青着脸正色道:「季子桑,我不知道你是做何营生,却嗅得出你浑身血腥,从你的言行举止,也可以得知你并非善类。我不知你是如何成为垂丝君的好友,但与我是绝没有半点缘分。」
「我是看守义庄的,自然会有血腥味。」
季子桑努起了嘴唇,对殷朱离的这些结论不以为然,「至于你能察言观色,既然如此神奇,那又为何看不出那和尚对你的……」
院外隐约有人经过的响动,季子桑便没有再说下去,转眼又挂了痞笑在脸上。
常留瑟一直立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二人的对话如数收入他耳中,听起来都颇有些互相诋毁的意味,他不知道应该帮助哪边,直到季子桑过来拉了他的手往外走。
「主人都不待见我们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快走罢。」
常留瑟这才如梦初醒,随着他出去,心中又有些懊恼:那好不容易才修得的和平共处,只恐怕要被小季这趟子浑水给破坏了去。
又转念一想,这季子桑耸动人心的功力也非一般人可比,所幸自己并非与他为敌。
出了院落,季子桑的笑脸立刻垮了下来,常留瑟第一次见到他还有这种表情,心中一紧赶上去就要劝慰。
「你也别劝我。」季子桑恨恨道,「刚才是谁还巴不得那火烧得更旺一些的?那时候倒不劝我了,可见也不是真的好心。」
常留瑟被他这番话诘得哑口无言,半天才勉强分辩道:「我、我,我也不过是小孩子脾性,想借了你的口,出些恶气罢了。」
季子桑冷笑:「你也会拿『小孩子』这三字来做挡箭牌了?那就更不得小看了。」
常留瑟横坚说不过他,干脆苦着脸黏上去耍赖。
季子桑也不是真生气,没多久便反过来揽了小常的腰,半真半假地说:「你只要信我是真对你好就行,臭鲤鱼说的那些破话,你可不能相信。不然……」
常留瑟不等他说完,立刻点头如打蒜一般。
小季这才又见了笑容。
两人勾肩搭背地往前走,穿过了几个道门,慢慢驻步在中庭游廊里面。
「这倒春寒才是真正的厉害……」檐外逆风又起,卷着细小的片飞舞,天冷得叫人恨不得缩成一团,两人于是慢慢抱成一团,季子桑难得也觉得寒冷,两腮冻起均匀得绯红。
常留瑟联想起他与那归尘主人都是面色苍白,如此冻出一些血色,反倒觉得更好看了。
他正想要说出这个想法,却见小季突然又来捂他的嘴,又指指不远处一扇虚掩的木门,气声道:「嘘……又有人在说话。」
仔细听了一会儿又补充,「……是垂丝君与那臭和尚。」
摩诃和尚从殷朱离处出来,在中庭遇见垂丝君。
和尚暂时无处可去,便以约定作为借口,拉了垂丝君讲那佛法空性。
垂丝君虽然反感于他的用意,但碍着殷朱离的面子,不做直接的拒绝,只随口敷衍了几句。
谁料那和尚当真起了兴,更进一步劝道:「施主造业太过,今生今世恐难赎清,不如趁早退隐出世,尚能祈求来生福祉。」
这话倒勾起了垂丝君的一番同感:「其实在下早已经有心退隐,杀人之事也早已厌倦。到时候即便是这座山宅都要舍弃的。」
摩诃又提出了更具体的建议道:「阿弥陀佛,施主既然有此心,不如便就此金盆洗手,随我去到摩尼寺院后面的兽心崖,将所有的前尘往事忘记干净,便不会再有迷茫。」
垂丝君知道那岩壁的作用,也曾经见过摩诃和尚本人在崖下面壁,但即使是和尚本人,最终尚未能够狠下心来割舍,又拿什么资格来建议垂丝君,走那一步连他自己都未必敢于迈出的险棋?或许是摩诃和尚也正在寻找一个同行之人,能够彼此鼓起勇气,即便是做了一定会后悔的事,若是有人分担,大约也会好受一些。
只可惜男人不准备与他同行。
这边二人还在议论,在门外偷听的人却出了一身冷扦。
常留瑟一手扶住粉墙,生生捏下一块白粉来。
兽心崖——舍去记忆?陆青侯的过往也就罢了,但常留瑟这个人呢?也舍得一并忘记么?脑中突然一团乱麻,小常觉得手脚冰凉,也不敢再往深处想去,急忙拉了小季转身,没多久便让棋叟找了借口将和尚叫出来领到竹林子里。
自己也辞了小季,独自与和尚会面。
和尚被棋叟自中庭领到院外,本身就有些狐疑,后来见了一脸阴沉的常留瑟,便猜测着没有好事,果然听常留瑟开门见山道:「我不希望你再与垂丝君说什么『出家『之事。」
和尚蹙眉:「你偷听了我与垂丝君的谈话?」
「偷听与否并不重要。」常留瑟冷着脸道,「垂丝君与我,早已是结契之亲。身体胶合,形若同人,再没有人能够将我们拆开,即便是你所谓的佛祖也不可能做到。」
和尚听了他这么露骨的话,面色有一瞬间的飞红,随即低声问:「你喜欢他?」
