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九年十二月
维吉尼亚州 瑞奇蒙市
雨不断的打在卡瑞街的科林斯家。屋子里,瑞奇蒙妇女缝纫协会的成员们正围在微弱的炉火前打哆嗦。她们的手指冷得僵硬,有些不听使唤。几个女人厌恶的缝着她们憎恨的北佬蓝色制服,一边喃喃的聊天。
费丝。科林斯因为不舒服而换个坐姿,她转了转头,试着使自己僵硬的颈项和肌肉放松。然后,放下她在缝的衣服,站起来准备倒掉三盆放在地上接漏雨的屋顶滴下来的雨水。
这是一件耗费力气、无趣、丧失自尊又浪费时间的可恨工作。她们的地板早就被火和雨损害得凹凸不平了,其实接不接雨水并无多大的差别。连续不断的滴水声使得费丝的神经紧绷,让她不断想起她失去的一切。
但,即使战争也改变不了她是个淑女的事实。因为她是个淑女,所以她必须拿锅子、盆子接雨水。然而她明白,她在打一场铁定会输的战争;对恶劣的天气和残破的屋顶,她完全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已经持续了几年,她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活着,没有发霉或腐朽简直是奇迹。
南北战争已经结束。心理上的威胁一旦解除,她们被战火波及毁损的房子,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她们急需修理屋顶,但那是个奢侈的梦。目前她们几乎无法温饱,哪有余钱去整修房子?!
如果只需养活她自己,这倒难不倒费丝。问题是她还必须养活屋子里的其他人。
在这个寒冷潮湿的午后,她担心的不是她们正在谈论的天气问题,食物、冬衣与破落的家才是她的隐忧。
“费丝,你不该那样提那么重的锅子,会拉伤你的背。”
费丝看向她阿姨薇德。“我知道,阿姨,可是……”她耸耸肩。
薇德·杰斯普的头发仍黑亮,蓝眸深邃,如果她能够不沉湎于过去,不挑每个人和每件事的毛病,她的美丽必能多留住几分。但是她从来不肯让大伙儿忘记她们所曾拥有过的好日子和她们所失去的一切。
“我很想帮你的忙,亲爱的费丝,可是你知道我有腰痛的老毛病,打从我生下威利后腰痛就一直折磨我。为了生威利我差点死掉,我本指望在年老的时候他能照顾我,可是他却在战场上把命丢了……”
要不是婷琵阿姨这时走进来打断她姊姊的话,薇德可能接下去滔滔诉说第一千次她的不幸。
“费丝,我来帮你。”婷琵帮费丝提起沉重的装雨水锅子。家里的地板多半坏掉了,她们要提锅子到屋外倒掉雨水得小心的走路。
一屋子里住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除了费丝,她婷琵阿姨和薇德阿姨之外,还有艾微特太太和盖森太太,她们是薇德阿姨的姻亲,除此之外还有裘伊,她是费丝的妹妹。她们分别住在楼下没有被烧坏的书房、饭厅和办公室里。烧饭则在饭厅用一个费丝去买来的二手货炉子烧。
费丝对婷琵阿姨微笑。“也许我们应该想办法把天花板弄倾斜,让雨水自动全滑往外面去。”
婷琵大笑。她的长相和个性与她姊姊薇德完全不同。婷琵红发、个子娇小,脸上时常挂着微笑,乐意助人。这个家要不是有婷琵帮忙撑着,费丝早就崩溃了。“只怕天花板不听我们的话,反而使雨水全倒进来。”
费丝放眼望向饭厅。以前这是个豪华美丽的饭厅,陈设着精致典雅的家具,现在没有地毯、没有长桌、没有法国椅,只有一个旧炉子、一张粗糙的木桌、几张凳子、一个破橱子、三个木箱、一个铜浴缸和一个水桶。
“幸好我爸爸妈妈没有活着看到这一切。”费丝轻声说。
连巨大的水晶吊灯都不见了。恶劣的游兵拿它当靶子打,还把它的绳子割下,使它整个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婷琵看向费丝所注目的原来挂水晶吊灯的地方,她试着以轻松的口吻说:“少了吊灯也好,它很不好擦,至少我们现在不必担心它的清诘问题。”
