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害 第七章

  瞬息万变的云,在灰蓝的天空中疾走。我叼着烟,一动不动地倚在天台的栏杆上,呆呆地望着这片我无数次仰望却仍然陌生而生动的天空。风乍起,缠绵地卷起我的衣角,时间细细碎碎地流逝在那升腾翻卷的烟雾中。
  「柯洛——」是赵阳犹豫的声音。
  终于她向我走了过来,一身温柔的粉装映红了我的眼眸。
  「我可以坐这吗?」她弯着细细的眉,微笑着向我请求。
  我随便地一点头。
  「你在看什么呢?那么专心。」
  「云。」
  她张大了灵动的眼睛,很快地反应了过来,笑着在我身边翻身躺下。
  「啊~~这样看起来,天好大啊……而我,好像变小了……」她舒服地伸长了身体,在我身边感叹道。
  「小时候,我望见天空中的云,就老是会想——它们在天上走着走着,终究最后会到哪里去呢?是去天堂还是它自己的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柯洛,你说呢?」她笑着转过头来问我。
  「我想……它是找不到自己要去地方的吧……」我凄凉地笑了,「所以,它们才会在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游荡,寻找它存在的意义。可惜到它消失在空气中的那一天,它也没有找到。」
  「不是的!」赵阳突然提高了音调,用她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它们没有消失……它只是变成了雨,到那时,它就会以另一种存在方式降落大地,拼命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我淡然地一笑,没有争辩。
  「柯洛,你也会有那一天的。你会有明白自己生存的意义的那一天,为某人而等待奇迹的那一天。」赵阳紧紧地握住了我颤抖的手,「每个人的迷茫都只是暂时的。虽然这会令你很辛苦,但是,每一块走过这片天空的云,都会成长为坚强的雨。」
  「柯洛,你知道吗?」赵阳开始沉浸在自我的回忆中,「我出生在很偏远的一个小山村里,由于爸爸的重男轻女,身为家里老大的我为了弟妹吃了很多苦。在我七岁那年,我妈跟着一个到村里来收草药的城里商贩跑了,从此爸爸便消沉了下去。因为我长得越来越像妈妈,爸爸不许我进他的房间,不许我在桌前和他一起吃饭、甚至于连跟我说话都不看我一眼。每当我看见他抱着弟妹们笑的时候,我的心都好痛……就因为我长得像妈妈,就成了爸爸的出气对象,剥夺了我作女儿应得的一切欢乐。为什么只有我会受这样的对待?」
  赵阳的眼中开始泪花闪烁,「我不停地怨恨着我这张和妈妈相似的脸,不停地怨恨着自己的命运。我真的情愿自己没有出生过。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家里唯一的热水壶,爸爸不但将我痛打一顿,还骂我是妈生下来的孽种,他说没我这个女儿,叫我滚得越远越好。我气不过,偷偷地爬上了我们村边的山崖上,想这样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这时,我那四岁的弟弟居然偷偷地跟在我的后面,见我要作傻事,大哭着向我跑过来,要和我一起跳。我顿时就心软了。就在我搂着他大哭的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不能就这样完结自己的人生,找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要改变的东西。我不是妈妈,我不会像她那样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我要担负起全家人的将来。我还有我的弟弟、妹妹,只有他们是我生活下去的希望。」
  赵阳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倔强的亮光,看得令人心头一震。
  「为了家里的生计,我十六岁就跟着衬里人外出打工。在城里我忍受着别人的白眼和羞辱,在饭店里洗盘子、给别人带孩子、当佣人,什么都干。总算我的苦心没有白费,弟弟考上了重点大学,妹妹也很争气地在读高中。每当想起这些,我都觉得好幸福!因为只有我是他们的依靠。去年,一直身体不好的爸爸突然患上重病。为了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我花光所有的钱,结果还是远远不够。所以我铤而走险,去黑社会借高利贷。我知道自己没法还清这笔债会有什么后果,但是我什么也不在乎了!为了我的家人,我所珍视的东西,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守护到底。」她轻呼了一口气,「爸爸躺在病床上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含着老泪转过头,背着我说了一句:『女儿,难为你了……』当时,我真的、真的好想大哭……但是又哭不出来,好像二十多年堆积起来的情绪统统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泪一滴滴地顺着她清秀的脸庞掉落,像颗颗闪耀的珍珠。
