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我必须回去;片刻之后,将有第一批汽车、最早听见的说话声,以及第一批客人。聚会将要开始。然而,现时现刻,我等待着,在榛树下,在宁静中等待着,没有人来找我,没有人关心我在哪里。我忽然想到,假如我现在离开这儿的话,不会有人注意,没有了我,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但是,这次聚会便不真实,一如曼陀丽的那次舞会却是那么真实。在那儿,我这个人对于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次要的,在那儿,我没有地位,我无足轻重。在这儿,我是中心。
这个聚会是我的。
我听见远处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听见杯盘的丁当声,但即使在这时候我仍然等待着,我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站着,把这一静止的时刻紧紧抓住,希望整个世界就在这儿停止运转,就在此时此刻完全停顿。然而,这时候我向四周瞥了一眼,看见孩子们在榛树下静静地朝我走来;他们的脸上容光焕发,他们满怀期望地伸出手来招呼我。“跟我们来,”他们说。“现在来吧。”
于是我转过身子,背对着远方的乡村和银色的教堂尖顶,在榛树下朝前走,穿过那道门进入花园;花园里,客人们已经开始陆续到达。
自从那次聚会以来的这许多年,每当我回想起来,我的眼前便出现充满欢乐的一天;它在每一个方面都是完美的,从开始到结束。那么许多人,阳光下那么许多欢声笑语,那么许多面孔相对而笑,也愉快地对着我们笑。跟巴特莱夫妇一起来的年轻人打得网球到处乱滚,当那些球穿过那张旧网上的豁口滚向远处时他们便赶紧追上前去。我记得,网球在球拍上发出“托——托”的响声,相球被击时那“噔——噔”的声音更响,喝彩声在观众中荡漾。太阳照耀着,移动着,一道紫色的影子爬过山坡,不过我们都在阳光下,并且要继续在阳光下待好几个钟头呢。
十分突然地,轻松自在地,迈克西姆和我走到了一起,这时候我心里说,没有任何问题,一切正常,所有的担忧都是我自己想象的产物。我们分别地在客人中间走动,对他们表示欢迎,与他们交谈、一齐欢笑,被介绍给陌生的朋友,但是也时不时地走到一起,还手拉手或手挽着手一道穿过草地;在那短暂的一刻,我们之间没有阴影,役有任何别的,只有爱情,只有轻松自在。
时至今日,只要我想看,我依然能看见那么一个时刻——清晰得如同我面前一个画框里的画——迈克西姆和我站在一起的那么一个时刻,我还看见人们都在我俩周围,适时地摆出各种姿势被定格在那儿。多拉手里拿着一个放着许多白瓷茶杯的盘子正从厨房出来;内德跟在她后面,拿着很沉的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一个女人放下一只茶杯;一个男子抬起一只手去摘除攀缘向上的玫瑰那死亡了的叶球;邦蒂·巴特莱站在网球场的后部,手里握着一个球拍,做出要击球的样子,她正笑得脑袋后仰;迈克西姆面露微笑地手持打火机给某个客人点烟,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颈部的曲线。
草地的表面呈灰白色,在很干的地方则跟干草颜色相同。在我们全体的后面,这座房于矗立着,烟囱、远处那一边的扶壁、桌子、窗户和玫瑰红的墙,统统连成一片,衬托出花园里正在演出的这一场戏。
孩子们也在某个地方,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在拍球;最小的那个在一张桌子底下,距我不远。只是画面上看不见他们。此刻,当我心灵的眼睛看着这幅画的时候,我看得最清楚的是我自己——穿着我那件米色的布连衣裙,处于中心位置;我最生动地记得的,是我当时的感觉——快乐、挚爱、自豪和极大的满足。身处遥远的地方,我再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好似打开了一只内装陈年香味的瓶子。当我隐约抓住这样的感觉时,我便回到了那个地方,回到了那个最后的、完美的日子里——这感觉紧接着便如此迅速地、完完全全地消逝了。
有人动了一下,万花筒被摇了一摇,那一块块明亮的色彩重新组合,拼成另一个图案。太阳照在一扇窗子上,玻璃闪耀出紫铜色偏红的强烈的光。
邦蒂距我仅数步,所以她的话我听得很清楚。“天哪!贝托老太太到了!看来这一回我真是得了意外收获。如今她几乎什么地方都不去,可是她喜欢跟大伙儿保持联系。你这次聚会真是非常成功!”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一眨眼工夫就知道了——我甚至没有抬起头来望着她们缓慢地从那边沿着小道在臻树梢形成的拱顶下向前走来,进入花园——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她的地址呢,当我从邦蒂的名单上抄下那地址的时候,我觉得很陌生;然而,不是大多数客人对于我都是如此吗?
