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颜色暗了,法国梧桐的枝叶在窗外缓慢而有节律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嗒——嗒——”的声音,厉声的哭骂逐渐沉入夜晚燥热的微风之中,只剩下低低的啜泣穿透楼板钻入耳中,充满着让人心烦的韵律。
不需要和平常人一样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温乐源和温乐沣原本就很少能遇见何玉母子,那天之后,他们更是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见到他们的面。
但每隔一段时间从楼上传来的打骂和哭泣的声音却没有减少,以前温乐沣只能听见何玉尖着嗓子时的声音,现在连巴掌打在皮肤上的清脆声音也清晰可闻,间或有桌椅翻倒的声音,还有宋昕哭着喊“妈妈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的乞求声,让温乐沣心酸难忍,坐立不安,多次都忍不住想上去劝劝她。
然而温乐源并不同意他这么做。
“那是别人家的事,别管太多,会招人讨厌的。”温乐源这么说。
但温乐沣觉得这不是招不招人讨厌的问题,她这样对待孩子已经不是普通的“教育”的事,而是家庭暴力!
“暴力?”听到他的观点,温乐源笑,“中国人的概念就是,‘老子打儿子,打死了也应该’,更何况现在还没打死,你操什么心?”
“可我讨厌这种声音。”温乐沣绷着脸说。
温乐源移开视线,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爱管闲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就不能想一想,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有很多时候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你就不要管太多了好不好?就算只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温乐沣明白他说得有道理——温乐源总是有他的道理的,但却无法认同。
“其实有时候……”
他正想反驳一句,楼上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妈妈别——”打断了他的声音。
那声音太凄厉、太可怕了,像有穿透力的箭矢一般直直刺入人心。温乐沣蓦地出了一身冷汗,连温乐源也被惊得愣了一下。
“那个女人——”
她把那孩子怎么了……!
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站了起来,互相对视一眼。
“我去看看,你别上去。”温乐源说。
“我也要去!”
“你给我呆在这里!”温乐源烦躁地说一声,转身便去穿鞋,“你一去就婆婆妈妈事情多得要命,我问问就完了。想来那女人也不会把自己儿子打死吧……”
他穿好鞋,一边说着一边去开门,温乐沣呆愣愣地哦了一声,脑子里却没有把他的话完全消化干净,直到温乐源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才回过神来。
“咦?啊——喂!等一下!什么叫婆婆妈妈!我也要去!我要知道昕昕怎么样了——”
他一边叫一边放下电脑追出去,由于没有穿鞋,他只能扒着门框,尽力将身体伸出去:“哥!等我一下!”
温乐源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行了!我去看看回来就告诉你!”
“但是——小心后面!”
温乐源只顾回头和温乐沣说话,却没有注意身后从楼上慌张跑下的女人,结果哐地一下,被她撞得向前猛冲几步,脊背隐隐作痛。
——好大的力气!
温乐源不禁心惊。
撞到他的女人是何玉。她紧抱着宋昕软绵绵的小身体,对于自己撞到了人这一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头发披散得像个索命的鬼,宽大的棉布家居裙外还罩着一件围裙没来得及脱下,脚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光着,明显是慌张跑出来的。
温乐源本来想大发脾气骂几句,然而在看到她的样子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温乐沣看见她,也惊了一下,连鞋也忘了穿就光着脚片子跑了出来。
“何大姐!昕昕怎么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昕昕?昕昕……?”何玉的表情更加凄惶,当温乐沣向她跑过来的时候,她好像忽然看到了希望一样,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把温乐源也吓得退了一步,“昕昕被我打死了!昕昕他被我打死了!昕昕他……哇——”
温乐沣赶到她身边查看。楼道里没有灯所以看不清楚,温乐沣直到跑到她面前,才借着自己房间漏出的灯光看清楚她怀中宋昕的样子,不由更加吃惊。
宋昕的小脸异常苍白,眼镜不知所踪,脸上和身上、以及何玉的身上都溅满了血污。何玉的一只手紧紧捂在他的小脑袋上,却仍有红色的液体从她指缝里漏出,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板上,应该已经滴落了一路了。
“怎么会这样!”
刚才听到孩子那么凄惨的叫声他就微微有不好的预感,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温乐沣不由也有些发慌,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宋昕,用自己的手更用力地按住他头上出血的部分。
“快!打120——不,来不及了!我们坐出租车去!哥!你先去给我们拦车!”
他抱着宋昕就往楼下冲,温乐源截住了他。
“不行!你回去穿鞋!我带他们去医院!”
