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新娘 第七章 内藤饭店-2

  在这方面竹子也是个性很强,总改不过来。只要她压低声音,不叫女主人听见,是会蒙混过去的。但她的大嗓门儿却响遍整个大厅。
  “多看看菜单吧!上面没写的就没有。烤肉两盘吗?是!马上端来。”
  她的口音使女主人听了皱着眉头。“竹子小姐,你那大贩口音能不能想办法收敛收敛?”
  “啊?大贩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到了你这里硬叫我变成江户人,这根本行不通!太大!”
  “我倒不是说大贩乡音不好,大阪语言也有更好的用法,你说的大阪话好像们僻村庄的小酒馆女人说的话一样。尽管端送上多么可口的佳肴美味,可你的日本话也会给生意减成色的。”
  竹子在厨房窗口见到我,便走到我身边发起牢骚来。
  “使用了三十年的语言,怎么也改不过来了。我也不是生长在码头和草屋里的,说话怎会听不懂呢?他们是成心和黑人的妻子作对嘛。”
  竹子一向在到处散布自己嫁给了黑人。我近来发现她实际上内心是充满着自卑感的。竹子一再声称,在日本没有很好地生活过。但一遇女主人指教她时,她很长一段时间内总是无精打采。又下会操其它语言,所以只好沉默不语。一个爱说爱笑的人被封住了嘴,还有比这更悲哀的吗?而使她恢复元气的却是在志满子挨骂的那天。
  “哎:再会装腔作势,假面具迟早会被剥下的。居然还说什么出身好呢!真正白人是不会和这种女人到一块儿的,自己还以为比嫁黑人强呢。虽说肤色是白人,可是得从头到脚都是美国血统才算哪。”
  被竹子看作眼中钉的志满子,在休息日和一位男子手拉手地出进在十四段的廉价商店时,被竹子碰上了。竹子像立下大功一般跑来向我报告。事情便发生在那一个月之后。
  “你看,到底还是这么回事。”
  竹子眼睛里闪着光亮继续说道:
  “志满子的男人是个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
  “我认为,弗兰丘里尼,这名字很有文章,结果还是被我猜到了。那男人怎么看也像意大利人。小个子,鼻子形状和爱尔兰人绝对不一样,比志满子低十公分,软弱无力,生得一副穷相。不知看上他的哪一点,两人到一起了。我走了过去,拍了拍她的脊背,使她吃了一大惊。连丈夫都不敢介绍便匆匆溜走了,怕我认出她丈夫是意大利人感到羞耻。她再也不会装腔作势了吧!”
  从日本来时,在船上一直被志满子鄙视,这回竹子可发泄了积愤。她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
  我也逐步看清了纽约的真面目,发现在白人社会中也存在着种族差别。这里居住着众多被称作高利贷之王的犹太人,但他们在背地里却受到歧视和指责。爱尔兰人在白人当中多数属于下等人。意大利血统的白人,不知为什么也在受歧视,驾驶垃圾处理车的多半是意大利人。意大利饭馆除有两三家例外,其他都是卖便宜饭食的。他们的职业代表是鱼店、理发店、洗衣房。这些店房比起白人经营的同行业,收费要低一些。
  有一次志满子的额上长出一个肿瘤。上班来时肿得脸色很不好看,肿瘤尖部充有脓水,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起面疔。在开始工作前,她的肿瘤便成了人家的中心话题。侍者领班告诉她在拉古斯特亚卖有一种药膏能治这种肿瘤。有人说不如下狠心把脓挤了出来,有人说这样会使伤口发炎的。还是不要去理它,任其成熟会自然痊愈的。我想起有一种饮用药可治这种病,但记不得药名了。我在使劲地想着。
  “对了,对了,叫代亚金!不过,代亚金是日本药,不知道美国有没有卖的?”
  我说完后,竹子接着大声调侃他说道:
  “用不着大惊小怪吧,我看准是吃意大利面条大多了。”
  她的话音未落,只见志满子两眼冒人暴跳三尺,我当时判断不出是什么突然惹她生这么大的气,志满子的喉咙里像撕裂布匹一般发出嘶鸣,她发了疯似地向竹子猛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臂。
  竹子也出乎意外,她被惊呆了。但她是勇敢的,她没有躲闪,只见她抡起双臂一面招架,一面喊道:
  “你发什么疯?我说了句意大利面条,怎么会惹着你了?你这个女人真可笑!”