我知道了,然而,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使我大吃一惊。我的胆量已经大了,但是,看着那高高的黑色身影缓缓移动,离我越来越近,我却跟以前一样打起寒战来,又产生了以前那种空虚、无助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决不会最终离我而去的。不过,我也相当肯定地知道,那天下午在她的会客室里我对她说的话一点不假。我已经看透了她:一个古怪的、可悲的、上了年纪的疯狂的女人,脱离了现实,已经没有最后的力量来控制我了,不管使用什么方法。
但是迈克西姆并不知道这一情况。迈克西姆不知道我已经看见她了。此刻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她在这儿出现会使迈克西姆受到怎样的影响,他会怎么想,会有什么感觉。我的脑子整个儿被这个问题所占据。
我看见她的黑影投在阳光照耀着的草地上,从她那一边到我这一边。
迈克西姆正从对面走来。我不敢看他的脸,我知道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一个绷得紧紧的、嘴唇煞白的面具,彬彬有礼、自我克制、毫无表情。有一两个人在环顾四周;在她站立的地方周围——她站立着,那垂暮之年的老太婆靠在她手臂上——好像有那么一块面积,或者说那么一个圈子,里面寂静而寒冷。
我赶紧走上前去拉出一把椅子,把桌子上的东西清理干净。“下午好,德温待先生。我是和贝托太太一起来的——她非常想见见你。她很久以前就知道这座房子。也许你能大声些说话吧,她听不很清楚。”她很快地对四下里扫了一眼;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那双闪亮的眼睛从她脑袋上那两只深陷的眼窝里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看见那以眼睛带着嘲笑。
“下午好,夫人。这个花园看上去多美,多么令人愉快,不过,当然呼,自从我上次来过这里到现在,许多花儿开过之后已经谢了。”
我感觉到了迈克西姆僵硬的态度,但他并不对我看。他已经搀着那老太婆的一只手臂帮助她在一张椅子里坐下,一边说着什么客气话。丹弗斯太太依然站在那儿摆着一副架子,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子前面,浑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像一只乌鸦。我匆忙进厨房去拿开水、沏茶。胡乱地往一只餐盘里扔进一些食物,可是我的手抖得厉害,盘子掉到地上,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再做。我这会儿别的什么都不怕,只担心迈克西姆会有什么反应。
“你没事吧,德温特夫人?你的脸色这么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得了,让我来吧,你不必担心。”多拉弯下身子,乐呵呵地清扫打翻在地上的食物。
“谢谢你——我很抱歉,多拉——对不起——我是——没什么——”
“那位贝托太太也来参加聚会,那是你的光荣。”
“是啊——是啊,已经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她很少出门,已经有许多年不出门了。好了,全弄干净了。让我来吧,你会被开水烫伤的。现在坐一会儿吧,你把自己搞得太累了,所以才会这样,那么许多活儿,许多准备工作,随后又那么兴奋,再加上阳光很强。让我给你倒一杯热茶,你就在这儿待一会儿。他们正闹得欢呢,不会有事找你。”
我听从她的劝告坐了下来,心里很感激她那朴素自然的友爱和关心。她一边倒茶、在盘子里重新放上新鲜食物,一边继续唠唠叨叨,我听了一会儿,然后让脑袋搁在手臂上休息。她说得不错,我是累了,但是,那种四肢疲软乏力、那种奇怪的眩晕却是跟劳累毫不相干,它们是震惊、恐惧和对不祥之事的预感所造成的。模模糊糊地,我惦念着迈克西姆,想知道这会儿他在做什么、说什么,尤其重要的是,他在想些什么。任何别的事情我都不在乎。
“你趁热把这个喝了吧——我想你自己大概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吃,对不对?照顾别人、照顾所有那些客人把你弄得太忙了。哎,举行聚会总是这样。把这些鸡蛋三明治吃了吧,是我刚刚做起来的。”
“谢谢你,多拉。我很好。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儿累,就像你说的。”我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白面包——少许油润的鸡蛋从面包两边被挤出来——这时突然感到身体很不舒服,要不是听见迈克西姆在门口对我说话,我本来会站起身走上楼去。
“你最好还是出来,行不行?”他冷冷地说。
我不敢看他。我能想象此刻他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那是我从前看见过的——在上次我们举行聚会的时候;那一次也是被她所破坏,虽然使用的方法不同,但一样的是处心积虑地破坏,一样的是破坏得完全彻底。今天不再有欢乐,这快活的一天被粉碎了,碎片被扔得到处都是。我们得熬过这一天,就这样,没别的。时间不会太久。他们会离去,她会离去。然后我就可以和他单独在一起,然后我得向他解释。我该说些什么?我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呢?