“我想你说得对,婷琵阿姨。”费丝说。“我们要担心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屋顶是个大问题,我们缝衣服赚的钱赶不上物价飞涨的速度;我们的财产税下个月就到期了,我真不知道那笔钱要怎么变出来,我们再省吃俭用也永远都赚不到那笔钱。”
“我们会设法筹到钱的。”
“可是下个月底就要到期了,缴不出财产税,我们会连这间破房子都没办法住下去。”费丝说。
“你问过银行了吗?”艾微特太太问。“你有没有试着向银行借钱?我先生还没死之前最擅长和银行打交道。”
费丝看向艾微特太太。她原本没察觉别人都在注意倾听她和婷琵阿姨讲话。
“艾妮斯,”薇德阿姨以斥责的口吻对她大姑说:“你说话都不光经过大脑的吗?连我都知道你得先在银行存一点钱,银行才会借钱给你。我们现在哪有钱可以去存银行。”
费丝揉揉她的太阳穴,她的头已经够痛了,她们难道不知道吵架无济于事?
可是薇德阿姨和她的两个大姑时常吵架,虽然还不至于太激烈,但也够令人心烦了。费丝需要的是帮助和鼓励,不是谩骂和指控。
艾妮斯。艾微特还无知的说,“我们可以把我们所有缝衣服赚来的钱全部存到银行去开一个帐户,然后告诉银行我们急需修理屋顶和付税金,等向银行借到钱,我们再把我们存进去的钱提出来。”
“艾微特太太,我希望能有那么简单。”费丝说。“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缝衣服赚的钱总数是六十八块又三十二分,那还包括了裘伊的十块钱私房金币。这点钱连修理厨房的屋顶都不够。一个银行的经理除非是头脑有问题,否则他不可能因为我们存入六十八块三十二分就借给我们一大笔钱。”
“我们不能用我们的房子和土地抵押借款吗?”婷琵阿姨问。“我记得我爸爸以前曾用土地抵押向银行贷款盖新的谷仓和马厩。”
“我们可以试试看,婷琵阿姨,可是除非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否则我不想那样做。万一我们无法按时偿还贷款,就会失去房子和土地。”
“如果付不出财产税,我们也会失去房子和土地。”婷琵说。
“我知道。”费丝叹气。“我们需要奇迹来解决困境。”她坐下来,拿起她缝了一半的衣服。
“我们需要的是……”薇德阿姨顿了一下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费丝喃喃的应声。“多一张嘴巴来吃饭?”
“不,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能挑起我们的负担的男人,”薇德越说越起劲。“一个能帮助我们解除困境的男人,一个能养家活口的丈夫。”
婷琵瞟向她一向自诩为无所不知的姊姊。“谁的丈夫?如果不包含裘伊,我们这里有五个女人。”她瞟向蜷曲着身子在沉睡中的五岁大女孩。
“我们当然不能把裘伊算进去,她才五岁。”汉娜·蔻森说。“我不介意再婚,我们之中应该总有一个能找到丈夫。”
“在一个月之内?”艾微特太太嗤声说:“不可能。”
“汉娜,恐怕会被艾妮斯说中。”婷琵说。“现在大多数的南方妇女都在找丈夫,战争制造了许多寡妇,那些在战争期间没有机会找对象的未婚女孩,也都等着挽住一个男人进教堂。老处女和寡妇的人数太多,从战场上回来的未婚男人太少,简宜称得上奇货可居。”
“对。”薇德插进来说。“以费丝为例,她以前那么漂亮,追求她的小伙子多得不得了。战争把那些年轻人打散了,现在他们没战死的早就该回到家了,可是我还没看到一个上门来向她求婚。”
费丝对薇德皱眉。她知道自己这几年被艰辛的生活摧残得已失去往昔的光彩,但是她才二十四岁,薇德却说得她好像已经四十二岁。
“瑞奇蒙适合费丝年纪的单身汉所剩不多,除了那些驻军北佬,但费丝根本不会考虑他们。”婷琵为费丝说话。“裘伊能嫁给一个绅士的机会比费丝大。”
“我同意你的话,婷琵阿姨。”费丝说。“不过到那时我们已经无家可归或饿死了。”
“噢!”薇德呻吟。“很可能。”
“就像我刚才说的,”费丝继续她未说完的话,“只有奇碛才能解救我们,而且必须在短期内发生奇迹。”