  竹子的话更是火上浇油,志满子气喘吁吁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嫁了个黑人丈夫!”
  “不错,我男人是黑人,又怎么样?”
  “生下个黑孩子,你还有脸说大话?”
  “怎么?于你什么事?”
  大人吵架居然牵扯到凯尼身上,竹子的气色眼看着变了。
  “给意大利人做伴舞女郎,你有什么好说的?”
  “凭什么管我叫伴舞女郎?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和白人正式结婚的!”
  “你说些什么?意大利伴舞女郎!”
  “我从来还没受过黑人老婆的气呢!”
  二人扭在一起,摔倒在地板上,喊叫,翻滚,不绝口地相骂。正闹得天翻地覆之际,止好老板娘走了进来。侍者们也都因为事出突然,各自存忙于工作,无暇过来劝解。
  “住手!太不像话了。”
  女主人一声令下,侍者领班分开众人,这二人各被两个男人架开。竹子的脸气得通红,志满子额头上的疱被碰破,脓水流淌满面,形状狼狈不堪。我认为她俩的争吵决不是由于刚才这点小事而闹得不可开交的。刚才一人充其量也不过说了句黑孩子和意大利面条,便引起一场撕打。虽被劝解开了。但二人的愤怒仍在沸腾不已,看来冰冻三尺已非一日之寒了。这种阴郁景象对于在场的我来说,也不是一件等闲小事。如果当时的我一旦被触发,也一定会参加到他们其中一方的。我想起在日本的时候,和母亲生气、咒骂妹妹。所以对竹子的愤怒原出,我是最为理解的了。同时对志满子通过这件事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只为了一句有代表性的意大利面条,便失去了理智的志满子,恼火原因可能是正赶上肿瘤发烧精神不快的缘故吧?竹子的言语间也许有我意识不到的不良含义,但志满子的激动也决不会由于这单纯的理由。意大利人,不!意大利血统的美国人。这在日本是很难区别出来的。那时就连黑人也被称作美国人的嘛,何况白皮肤的意大利血统男子,谁能想到他在美国会是遭歧视的种族呢?一向好胜并羡慕虚荣的志满子,这次到日本饭店来工作,就已经感到无比屈辱:偏又当着满屋子人,被竹子嘲笑他那意大利血统的丈夫。所以她已忍无可忍了。
  意大利血统白人的妻子和黑人妻子,展开了命运的角逐。女主人对这一点并未深究。
  “不管是什么人的妻子,在我店中就是日本同事。如果不能友灯相处,那就请你辞去工作。到这里来的多半是美国人。如果这个场面被他们看见,岂不成为日本的国耻?”
  虎视眈眈的二位,被吓得浑身发抖。她们害怕的倒不是国耻这个字眼儿.而是怕女主人因这事开除了自己。她俩立刻软了下来,缩双肩流着眼泪一劲儿地向女主人赔不是,请求千成别开除她们。经理和我们大家也在一旁央求。这时客人在陆续上座,女主人的注意力被顾客吸引过去了。
  “那么,竹子暂时去厨房洗盘子。志满子的脸弄成这个样,什么也干不成了。今天先回去,从明天起给我打扫房间。”
  女主人三言五语处理完毕。
  反正没被辞退,所以竹子也用不着向大家道谢,就进了厨房。虽然被降低工作去洗盘子,总比失去这里的工作要强得多了。
  确实如此,比起别处来,再没有较这里条件更好的工作单位了。固定工资相当“弥生”三倍以上,何况这里的顾客每人结账都在十美元至二十美元左右,小费相当总数的一成至一成半,从每张饭桌上收取五美元小费并不足为奇。更为突出的是,这个店在经营方面,照例不采用美国方法。小费收人全部投入账房台旁的木箱内。每周开封一次,钱数按人数均分。这样做可以杜绝争夺肯多给小费的顾客、嫌弃给小费少的顾客这样的现象发生,免得为了争客而丑态百出。另外,不由个人收受,分配时包括账房、经理、厨师人人有份,因此大家齐心协力对工作也有益。即使按人均分,每月最多可得二百美元小费。我的收入增加几乎令人不敢相信呢,工资加上小费合起来竟这四百来美元,我能挣到汤姆工资的三倍以上!我买了新布袜、鞋子,衣服也换上花纹漂亮的化纤料子,每天高高兴兴地工作着。能挣大钱人的心中就会充满幸福感吧?我有时感觉自己也在向上等人发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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