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背向着他,并拢的双脚一动不动,只是离开了地面,慢慢向大刘移动过来。
他已经不觉得手中的打火机烫手了,现在即使燎出泡来他也不会有感觉。他紧紧握着枪,颤抖的枪口指着那个女人,身体不断后退。
“你是谁……你是谁……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开枪了!”
小赵仍然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知道大刘的枪口准确地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哗啦一下拉开自己刚刚合上的保险栓,指着大刘的额头厉声道:“放下枪!我让你放下枪!听到没有!”
背向大刘的女人忽然转过身来——依然是相同的、长发披肩的背面。
大刘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手中的枪毫无章法地乱开起来,打火机掉落到地板上,灭了。
就在大刘开枪的一瞬间,小赵就地一滚,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其余的子弹带着火星的光亮消失在一片黑沉沉的颜色之中。
大刘不停地叫,不停地开枪,直到手中的子弹用完,他又去口袋里摸,却怎么也摸不出他要的东西来。越拿不出来越着急,越着急越拿不出来,黑暗中的恐惧像怪物一样进驻他的内心,他已经无法做出清晰的判断了。
他拼命扳动着已经没有子弹的枪,双臂漫无目的地挥动:“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老大!这儿有鬼啊!这儿有鬼啊!救命啊——”
他的啊字没有尾音,突然就断裂了。他瞪着黑暗中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缓缓倒下。小赵收回砸他后颈的枪托,不耐烦地呸了一声。
“真是碍手碍脚!”
但能让大刘这么疯狂必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可直觉告诉他,这里有其他的东西。
小赵按照记忆摸到刚才踹开的202房间,打开了灯。
他不想打开灯的原因是这样很容易暴露目标,他在这里拿着枪转来转去,难保不被其他楼层的什么人看到,用打火机的光亮就不会这么明显。可是现在不行,因为他的打火机不见了,就在他和大刘之间忽然消失了,他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日光灯闪了闪,亮出青白的色泽,将光线所笼罩的地方皆制造出一种诡异的感觉。小赵看了看身后,那里应该是大刘躺的地方,可是现在他不在那里,打火机——他的,或者大刘的——也不见踪影。
哼……
他的鼻子里喷出一股气体。什么鬼!不过是人编派出来吓唬人的东西罢了。有本事的话让那些鬼出现在他面前看看啊!(……其实是你自己阳气太旺了,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吗??)藏头露尾……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有人在暗中捣乱!
不过走廊上没有拖拉的痕迹,刚才他也没有听见任何拖拉的声音,大刘的身材不矮,他开灯的时间也并不长,就算是很壮的人也得两个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一点。
——可是,有一个问题。
如果真的是有人把大刘弄走了的话,他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
“那时候我们还在老家,一起爬人家房顶,偷隔壁的杏子,村头那个很凶的老大妈家有条狼狗,我去偷她家院子的石榴的时候被咬了一口,他就帮我设个陷阱,把那条狗狠狠收拾了一顿,后来它见着我们都绕路跑,嘿嘿……”
“——我认为,你这种英雄事迹还是不要在这时候拿出来显摆的好。”温乐源觉得自己听着都脸红,这个人(鬼?)怎么还能讲得这么得意洋洋,心安理得?
“你不明白……”宋先生顿了一会儿,才道,“兄弟不是珍贵在一起做过什么好事上,而是在于一起经历过最困难的时间……”
温乐源又不爽了:“我怎么会不明白!我明白——”
“昕昕……”猝不及防地,何玉忽然站了起来,嘴里念叨着,“他一定饿了,我要上去给他送饭……”
其他的抢匪还没来得及反应,为首的男子手中的枪已在瞬间响起,打穿了她身后的墙壁。
“坐下!”他厉声喝道,“否则下一枪打穿你的脑袋!”
“老……老大……”看守旅行包的其中一个抢匪小声说,“万一被外面的人听见……”
“就让他们以为是电视的声音。”男子收起枪,面色铁青地说,“去!打开一楼所有的房间,如果有电视的就全打开!”
一直像在打瞌睡的阴老太太忽然睁开眼睛,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关的话:“喂,今天几号嘞?”
***
一声仿佛被压抑的悲鸣传来,仔细去听时,已无痕迹。
小赵思考了几秒,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判断那声悲鸣来自于什么方向。
可是他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其实刚才他就闻到了,可是他以为那是老旧建筑中某处传来的淡淡铁锈味,现在味道愈来愈浓,他才恍然惊觉,那根本不是什么铁锈,是血的味道!
这味道……从哪里来?
他的视线转移到203房间的门板下方,那里有一抹浓稠的暗黑色血液从缝隙中渗了出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枪,强烈的预感让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破鼓膜的声音。他很想过去看个究竟,但是刚一抬脚,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停住了。
对了……老大上来的时候说过,让他们一有什么事就马上大声喊。可是刚才大刘又是吼叫又是不断开枪,为什么没有人上来支援?最低限度也该有个人上来看看,为什么没有?