手下感觉着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流淌,就像感觉着孩子的生命从指尖漏出一样,温乐沣心急火燎。
“还在乎这个干什么!来不及了!”
他撞开温乐源就想下楼梯,面前却忽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张开双臂挡在楼梯口那里。
——也许不该说是两个“人”,而是两个鬼。
一个是在这绿荫公寓的楼梯上徘徊的,只有背面没有正面模样的冯小姐;一个是管理员阴老太太饲养的小鬼,一直不知道名字的西瓜皮头小男孩。
“你们干什么!”在这时候还要作怪吗?这么不知轻重缓急,即使是温乐沣也会发怒的,“快让开!我没时间和你们玩!”
“求求你们让开!”何玉也大叫着,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让人鼻酸,“求求你们!我儿子就要死了!请让一下!拜托!”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拨开他们的身体,小男孩退了半步,表情有瞬间的犹豫,冯小姐却毫不迟疑地轻轻一挥手,何玉的身体竟凌空飞了起来,伴随着巨响撞到墙上,又重重跌落下来,卧在地上许久都不能动弹。
“你们这是干什么!”温乐沣又惊又怒。
冯小姐和这小男孩平时明明是很温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发疯吗?为什么会忽然对何玉发起攻击?为什么不让他们出去!
温乐源想也不想地挡在了温乐沣身前,壮实的身体遮挡住了他们所有可能攻击的位置。
“你们怎么回事!想干什么!想魂飞魄散吗!”他吼道。
“不能……让他们出去。”冯小姐缓慢而低沉地开口道。
“为什么!说出理由!”
没有正面的冯小姐伸出一只手,就像一个背对他们的人努力将手臂别向后方一样,指着何玉和宋昕,继续缓慢地道:“这孩子,那女人,不能出去。没有理由,请谅解。”
“谅解个屁——”
“你们怎么就说不听呢?”温乐沣忍不住从温乐源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焦躁地说,“我们没有在开玩笑!这孩子就要死了!你们明不明白!”
“我们明白,”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同样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们也不是在开玩笑,你明白吗?”
温乐源看看冯小姐的背影,有看看西瓜皮头小男孩不符合他小孩外表的沉着坚毅的神情,好像恍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竟闪过一丝痛楚。
温乐沣想更进一步地和他们讲道理,温乐源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哥?怎么你也……”
“回去,”温乐源不愠不火地说,“我有办法可以救这孩子了,不必非得出去。”
温乐沣微讶,他从来不知道温乐沣也会医术……
“快点,否则说不定就晚了。”
温乐沣立刻抱着宋昕一路小跑跑回房间去,刚从地上艰难爬起的何玉也哀怨地看了一眼坚定地挡在楼梯口的“人”,跟在温乐沣身后进入他们的房间。
当他们进去之后,温乐源面对着冯小姐和小男孩,慢慢地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我居然都被蒙蔽了。”
冯小姐缓缓点头。
“太残忍了点吧?”
冯小姐缓缓摇头。
温乐源疑惑地眯了一下眼睛:“那是什么原因?你们到底——”
“哥!”温乐沣从房间中露出头来叫道,“快点!他的血我止不住!”
“马上来!”温乐源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小男孩那与年纪并不相称的表情,转身跑向温乐沣。
进了门,何玉披头散发地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她怀中宋昕的小脸苍白如纸,呼吸几不可闻。
温乐沣在她身边,抓着大把的绷带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何玉的身上、手上全都是血,她抱着宋昕所坐的地方更是蔓延出了一条血腥的小河。然而奇怪的是,温乐沣刚才明明抱过宋昕,此时身上也应当与何玉一样满是血迹才对,但他身上却一滴血迹也看不见,连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不过他和何玉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焦急地看着宋昕,不知该如何是好。
温乐源脱下鞋子走到何玉身边,接过宋昕逐渐有些冰冷的身体,将之轻柔地抱过来,搂在怀里。
“哥……”
“乐沣,你过来。”
温乐沣疑惑地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猜不出他究竟想做什么,但他知道温乐源总是有他的道理的,便只能将问题隐藏在心里,移动到离温乐源稍近的地方坐下。
温乐源将孩子交给他抱着,自己则单膝跪在他们的面前,手放在宋昕的头上。
何玉看见他们奇怪的举动,又撕心裂肺地号叫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再不救他他就死了!他就死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她一边哭着,一边就要来抢宋昕,温乐源烦躁地将她一把挥开。
“别来碍事!”他冷冷地说。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已经完全绝望的何玉伤痛欲绝,却在面对面前这个像强盗一样的大汉时没有任何办法。
温乐沣有些不忍,正要说些什么,温乐源却先止住他,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听完他的话,温乐沣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
“这……样……?”