“我想我们有个奇迹,”汉娜·蔻森兴奋得用颤抖的声音叫。“奇迹在这里,你看!”她递给婷琵一张折叠的报纸。“我在布特勒上校的外套口袋里找到这个。”
婷琵把那张报纸展开来拿到煤油灯下,大声念出来:“微求:十八至二十三岁的健康女性,为富有的牧场主人抚育继承人。血统纯正、有一个孩子的寡妇优先考虑,须前往威欧明住一年。薪优福利佳。请在十二月二十日之前亲自赴华盛顿麦迪森饭店洽大卫。亚力山德面谈。”
“对了!”薇德叫道。“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奇迹!”
“等一下!”费丝以沉稳的声音说。
“对。”婷琵附和。“别高兴得太早。”
“今天是几号?”汉娜问。
“十四号。”艾妮斯立即回答。
“好极了!那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帮费丝做准备。”薇德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她可以假装是个寡妇。”
“我可能不必假装,看起来就像。”费丝摸摸自己削瘦的脸颊。她爸妈如果知道她跑到华盛顿去假装是寡妇应征工作,会气得在坟墓里翻身。但是目前这可能是她们的一线生机……
“费丝,”婷琵问:“你该不会考虑这个愚蠢的主意吧!”
费丝不想承认她是在考虑这个愚蠢的主意,而且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认真的考虑。这一线生机如果没有抓住,也许她们真得露宿街头。她以点头回答婷琵。
“别荒谬了!费丝,”婷琵叫道。“你不可能和她们一样穷得失去理智,拜托你,清醒一点冷静的想想。”
“我没有办法冷静的想想,否则我会失去这个机会。”费丝不是没有冷静的想,她是太冷静了,冷静得只能考虑到她们最迫切的生存问题,其他的面子问题……等,都可以暂时勉弃。她仿佛已看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搭上前往异乡的火车,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之间。“还有人有更好的主意吗?”
女士们全都摇头,除了婷琵。她的双眉紧皱得像打了一个结,她的唇紧抿成一条线,忧虑明显的浮现在她脸上。
“费丝,你必须去。”薇德阿姨说。“你是我们之中唯一符合条件的人。”
“薇德,我看你是饿昏头了。费丝根本不符合条件。她已经快二十五岁,超过广告里的年龄限制;而且她没有结过婚,并非是个有孩子的寡妇。”婷琵辩道。
费丝的心跳开始加快。“裘伊可以跟我去,假装是我的孩子。”
“费丝,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快二十五岁了。”薇德阿姨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费丝。“其实,你看起来不会超过十八岁。”她的口吻与几分钟前大相迳庭。
“费丝,停止你愚蠢的想法。”婷琵哀求道。“你不能为我们牺牲。”
“我不得不这么做,婷琵阿姨,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可是……”
“那么就这么决定,”蔻森太太说。“费丝拿我们缝衣服赚的钱去华盛顿应征工作。”
“不,还没有决定,蔻森太太。”费丝不想泼她们的冷水,可是这些天真的女士最好先有点不见得会成功的心理准备。“可能有几百个比我更有资格的女人去应征,我或许不会被录用。”
“你会被录用的,”薇德阿姨颇有信心的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即使我能得到这个工作,我必须带裘伊到威欧明去住一年,那么谁能处理家里的大小事情?”
“我们自己会处理。”薇德阿姨说。“我相信我们可以自己生活一年,只要你能留下一些钱给我们。”
“还有一件事,”费丝说。“如果我留给你们的钱不够呢?”