他谨慎地看着那扇门,缓缓向后退去。人的直觉在很多时候总是正确的。他不相信鬼神,但是他却知道那里面一定隐藏着某种他说不定一辈子也无法匹敌的东西。
他决不会拿自己的命冒险。
他退到了楼梯口,左手扶着栏杆想尽快下楼去。然而脚却怎么也触不到那救命的台阶。
他回头看了一眼,从头皮一直到脚底开始发冷。
他的身后没有下楼的楼梯,只有一堵凭空出现的墙立在那里。
他们上来的楼梯没了,消失了。
203房间的方向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他猛然回头,发现那扇门正在缓缓地打开,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走出来。
是人吧?
一定是人!
所以——
所以——
他会开枪!只要打中那个人就可以证明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捣鬼!这世界从来就没有鬼怪,以后也不会有!
他举起了手中的枪,手心的汗让他几乎握不住它。
门内伸出了一个腐烂的头颅,一股冲人欲呕的臭气扑面而来。
小赵大叫一声,手中的枪疯狂地扫射了出去。
***
何玉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弹孔,表情显得很惊讶。
为首的男子愈加握紧了枪,指尖泛出白色,脸色不知为何变得更加难看了。
只有宋先生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自己絮絮叨叨地继续讲着他的故事:“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没考上,我就去城里做些工,后来做成了一些小生意,再后来居然赚了不少钱……”
“我没心思听你的发家史!”温乐源说。
温乐沣碰他一下,甩给他一个眼色,温乐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为首的男子竟一直看着他们这边,似乎被宋先生的话吸引住了。
“几年之后,他毕业了,可是却找不到工作——瞧吧,我这个高中勉强毕业的混混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可是他这个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却找不到工作,在这种拿文凭就能砸死人的世界上,这事儿可真够奇怪的不是?”
温乐源立马很聪明地猜到了结局:“然后你看在兄弟的面子上给了他一个职位,让他为你干活,再后来你公司的事业蒸蒸日上,成为跨国公司的大老板……”
宋先生用看到怪物的眼神看着他:“啥?我为啥要给他职位?”
“……”
“再说了,就算我给他,他也不会要的。他可是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就是为了这个才会一直找不到工作。其实不是我说,从月薪2000块干起也没什么,他非要年薪20万的才去,你觉得我的小破庙能装得下他那尊神?和我一样想的老板可不少,活该他失业好几年的……”
“你根本就不懂。”为首的男子突然说道。温乐源等人的目光唰地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同年的兄弟已经在社会上打滚多年,而自己虽然背着高文凭,却只能拿着只够糊口的工资辛苦过活,这谁都受不了!更何况——”
“更何况,那个‘小’款兄弟还时不时上门和他叙叙旧情,更让他心里没法儿承受是不是?”
男子的表情显得非常惊愕,看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拿着枪跳起来。
“你到底……是谁!?”他咬牙切齿地问,“在哪儿听到的我的事?或者——你是警察!”
听到警察二字,去开电视的两名抢匪如同弹簧一般弹了回来。宋先生脸色不变地笑笑,对他们做了个少安毋躁的表情。
“别慌别慌。我要是警察,老早就把你们引到警察局去了,咋把你们带到住宅区来?我是和你们合作的好市民,请放下枪,这里还有老人,别把她吓到了……谢谢,非常感谢。”
抢匪们又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但看得出他们已开始显出了些微的疲态。
女妖精一直在老公身边做弱女子状,在宋先生又继续叨叨的当儿,她悄悄撞了王先生一下。
“老公,他们到底想干吗?”
“抢劫。”王先生干脆地回答。
“不是啦~~”女妖精的身体在他胳膊上蹭过来蹭过去,“你看他们好像根本就不是为钱来的,说不定是从别的地方抢了钱才来的呢。那他们到这儿干吗?咱们这可都是穷人——啊,除了你之外。”
“这个啊……”王先生看了看被两名抢匪保护有加的大包,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女妖精气得直咬牙:“老公!”
王先生道:“这是很不正常的情况。按理说他们应该抢完就立刻离开本城,否则一旦戒严他们逃都逃不出去。可是他们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好像在等什么时机似的,应该是有另外一套逃生办法,可惜你老公我现在还想不到。”
“另外的逃生办法……?”
“也说不定……”
“说不定??”
“说不定他们根本就不想逃跑。”
***
六颗子弹接连打中了那个头颅,在额头、鼻子、面颊上留下了六个准确无误的弹孔,然而弹孔中没有血,只迸出了些许的液体飞溅到墙上。
腐臭的味道更加强烈了,那颗头颤了颤,好像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整个身体慢慢地从203房间挪了出来。
那个人——不,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具会移动的僵尸!——身上的皮肤早已烂成了一块一块,肌肉无法完全附着在骨头上,裸露在外面的已经渐次脱落,指尖部分已是只剩白骨。他的关节还会打弯,但看得出来已经完全不灵活,好像移动一步都要耗费他极大的力量。
已经没有子弹了,在那具僵尸的缓步进逼中,小赵仓惶后退。
他身上的衣服已是全部湿透,裤子也湿淋淋的,他甚至来不及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尿了裤子,只是被恐惧完全占领住,其他的什么都忘了。
僵尸缓慢的步伐就如同一种煎熬,它身上滴落在地板上的腐臭的水流成了一道小河,蜿蜿蜒蜒地向小赵进发。
小赵徒劳地扳动着已经没有子弹的枪,咔哒咔哒的声音在这个被封闭的空间中震得人心脏剧烈地颤动。
“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其他人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小赵把已经没有作用的枪用力扔了过去,但汗湿的手心和颤抖的手腕让他失了准头,枪身在侧面的墙壁上碰撞了一下,甩落到地上,刷拉拉地转动。
身后是墙壁,手边失去了最后的武器,小赵紧紧贴着冰冷的墙皮,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僵尸的味道越来越重,熏得让他头晕。虽然没有睁眼看,但他知道僵尸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不到一米的距离。
他要死了……
他马上就要被杀死了……
就在他脑中闪过无数恐怖片的镜头的时候,僵尸却忽然张开了口,用沙哑难听的声音问了他一句——
“你们……知道你们在跟着谁干什么吗?”