常留瑟理直气壮地点头:「垂丝君是我的,不允许任何人来算计与分享,你要将他劝走,便是与我为敌,我自然会不惜代价与你做对。」
摩诃和尚看着他的眼光顿时变得复杂,应有的警惕中竟还带了一丝羡慕。
「你确定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么?」他问,「你这么在乎他,可知道他是否同样在乎你?莫要自以为是地害人害己。」
常留瑟被他这话问了个措手不及,回想起垂丝君刚才的退隐之说,心里一股窝火。
于是也学了季子桑的刻薄口吻,说道:「和尚说出来的话,怎么没有半点禅意,倒像个多情的种子?我看你便是很怕害人害己,以至于对着那个别扭的殷朱离一直下不了手去!」
这话直刺中摩诃的心腹,让他觉得被人扒了一层皮似的难过,不由愠怒道:「口业亦会招来灾祸,你如此诽谤,小心他日果报还需自受。」
常留瑟一点不把他的话当真,兀自冷笑道:「说实话也会惹来灾祸?那便由着你去旁徨矛盾好了,上次你去问归尘主人,他不也早给了?只是自己就爱犹犹豫豫,那就别怪别人道破了你的天机。」
「施主请休口!」摩诃和尚已在不知不觉间抓紧了拳,「否则休怪贫憎失了礼数。」
「哎哟哟,恼羞成怒了不成?你既然不承认,或者这样也行……」常留瑟偏不放过他,心血来潮地提议道,「你不与我对付,我就去找殷朱离,你一日纠缠着垂丝君,我便一日不会放过鲤鱼。你说如何?」
摩诃和尚脸色大变,追问道:「你是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常留瑟笑道,「反正你与他之间也无甚瓜葛,说给你听也毫无意义。」
「你……」摩诃终于气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捏得磕啦作响,仅剩一点自制,没有立刻动起手来。
这时候,熟悉的声音自后院传来:「常留瑟,适可而止吧。」
小常悚了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正立在他的身后。
「大哥!」他要转身,却感觉后脑被一只大手用力按住了不能一动,便只能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
垂丝君走到了他与和尚身边,低声道:「常留瑟年少轻狂,得罪之处还请大师海涵。在下代他向你赔罪。」
说着,便强按了常留瑟的头颈,让他与自己一并向摩诃致歉。
常留瑟虽心有不甘,但刚才自己威胁和尚、好勇斗恨的一幕已经被垂丝君看见,此刻若不再软化态度,只恐怕又会被垂丝君好好教训一番。
心中早已经被常留瑟搅成了一团乱麻,和尚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叹了口气兀自离开。
留下常留瑟一把抱住垂丝君的腰,将头埋进男人怀里,而垂丝君却只是将他冷冷地推开。
「又不是三岁孩童,做事自己要有担当,别以为这样就能敷衍了事。」
「我知道是我不对。」常留瑟率先剖白道,「我不该这样威胁摩诃和尚,更不应该毫无根据地猜测他与殷朱离之间的关系。」
「明知故犯。」垂丝君道,「罪加一等。」
常留瑟见他口气严厉,面上却不甚严肃,恐怕也是烦了摩诃和尚的骚扰,于是壮壮胆子抱怨道:「可你也要理解我!和尚口口声声要劝你退隐,你不知道我的心里究竟有多么意外。你若真要金盆洗手丢了我去,也请第一个和我明说,让我做个心理准备,也不用在外人面前失态。」
垂丝君终于低头来看他:「那只不过是对于摩诃和尚的敷衍,我说了不会再舍你而去,自然说到做到。」
常留瑟像是听到了什么西洋景似的,追问道:「你什么时候说过不舍我而去的?」
垂丝君皱眉:「我没有?」
常留瑟笑着抱紧了他:「怕是在心里说过吧。」
垂丝君知道黏不过他,也不去辩解,小常暖烘烘地缠了一番,突然又想起了要找人麻烦。
他问:「你怎么跟到这里来的?莫不是棋叟他暗中通风报信。」
垂丝君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是小季告诉我的。」
又反问,「是我追问的,你难道要报复他?」
常留瑟心里「咯登」一下,凉了凉,随即吐了吐舌头道:「我报复他?阿弥陀佛,你且饶我一命罢。」
那之后,山宅子里面的日子照过。
为了提防和尚再来「骚扰」垂丝君,这些天常留瑟一直有意跟在男人左右。