  「我该高兴的,不是吗?我让我那固执的爸爸说出那么感人的话,我被他承认了!是我终于赢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心痛和委屈……我长年累月的辛劳付出,结果就因他的那一句话就永远地成为了过去。我当年那么多迷茫又痛苦的记忆,我又应该置它们于何地?」
  我无言地搂住了她抽动的肩膀,轻叹一声:「忘掉它们吧……」
  「忘?」她泪光闪烁地从我怀抱中挣脱出来,冷笑着反问我,「你可以忘记自己的过去吗?你做得到吗?」
  我唯有沉默以对。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背负着一切记忆,伤害我的、珍惜我的,一切的一切,我统统都不会忘记……我要坚强地活下去,向别人早已忘记的过去讨回我失去的一切。」赵阳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愣愣地望着她刚硬的脸庞,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的陌生。
  「柯洛!柯洛~~」
  就在我俩闲谈的时候,严穆秋急促地叫唤起我的名字来。
  很快地,他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迎面跑来了。满脸大汗的他,意外地没有了平日的轻松与圆滑,见到我便焦急万分地直拉我向楼下走去。
  「快、快……」他边走边喘着粗气。
  「你到底怎么了?」我奇怪地问道。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严穆秋拉着我的手,一脸严肃:「柯洛……你先冷静地听我说完……是关于同炎的事,他……」
  他停了下来,担心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的心被猛然揪紧了,脑子开始变得混乱:「同炎……他怎么了……」我那颤抖不安的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不忍地别过头:「我刚才接到云涛的电话……他说同炎刚刚在拍摄过程中出了事故,从十五层楼上摔下来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条件反射似地抓紧了手臂。
  可怕的战栗席卷了我的全身,我张口而不能言。就在那天昏地暗的眩晕中,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深烙入记忆中的、令人肝肠寸断的一幕,我那早逝的恋人在天台上的绝望一跳,而那场惨剧如今又如噩梦一般,宿命地在同炎的身上上演了。
  严穆秋瞧见我的情形,立刻支撑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你要坚强点,同炎已经被他们送去市急救医院抢救了。云涛叫我们立刻过去,可能还有希望见他最后一面……」
  猛地,我打了个激灵。
  仿佛是垂死的人得到了一线生机,我一把撇开严穆秋,发疯似地向医院跑去。
  慌乱的风在耳边「呼呼」地尖叫着,周围的景物像条条漆黑的影子在我的视野中急剧地闪过。我狂奔在纷至沓来的记忆里:
  「不要只为了记忆而活着。人只有坚强,才能让自己变得幸福。」那天,站在墓地里的他搂着我时,真的让人感觉好温暖。
  「我不会再给你机会放纵自己了。从今以后,我要好好地守着你。」这是他曾经对我许下的承诺,可惜我没有给他机会实现。
  还有我们的第一次接吻,和他第一次按捺不住真心,向我强行索取激情的狂乱一夜。
  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
  我拼命压抑住自己想要就此大声疾呼的冲动,在内心里疯狂地向神明祈告:我万能的主啊,请您保佑同炎没事。他是那么善良又诚恳的一个人,不应该有此噩运降临在他的头上。而我,我是个背负着罪恶在世上苟延残喘的人,哪怕要我坠下九层地狱也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取他的生命。请不要就此带走他……
  我卑微地祈求着,不禁泪如雨下。
  ***
  「同炎!同炎在哪里?」
  我一头撞进医院的急救室,全然不顾护士小姐们不满的眼光,仓皇地大叫着。
  在外面的长凳上正在抹眼泪的梅和一帮人都站了起来:「柯洛……」
  梅红着眼眶,哽咽着:「小洛,你来晚了……同炎他……」话未说完,她已经俯在她老公的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顿时,大旋地转,地动山摇。
  「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本来这次我们要使用吊索给他增加保险度的,可是同炎怕这样会影响他拍摄的灵活性,坚持不肯用。结果就……」旁边一个高个男人痛苦地向我叙述着。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我呆呆地望着他们不停地张闭着的嘴,什么都没听进去。
  由于我的任性和倔强,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伤害他,这连上帝都感到厌烦了吧?现在,上天终于对着我关上了慈悲的大门,决绝地将他从我的身边夺走,而我将独自一人在忏悔中度日,就是我的命运吗?