***
一楼奉命去开电视的两个人一脚踹开了101房间的门。
“我的门噢……”阴老太太心疼地嘀咕。
让人恨不能把他嘴堵上的宋先生依然在唠唠叨叨。
“……不过做兄弟不能那么绝情不是?所以我就借给他几十万让他做生意,毕竟我们是从小到大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见死不救的事情咱不能干,可是……”
再次自认已猜出故事结局的温乐源又喜滋滋地插了一嘴:“可是他却卷款潜逃了对不对?辜负了你的期望,背叛了兄弟,然后他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砰地一声巨响,温乐源两腿中间的地板上出现了一个还冒着烟的黑色窟窿,温乐源汗如雨下。
为首的男子站了起来,一边往枪里上子弹,一边向他们走过来。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的事情这么清楚。”他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着,眼睛里好像泛出了血丝一样闪着红光,“但是你不要以为知道这些就能得到什么,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怕……倒是你,我会让你——死得更快!”
随着最后两个字的出口,他的枪口已经压上了宋先生的太阳穴,像要用枪管把他戳出一个洞似的用力按下去,宋先生的头被别扭地推到了一边。
原本坐在宋先生身边的温乐源用脚丫子蹭着地板唰唰唰地疯狂后退了几米远,顺势把温乐沣也推了出去。女妖精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王先生的身前,阴老太太使了一个眼色,让楚红移到自己身后去。只有胡果没人管,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慌慌张张地钻到了何玉的后面。
如果是普通人,那当然会怕,可是宋先生不是普通“人”,他甚至连“人”都不是了。
“兄弟就是拿来出卖的,这是你们过去的玩笑话。”宋先生平静地继续说道,“你们曾经一起做过很多事情,甚至为了生存不惜铤而走险。但在最后,你们却应验了那句玩笑,最终……”
“你闭上嘴!”男子的声音异常悲怆,就好像那把枪现在不是在宋先生的太阳穴上,而是在他自己的喉咙上一样,“我让你闭上嘴!闭上嘴!”
“钱是好东西,虽然不是万能,却总能买到很多东西——包括你想要的人。”
男子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越来越紧,似乎马上就会扳下去似的,但他颤抖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下手。
宋先生没有看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了钱,就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摆一摆,这没什么。想当初我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存折都换成票子抱给我老婆看,我想看她的笑脸,想让她和我一起高兴高兴。我这个男人,总算也是可以让我心爱的女人过宽裕幸福的日子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男子的枪已经把他的头推得几乎歪成了九十度,他却仍然继续在说。
“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他顿了顿,声音骤然严厉,声线恶狠狠地如同刀一般扎了出来,“要把我给你的钱交给那个女人还高利贷,结果却把债务都揽到自己身上,害得我变成现在这样!”
仿佛有一个晴天霹雳打到了男子头上,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就好像要挣出血一样。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的声音已是近乎悲鸣,“你不可能在这儿!你已经……你已经……!”
宋先生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枪的动作,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微笑着用嘴做出了“砰”的音效。
“没了?这么点哪够还债!”女人高亢尖利的声音和几张钱币一起砸到了他的头上,“再说了!就算够还又怎么样!你不是不知道我抽这个多费钱!以后怎么办!再去弄!”
为什么……过去会被这样的女人迷住呢?
“这是我从那个很好的兄弟那里借来的,我现在又没有工作,都不知道怎么去还他……”
“你不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嘲讽的女声,就像恶梦一样不断徊响,“他们还说你前途无量,怎么也是个捞钱的耙子。呸!害得老娘浪费这么长时间牺牲色相陪你!结果这么点钱还是借来的!真是个窝囊废!”
头昏……
“原来你以前说的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怎么啦?告诉你!你现在是和我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已经都知道你是我的男人了,万一哪天我跑了死了,你就得被他们抓去卖肾还帐!”
目眩。
“你怎么能这样……”
“我这样怎么啦?老娘原本就是这样!不过就你不知道而已。有钱没有?没钱就再去和你那个朋友借!借不来就抢!抢不来就杀!我就还不信了,守着个钱篓子还弄不到钱……”
那女人脖子上丑陋的皱纹他直到现在才发现,那副浓妆艳抹的妆容之下与蝎尾几无两样的恶毒也是现在才看得清楚。
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看见呢?
一直都被所谓的爱情蒙住了眼睛?