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就连沐浴更衣也要出双入对,正是故意要将自己与垂丝君的恩爱演给人看,而原先在季子桑面前低调的想法竟也顾不得了。
自那日季子桑向垂丝君告了常留瑟的密后,常季二人间也渐渐疏远了去。
虽然同住在大宅里,一天下来见面也不过两三次,常留瑟开始还有些记挂,但后来听茶叟说小季整日游山玩水,得空逗弄柳叶青与那几只猫儿,看来颇为惬意,也就不再去多想,只一门心思守住他的垂丝君,等到和尚离开再做进一步计较。
因他时时刻刻的纠缠,垂丝君雕凿龙凤棺的进度也慢了下来。
眼见再有月余便是清明,凤棺尚只有一个雏形,这不能不让男人忧心,而面对常留瑟的纠缠,也渐渐有些不耐。
似乎是被常留瑟那几句话刺激到,摩诃和尚竟开始尝试着接近殷朱离,虽还没有示好的迹象,但气氛已缓和不少,等到殷朱离额上的伤势大好,二人便一同下山去督建庙堂。
危机暂时的离开让常留瑟略略松了口气,垂丝君立刻就将他支了开去,甚至与他再度分了房,说是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于是卷了铺盖委屈地回到自己屋里,绞尽脑汁想着重新回去的方法。
然面出乎他的意料,第一个来找他的人却是季子桑。
已入早春,崖上桃花开,然而山里温度却依旧很低。
傍晚,小季急匆匆从远处跑过来。
常留瑟正坐在窗前逗弄杨柳青,见他来了,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倒是季子桑主动来到他面前——顶着一头潮湿而怪异的乱发。
「你看你看,我的头发结冰了。」
小季兴奋地喊道,举起一缕硬梆梆的黑发在常留瑟眼前摇晃,「我刚才洗了澡出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耳朵边上沙拉沙拉地响,摸了才知道,头发已经冻成冰条了呢!」
常留瑟几分不解地看着季子桑,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大惊小怪」。山宅内虽然有专门的浴池,然而天气寒冷,人们大多愿意躲在自己屋内沐浴,完了也不急于出门,所以不常遇到这种状况,然而就算是遇到了,头发结冰这种小事也不至于激动成如此这般。
谁知小季接下去说道:「本以为到这里来不过是看几场薄雪,却未料到连自己也被冻住了,真了不得了!」
常留瑟这才省起临羡槭地处西南,季子桑恐怕是没多少机会看见下雪,不由好奇道:「你喜欢冰雪么?」
小季难得天真地点头道:「我的故乡乃是世上距天空最近之处,那里高山积雪终年不化。我本在冰雪中长大,后来离乡背井进入中原,同行一个个散了,最后只剩我一人,蜗居在看不到冰雪的南国。」
他难得情真意切,竟然也让常留瑟惦念起曾经与父母阿姐居住过的海港来,于是勉强笑着打个圆场道,「我看你何止是睹物思乡,只怕是还记挂着那个一直住在雪顶上的人罢。」
季子桑知道他说的是归尘主人,一笑带过道:「怎么会想他?我对他,就好比垂丝君对你一样头痛。」
常留瑟听了这话,自然开始联想归尘主人抱住小季的腰,黏住不放的诧异景象,不由得好笑,于是开了门,将人迎进了屋内。
小季在屋子里坐了,急忙偎近薰炉——原来也是个怕冷的人。
等到人渐渐暖和了,这才如蛇一般伸张了身体,在四下里踱步,同时抱怨道:「你这几天可清闲,我倒是一直在外头忙着,明明是你需要出一口恶气,却是我在做这个冤大头。」
常留瑟急忙否认道:「可别!我没请你报仇,殷朱离的事我早已经不放在心上,你不要拿我做挡箭牌。」
季子桑吐了吐舌头道:「好吧好吧,算我对殷朱离怀恨在心,不关你的事。」
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才几天不见,怎么就这么不够朋友了?」
常留瑟笑了笑,只顾去逗杨柳青。
季子桑放了熏炉凑过来继续说道:「那和尚好像真的决定耍亲近鲤鱼,这两天连『阿弥陀佛』都念得少了,整天推着轮椅在工地上走动,晚上也住在一起,也不知道进展到什么程度。」
常留瑟听了也有些惊讶,小季又继续说道:「这边一头热了,倒是鲤鱼又别扭起来,冷着脸不去搭理他。其实就我说,若是鲤鱼能够保持过去的态度,这两人恐怕早已经凑作一处了。」
常留瑟缓缓道:「这就是你我二人的功劳了,和尚被你激动了凡心,鲤鱼倒被我吓进壳里面去了。」
二人视线相交,互看了会几,突然一起笑出声来。