温乐源点头。
“会有效吗?这不是治疗——”
温乐源举手示意他噤声。
温乐沣疑惑地看看孩子,又看了看伤痛欲绝的何玉,蓦地明白了什么。
“难道说——!”
温乐源捂住了他的嘴。
温乐沣露出了和刚才温乐源相同的那种痛楚表情,他缓缓地点点头,温乐源才放开了手。
“居然……如此……”他喃喃地说,“好……好……那不管怎么样……我们先为他们做吧……能做多少,是多少……”
温乐源点头,伸出一只手放在宋昕的头顶上,温乐沣也伸出一只手放在同样的地方,与温乐源的相互交叠。
两人一左一右附在宋昕的耳边,用高低不同的声音开始轻轻念述什么。
那是一种非常有韵律的语言,虽然听不清楚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念什么,但何玉却发现自己知道——自己知道,那是一首没有旋律的优美曲调。
这曲子很优美又很陌生,引导着她的心往一个陌生而温暖的地方漂游,让她舒适得几乎忘了儿子的伤情,而张开口随之吟诵,和他们一起念述那不知名的音乐。
那音乐从低吟到高亢,在最高处转了几个圈后又渐渐低沉下去,如丝般柔细,似乎就要失踪,再也找不回来一样,她忍不住伸出了手,想用手去捕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语言。
然而那些从他们口中吐出的柔和念述却如同狡猾的生物,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漏出指缝,叮叮当当地凋落到地板上,消失了。
就在她专心地去追逐那些言语的时候,宋昕头上的出血逐渐停止了,小脸和小手上青紫的伤痕也渐渐如奇迹般褪去,几乎看不到受过伤的痕迹。
何玉在虚空中追逐言语,却一个也追不到,是是不断被“言语”逃开,不断被抓在手中的“言语”漏下,消失。她的心逐渐烦躁起来。
——我在干什么?
——追逐这些看不到的东西吗?
——不……有更重要的事……
——我在干什么……
——昕昕……?
——昕……
一道炸雷蓦地从胸口滚过,让她蓦地清醒了过来。
——对了!昕昕!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他被我打成了重伤!他浑身都是血——然后——然后——我把他——
我把他——!
宋昕头部已经渐渐愈合的伤口忽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爆裂开来,鲜血如喷泉般轰地一声蓬散喷出,温乐源和温乐沣也被喷了一身黏腻的血。
“这个……愚蠢的女人!”
温乐源暴怒,起身一把拉过那个又开始发愣的女人,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何玉委顿在角落里,昏了过去。
“……出手太重了,哥。”温乐沣担心地说。
“她自作自受!”温乐源气怒地暴吼,坐回原位置,“她昏过去了,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我们继续。”
温乐沣迟疑一下,点一点头。
***
何玉慢慢地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身边的温乐沣,对她温柔的微笑。
她脑中闪过温乐源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心中一慌,猛地坐起了身来,发现自己和宋昕正并排躺在地板上,宋昕头上的伤口和身上的青紫已经全部消失了。
“你们到底——”她惊喜地看着沉睡的儿子,又喜又疑,“你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怎么治好我的昕昕的?我要怎么谢谢你们——”
她只顾看宋昕的伤情,没有发现房间里之前被宋昕的血喷到的地方已经全部干净了,温乐源和温乐沣身上依然穿着她昏倒之前的衣服,却也同样没有半点血迹,只有她和宋昕身上依然血迹斑斑。
温乐沣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他由于了一下,看一眼站在窗口吸烟的温乐源,温乐源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温乐沣收回目光,故作轻松地道:“嗯,那个,其实是我们……我们有特异功能,能进行心灵治疗……”
温乐源被烟呛到,大声咳嗽了几下。
“心灵治疗?”何玉用好像见到怪物站在自己面前的表情反问。
温乐沣尴尬地唔了一声,道:“嗯……差不多……基本上……就是用心灵给对方治病的意思,你看过这一类的电视吗?”
除了西游记之外,何玉基本上不看那些神神鬼鬼的片子,因为她觉得那对孩子不好。可是现在宋昕小小的身体完好无损地躺在她的身边,小小的鼻翼忽扇着,呼吸均匀。现在就算有人告诉她,她面前的这两个人是玉皇大帝下凡她也会相信——只要能救回她的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做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道,“就像西游记那样是吧?”
