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温特夫人 第九章 - 2

  可现在,我对此是不遗憾,毫不在意,就在那个下午,曼陀丽消失了,它就像一支蜡烛燃尽熄灭了。
  这就是我脑中所想到的,我凝视着这幢美丽的房子,随着下午的时光悄然逝去,我看到光线越来越柔和、黯淡,使得墙上的色彩变幻不定。这儿会成为我的——我知道,我们会到这儿安家。
  这是一种疯狂,一种幻想,它比现实更强烈地攫住了我的心,可它却出现得这么平静,这么真实,完全把我给俘虏了,我毫不怀疑,我有充分的自信,我已经找到了这幢房子,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各得其所井然有序,对此我看得一清二楚,坚信不疑。
  我说,“我要进去。”
  “我们当然不能进去。门上有一把挂锁。”
  “那道篱笆破了——瞧,就是那儿——还有那儿。”
  “不行。
  不过他也并没有阻止。他站在我身后,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我知道了,他心中的感觉跟我的一样。我对此毫不怀疑。
  “来吧,”我说,我开始小心地爬上那道土坡,这是同篱笆并行的,我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幢房子上。过了一会儿迈克西姆跟了上来,我扭回头,看见他也抑制不住老是望着它。噢,那天的梦境啊,我进入的那个天地,那是我的希望所在。至今我还是那么清晰地记得那一切。
  我们贴房子东面走去,那儿的花园更显得久已无人管理。一座老藤架横跨两边,上面还留着一些残枝,玫瑰和忍冬一缕缕从藤架上垂挂下来,没人修剪的紫藤互相交错,缠绕在一起,底下是两排石柱,中间有一条小道,直达一扇紧闭着的园门。花圃和狭长花坛都任其生长无人修剪,然而我却觉得这座花园役人照管的时间并不长,将它修葺一新并不要费太多劲。我看见自己已在盘算开了,剪掉这些,修整那些,在这儿再种上些,我努力干活,或许再加上一个了解这地方的本地汉子和一个孩子,要不了两个夏天,我们就会让它重又变得百花争艳欣欣向荣的。
  房子背后有几个马厩,石块铺就的场院中央有一座跪着的孩子的雕像,一辆旧车和一辆坏了的独轮车撂在一边,还有一个暖棚,窗户却破了,树枝上,一只旅鸫使劲朝我们啼叫着。
  我抬起头,顺墙一直望到房顶上那些铅框小窗子。夕阳已经很低了,滑落到了屋子后面。
  “迈克西姆……”
  “他们很有可能刚搬走。”
  “不,”我说,“不,他们没搬走,我觉得直到最近他们都在这儿,可现在他们走了。”
  这时,我朝他瞥了一眼,看见他脸上露出的悲哀神色,他已全然沉浸在悲哀之中,我看见他显老了,他从来不能真正脱离过去的阴影,因为他并不想这么做。
  我转过身去。这会儿的“科贝特林苑”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砖墙和石径的淡红色转成了灰色,充溢我内心的已不仅是对这儿的爱,而是别的什么,一种百折不回的决心。现在我想要的是我想为我自己争取的,我吓了一跳,为自己有这种反抗念头而震惊。
  迈克西姆已经撇下我,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去,他低垂着头,不再去看那房子。我想,他不会再提起它,我们只能离开,回到汽车里,开车走路,明天或后天,我们就会永远离开这儿,我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拒绝或否认,可我的梦想根本不会实现,这个地方就此再也不会提及。那将是他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懊恨和痛楚,夹带着一种对自我的极其怜悯,开始在我心中翻腾起来。我已经估计到我得不到它,为此我感到多么伤心。现实中有吸引力的东西我都失去了,我对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
  沿着那条陡峭狭窄的小径爬回我们停放汽车的地方可真是费劲,一路上,迈克西姆一直走在我前头。一回,只有一回,我停住脚喘口气,忍不住回过头,透过树丛眺望着那块空地,一片朦胧昏暗中,那幢房子静静地伫立在那儿,紧紧地封闭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了靠西边的三四个烟囱上,照得它们红通通的,就像燃烧的煤。
  我的情绪从高兴、希望变为凄苦,我突然感到心灰意冷。
  汽车里也是冰冷。我将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不让它们颤抖。迈克西姆一直没开过口。他坐着,手放在启动钥匙上,似乎他在等什么。我瞅着他。
  “我想我们要赶不上茶点了,”我木然地说道。“一回去我就想洗个热水澡。”
  迈克西姆拿起了我的两只手,用自己的手把它们紧紧捂住。
  “可怜的小家伙,”他说道,我看见他又像昔日那样无限眷爱,无限温情地望着我。
  “你拼命想庇佑我,保护我,可说真的,你不需要这么做,你拼命想掩饰起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感受,可当然,你做不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突然怒火中烧,眼泪几欲夺眶而出,我真对自己感到失望,心灰意冷。
  “你到底想说什么?走吧,我冷得要命。”
  “我了解你,”他说。仍然握着我的手。“我太I解你了。”
  “别这么对我说话,就好像我那么愚蠢,是个娇惯的离不开人宠护的小傻瓜似的。”
  “行,行,我刚才是那么做了,对不起。”
  “迈克西姆……”
  “别说了,你完全有权利提出抗议。”
  “我只不过……”
  “我知道。”
  “真的吗?”