「其实我来,还有另一件主要的事。」季子桑趋热打铁,「归尘主人在书信里与我提过,垂丝君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件好宝。刚才垂丝君说他把东西给了你,你不如拿出来看看?」
常留瑟想了半天:「我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小季笑道:「就那个冰精啊。」
「冰精?什么冰精?」常留瑟继续装傻,又放意将话题扯开:「你刚才不是在洗澡?怎么会遇到垂丝君的?」
小季笑了笑,忽然凑到他耳边反问:「你说呢?」
常留瑟不语,他虽明白这不过是小季的戏谑,笑容却依旧凝滞在了脸上。
季子桑又拍了他的肩膀道:「放心,我沐浴之前与垂丝君比剑来着,是那时候说的。我可不是问你讨,这东西我家乡那边的洞里多得很,你不给看也就算了。」
常留瑟这才回答:「无妨。」
便转身取来了秋瞳,拔剑出鞘,竟然单单抽出了一截剑柄,本该收纳剑身的地方落下一段青绿色的玉石来。
「这倒藏得巧妙。」
季子桑接下冰精,又回头去看那柄秋瞳。
「如此一把好剑,竟然成了你收藏冰精的空壳。不觉得有点暴珍天物么?」
「恰恰相反。」常留瑟满不在乎道:「我想把冰精改造成为剑刃,等有机会就去找匠人打磨加工。反正我不喜欢这口秋瞳,刚好改造了。」
小季追问道:「这也算是垂丝君给你的东西吧?就舍得这样糟蹋?」
常留瑟摇头笑道:「天下的神兵利器何止少数?我所想要的,是能与太凤惊蓝凑做一对的兵器,就好像我要做的是他垂丝君的情人,若是寻常的朋友,那倒不如撕破了面皮上他一回,就算以后兵戎相见,也算值得了。」
季子桑咂舌道:「你上他?胃口被他惯得益发大了。」
常留瑟但笑不语。
季子桑于是低头去抚摸那块冰精,赞道:「果真好物,即便在我家乡,亦不曾见过如此上品,雕琢成剑刃,可顿时凝注血管,不使血液溅出,实在是绝妙。」
他这样夸赞,常留瑟很快便有些得意。
季子桑趁他不注意,突然从衣袖中滑出一截与冰精一模一样的青绿色玉片来,又将手里的冰精纳入袖中。
所有这一切仅在一瞬之间,快到常留瑟无法察觉。
季子桑将秋瞳依旧还到小常手上,又寒喧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季子桑出了常留瑟的屋子,沿着曲曲折折的游廊走了好些路,最后看了左右无人便猛地一拐,钻进了边上一座院中。
院子里,垂丝君正背着手等他。
季子桑从袖里抽出冰精,交到垂丝君手上。
男人检视一番之后低声问:「常留瑟到底把这东西藏在哪里了?为何我一直都没找到?」
小季将常留瑟意欲改造秋瞳的事转述了,末了还故意抱怨道:「你哪里是找不到?分明是故意要转移注意力,等他发现东西没了,自然把帐算到我的头上,八竿子不关你的事。」
垂丝君笑道:「抱歉,但我相信以你的技巧,决不至于被他发现。而冰精的用处最好也不要让他知道,省得不必要的麻烦。」
季子桑瞥了他一眼,促狭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小常对你一心一意,没想到你还要背着他做小动作。我要是他,真正要心灰意冷了。」
垂丝君蹙了蹙眉回答:「东西本来便是拿来做双棺的配件,若说有什么失误之处,那也是我不该将冰精交给小常。」
季子桑笑道:「若是陆青侯来讨常留瑟棺材上的装饰,不知你给不给?」
垂丝君只回了一句:「别闹了!」
季子桑知道他内心已经起了波澜,也就不再追问,两人先后出了院子,竟见摩诃和尚推着殷朱离立在不远的游廊下,恐怕已将刚才的对话听去了七八成。
殷朱离面上没什么反应,只对垂丝君点了点头,倒是摩诃解释道:「回来取些东西。」
垂丝君亦微往颔首,四人就此再次错开。
摩诃和尚推着殷朱离回到别院,进了内室,将鲤鱼转扶到宫帽椅上,加了几个靠枕,又要帮他将腿用毯子盖上。
「免了。」殷朱离推开他的手,「有什么事在工地里说不得的,非要回到这里来?」
摩诃依言收了手,在椅子边俯身,「我只是想要对你说,不要再修那座庙堂了。」
殷朱离抬头:「为什么不要?」
摩诃道:「你不是想找我么?现在找到了,再修又有何意?」
殷朱离冷笑:「怎么忘了佛道之争?」
和尚叹道:「你真在乎那个结果?」
殷朱离似乎有所犹豫,却依旧嘴硬道:「是。」
和尚低头凝视着他的脸,似是欲言又止:「那便随你了。」
这下子轮到殷朱离吃惊,反问:「你叫我上山,难道就是问这件事?」
