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有一个工人家的十三岁的儿子,独自从意大利的热那亚到南美洲去寻找母亲。
这少年的父母因遭了种种不幸,陷于穷困,负了许多债。母亲想赚些钱,图一家的安乐,两年前到遥远的南美洲的阿根廷共和国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去做女仆。到南美洲去工作的勇敢的意大利妇女不少,那里工资丰厚,去了不用几年,就可积几百元带回来。这位苦母亲和她十八岁与十三岁的两个儿子分别时,悲痛得几乎要流血泪,可是为了一家生计,也就忍心勇敢地去了。
那妇人平安地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她丈夫有一个从兄在那里经商,由他的介绍,到该市某上流人的家庭中为女仆。工资既厚,待遇也很亲切,她安心工作着。初到时,她常有消息寄到家里来。彼此在分别时约定:从意大利去的信,寄交从兄转递,妇人寄到意大利的信,也先交给从兄,从兄再附写几句,转寄到热那亚丈夫那里来。妇人每月工资十五元,她一文不用,隔三月寄钱给故乡一次。丈夫虽是做工的,很爱重名誉,把这钱逐步清偿债款,一边自己奋发劳动,忍耐一切辛苦和困难,等他的妻子回国。自从妻子去国以后,家庭就冷落得像空屋,小儿子尤其恋念着母亲,一刻都忘不掉。
光阴如箭,不觉一年过去了。妇人自从来过了一封说略有不适的短信以后,就没有消息。写信到从兄那里去问了两次,也没回信来。再直接写信到那好人的雇主家里去,仍不得回复。——这是因为地址弄错了,未曾寄到。于是全家更不安心,终于请求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意大利领事代为探访。过了三个月,领事回答说连新闻广告都登过了,没有人来承认。或者那妇人以为做女仆为一家的耻辱,所以把自己主人的本名隐瞒了吧。
又过了几月,仍如石沉海底,没有消息。父子三人没有办法,小儿子尤其恋念,几乎要病了。既无方法可想,又没有人可商量。父亲想亲自到美洲去寻妻,但第一非把职务抛了不可,并且又没有寄托儿女的地方。大儿子似乎是可以派遣的,但他已能赚钱帮助家计,无法叫他离家。每天只是大家面面相对地反复商量着。有一天,小儿子玛尔可的面L现出决心说:“我到美洲寻母亲去!”
父亲不回答什么,只是悲哀地摇着头。在父亲看来,这心虽可嘉,但以十三岁的年龄,登一个月的旅程独自到美洲去,究竟不是可能的事。幼子却坚执着这主张,从这天起,每天谈起这事,总是坚持到底,神情很沉着,述说可去的理由,其懂事的程度正像大人一样。
“别人不是也去的吗?比我再小的人去的也多着哩!只要下了船,就会和大众一同到那里的。一到了那里,就去找寻从伯的住所,意大利人在那里的很多,一问就可以明白。等找到了从伯,不就可寻着母亲了吗?如果再寻不着,可去请求领事,托他代访母亲做工的主人住所。无论中途有怎样的困难,那里有许多工作可做,只要去劳动,回国的路费是用不着担忧的。”
父亲听他这样说,就渐渐赞成他了。父亲原深知这儿子有惊人的思虑和勇气,且习惯了艰苦和贫困。这次会是为寻自己的慈母,必然会比平时发挥出加倍的勇气来。并且凑巧,父亲有一朋友曾为某船船长。父亲把这话和船长商量。船长答应替玛尔可弄到一张去阿根廷的三等船票。
父亲踌躇了一会儿,就答应了玛尔可的要求。到出发日子,父亲替他包好衣服,拿几块钱塞入他的衣袋,又写了从兄的住址交给他。在四月中天气很好的一个傍晚,父兄送玛尔可上了船。
船快开了,父亲在吊梯上和儿子作最后的接吻:
“那么玛尔可去吧!不要害怕!上帝会守护着你的孝心的!”