多拉正注视着我,我看见她脸上那惊讶和关心的表情。她从来没有听见过迈克西姆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她只看见我和迈克西姆两人之间的相亲相爱和轻松自在,别的什么都没看见过。我努力现出笑容使她宽心。我说,“我来问一问迈克西姆什么时候上饮料——我敢肯定许多人会继续待下去,他们看上去个个都很快活。”
他们确实打算继续待下去,当我重又走出来时我看出了这一点。太阳落得更低了,时光正从下午进入傍晚,空气中已经有傍晚的气味。网球活动看来已经结束了,只有一两个人还在打相球。其余的客人此刻有的坐在桌子旁边,或者坐在折叠帆布椅上,在轻声交谈,有的沿着小径散步,有的正向菜园和榛树小道走去。他们是那么舒适自在,我心里说,仿佛这是一个旅馆,他们付了钱在这儿住宿,这个地方暂时归他们所有。对此我心中不悦,我非常怨恨,然而我束手无策。
我走向迈克西姆站立的地方,走到一群人的旁边去。他正在彬彬有礼地说话,谈论有关农场的一些事情,关于如何把一些地重新整好。他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不会使人看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一切都那么令人愉快,一切都那么正常。我认得出一些人的面孔,但是叫不出名字,便微微带笑地向每一位客人致意。我是女主人,我受到众人注意,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表现是有若干规矩的,我从中得到一点帮助。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拿饮料上来给大家喝了。多拉和格温正在把茶点的残余收拾干净。”
“这事交给我吧。你们当然都要喝点什么喽?”他脸上露出微笑,因为我在微笑,人们也对我们报以微笑,我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听见他们小声地表示感谢。我想叫他们离开。我却没有这么做。我想触摸迈克西姆,使自己心里踏实些,想对他说些什么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想单独和他一起在花园里。我却没有这么做。我真希望所有这些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过。
“你一定对所有这一切感到很自豪吧,”我听见她以最甜蜜、柔和的声音说。她已经悄没声此地穿过草地,这会儿正紧挨着我们站着;我闻到她的衣眼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始终不离开我们的脸,两只手在黑衣裙衬托下显得惨白。为什么老是黑颜色的,我想对她尖声叫喊,为什么?“到时候这儿将成为你们多么可爱的家。”
她把身子稍微转过去一点儿。在我们周围的五六个人仿佛被她施了催眠术,被她弄糊涂了。似乎没有一个人找得出一句话来说,他们只是等待着,默不作声、彬彬有礼、侧耳倾听。“当然喽,什么都替代不了曼陀丽。德温特先生和夫人来自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已经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我有幸正待在那儿。我敢肯定后来你们一定听说那幢房子了。”
“丹弗斯太太——”
“还有发生在那儿的悲剧。大家都听说了,不是吗?”