摩诃答道:「你若还想一较佛道的高下,那我后面的话说了也是白说。」
殷朱离问:「你为何要我放弃佛道之争?」
摩诃和尚沉寂了半晌,缓缓道:「因为和尚即将不再是和尚。」
殷朱离眼皮重重地眺突了一记,脸上滚烫火辣,心中狂跳,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晕眩无力之感。
他好半天才定住了神思,问道:「和尚不做和尚,那道士,是不是也不能继续做道士了?」
摩诃和尚嗫嚅了半晌,只回答:「若你愿意。」
殷朱离追问道:「你不做和尚,我不做道士,然后又要做什么?」
摩诃和尚终于被他堵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殷朱离出奇大胆地嗤笑道:「你不就是要与我做寻常人能做的事?」
和尚脸色通红,不住念道阿弥陀佛。
鲤鱼更加嘲笑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是要做什么?想好了再来招惹我。」
说着一挥衣袖,竟是送客之意,摩诃和尚也觉得无趣,怏怏地出了院子。
等到他走远之后,殷朱离慢慢旋回了轮椅,对着院子深处低声道:「站了这么久,让你见笑了。」
周围没有应声,但从背阴地里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垂丝君。
鲤鱼问道:「有何感想?」
男人道:「你拒绝了他,不后悔么?」
殷朱离叹道:「我能后悔么?他和尚能不做和尚,但我道士却只有一辈子做道士的命运。」
这话中别有深意,垂丝君是知道的,于是叹道:「你明知如此,又何必苦苦寻他见面?」
殷朱离突然轻轻一笑:「就像是你对陆青侯,即便明白那已是一具尸体,却也还是要抢回来。相比之下,我只是希望能与和尚相处在一起,只是见面切磋、释道论经便是足够,可这个世上却还有那么多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一定要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再来怀念过去美好的时光。」
垂丝君心中似乎有所感悟,低头沉吟,又听鲤鱼继续说道;「你也该珍惜常留瑟,不是替他说话,以前是我对他太过挑剔,现在见了某人,才知道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垂丝君因他的比喻而失笑:「小季天性的确散漫,但办事毫不含糊。我与他认识了这许多年,并不觉得他是多么恶劣的角色。」
殷朱离道:「怕只怕他是对得不到的人特别好。」
垂丝君摇头:「此事多说无益。我这次来,主要希望方才我与季子桑的谈话,望你不要转述他人。」
「我是那种饶舌之人么?」殷朱离摇头,「你这么不放心他,倒不如直接把他捆在身边,等到清明之后再做打算。」
他本是揶揄,谁知垂丝君竟认真地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顿了顿又说:「以你的状况,也该明白,把和尚留在身边终究会出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鲤鱼却知道垂丝君是在为自己考量,也就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本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便开始犹豫着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或许自己要求的「若即若离」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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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买骨(下)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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