可怜的玛尔可!他虽已发出勇气,不以任何风波为意,但眼见故乡美丽的山渐消失于水平线上,举目只见汪洋大海,船中又无相识者,只是自身一个人,所带的财物只是行囊一个,一想到此,不觉悲愁起来。最初二日,他什么都不入口,只是蹲在甲板上暗泣,心潮如沸,想起种种事来。其中最可悲可惧的,就是忧虑母亲万一已经死了。这忧念不绝地缠绕着他,有时茫然若梦,眼前现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很怜悯地注视着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母亲已死在那里了!”他惊醒来方知是梦,于是咽住了正要出口的哭声。
船过直布罗陀海峡,一出大西洋,玛尔可才略振勇气和希望。可是这不过是暂时的。茫茫的样面上,除了水天以外什么都不见,天气渐渐加热,周围去国工人们的可怜的光景,和自己孤独的形影,都足使他心中罩上一层暗云。一天一天,总是这样无聊地过去,正如床上的病人忘记时日,自己在海上好像已住了一年了。每天早晨张开眼来,知自己仍在大西洋中,独自在赴美洲的途中,自己也惊讶。甲板上时时落下的美丽的飞鱼,焰血一般的热带地方的日没,以及夜中火山似的漂满海面的粼光,在他都好像在梦境中看见,不觉得这些是实物。天气不好的日子,终日终夜卧在室里,听器物的滚动声,磕碰声,周围人们的哭叫声,呻吟声,觉得似乎末日已到了。当那静寂的海转成黄色,炎热加沸时,觉得倦怠无聊。在这种时候,疲弱极了的乘客都死也似的卧倒在甲板上不动。海不知何日才可行尽。满眼只见水与天,天与水,昨天,今天,明天,都是这样。
玛尔可时时倚了船舷一连几小时茫然地看海,一边想着母亲,往往不知不觉闭眼入梦。梦见那不相识者很怜悯地附耳告诉他:“你母亲已死在那里了!”他一被这话声惊醒过来,仍对着水平线做梦也似的空想。
海程连续了二十七日,最末的一天天气很好,凉风拂拂地吹着。玛尔可在船中熟识了一老人,这老人是隆巴尔地的农夫,说是到美洲去看儿子的。玛尔可和他谈起自己的情形,老人大发同情,常用手拍玛尔可的项部,反复地说:
“不要紧!就可见你母亲平安的面孔了!”
有了这同伴,玛尔可也就增了勇气,觉得前途是有望的。美丽的月夜,在甲板上杂在大批去国的工人中,靠近那吸着烟的老人坐着,就想起已经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情景:自己已在街上行走,忽然找着了从伯的店,扑向前去。“母亲怎样?”“啊!同去吧。”“立刻去吧!”二人急急跨上主人家的阶石,主人就开了门……他每次想像都中断于此,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系念。忽又自己暗暗地把颈上悬着的赏牌拉出来,用嘴去吻了,细语祈祷。
到了第二十七天,轮船在阿根廷共和国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口下锚了。那是五月中阳光很好的一个早晨,到埠碰着这样好天气,前兆不恶。玛尔可高兴得忘了一切,只希望母亲就在距此几英里以内的地方,数小时中便可见面。自己已到了美洲,独自从旧世界到了新世界,长期的航海,从今回顾,竟像只有一礼拜的光阴,觉得恰像在梦中飞到此地,现在才梦醒。乘船时为防失窃,他把所带的钱分作两份藏着,今天探囊,一份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因为心中有所期待,也并不介意。钱大概是在船中被偷走了的,所剩的已无几,但怕什么呢,现在立刻可会见母亲了。玛尔可提了衣包随了大批的意大利人下了轮船,再由舢板船渡至码头上陆,和那亲切的隆巴尔地老人告别了,急忙大步地向街市进行。
到了街市,向行人问亚尔忒斯街所在。那人恰巧是个意大利工人,向玛尔可打量了一会儿,问他能读文字不能。玛尔可答说能的。
那工人指着自己才走来的那条街道说:
“那么,向那条街道一直过去,转弯的地方都标着街名;一一读了过去,就会到你所要去的处所的。”
玛尔可道了谢,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坦直的街道连续不断,两旁都是别墅式的白而低的住屋。街中行人车辆杂沓,喧扰得耳朵要聋。这里那里都飘扬着大旗,旗上用大字写着轮船出口的广告。每走十几丈,必有个十字街口,左右望去都是直而阔的街道,两旁也都是低而白的房屋。路上满是人和车,一直到那面,在地干线上接着海也似的美洲的平原。这都会竟好像没有尽头,一直扩张到全美洲。他注意着读一个个地名,有的很奇异,非常难读。碰见女人都注意了看,或者她就是母亲。有一次,前面走过的女人很有点像母亲,不觉心跳血沸起来,急追上去看,虽有些相像,却是个有黑瘦的。玛尔可急急忙忙走而又走,到了一处的十字街口,他看了地名,就钉住了似的立定不动,原来这就是亚尔忒斯街了。转角的地方,写着一百十七号,从伯的店址是一百七十五号,急忙跑到一百七十五号门口,暂时立了定一定神,独语着说:“啊!母亲,母亲!居然就可见面了!’促近拢去,见是一家小杂货铺。这一定是了!进了店门,里面走出一个戴眼镜的白发老妇人来:
“孩子!你要什么?”她用西班牙语问。
玛尔可几乎说不出话来,勉强地才发声问:“这是匆兰塞斯可·牟里的店吗?”