“那么你必须多留下一些钱。”艾妮斯说。“尽量跟你的老板争取。你很会讨价还价,这一点应该难不倒你。”
“费丝,你想你能办到吗?”婷琵迟疑的问。“你能谎称你合格吗?”
费丝放下她在缝的衣服走向婷琵。她拥抱她最亲爱的婷琵阿姨,看进那对与她非常相似的灰眸,她们的长相也相当酷似。“婷琵阿姨,我会为我们这个家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我们的男人能够在战场上壮烈的牺牲,我至少能做的是在必要的时候撒谎。我们需要钱,我是我们之中唯一有资格去竞争这份工作的人。即使我将为一个魔鬼工作,只要他能给我们钱,我就绝不退缩。”费丝挺直背脊。“我至少要去试试看,我一定要去试试看。”
“好吧!费丝。”婷琵的额头碰着费丝。“如果你觉得有这个必要,我们会帮助你。你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到华盛顿去尽力争取这个工作吧!”
“是的,费丝。”其他女士也纷纷说。“为我们去华盛顿吧!”
这一小群女人的眼睛闪亮着希望的光彩注视着费丝。
费丝希望她能和她们一样有信心。她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在她们脸上看到希望的光彩。她明白战争结束后,和她们一样生活有困难的家庭不计其数,这样的一则报纸广告可能使得上千个比她年轻、比她能干的女人去应征,她能被录取的机会微乎其微。
如果她能得到这个工作,她必须在威欧明待一年。一年的时间远离瑞奇蒙,远离她的家乡和亲友。
费丝沉重的叹气,感到胃有点不舒服。
费丝走了六条街才从华盛顿车站走到麦迪森饭店。那一天的天气糟透了,冰冷的雨打湿她的裙子,使她湿漉漉的长裙下摆包裹着她的脚,令她举步维艰。她僵冻的脚机械的迈着步子,仿佛已经不是她的。而所谓的华盛顿街道,已成泥水河,她的鞋子和袜子一路泡在泥水中,致使她不断的打喷嚏。
终于到了麦迪森舨店,她站在饭店门口歇了口气。
这个庞大的石砖建筑无疑的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大理石墙光可鉴人,似乎在提醒人们走进去之前应该先自己掂掂分量。
费丝很久没有进去这样高级的饭店了,这也是她第一次单独进入饭店,以前至少有她爸爸,或她弟弟哈顿陪她。一个南方的淑女绝不会在没有监护人的陪同下独自进出饭店。
费丝苦笑着回想她的出身。从战争开始,她已经做了很多南方淑女不会做的事,多这一件也算不了什么。
她咬咬下唇,挺直背脊,学习薇德阿姨的神气,昂首挺胸走向饭店,戴上高傲的面具以遮掩她的自尊心,步履稳健得宛如她就是这间饭店的主人。
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外套、肩上装饰着金辫子的小□为她开门。费丝朝他点头致谢。
进了门,她犹豫了一下,再鼓起勇气,走向柜台,告诉柜台的职员说大卫。亚力山德先生在等她。
柜台的职员转动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费丝镇静得很,眼睛一眨也不眨任他瞧。在战争期间她已经这样被男人看过数百次,从经验中她学到,她越是害羞,男人越喜欢逗她、羞辱她,如果她表现得坚强勇敢,不惧任何挑战,他们自然就会失去逗她的兴趣。
费丝冷冷的瞪着柜始职员,用眼睛说:看够了没有?
“小姐,恐怕亚力山德先生现在没有时间见你。”
“那要由他决定。”费丝站得笔直说:“我们何不去问问他?”
柜台职员耸耸肩,按铃叫一个小□过来。“带这位小姐去亚力山德先生的总统套房。”
“是的,先生。”小□看也不看费丝一眼就领路往楼梯走去,也不管费丝跟得上跟不上。
他领她上楼,走完长廊,进入走廊尽头的一个套房。“他就坐在桌子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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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约外一章 第一章-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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