  我慢慢地走进那盖着雪白被单的病床,颤抖着想揭起它,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梅泣不成声:「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开眼,要带走同炎……明明你们如此相爱,又何必要如此堪堪地错过呢?」
  泪成串地涌出来,我咬紧了嘴唇,强迫自己不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叫。
  梅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担心地看着我:「小洛,你千万要想开啊……」
  我抬起眼来看着她:「我会的……梅姐。这是他留给我的,我会用我一辈子来记住。」
  无边的愧疚与悔意涌上心头,我低下了任性的头颅,泣不成声。要不是我的倔强,要不是我像驼鸟似地不愿正视自己的真实想法,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浪费和错过与他相聚的可能。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在元宵节那天对他坦白就好了。可惜,今天我如梦初醒,倾诉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你们怎么了?」
  突然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它亲切又温润,却令我如电击般动弹不得。我只有如木偶般僵硬地转过身来,愣愣地注视着他向我走近。
  浓而刚硬的眉,含情的细眼,高挺的鼻梁……一切都让我恍若身在梦中一般。
  我禁不住喃喃自语:「我……我是在做梦吧?这……这怎么可能?」呆呆地扭过头去,我看了看那病床上被雪白被单盖得严严实实的人,此刻他看起来更像是个被人精心设计好的诡计。
  我不由深吸一口气,「呼啦——」一声,被单翻起,露出了事实的真相。
  「严穆秋~~」我恼羞成怒地高音贯穿了整幢医院大楼,一时间,病房内人人自危,「这是怎么回事?」我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指着那病床上堆成人形的枕头堆,怒不可遏地质问那帮心虚的帮凶。
  人们偷笑了起来,跟着进来的云涛看到这情形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小洛……」梅赔着笑,竭力想安慰我,「你先别冲动,我们也是替你俩着急才想了这个点子……同炎确实是受伤了,我们只不过是稍微修改了一下事实而已……」
  「稍微?」我瞪着梅,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同炎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们,此刻他也明白了过来。「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他一把搂过我,替我解释道:「徐驰他并不是真的气你们骗了他,而是气你们编了个我不幸死掉的故事。」说着,他轻轻拭去我脸上委屈的泪痕,温柔地耳语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真实地感受着温暖的指温,一阵狂喜从心中迸发出来。
  「同、同炎……」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心中那块巨石放下了,刚刚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啪——」地一声断弦,一种莫名的呕吐感涌了上来,我尽力想支持住笨重的身体,却猛然在大家的一片惊恐声中失去了知觉。
  ***
  「情况有点不妙。」
  「他背上的伤口已经恶化,并且影响到了脊椎神经。现在必须要住院治疗。」
  「……那他会不会有危险?」是同炎焦虑的声音。
  「不用担心,就现在的情形来看,问题还不会那么严重。」
  当我模糊地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全身软绵绵地一阵酸痛。
  「不、不要……我不要住院……」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连忙强行支起身来,挣扎着向医生请求…「请给我开药就行了……」
  同炎立刻按住了我的肩,转身向医生坚定地说:「我明白了,我会马上办理入院手续,请您全力治好他!」
  艰苦的治疗过程开始了。
  每天无休止的点滴、换药、注射、透视,弄得我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而病房里那激鼻的消毒水味道也在时时刻刻折磨着我的神经,还有那每天几乎成几何级上涨的医药费更是让我心烦意乱。
  「同炎……」我皱着眉头,不死心地向他继续做着思想了作,「让我出院吧……我真的受不了了这要命的地方了……」
  「不行。」同炎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谁叫你这么不要命,伤了脊椎还大冬天的往河里跳!还好发现及时,再晚一点,你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所以,你现在只有乖乖地在这里养好伤,我会天天来医院陪你的。」
  他微笑着递过来一片苹果,口气软得像哄小孩:「来,张嘴,啊……」
  看着他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只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乖乖将苹果吃下,心里泛起—片久违的幸福感。
  「钱你不用担心,工作的事我也向穆秋说好了,他叫你好好养伤,以后想什么时候去上班都可以。」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喂我吃苹果.
  「那怎么行,他对我有恩,而且我还要还他钱呢!」想到严穆秋一直在背后暗暗帮忙,我就过意不去。
  同炎停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我:「你那么在意别人对你的恩惠吗?」他温柔的眼里满含着笑,「那么我呢?对于我付出的一切,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轰地一下,我的脸飞红一片。「我……」我笨拙地想要表达什么,却难以启齿。只好胆怯地躲闪着他真诚的眼神。
  「大、大不了……以后……我全听你的……这总行了吧?」好不容易,满脸通红的我支支吾吾地挤出了让人难为情的一句话。
  同炎的眼一下子湿润了。他猛地紧搂住了我,动情地在我耳边轻语:「你真的说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他难以置信似地捧着我的脸细细地求证:「驰……你知道我等你的这一句话等了多久吗?从你开始做我的模特儿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期待有一天你会这样对我告白,可是,我没想到我的等待会如此的漫长,它长到我都快要忘掉自己等待的初衷是什么了……我也曾经痛苦、后悔过,但是现在听到你对我说的话,我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多么的值得。」
  「驰……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离开我,可以吗?」
  那专注的眼神,满含真诚而浓烈的爱,几乎快要把我的脸灼伤。我唯有压下内心翻腾的狂潮,用最赤裸的灵魂回答了他三个字:
  「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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