“勿兰塞斯可·牟里已经死了啊!”妇人改用了意大利语回答。
“几时死的?”
“呢,很长久了。大约在三四个月以前。他因生意不顺手,逃走了,据说到了离这里很远的叫做勃兰卡的地方,不久就死了。这店现在已由我开设了。”
少年的脸色苍白了,急忙说:
“勿兰塞斯可,他是知道我的母亲的。我母亲在名叫美贵耐治的人那里做工,除了如兰塞斯可.没有人知道母亲的所在。我是从意大利来寻母亲的,平常通信,都托勿兰塞斯可转交。我无论如何非寻着我的母亲不可!”
“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姑且问问附近的小儿们吧。哦!他认识勿兰塞斯可的伙计。问他,或者可以知道一些。”
说着到店门口叫了一个孩子进来:
“喂,我问你:还记得在勿兰塞斯可家里的那个青年吗?他不是常送信给在他同国人家里做工的那女人的吗?”
“就是美贵耐治先生家里,是的,师母,是时常去的。就在亚尔忒斯街尽头。”
玛尔可快活地说:
“师母,多谢!请把门牌告诉我,要是不知道,那么请他领我去!——喂,朋友,请你领我去,我身上还有些钱哩。”
玛尔可太热烈了,那孩子不等老妇人回答,就开步先走,说,“去吧。”
两个孩子跑也似的走到街尾,到了一所小小的白屋门口,在那华美的铁门旁停住。从栏杆缝里可望见有许多花木的小庭园。玛尔可按铃,一个青年女人从里面出来。
“美贵耐治先生就在这里吗?’驰很不安地问。
“以前在这里的,现在这属归我们住了。”女人用西班牙语调子的意大利语回答。
“美贵耐治先生到哪里去了?”玛尔可问,他胸中震动了。
“到可特淮去了。”
“可特淮?可持谁在什么地方,还有美贵耐治先生家里做工的也同去了吗?我的母亲——他们的女仆,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被带了去吗?”
女人注视着玛尔可说:
“我不知道,父亲或者知道的。请等一等。”说了进去,叫了一个身长白发的绅士出来。绅士打量了这金发尖鼻的热那亚少年一会儿,用了不纯粹的意大利语问。
“你母亲是热那亚人吗?”
“是的。”玛尔可回答。
“那么,就是那在美贵耐治先生家里做女佣的热那亚女人了。她随主人一家一同去了,我知道的。”
“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特淮市。”
玛尔可叹一口气,既而说:
“那么,我就到可特淮去!”
“哪!可怜的孩子!这里离可特淮有好几百英里路呢、”绅士用西班牙语向自己说着。
玛尔可听了这话,急得几乎死去,一手攀住铁门。
绅士根怜悯他,开了门说:“且请到里面来!让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说着自己坐下,叫玛尔可也坐下,详细问了一切经过,考虑了一会儿说:“没有钱了吧?”