也许,有时候,只是,装做看不见罢了。
——直到伪装无法继续下去为止。
那么,爱情与兄弟之间,兄弟就更好一些吗?
兄弟就不会背叛了吗?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俗话是这么说的。
可是真正的兄弟……又是什么样子?
“……我不能借给你。”他当时把他叫到了自己独居的小小公寓里,但那个人却抽着烟,站在那个脏乱的空间中,似乎连坐都不屑。
“为什么!”
“因为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那个人的表情很冷,冷得让他几乎都不认识了,“我给你钱是让你做生意,不是让你用来挥霍的。”
“我没有挥霍,只是……我遇到了困难!她需要我的帮忙啊!这次我一定不会再浪费那些钱,拜托你再借我一点!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了……”
“就因为是兄弟,所以不能再帮你。”那个人的背有点驼,似乎很累地托着额头,“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把钱花到那方面去。你难道不知道那种事情根本就是无底洞,根本填不满……”
“宋哥……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只这一次!求你帮帮我!只要让我过了这一关,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
“我要你做牛做马有什么用?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让你做牛做马!你多大岁数了?怎么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那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你这么为她拼命!她只是把你当做捞钱的工具而已!”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了解……但是现在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他走到简陋的布制衣柜前,将几件不算很乱的衣服又折了几折,手有些颤抖。
“你真的不打算帮我?”
“我会帮你,但是决不在这方面。除非你和她一刀两断,否则什么也别想。”
他的手慢慢地伸向了那叠衣服底下,原本颤抖的手在触碰到那样东西的时候,居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没有一点儿转圜的余地?”
“没有。”
他猛一转身,手中一把黑洞洞的枪指向了他的太阳穴,平举的手平稳而坚定。
那个人笑起来。
“兄弟啊……”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兄弟啊!二十多年的兄弟!你拿枪对我?啊?”
“这是玩具枪,”他说,“但是……”
“我知道,改装枪。”那个人仍然非常冷静,“远距离连鸟都打不死,但是这种距离,足够打穿我的脑袋。”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是你一定要和我反目成仇的。”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我带你一起去射击俱乐部玩,原来就是让你这么对我的。”
“我不想!如果你能帮我,鬼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
“是吗?”
“你到底帮不帮我!”
“我凭什么?” 冷笑。
“十几万而已!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
“我等你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开!”
“我倒要看看兄弟和女人之间你选择哪一个。”
不能回头,却无法向你启齿。
“我选择她!我选择她!怎么样!我爱她爱得发疯!我现在就发疯了!你别逼我真的开枪!”
他的眼中,溢满了强烈的失望。
“你已经无药可救了。我死也不会帮你的,你开枪,开给我看看。”
他可以发誓——他可以向天上所有的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发誓,他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开枪!他就是想吓唬他一下,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会想出无数的办法来摆脱那个女人,之后不管是用什么办法也要挽回他这唯一的兄弟。
可是为什么他不松口?
为什么他怎样也不妥协?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给不给我!”
“有本事你开枪,我身上还有几百块钱,就全当施舍给你了。”
那个人脸上已经不再是之前那种带些悲悯的表情了。
他的眼中充满了嘲笑,就好像在说你其实什么也干不了一样。
“为什么……?”
“我对你……已经绝望了。”
那两句话到底是谁说的?他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对了……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人的脸长得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记得他的微笑。
记得他的轻蔑。
记得他的失望。
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脸。
以及——为什么,会开那一枪。
扳机扣动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玩具枪发出过的并不清晰的咔哒声,在记忆里,恍若惊雷。
忘了他的脸。
真的,已经忘了。
但是却记得他倒下的那一瞬间,转头看他的一眼。
那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嘲笑,嘲笑他的无能,嘲笑他的背叛。
***
男子的手抖得已经拿不住枪,连声音都有些变了。
“胡扯……全都是胡扯……都是胡扯!他明明现在还在医院里!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你是什么人!你从哪儿知道的我的事情!说……快说!否则我一枪打碎你的脑袋!”
“我知道,”宋先生微笑,“这一次你手里的不是玩具。”
“……宋先生难道还没有死?”温乐沣悄悄问。
“那不可能!——阿嚏!”温乐源努力压抑着狠狠打了个喷嚏,“宋先生绝对是死掉很久的!不过……嗯,要是我鼻子还好的话说不定就能判断……”
“今天几号喽哈?”阴老太太又问起她那个没有人回答的问题。
温乐源愤怒地回头瞪她:“我们在讨论正经事!姨婆你别老打岔好不好!”
女妖精不满意地嘟囔:“才不是打岔……”
“莫告诉他们!”阴老太太似乎也不高兴了,鼓着腮帮子生气地说。
“到底咋啦?”