“……”温乐沣不想提醒她西游记中没有这样的情节,但他不想和她在这个问题上缠,便只是做出了一副“你了解就好”的表情。
在将近半个小时的千恩万谢之后,何玉欣喜万分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依然昏睡中的儿子离开了,只剩下温乐沣和温乐源的房间中,逐渐有一股怪异的味道弥散了开来。
温乐源的烟叼在嘴里,从何玉出去开始就一直没有吸,烟头早已不再闪出原本就很微弱的红光,也没有再升起淡淡的雾气,可是他和温乐沣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们呆呆地或站或坐,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很久以后,温乐沣低头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似乎在沉吟。
“我们这样做,是解决不了这事的。”他终于开口,说。
“那就不要管。”温乐源很快回应。
“那怎么行?”温乐沣说。
“大不了她过一段时间就来就来求救一次罢了,有什么关系……”温乐源想起了他的烟,吸一口觉得没味道,这才发现它已经灭了很久,随手把还省了半截的烟屁股往里屋一扔,也不管进了垃圾桶没有。
“……你……受得了吗?”
温乐沣的语尾有奇妙的上扬,温乐源没有发现这一点。
“不过是多麻烦几次,我们多做几次,没关系吧……”
温乐沣的手微微发起抖来:“你受得了?你受得了?你受得……”
“乐沣?!”
“我……”
“乐沣!”
“我受不了!”温乐沣蓦地向温乐源一甩手,杯子在温乐源脚边爆裂,落了一地的玻璃碎屑和一汪滚烫的水。
温乐源吃了一惊,但他并非吃惊于温乐沣竟敢砸他,而是温乐沣的自制力应当很强——至少比他要强,他这么控制不住自己,也就是说——
温乐源顾不得自己被热水烫到的脚,大步跨过玻璃碎屑和水洼的包围,一把捉住了温乐沣的手腕。
“乐沣!你给我控制一点!不要这么轻易就被影响!”
温乐沣双手握拳,双目赤红:“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似乎有某种他无法控制的东西在他体内流窜,让他无法发泄积蓄的情感,他空置的那只手忍不住扣在了温乐源的手臂上,五指成爪,慢慢地抠入进去,下滑,留下五道深深的血痕。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这么沉重……这么可怕的悲痛和悔恨……一直渗进来……我挡也挡不住……太强烈……”
温乐源对自己臂膀上的伤痕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反手抓住温乐沣的双腕拧到他身后,一矮身将他扛到了肩上。
“我说过什么来着!不让你多管闲事你就不是不听!看是把一切交给我好还是被别人的‘情绪’抓住好!”
嘴里这么说,脚下却丝毫不慢,扛着温乐沣迈着巨大的步子就出了门。
***
“姨婆!姨婆!”温乐源一手拎着温乐沣的后衣领,一只手握拳咚咚咚咚地用力砸阴老太太的房门。
门下有光线从房内漏出,但他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回应,温乐源及早起来。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婆!你到底在不在!不在也应一声!该死的老太婆!”
在他坚持不懈的狂砸中,阴老太太终于应了一声:“敲敲敲!敲命哈!老太婆又不会飞!”
有人应了当然好,可是——她并非是在房里答应的,而是在二楼的楼梯口。
楼道里没有灯光,温乐源借着从楼梯拐角处的窗户外泄漏进来的光线才勉强看到她佝偻着腰的轮廓,她身边还有两个小小的影子,似乎是两个小孩的样子,但光线实在是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那到底真是两个小孩还是外面投影进来的东西。
“姨婆,”他改口叫道,“您帮忙看看乐沣,他又被别人情绪影响到了。”
虽然在暗处看不到,但是他至少知道自己的感觉。温乐沣现在正用很大的力量死命抠他的手臂,只是以手臂疼痛的程度就可以大概猜出他现在痛苦到了何种程度。
“噢,这会儿想起叫姨婆喽?”阴老太太冷笑一声,扶着楼梯慢慢地走下来,不知道她脚上穿了什么,在与楼梯的敲击中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声,“刚才你叫哪个是老太婆哈?用得着是姨婆,用不着就是该死的老太婆?”
