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笃悠悠地穿过大厅,寻找着出售香烟的地方。他把手提箱留在了椅子的边上。那只箱子也许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下面的被转已经生锈、松动了;四只角都有了裂缝。我想箱子里面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顶多是一些旧的报纸和衣服,也许还有一些小零小碎的物品,他像个疯子,一贫如洗,他会想着法子来威胁我的。
我决定给他钱,我随身带了支票和少许的现金。这并不难,我可以问他要多少钱才肯离开。他不知道我住在哪儿,我可以设法不让他盯我的梢。他又在提事实、真相什么的,但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吕蓓卡的死因调查和自杀结论作出之后是怎么表现的;他那时候要的就是钱。
侍者端来了茶盘。他铺好两张小桌子,小心地把茶盘放在上面,我入神地想起了在曼陀丽的时候,弗里思和罗伯特每天下午替我们送茶水的情景,它几乎成了一种十分考究、一本正经的仪式:银制的茶壶,盘子里放着三角形的三明治,还有刚出炉的司康,涂了厚厚一层黄油的烤面包,烤饼,小松饼以及各种各样的蛋糕。现在我面前的盘子没那么考究,但从壶口飘出的清香,还有热气腾腾的烤面包,又使往日的情景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侍者的神态有些傲慢,与弗里思的不无相似。我猛地朝我对面的空座位和那只手提箱看了一眼,嘴角上浮起了鄙夷的表情。我尽力想把他的目光引过来,使他看到我也很厌恶,只是出于无奈,费弗尔并不是我的朋友。我实在不想和他一起来这种地方。可他没有看我。
“谢谢,”我说。他欠了欠身,转身走开了。
我不会告诉迈克西姆的,我一边倒茶一边想。茶很诱人,浓浓的,烫烫的。我太需要了,便顾不得烫嘴一下子把它喝了。我只想摆脱费弗尔,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迈克西姆永远不会知道的。费弗尔完了,成了一个可怜、呆滞、半疯的废物,我有点为他感到难过。
他穿过长长的大厅走了回来,嘴里叼着一支烟,手插在口袋里,又露出了几分当年盛气凌人的神态。他的脸很气味,很虚弱,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他,他无法再伤害我们。
他又懒散地往椅子里一坐,抽着烟,让我替他倒了茶。他有好一会没开口,只顾狼吞虎咽、涕里遢拉地吃着,喝着。有一两次,他的眼睛从茶杯口上面朝我瞄来,布满血丝的蓝眼睛仍是呆滞的,失常的。我喝着茶在等他,什么也没有吃,也不去看他。我暗自在想,他开口会要多少呢?我在银行的存款够吗?要不要想些应急的办法?我希望别这样,我只想了结此事,不想和杰克·费弗尔纠缠不清。
终于,他笨拙地放下了杯子,杯子没有在茶盘里搁端正,我只好俯身过去把它摆摆正。我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尽量不去看他。他又点了一支烟,懒散地仰靠在椅子上。
“茶点不错,”他厚着脸皮说,“当然喽,老迈克斯欠我的还多着呢。不光是这点东西。”
他就要说到点子上了,我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在等他。
他说,“我想你一定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
“就是那天晚上——哦,别对我说这些年来你们什么也没去想,没去猜测。我可以告诉你,这事没人知道。那个叫弗兰克·克劳利的老家伙常来打听,想套我的话;后来还有朱利安——都叫我给打发了……丹尼也一样。”
“丹弗斯太太?”我感到胸口深处一阵刺痛。这痛楚我并没有忘记,它从那个时候起就频频地袭扰着我。
“她在哪儿?我以为——”
“什么?你以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不能。费弗尔翘起了二郎腿。“噢,丹尼还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不清楚——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他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曼陀丽,”他说,“多么令人难忘的一幅景象啊。恐怖极了。我想你也看见了?”