王先生转头往一楼住客的房间看,胡果看着他的样子,也伸着脖子那里瞧,却什么也没看到。
“您看啥呢?”他忍不住问。
“那两个人,一直没有回来。”
一楼属于住客的五个房间中,四个房间的电视已经被打开了,打开的门内有电视节目的光影凌乱闪烁,喧哗的声音让这个幽魂聚集的公寓骤然热闹了起来。然而第四个电视已经打开了很久,最后一个房间却依然是黑洞洞地,不知道那开电视的抢匪在磨蹭什么。
楚红忽然抬头四顾,似乎听见了什么似的,然而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她要的东西,却意外地发现那两个看着大旅行包的抢匪神色不太正常,他们从刚才起就一直很惊惶地四处梭寻,似乎有某种令他们不安的东西在周围缠绕不去。
楚红正要提醒大家那两个抢匪的不正常情况,楼上却忽然叮铃咣啷发出一阵巨响,楼下的人都抬头往楼梯处看去。
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从楼上滚了下来,一边滚一边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凄厉悲鸣。
“老大!老大!有鬼啊!”
那个人就是刚才被逼至走投无路的小赵,他已经没有了平时冷静的判断,一路翻滚的狼狈相也让他毫无形象可言。然而他或翻滚或奔逃的姿态非常怪异,就好像健康的一手一脚都无法使用了一般。
他下来的时候带下了一股浓重的腐臭气息,连温乐源这个鼻子几乎已经废掉的重感冒患者也微微嗅到了部分,其他人的胃里更是早已翻江倒海。
“林哲!我没事的!你回房间去!”楚红大叫。
林哲从楼梯的拐角处缓慢地探出头来,身躯和关节僵硬地慢慢往楼下走。他已经开始腐烂的外貌让那三名抢匪倒抽了一口冷气,腐尸的味道随着他的行进而愈来愈浓,一个抢匪忍不住干呕起来。
“鬼……鬼呀……鬼呀……”小赵已然错乱地反复地叫着这几句,“我的胳膊和腿被他吃了……鬼呀……我的胳膊腿都被他吃了……鬼呀……”
温乐沣看了一眼他完好的手脚,又转头看看楼梯,果不其然,冯小姐的背影穿过那具僵尸的身体,和宋昕一起飘了下来。
是她……让他产生这种可怕的幻觉的吧。就像她制造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幻觉屏障一样。
“昕昕……”何玉也看着楼梯,有些愣愣地小声叫。
温乐沣后背一紧,回头看她,令他失望的是,她似乎不是看到宋昕,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的样子。
抢匪们仍然看不见飘然而下的冯小姐和宋昕,但是他们却能看得到那具会走路的尸体!守着旅行袋的两名抢匪大叫一声拖着旅行袋退到了门口,两只手剧烈地震动,两只枪就好像在半空中跳舞。
小赵躲在为首男子的身后,好像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或许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会象今天这么丢脸。
为首的男子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枪应该指向哪里好了,他漫无目的地反复移动着目标,枪口不断划过宋先生、被捆绑的诸人以及那具行进中的腐尸,似乎不知道自己最重点的目标应该锁定哪里。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是怎么回事!”
林哲趔趄了一下,似乎就要摔倒了,楚红啊了一声,跳起来跑向他,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里。
林哲用溃烂的手臂抱住她,从腐烂的喉舌之中发出了两个低哑的音节。
鬼……流……
好像回应他似的,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冯小姐和宋昕也发出了振荡的回音。
鬼……流……
鬼……流……
“鬼流!?”温乐沣和温乐源当即变了脸色。
“什么鬼流?”楚红奇怪地问。
胡果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问,因为他在看到那具僵尸走下来的同时就已经睁着眼睛昏过去了。
女妖精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手上的绳子就好像破布一样松散地掉到了地上。她尖叫起来:“怎么这么快!鬼流呀老公!”
“鬼流是什么?”王先生茫然。
“鬼流……”何玉又站了起来,神情有些呆滞。忽然,她身体一轻,飞上了半空,手上的绳子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连绳结都没有打开。
鬼流——
她就像冯小姐他们一样,在半空中似乎是毫无意义地呼唤着这个奇怪的词。
“鬼流哈——”阴老太太的目光锁定在第五个房间里,干瘪的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
“鬼流!”宋先生猛然站起身来,看向和阴老太太相同的方向。
为首的男子已经快要精神错乱了,他挥动着枪,一手抓住宋先生的领子,近乎发狂地用枪口指着他大吼:“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是谁!那些到底是——到底是——”
鬼……流……
鬼……流……
鬼……流……
半空中的身影不知何时增加了很多,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十六个……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振荡呼喊同样的一句话——
鬼流!
“你现在能抓住我,才应该觉得奇怪吧。”宋先生看着半空旋转的那许多身影说。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宋先生的身体瞬忽间变得透明,透过他的身体,竟能将公寓中被捆绑的诸人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男子像被火烫了似地甩开抓他领子的手,连眼神也开始变得涣散。
“这到底是哪儿……你们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
呼唤鬼流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只能听见某种规律振荡的声音反复回响。
回响的声音逐渐增强,不止是这公寓中的声音,更可怕的是公寓之外似乎有更强的声音与公寓内的声波频率相合,两者相加,造成的波动让整个公寓也开始细微地震动起来,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将这老旧公寓踏为平地一般。
“怪不得那个死老太婆老问今天几号!”温乐源一用力,手上的绳子啪啪两声断裂开来,断成几截掉到了地上,“楚红!林哲!快来帮忙把大家身上的绳子解开!”