“略微带着一些。”玛尔可回答。
绅士又思索了一会,就在桌上写了封信,封好了交给玛尔可说:
“拿了这信到勃卡去。勃卡是一个小镇,从这里去,两小时可以走到。那里有一半是热那亚人。路上自会有人给你指路的。到了勃卡,就去找这信面上所写的绅士,在那里谁都知道他。把信交给这人,这人明天就会送你到洛赛留去,把你再托给别人,设法使你去到可持谁。只要到了可持准,美贵耐治先生和你的母亲就都可见面了。还有,这也拿了去。”接着把若干钱交给玛尔可手里。又说:
“去吧,大胆些!无论到什么地方,同国的人很多,怕什么!再会。”
玛尔可不知要怎么道谢才好,只说了一句“谢谢”,就提着衣包出来,和领路的孩子告了别,向勃卡进行。他心里充满着悲哀和惊诧,折过那阔大而喧扰的街道走去。
从这时到夜里,一天中的事件都像梦宽一般地在他的记忆中混乱浮动。他已疲劳,烦恼,绝望到了这地步了。那夜就在勃卡的小宿店和土作工人一同住了一夜,次日终日坐在水堆上,梦似的盼望来船。到夜,乘了那满载着果物的大船往洛赛留。这船由三个热那亚水手行驶,脸都晒得铜一样黑。他听了三人的乡音,心中才略得些慰藉。
船程要三日四夜,这在这位小旅客只是惊异罢了。令人见了惊心动魄的巴拉那河,国内所谓大河的消河和这相比,只不过是一小沟。把意大利全国培了四倍还不及这条河长。
船日夜徐徐地逆流而上,有时绕过长长的岛屿。这些岛屿以前曾是蛇和豹的巢穴,现在橘树和杨柳成荫,好像浮在水上的园林。有时船穿过狭窄的运河,那是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走得尽的长运河。又有时行过寂静的汪洋似的大湖,行不多时,忽又屈曲地绕着岛屿,或是穿过壮大繁茂的林丛,转眼寂静又占领周围,几英里之中只有陆地和寂寥的水,竟似未曾知名的新地,这小船好像在探险似的。愈前进,妖魔样的河愈使人绝望!母亲不是在这河的源头吗?这船程不是要连续走好几年吗?他不禁这样痴想着。他和水手一天吃两次小面包和成肉,水手见他有忧色,也不和他谈说什么。夜里睡在甲板上,每次睡醒张开眼来,望着青白的月光,觉得奇怪,汪洋的水和远处的岸都被照成银色,对着这光景,心里沉静下去,时时反复念着可持谁,像是幼时在故事中听见过的魔境的地名。又想:“母亲也曾行过这些地方吧,也曾见过这些岛屿和岸吧。”一想到此,就觉得这一带的景物不似异乡,寂寥也减去了许多。有一夜,一个水手唱起歌来,他因这歌声记起了幼时母亲逗他睡去的儿歌。到了最后一夜,他听了水手的歌哭了。水手伸了唱说:
“当心!当心!怎么了?热那亚的男儿到了外国可以哭吗?热那亚男儿应该环行世界,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充满勇气。”
他听了这话,身子震栗了。他因了这热那亚精神,高高地举起头来,用拳击着舵说:
“好!是的!无论在世界上环行多少次我也不怕!就是徒步行几百英里也不要紧!到寻着母亲为止,只管走去走去,死也不怕,只要倒毙在母亲脚旁就好了!只要能够看见母亲就好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存了这样的决心,于黎明时到了洛赛留市。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东方被旭日烧得血一样红。这市在巴拉那河岸,港口泊着百艘光景的各国的船只,旗影乱落在波中。
他提了衣包一上陆,就去访勃卡绅士所介绍给他的当地某绅士。一入洛赛留的街市,他觉得像是曾经见过的地方,到处都是直而大的街道,两侧接连地排列着低而白色的房屋,屋顶上电线密如蛛网,人马车辆,喧扰得头也要昏。他想想不是又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吗,心里似乎竟要去寻访从伯住址的样子。他乱撞了一点钟光景,无论转几次弯,好像仍旧在原处,问了好几次路,总算找到了绅士的住所。一按门铃,里面来了一个侍者样的肥大的可怕的男子,用外国语调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听到玛尔可说要见主人,就说:
“主人不在家,昨天和家属同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
玛尔可言语不通,强着舌头说:
“但是我,——我这里没有别的相熟的人!我只是一个人!”说着把带来的介绍名片交给他。
侍者接了,生硬地说:
“我不晓得。主人过一个月就回来的,那时替你交给他吧。”
“但是,我只是一个人!怎样好呢!”玛尔可恳求说。
“哦!又来了!你们国里不是有许多人在这洛赛留吗?快走!快走!如果要行乞,到意大利人那里去!”说着把门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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