以温乐源的经验来说,他只要和阴老太太起争执就不会有好下场——这是指阴老太太的报复手段而言——便陪笑道:“姨婆您的耳朵还是和以前一样灵……啊哈哈哈……我怎么可能叫您老太婆呢?我在叫别人呐!对了,姨婆,能不能帮忙看看乐沣……”
阴老太太似乎也没有要追究他的意思,摸黑走到门边将堵在那里的温乐源温乐沣推开,掏出一串哗啦作响的钥匙开门。她开门从不用看,随便拿出钥匙塞进钥匙洞就能打开,温乐源和温乐沣小时候曾努力尝试过多次,但从来没有一次模仿成功过,不知道是她对钥匙做了什么手脚,还是他们没有摸到窍门。
“你刚才说乐沣咋?”
“啊,我们今晚……”
没有了门板的遮蔽,门内的灯光大方光明,温乐源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他身边的温乐沣脸色原本就不太好,这时忽然被灯光一照,更是显得青白异常。
温乐源一边向阴老太太解释一边带着温乐沣进入阴老太太的斗室之中,阴老太太在他们后面进来,她身后是那个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只有他一个,没有第二个小孩。
刚才果然是看错了吗?温乐源漫不经心地想。
老太太听完他的解释,也不说多余的话,就向温乐沣勾了勾手指。温乐沣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牵引力从她的指尖传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猛力牵引了过去。
感觉温乐沣被拉开,温乐源本能地拉紧了手中温乐沣的衣领,温乐沣上身后仰,下身受牵引力而倏地飘了起来,竟就那么躺在了老太太和温乐源之间的半空中。
“你干嘛哈!”阴老太太不耐烦地右手虚空一推,温乐源不由自主地松手,咣咣当当地向后打了几个滚,庞大壮实的身躯像个巨大的铅球一样咣地撞到了门上。
“姨婆知道你担心小沣,可莫连我一起防备哈!三十岁的人喽,咋一点没脑子!”
温乐源头晕目眩地躺在地上,眼前一片昏花。
阴老太太揪着温乐沣的衣领半拉半拖地将他弄到了里屋,絮絮叨叨的声音仍然时断时续地传出来:“他不记教训,你也不记教训!都想死!305你们管得了哈?你们管得了要我干啥!……”
等眩晕的感觉慢慢褪去,温乐源才四肢并用地爬到了房间中央吃饭的桌椅旁,屁股艰难地挪上椅子,上身往桌子上一趴,就一动也不想动了。
窗外法国梧桐的枝叶轻轻地敲打着窗户,就像有人在呼唤什么一样的频率。
温乐源点燃一支烟,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窗户。
——那确实是枝叶与玻璃之间碰撞的声音没错。可是以法国梧桐的高度来说,够上二楼的窗户算是勉强,够上一楼的窗户那就太怪了。
不该……那么低的!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从进来开始就一直没有存在干地站在角落里,视线胶着在黑色的玻璃上,好像能穿透那颜色看到温乐源所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温乐源微微冷笑一声,手指轻勾,放在电视机上方的遥控器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他的手中。他随意按了一下,电视机发出了喧哗的笑声,窗外的敲击被便轻易掩盖过去了。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面色变得有些痛苦,就好像有人欺负他一样,眼中盈满了一泡泪水。
“喂……”温乐源一边换台,一边用牙齿叼着烟,嘴巴含含糊糊地道,“好大年纪的人了,这么哭出来多难看。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掉眼泪怎么样?”
男孩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擦去眼泪。
“你干吗要装听不见!”他低吼。
温乐源耸肩:“又不关我的事。”
“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比起你弟弟来真是天差地别!”
温乐源狂笑,改趴姿为坐姿,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膝顶在桌子上,椅子大大地向后倾斜着,斜睨着他。
“钢筋水泥的世界,总是冷漠的人才能活下去,所以乐沣需要我在他身后支持,他才有资本去帮助别人。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只有自己‘有’,才有资格说帮助二字。倒是你,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那么有兴致去管别人的闲事?你留在这世上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没带走,觉得不甘心?”
小男孩大概的确是气得急了,温乐源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黑气,那是冤魂的愤怒凝聚,有时可以侵占那个灵魂——就像仇恨或嫉妒或愤怒吞噬人类的方式。但是小男孩周身的气却没有真正凝集侵占,只是波纹浪动,扭曲纠结到一定程度时忽然像被谁打了一掌似的,啪一声就散了。
黑气完全消失后,他悻悻然地低声道:“自私的人总有理由,在面对没有理由的人的时候就觉得对方必有私心,这我很清楚。”
“噢——”温乐源带笑地回应了一声。
里屋的帘子一掀,温乐沣从里面走了出来。小男孩看见他的脸,微微吃了一惊。
他还是那个温乐沣,从外表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然而表情却完全不同了。之前的温乐沣不是很常笑,但眼睛很灵活,表情也相当温柔,可这个温乐沣却没有半点情绪的泄漏,从表情到心情似乎都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半点墨迹。
温乐源看来却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看到他便站了起来。
“成了?”