林哲用手指勾住楚红的绳子一扯,她手上的绳子啪地断裂,她随意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发麻的手腕,转身去解其他住客的绳索。
鬼……流……
鬼……流……
鬼……流……
鬼……流……
“我并无意要吓你。”宋先生平静地说,“但是你不该一错再错,我不希望你再这么下去。”
“如果……”男子的声音颤抖得语不成声,“如果你是真的话……那么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我在为谁奋斗到今天!这么多年的努力我都为了谁!”
“我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他的话很奇怪,宋先生却不正面回答,“你其实是常常去看‘我’的,但是为什么你会想不起我的脸?这一点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
轰隆隆的声音愈来愈大,整个公寓都开始剧烈地上下抖动,半空飞翔的幽魂们近乎发狂地舞动,速度越来越快,只剩下蝌蚪形的光线在昏暗中旋转。
呼唤鬼流的声音愈发震耳欲聋,与逐渐接近的隆隆巨响奇异地相合。
温乐源扯开最后一个人的绳子,对所有人大吼道:“不想死的就不要赖在房子中间!全都给我站到角落里去!”
温乐沣立刻张开双臂将楚红和依然睁着眼睛昏迷的胡果推到墙边去,女妖精将王先生推到了他们身边,和温乐沣一起用身体将身后的人挡住。
不过比他们更快的是阴老太太,温乐源话还没说完之前她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钻到了墙角里。
当温乐源发现这一点时气得大骂:“死老太婆!你不帮忙就算了!还跑得那么快……”
“莫气哈,”阴老太太蹲在墙角得意洋洋地说,“就来喽……”
一楼走廊的深处,黑色的光影在墙壁上挣扎蠕动,不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墙壁上对它们进行着激烈的阻挠,让它们无法轻松地钻入,只能像蚂蟥一样从外面硬挤进来。
宋先生看着那些蠕动的东西,一只手缓缓伸向那男子,男子颤抖着,却一动不动。
“爱上那种女人,是你犯的第一个错;你为了她而骗我,是你犯的第二个错;而你第三个错误是……”
墙壁发出“喀拉”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些黑色的光影立刻摆脱了束缚,带着震耳欲聋的呼啸向他们冲来。
鬼——流啊!!!!
宋先生猛然把男子推到了角落里,整个身体覆盖在他的上方,蠕动的黑色光影嘈杂地尖笑着、惨叫着、呼啸着擦过他的背部冲向公寓的另外一边墙壁。
整个公寓顿时被狂乱的光影笼罩住了,地狱一般的声音在耳膜中嘶吼尖叫,温乐沣和女妖精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那些蝗虫似的身影堵截在自己身体之外。他们身后的胡果早已瘫到地上去了,楚红蹲着抱住自己的头,王先生一直抱着女妖精的腰,似乎怕她被那股洪流带走。
温乐源将行动不便的林哲挡在自己身后,最前面几道最凶猛的洪流涌过,后进的力量似乎渐渐不如之前那么强,他微微有些松懈,哪知又一股强势的力量从洪流中冲撞过来,他被撞得往后一倒,林哲发出一声低沉的哼哼,并伴有细微的喀嚓一声,大概是腐烂的肌肉无法拉住他的肋骨,他这轻轻的一撞便让他的骨头错位了。
“真是抱歉,”温乐源头也不回地道,“等会儿我再给你复位,现在还不行……”
阴老太太蓦地发出一声怒吼打断了他的话:“温乐源!你保护谁!”
“咦?我在保护林哲……”
“你管他干莫哈!看好你弟弟!”
温乐源一惊,拨开不断冲撞自己的光影洪流往温乐沣应该在的方向看去,正巧一个身影随着洪流跌跌撞撞地向他滚动过来。他利落地一把将其拎住,翻过来一看,是温乐沣!
“乐沣!”
温乐沣紧闭着眼睛,浑身冰冷,明显是魂魄已经离体的样子。
“我真是个……白痴!”温乐源咬牙大骂,“我早就该知道这个家伙容易被冲走……”
正说话间,又一个身影飞来,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一捞——又是一个温乐沣。不过这个温乐沣却是神智清醒的,还嗨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真抱歉,一不小心身体就跑掉了……”
“我¥%¥¥#×※……”
他根本没来得及发脾气,又几个身影顺着洪流的方向向他撞来,还伴着女妖精娇滴滴的呼声:“啊呀对不起连我自己也被冲走了我忘了我体重太轻——呀——”
楚红、胡果、王先生、女妖精四个人咚咚咚咚几声闷响后准确地撞上了温乐源,温乐源连一句他妈的都没骂出来就被撞得身体往后飞去,咣当一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差点吐出血来。
“你们几个……给我记住……”
林哲没有人护持,被黑影拢了去,呼腾一下半个身子都钻进了墙壁中,就在此时,一股奇异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脖子,硬是从墙壁中将他扯了出来。
“莫大意。”阴老太太平静地说。
黑色光影嘻笑着穿过他们的身体,挟带着带走了几个影子。但是它们速度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它们到底带走了谁。
宋先生挡在为首男子的外围,手指深深地插入墙中,身体被洪流冲撞得剧烈抖动,却无论如何也不松手。为首男子靠着墙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像是已经吓傻了的样子。
“这到底是……这到底是……这到底是……”
“鬼……流……”宋先生咬牙笑道,“你知道现在几号吗?对了,对你来说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吧……或者说,你现在根本搞不清楚现在是几号,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你只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带着他们打家劫舍,其他的什么都没注意过,连你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也……”
“时间……?”男子抱住了自己的头,枪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时间?……几号?早晚……?我的状态……”
他的身影蓦地一闪,在瞬间变得透明又很快恢复原状。
“现在是八月三十号,凌晨零点整,也是阴历七月十五,鬼节。”
鬼节,在中国古老的传说中,阴间的鬼魂回到地面的日子。
七月十五,
冥府门开,
有仇报仇,
有怨报怨……
是……鬼节啊!