  “‘科贝特林苑’,”他沉思着说道。“奇怪的名字。谁是科贝特,你猜得到吗?”
  我没有吭声,我不愿对这幢房子妄加推测,似乎它是我们无意之中撞上看到的任何一个地方,就好像人们在旅游途中来到某个外国城镇对它发生了一点兴趣。我们就要离开了,我们再不会看到它了。就这么回事。我想,假如上帝多发点慈悲,投让我们发现它,那就更好了。
  “你说得对,我们要赶不上茶点了。”
  “那没关系。”
  “那倒是,可我得承认,我倒真想喝上口茶。”
  “对不起,都是我的不是——”
  “是吗?为什么?”
  “我们在这儿待得太久了。你早该提醒我——让我离开的。”
  “我不想这么做。好吧,既然赶不上吃茶点了,我们最好还是更好地利用一下这段时间。”
  “你想干什么?”
  他松开了我的手,发动了汽车。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才经过了一个农庄。离那个十字路口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正好就是我们觉得似乎迷了路前经过的那个农庄。它叫家庭农庄。”
  他熟练地在空地上将车掉了个头。
  “我敢肯定,如果我们到那儿打听一下,他们准能告诉你那所房子的一切,不管你想了解什么。”
  农庄的人为我们提供了茶点,浓浓的甜茶,斟在从前屋取出来的最好的瓷茶具里,切成片的热烘烘的水果面包和黄油。他们说,真太欢迎我们的光临了,这儿很僻静,一向很安静,不大有游客光顾。我就喜欢这样,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们是喜欢安静的人,习惯了这种生活。迈克西姆同庄主聊起来,谈收成,羊群和奶牛,谈到树木如何也需要料理,可战后,劳力奇缺,还谈到地租和狩猎,他们在场院里散步,还朝田里走去,我觉得,他很愉快,过去在曼陀丽他就喜次这样,同弗兰克一起同佃户聊聊,到各个农庄和农舍去走走,他本能地知道如何同人们交谈,十分随意地同他们交往,我总是太胆怯,对自己的地位把握不定,所以没法像他这样去做。
  我跟叫佩克夫人的女主人一起待在厨房里,吃着我的水果面包,手捂在茶杯上取暖,喜悦使我轻飘飘的,因为这事会十分顺利的,我知道是这样。我知道。母鸡在院子里四处啄食,一个学步小孩迈着稳稳的步子跟在它们后面。我想,我们会经常来这儿,我还会带上孩子们,他们会认识各种动物,会帮着喂猪,跟着初生的羊羔来到田野上。这一家人会成为我们的邻居。
  她又给我斟上茶,然后从放在炉上的壶里往茶壶里倒水,她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搅动着茶水。
  “那时仗打起来了,”她说,“日子就更艰难了,当然,所有的帮工都走了,男人们一定得走,只剩下孩子们。有一段时间,他们弄来了一些战俘,是从战俘营弄来的。他们是意大利人,一句英语也讲不来,只有一两个似乎想学上一点。我想那是由于人生地不熟,再加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受到很大刺激。你会感到无根无底飘浮不定。”
  是啊,我想,唉,不错——你会的,你是这么感觉的。
  “他们中有一人种上了葡萄,你说不定已经看到了,想让它长起来,葡萄倒真长起来了,就在那一边,在那堵老墙的背风处。可你知道,结出的葡萄都是又小又黑又酸……”
  “他们还会回来吗——他们还会再试试,打开那幢房子吗?”
  厨房里的钟嘀嗒嘀嗒地走着,这声音合着我的心跳显得那么响亮。
  “那对老夫妻?不,不会。还没等他们自己承认,我早就看出他们对那儿放任不管了。反正也用不到旁人多嘴。是他们自己不得已而如此的。那不是我的家。”
  她坐在厨房桌子我的对面,这是个挺漂亮的女人,一头优雅的浅赭色的头发,眉清目秀。我很喜欢她。我看见自己就坐在这儿,整整一下午跟她聊天,向她倾述自己的心里话,跟她讨教料理房屋花园和照料孩子的事——因为我可以尽力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只要有个当地姑娘做帮手,再有个厨娘就行,我不想有一帮仆人来管理这幢房子,就像当年曼陀丽那样,有那么一大批气势逼人,等级森严的仆人。
  “不,他们不会回来了。”
  我的心怦然一跳。
  “不过,他们有一个儿子,罗德里克先生——等他服完役,我想他会回家来,重新整理开放这老房子。他还有个妹妹,不过结了婚,有自己的家园,我不相信她还会对这儿有兴趣。不,只有罗德里克先生。他不时有信寄给我们,要我们帮他做这做那——当然,是由土地代理人塔兰特先生全权负责。”
  我听到院里传来一声哭声,是那个学步小孩在石板地上绊了一交,她跑到他身边,哄慰着,扶他起来,这时,我看见迈克西姆和男主人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院门边聊天。天空呈现一片蛋青色,黑麦色、靛蓝色和青紫色的条状云块飞快掠过,太阳正在迅速西沉。在院子尽头,猪正在食槽里吭吃吭吃地嗅拱着。
  我真不想离去,我不要这一天就此过去。我回头望去,只见他们正站在那儿,在我们驶离时向我们挥手送别,我就这么一直望着,尽管我们已走了老远,他们的身影已完全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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