温乐沣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阴老太太在温乐沣后面掀帘而出,道:“好喽,小源,带小沣回去,以后没事莫老到这房里来哈。”
“又不是我们想来……不欢迎我们就别让我们到你这儿来住么,”温乐源低声嘟囔,“死老太婆……”
一向有轻微耳背的阴老太太却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暴喝:“你说啥!”
“没。”温乐源嬉皮笑脸地扶着隐隐作痛的腰去拉温乐沣,“好了,我们走……”
然而温乐沣却忽一闪身,躲开了他,自行往门口走去。
“姨婆,我走了。”他用平板的声音说。
“噢。”阴老太太看一眼僵硬地伸着手还没收回的温乐源,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温乐源僵硬了一会,终于放下了手,苦笑:“……这么长时间没见‘断层’的威力,我都忘了。”
这是阴老太太的特异能力之一——阻隔他人的情感——被温家人称为感情断层的能力。它可以让一个原本热情满满的人变得异常冷漠,是她专为温乐沣这种易受他人情绪感染体质所摸索出来的。
“活该!”阴老太太得意洋洋地说。
温乐源向她瞪眼睛。
阴老太太得意地笑笑,又道:“记住,这回是三天哈,你就受三天冷落吧。”
“干吗要维持这么久?”温乐源挠挠脊背,不爽地道,“一个晚上不就好了?下次再说嘛……”
阴老太太冷哼:“噢,那你们明晚还要来哈?我要不要休息咯?”
温乐源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一惊:“明晚?!你的意思是明晚还有!”
老太太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挥挥手,茶杯茶叶暖壶依次向她手里飞去。
“你们以为你们是救世主哈?一晚上就行了?这么简单要我干啥!告诉你哈,从今晚起,她会每晚重复一次今天的事情,直到真的杀了那小家伙才算完。”
温乐源目瞪口呆。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今晚那么辛苦所做的事情,全都白瞎了!?”
“也不算白瞎。”暖壶的瓶塞砰地跳出,壶身自动倾斜,倒满一杯香气四溢的茶后又飞回原位,“你们让她多尝了几回她想尝的滋味,功德无量!”
温乐源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一时气怒攻心,挽起袖子就向和她理论。
然而习惯性地一抬头想看看温乐沣的反应,才发现温乐沣已经消失很久了,温乐源立时慌了手脚,只甩下一句“姨婆你实在是——”就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傻瓜……”阴老太太冷笑,在茶杯口吹了一口气,让香酽的气息更加弥漫四溢。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
“这孩子,咋又来……”
她手一动,窗户自动打开,露出一张紧贴着纱窗往里看的苍白小脸。
阴老太太看着那张小脸上急切的期待表情,叹了口气:“你莫急,其实我也一样,可是这事急也没用。嗯?快回去,一切交给我办,放心哈。”
小脸上下移动,似乎在点头。之后,一个小小的影子敏捷地消失在窗外的树上。
阴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挥手让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到她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
“一个比一个固执,咋说都不明白……你说这都是干啥……”
公寓胡同口外有某个商店将录音机开了很大的声音,一个女人跟着音乐不急不徐地念:“你讲也讲不听,听又听不懂,懂也不会做,你做又做不好……”
执着没什么错,这世界需要执着。然而执着的路不能出错,否则将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婆婆……我想告诉她真相……”
“你又不是不知道,告诉她也没用哈。”阴老太太橘皮一样的脸展开一个沧桑的苦笑,“你今天告诉她,她明天就会忘掉;你上午告诉她,她下午就会忘掉。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其他的全都记不得,就算是我也没办法……”
“那……”
“莫急,”老太太慈爱地摸着他的小脸道,“现在有希望喽,说不定她会好,很快……”
小男孩疑惑地问:“什么?”
老太太笑而不语,只是用一支干瘪的手指指向温乐源兄弟消失的门口。
“可是您不是告诉他们不让他们管?”
老太太张着没牙的嘴大笑:“那俩!尤其小源,我不让他管他才有兴趣,我让他管他反而才不管哈!”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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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怪公寓 第二部 以爱为名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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