这怪异而可怕的洪流就是从地下涌上人间的鬼魂们,这座公寓就在它们必经的路上,所以阴老太太才会不断地问现在几号了,刚才还是八月二十九,一过12点便是八月三十,也即是七月十五号。
“你不只忘了我的脸,甚至也忘了你自己的脸。十几年前,你杀了我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得了嗜睡症,连法庭的审判都没有进行完……再后来,你抛弃了你的身体,就一直维持着这个样子,四处抢劫,就像要补偿你之前没有对我抢劫成功似的……”
“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宋先生全身的颤动越来越严重,连声音都抖得快听不清楚了,“因为你抢劫的原因是……你把那个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当作了我……你想补偿那一枪……想用那些钱治好我,想让我们再成为兄弟,你希望从来没有过那一枪,没有过那个女人,没有过背叛,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支撑不住了,在墙壁上缓慢地滑行,拉出深深的一道鸿沟。
“我不会责备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歉疚,这么多年的兄弟还能不了解吗?只是可惜……有点……”
洪流的力量太强,那双手终于从墙上滑开了,宋先生的身体就像落叶一样,被鬼魂的飓风吹得飞了起来。
“……有点……晚了。”
“宋哥——!!”
伤害就像在木桩上钉下的钉子,即使你后悔了,把钉子拔掉了,钉子留下的伤口却会一直在那里,永远地留着,除非——除非,木桩本身被焚毁,消失。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这么幸运,伤害了对方依然有机会见面向对方说声对不起没关系,有更多的时候,你失去了就失去了,追也没用,什么也回不到原来。
宋先生的身躯混在鬼魂中快速飞离,男子猛然往前一扑,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脚踝。但即使抓住也没有用,因为男子本身也并没有实体,他只能和宋先生一起随波逐流。
“婆婆——”宋先生大叫。
“莫关系哈……”阴老太太带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们该往哪就哪去,你不就为今天才老教自己变小孩莫?为给他看住身体,你也辛苦哈……”
宋先生维持小孩的面貌并不是他自愿的,他那位兄弟抛弃身体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是宋先生一直以自己的半身看护着他的躯壳,剩下的半身就只能大部分时间都维持着小孩的模样留在他妻儿的身边。
宏大的鬼流维持了整整十分钟,之后才剩下了一些犹犹豫豫的细小鬼流在尾巴上荡漾,缓慢地游曳而走。
压力一消失,温乐沣立刻从被压迫的位置站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环视屋内,看看有没有丢了什么人。
“姨婆——”他看了一圈,稍微有些着急道,“宋先生和那个抢匪头子不见了——不对!其他抢匪也没了!”
公寓里的物品并没有什么变动,连地面的灰尘都没有被吹起半分,人类、腐尸和妖精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有抢匪和宋先生不见了。
所有的抢匪都没有了。
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上是几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只有几张剪成枪状的纸张落在地上,大大的旅行袋还放在原处没有挪窝,就好像那些抢匪丢下这最重要的东西逃走了一样。
温乐沣走到旅行袋前,拉开口,当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的时候,旅行袋忽然变成了一蓬尘土,里面以亿元为单位的冥钞唰地一声涌散开来,铺得温乐沣满脚都是。
温乐沣愣了愣,抓起那些不值钱的钞票,让它们从自己心中慢慢滑脱出去。
“这是……什么?姨婆?”
阴老太太从角落里困难地站起来,用手心揉揉膝盖,微微笑道:“那?那是兄弟十多年的情谊哈。”
“十多年的……”
“多少年都行!你们他妈的能不能赶快给我滚开!老子要被你们压死了!”温乐源躺在地上惨叫。
女妖精王先生胡果楚红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
***
宋先生和那男子随着鬼流飞了许久,鬼魂们逐渐散向四面八方,鬼流的力量才慢慢消失。他们漂浮在半空中,不时与急切返家却走错方向又折回头的鬼魂相撞,却一直朝着某一个方向执着地飞去。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直到飞到一个疗养院模样的地方,宋先生看准了一个房间,从窗户钻了进去。他进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男子进来,又从玻璃中伸出一颗头,发现那男子正愣愣地浮在窗外。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进来?”