我咽了咽口水,感到口干舌燥。
“当然我是没看见。我那时正在伦敦。对,你也知道的,正在那个该死的大夫那里。”
这时,我领悟到我一直在怀疑的事情竟然都是真的,那是一个既复杂又简单的事实。那天晚上我听见费弗尔皮笑肉不笑地对迈克西姆说,“你以为你赢了,是吗?法律还会惩罚你的,我也会,只是方式不同……”
他的方式很简单,而且立刻实施了。他给曼陀丽和丹弗斯太太挂了电话。弗里思记得她接到过一个长途电话的。费弗尔简略地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丹弗斯太太,然后两人一起策划了那场阴谋。我不知道那是谁的主意。但动手干的是她。她悄悄地在宅邸的深处堆放了干柴并浇上了煤油,然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划着了火柴。我能看见她那张幸灾乐涡、得意洋洋的脸,在黑乎乎的过道里显得白森森的。然后她离开了庄园,一辆出租车已经在外面等她了,她的东西都已装上了车子,她走了。她在某个地方给费弗尔打了电话——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也会,只是方式不同。”
我望着他,望着他那张傻笑、肮脏、令人憎恶的脸。至少他当时不在曼陀丽,他永远也不能望着燃烧的曼陀丽获得最后一份快感,他对迈克西姆的复仇并没有彻底满足他的心愿。我喝着杯子里剩下的一点温热的茶,脑子又想到了别的。我一直不相信在比阿特丽斯的墓地上费弗尔能策划那场白色花圈的阴谋。但此刻我望着他却无法肯定了。他脸上新添了几分奸诈和狡黠。我在想象他狂笑时的模样。现在只剩下了钱的问题。他身无分文,赤贫如洗,这是明摆着的。而那只花圈需要花很多钱。
“我得走了,”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听。”
“太遗憾了。我真想咱们能好好聊聊——有整整十年的话题呢。不光是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我开过一家加油站,后来就倒闭了。战争爆发后一切都糟透了。但只要有机会我还是在做一些小生意什么的。真不容易啊。你当然不会有体验,是吗?你从来不会为生计而犯愁,他妈的真是福气。”他突然凑过身来。“他应该被绞死,”他恶狠狠地低声说,嘴唇上泊着唾沫。“你和我一样清楚。”
我心里一阵颤栗,但外表仍很平静,装得若无其出。我说,“我想你要的是钱,这是你真正要说的。你以前不也讹诈过吗?好吧,我给你钱,因为我不想有人去打扰迈克西姆。他很幸福,非常幸福,我俩都很幸福。不允许有人去扰乱我们的生活。”
“哦,当然不允许啦——没错。”他挤眉弄眼地在嘲笑我。
“说吧,你想要多少?我要回家了,这个该了结了。”
“十英镑怎么样?”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傻乎乎地重复着他的话。“十英镑?就这些?”
“对我来说可是一大笔钱呐,亲爱的。好吧,为了让你更快活些,五十镑怎么样?”
我无法理解。我原以为他会开口要好几百,甚至好几千,使他可以买下一爿铺子重新经营。我的手伸进包里数了几张钞票。“我没有那么多的现钞,不够的我给你支票。”
“那就把支票兑现吧。”
我照办了。我的手抖得厉害,勉强开好了支票。他拿过支票和钞票,小心翼翼地折叠在一起。叼在嘴角上的那支烟已经烧剩了一个烟屁股。
“茶钱最好你也付了,”他说。
我觉得我恨他,恨他的言行举止,恨他使我感到窘迫,羞耻,甚至有罪。我站了起来,没有理他。
“那些日子多好啊,”他说,“在曼陀丽的时候。事情没有弄糟之前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们俩在一起多带劲啊,吕蓓卡和我,整天嬉戏作乐,美不滋儿的。可怜的老姐姐。”
“再见。”
他站了起来,突然伸手拽住了我的臂膀。一想到他肮脏的指甲正在抠进我的衣服就令我不寒而栗。“你以为这事完了,嗯?”他说。他说得很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津津乐道,好像他觉得非常有趣。”
“你说什么?”
“没错。五十英镑!我的天!”
“请让我走,说话声小点。”
“告诉迈克西姆。”
“不。”
“告诉他——钱是最起码的。”
“我不懂你说什么。”
“我不说没钱我活不了因为没钱我也能活;我不说不再要钱了因为我还会开口的。不过这不着急,这不是至关重要的。”他猛地甩开我的臂膀。“我要他付出的不光是钱。”
“你在胡言乱语,”我说,“你疯了。”
“哦不。”他又是一阵大笑,眼睛可怖极了,我真希望当初没有看见它,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
“我没疯。你该去赶火车了。”
可不知怎么的,我一时竟呆住了,连走出这间屋子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怎么去做。我感到困惑、麻木,好像身体不能动了,大脑也停止了思维。
“谢谢这顿不错的午茶。”我担心他会跟着我,然而他却重重地倒在椅子上。“我就在这儿等他们赏给我一杯威士忌。你不想把酒钱也一起付了?”
我愤然离去,心里乱糟糟地又痛苦又委屈。我逃出了大厅,找到了收钱的小姐。她在收钱的时候显得那么不慌不忙,彬彬有礼,我想我快要尖叫起来了。我迫不及待地冲出旅馆来到了大街上,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在等空车的时候唯一做的就是不让自己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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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温特夫人 第十五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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