“我说,现在你提到那个名字——曼陀丽——曼陀丽——我觉得似乎想起了什么——”这是一个胖男人那火鸡嗓子在说话;这家伙长着一双眼白泛黄的蓝眼睛。我真想亲手把他掐死。
“是的,那宅子很出名——在那一带,我想,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它都是最出名的地方——我肯定德温特先生和夫人同意我的说法。”
她微微转过头去注视着迈克西姆。我看见他们两张脸的侧面,皮肤绷得紧紧的,四只眼睛都充满厌恶。我觉得浑身软弱无力,犹如某个没有固定形状的东西被夹在两块岩石之间,孤独无助。我仿佛不在场,他们没有看见我,要么就是根本不当我一回事;现在我这个人是无关紧要的。
“在那种情况下,我觉得你们在这儿找到了幸福真是太幸运了。我但愿这幸福能持续下去。”
一阵短暂的奇怪的沉默。没有人动弹。我注视着某个穿红色连衣裙女人的脸,看见她的眼睛眨了一眨,视线从丹弗斯太太身上移开,我看得出她心里不自在,但是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迈克西姆简直就要僵成一块石头了。我站在他们两人中间,这时候心里十分肯定地知道,她最终一定会以某种方式获得成功,达到她所追求的目标,而且她相信那也是吕蓓卡所追求的目标。她会把我们毁掉的。
现在我明白了,那天傍晚时分,在花园里,那个时刻——我应该鼓足勇气,集中全部力量,以大无畏精神去迎接她的挑战的那样一个时刻,曾最后一次地来到。但是我没有抓住时机,我没有与她正面对抗,没有公然藐视她,没有当众告诉她说,她没有力量控制我们,她的任何伎俩对我们都不起作用,我们是不可伤害的,她是一个一心想着报仇的绝望的疯狂的老太婆。我让那个时刻从身边溜了过去,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它不会再回来了。
十分奇怪的是,聚会的结束并没有遭到破坏,在我的记忆中,这次聚会的结束并非那么不愉快。一部分人早早地离去了;贝托太太和丹弗斯太太没有留下来喝饮料。我望着那辆黑色汽车沿着车道慢慢驶去,穿过了那几道门,这时候,仿佛一场令人压抑的风暴过后天空明亮起来。我转身走进花园,真想放声大笑,想在草地上跳舞,想伸出双臂拥抱每一位留下的客人。我对人们微笑,他们就像是善良的亲爱的老朋友。我没有寻找迈克西姆。
年轻人又打起网球来;他们老是交换球拍、场地和同伴,球滚得到处都是——真是一种傻乎乎的游戏。兴奋的尖叫、高声的呼喊和逗乐的笑话不绝于耳。我站在一边看了他们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同好心的。和蔼可亲的比尔·巴特莱一起绕槌球场走一圈,他与我轻松地交谈,说一些夸我的话引我发笑。饮料端出来了,盘子里的玻璃杯轻轻碰撞,人们欢呼、举杯、畅饮,好不快活!花园里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气氛,他们开始重新组合,老朋友们聚在一起;我看见他们有的在玫瑰的拱顶下散步,踱向榛树小道,有的把小桌子拉上前来,置于最后那一块阳光里。不过这会儿天气比较凉了,草地上方已有紫色的阴影。我进了屋,打开电灯,于是整座房子都亮闪闪的,好似渐浓的暮色中一艘出航的轮船。
我没有寻找迈克西姆。
一些年轻人离开球场,到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往高处爬;他们相互拉扯,大声地笑啊、叫啊,但是到了上面便渐渐安静下来,三三两两席地而坐,个个都一动不动,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这场聚会缓缓结束时的乐趣。我自己也很奇怪地感到心满意足、心境宁静,仿佛被悬挂在一种透明圆罩里,不受任何感情的影响,不焦急,不为未来操心,倒是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认为眼前的场景既是一次花园聚会的结束,也是别的什么东西的结束,我觉得我必须记住它,此时此刻必须紧紧地抓住它,此时此刻,在它尚未悄然逝去的时候。
先前我从屋里出来时身上已经加了一件短上衣,这会儿便也爬上山坡去,不过我不加入到那些年轻人中间,而是独自远远地走到那一边,靠在一棵树上俯视着下面的整个景色;看着那些年轻人,想到他们在回家去的路上会谈论从这次聚会所得到的乐趣,想到他们以后一直会记得这美好的一天,我心里十分高兴。
我穿过那道门,走出越来越暗的菜园,走上榛树小道。现在这儿没有别人。我伸出手去触摸两旁那些小树细长的树身,还伸向上面触及头顶上方软而冷的树叶。我无法通过小道尽头树梢形成的拱顶望到远方,因为光线太暗了;投有月亮,没有星星,云朵开始飘过来,可是我知道它在那儿;我把视线射向前方开阔的田野和远处银色的教堂尖顶,在想象中我看见它们。就像现在我不管什么时候想看就能看见它们一样。