男子透过玻璃看着屋内那个满身都插了管子的人,笑了——笑得很自嘲。
“原来,我一直是在为我自己奋斗……我抢钱,我打家劫舍,我以为我是为了挽回我的兄弟,却原来是为了我自己……”
宋先生知道他没有意思要进去,便又从里面钻了出来,和他一起看着那个病人。
“其实要这么说也没错。你一直以为你是为了兄弟,为了我,但事实却非如此。如果我是别人的兄弟,别人的朋友,我就算死一千遍你也不会这么痛苦。现在正因为我这个兄弟、朋友是你的,所以你才这么奋斗,奋斗得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搞不清楚了。”
“你在……嘲笑我?”
“没有,”宋先生伸手一招,病床上的人身上有一股厚重的黑气缓缓脱离,“我只是有点感动,原来我们都在维护这么久以来的兄弟感情,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不过……”钻出窗户,钻入了宋先生自己的体内,他回头对男子笑着说,“不过现在我累了,你也玩够了吧?现在、立刻、马上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去,我不想再当两边的看守,只想守着我老婆和孩子,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去担心。”
男子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你是想让我回去,继续接受审判?就是因为不想接受那种可怕的审判我才会得嗜睡症,你以为我是怎么回事?”
“你不想回去?”
“我不能回去!”
宋先生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
“那你……现在就必须决定,你要生,还是要死。”
“为什么?”
“你既然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那我就不能再给你看守这具身体了。可是你的身体不能没有魂魄,否则很快你就会死。你认为该怎么办好?”
“我——”
“还有你的父母。”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以为你能安安稳稳地睡在这个疗养院是为什么?是因为你本来已经退休的父母都在努力工作,好赚钱让你睡在这里不要死!在咱们老家,你奶奶就因为你一直这个样子把眼睛都哭坏了,九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活着为她养老送终?她把你从四五岁养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可是我已经不可能——”
宋先生那只手抓紧了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已经不需要补偿了,可是你六十多岁的父母需要!你奶奶需要!我们是兄弟!我原谅你了!可是他们还没有!你必须回去!接受你根本不想接受的审判!然后在这一辈子最后的时间里补偿他们!——你听到没有!你必须补偿他们!你已经没有再对我和我的家庭犯罪,而是在对你自己的家庭犯罪!你在对他们犯罪!听明白了吗!对他们犯罪!”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有些颤抖。
“原来你做了这么多事,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这个……”
“对。”
“每一次都是我欠你的。你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死了也一样……”
“我不这么想。因为……”
因为,我们是兄弟。
正因为是兄弟才理解你的无奈,也许那时候不把你逼进死胡同还不会导致现在这种结果。
所以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不只是你的错。
男子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对不起……”
宋先生也同样回握他,同样,紧紧握住。
“如果有一天,我能补偿你的话……”
“我已经不需要你的补偿,”宋先生轻轻将他一推,“你现在要做的补偿就是对你的家人,不是对我。”
男子看着他,目光没有丝毫的移动。
“我欠你的,这一辈子都还不起。如果可能……如果可能,让我们下辈子再做兄弟,我一定会把欠你的都一一还你!我们——约定!”
“约定。”
对不起……
男子的身体逐渐化作一片白烟,缓缓向窗口飞去。
病房的灯亮了,两个护士走了进来,边笑边说着什么,似乎是晚夜交班。她们走到床前,蓦地发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吓得惊叫一声跑了出去。
“医生!医生!17床睁开眼睛了!快来——”
宋先生伏在玻璃上,与病床上睁开眼睛的人沉默地对视。半晌,一人一鬼都微微地笑了。
谢谢你。
对不起。
可是说多少次抱歉也没有用,今生已无法改变,只求来生……
来生,再做兄弟!
轻轻的风
像旧梦的声音
不是我不够坚强
是现实太多僵硬
逆流的鱼
是天生的命运
不是我不肯低头
是眼泪让人刺痛
忘记吧
若可以
也算是一种幸运
如果一个人的心
只能烧出一个名
两个人
要去到哪里
牵着两手
就是个天地
一生啊
有什么可珍惜
流浪人
没奢侈的爱情
有今生今生作兄弟
没来世来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
每一夜每一夜
下着雨
想起你
轻轻的风
像旧梦的声音
不是我不够坚强
是现实太多僵硬
逆流的鱼
是天生的命运
不是我不肯低头
是眼泪让人刺痛
忘记吧
若可以
也算是一种幸运
如果一个人的心
只能烧出一个名
两个人
要去到哪里
牵着两手
就是个天地
一生啊
有什么可珍惜
流浪人
没奢侈的爱情
有今生今生作兄弟
没来世来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
每一夜每一夜
下着雨
想起你
有今生
今生作兄弟
没来世
来世再想你
海上的歌
飘过来飘过去
黑暗里
的回音
忘记吧
若可以
也算是一种幸运
如果一个人的心
只能烧出一个名
两个人
要去到哪里
牵着两手
就是个天地
一生啊
有什么可珍惜
流浪人
没奢侈的爱情
有今生今生作兄弟
没来世
来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
每一夜每一夜
下着雨
想起你
有今生
今生作兄弟
没来世
来世再想你
海上的歌
飘过来飘过去
黑暗里
的回音
漂流的河
每一夜每一夜
下着雨
想起你
——任贤齐·兄弟
——鬼怪公寓·第五个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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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怪公寓 第二部 叛徒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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