但是,最后我不得不回去,因为我听见人们道晚安和汽车门关上的声音;我不得不回去说再见,以及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来参加,是啊,天气真好,天气真是好极了,不是吗,我们真走运,是啊,他们说天气要变了,我们选择今天真是太好了。
那是在最后几位客人离去的时候,我看见那辆车飞快地、发疯似地沿着车道开过来,车头灯对着我们射出刺眼的强光,弄得别的车不得不避向一边或者刹车以免与之相撞。迈克西姆冲上前去,但就在那时候他们的车掉头逃跑了。
甚至在我还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在他还没有走出那辆看上去是外国造的令人厌恶的破烂车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那是谁了。如此看来,事情注定要变成这个样子;我还没有十分明白怎么会是这样的,我只是看出,这是她,或者是他们两人一起策划的。
“真该死,车子在路上抛锚了,”杰克·费弗尔说;他站在我们面前,身子微微摇晃。“没赶上你们的聚会,见你的鬼,迈克斯,我就是想在聚会上出你的丑,这里有许多人,你瞧,许多证人。该死的抛锚。没关系,我抓到了你们两个,你们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迈克西姆距我一英尺。我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胳膊,但是我看不见他的脸;他没有把脸转向我这一边。
我听见多拉说话的声音从屋子那边传来,接着是杯子被放进盘子的声音。
“从这儿滚出去,”迈克西姆说。他已经走上前去。
借助于屋子里的灯光,我能看见费弗尔穿得很臃肿,也很肮脏。他把目光从迈克西姆身上移到我身上,然后又移回去,但是他并不后退,却把手伸进衣袋里去摸香烟。
“这里没你的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不受欢迎。滚出去。”
“哦,不。不,我要进屋去,迈克斯,进入你们的可爱的家,除非你要我在车道上跟你大吵一场惹得所有的仆人都出来看热闹。你们有仆人吗?雇仆人没有?我想你一定雇了。你这安乐窝搞得挺不错的,我们一向知道你会这么做。我需要喝一杯。”
我听见有人沿墙前这儿走来的脚步声。回头望去,我看见多拉正犹豫不决,拿不准是否该对我说话。“没事儿,”我对迈克西姆说。“我去看看他们弄得怎样了。你最好还是进屋去。”
不知怎的,在厨房里我指挥自如,对他们说话时声音听上去完全正常,简直令人吃惊。他们正在做最后的清理工作;在花园里,内德在把桌子一张张叠起;多拉和格温在洗杯子。多拉瞥了我一两次。他们情绪不高,没有像往常我看见他们那样唱歌或者相互开玩笑。当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让他们觉得发生了事情。
“别再干了,多拉——余下的事明天早上再做吧。”
“我想把它都干完,要是对你没有妨碍的话,德温特夫人。我喜欢屋子里干干净净的。”
“好吧。”
“我留了一些汤、一盘冷餐肉和一些土豆在炉子里,还有水果。内德想把椅子搬进来,我知道,他们说今天晚上天气要变。”
“是的。有人告诉我了。”
“你走吧,去坐下——这聚会把你累坏了,我看得出来。”
不,我心里说。哦,不。不是那个原因。这次聚会是一件快乐的事,这次聚会没有使我很累。我喜爱这次聚会。“谢谢你多拉。你是个好帮手——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好帮手。”我发觉自己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眼泪只差一点儿就要夺眶而出。
接着,我听见提得很高的嗓门。迈克西姆的。费弗尔的。多拉对我投来一瞥。
“谢谢你多拉,”我说。“我最好去看看迈克西姆那儿是不是需要我。”
“那么,晚安,德温特夫人,我们干完了就会离去,明天一早我就来这儿。”
我关上厨房的门,以及从门厅去过道的门。我不要他们听见。
他们正站在客厅里。对着花园的窗敞开着,我过去把它们关上。外面有微风,在我关窗时吹得窗帘往屋里飘动。
迈克西姆给了费弗尔一林威士忌,但是他自己什么也没喝。
“迈克西姆——”
“她会告诉你。你问她吧,她不会对你说谎。你不是骗子吧,是不是?”费弗尔斜眼看着我。他那副模样比我在那家旅馆看见他的时候更糟糕;他的衣领很脏,领口也磨破了,油污的头发紧贴在头上。拿着威士忌的手微微颤抖。“我正在跟迈克斯说我们在伦敦喝的茶味道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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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温特夫人 第二十一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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