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爷,九王爷!”
李宣走至堂前突然停住,转身看追在身后的人。程奇措手不及,差点撞个满怀,急忙收脚,呐呐道:“九王爷,我家王爷不在,还请下次再……”
李宣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展开一抖,冷冷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搜查,你敢拦我!”程奇正凑近要看个仔细,那纸又给李宣收回怀中,只是瞧着他,满脸讥屑。
程奇也不敢多说让了路,眼睁睁瞧着李宣领那队军士过去,却闻到一股脂粉味,心中不由起疑。正打量间,李宣道:“搜!”那队军士散开,李宣带着两人径直往花园去了,程奇大惊,忙跟了过去。
李宣走到假山前,前后端详了片刻,转头看跟来的程奇,道:“把密室打开。”
程奇面色苍白,道:“九王爷既知此室,也该知王爷是不许旁人进去的,小的不知道怎么开。”李宣目光如剑盯他看了半晌,程奇居然惧了,这张脸与李绪原本有五成相似,加上这目光竟隐隐如李绪本尊返回,他常年伺候李绪,见过他种种手段,那种敬畏却是发自心底,不由缓缓拜倒在地。
李宣见他死活不肯开口,转着假山转了一圈,“把这假山给我砸了!”
***
灰尘落定,那山原本是空心,此时便露了偌大一个窟窿出来,李宣隐隐瞧见碎石下不少残肢断体,心中怦然乱跳,也不顾脏乱,一头钻了进去。遍寻了一趟,不见慕容天才心安了,转头出来,程奇还跪在原地,面无人色。
李绪临行前,原嘱他把此事做干净,可料不到被慕容天一番困兽犹斗拖了时间,那满地尸首来不及收拾,如今被九王爷搜查看见,这事却难了了。
“他在哪里?”
程奇抬头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宣心中一跳,突然又慌了起来,抽剑厉声道:“他在哪里?!”程奇不答,李宣愈觉惶恐,起身猛地一脚将这人踢倒,“说!!”却不待他回答,李宣已经耐心耗尽。只见白光一闪,利风逼面而至,程奇“啊——”大叫,剑刃擦面而过,一声轻响,入地半尺,寒气尤在耳旁。程奇仰躺在地,浑身大汗,瞠目看着头顶上正双手握剑,单膝跪地,俯视自己的九王爷。
李宣盯着他,面上毫无表情,缓缓将剑抽了出来,举剑对准他的胸膛,一字一字道:“他,在,哪,里!”
***
那盘石移开,军士们往下张望,叫道:“快拿绳索来,他们被土埋住了半截不能动,得下去救。”李宣把袍角往腰间一扎,“我下。”
却是个女子扬声道:“王爷,你没做过着粗浅活,还是先歇着吧,别添麻烦了。”那女子做军士装束,一张俏脸,虽然话间不敬,听起来仍温婉动人。李宣一怔,满心气愤,只能退后。那女子自然是顾小环,这些军士并非真为军队之人,乃是她的手下,李宣手中无人,也不敢与她硬碰硬,只得心急如焚,在井旁等着。
井下挖了数桶土上来,终于绳索一动,井旁的人扯了那人上来,是个小姑娘。李宣也见过,是章家的女儿。再拉上来,却是阿落,一扯上来就哇哇大叫,说师傅和哥哥还在下面。然后上来的是方磊,李宣望眼欲穿,才终于看到那袭熟悉的身影渐渐露出井口。
李宣扑过去,伸手扶他。
慕容天本低着头,看到他的手却震了一震,缓缓转头,两人望入彼此眼中,均是不言。李宣扶他靠着井口青石坐下,牵了他手不肯放,慕容天也不挣开,似是此事自然,原该如此。
身边阿落方磊叫嚣着方才如何惊险,也不知道为何那些军士突然慌张停手,将石头盖住了井口,否则四人便是被活活给埋了。李宣听得心中一紧,更是抓紧了掌中那只手,转头去看慕容天,慕容天却因太过疲惫加之肩伤流血,不支合眼,渐渐垂头,李宣伸手欲搂他,猛醒看了众人一眼又缩手,只将慕容天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合掌捂着慕容天右手,痴痴看他。
喧闹声中,两人自成一景,竟将他人视做了无物。顾小环远远看着,微微叹息。
***
慕容天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居然是那纱帐,恍惚中很是迷离,似乎又回到当初被吴平夺庄逼着跳崖之后醒来的那一刹那。支起身子,屋中背对着自己居然也是个女子,屋中熏着香,竟似花香。
他抚背,才发觉肩伤都上药被缚好了,抬头道:“小环姐姐。”
那女子转身,国色天香,秋波湛湛,可不正是顾小环。“公子你醒了。”
慕容天环顾一番,“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顾小环道:“公子何必客气,公子及令尊当年救我和张郎时,也不曾要过一个谢字。”
慕容天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期期艾艾道:“我那两个徒弟还有小绯他们还好吗?那李……九王爷他……”
顾小环却也不取笑,反正色道:“公子的徒弟和那位小姐我已经安顿好了,那王爷……说是万岁有难,他不放心,问我借了几十个人,往城外去了,刚走不久。”
慕容天一怔,正要细问,却听门外眉儿的声音响起,“师傅,师傅!”
顾小环去开了门,两人一对面都是惊了惊,暗赞对方容貌。眉儿冲了进来,“师傅,你没事吧?”
慕容天道:“没事,皮外伤而已。对了,九王爷说万岁有难的事情,你可知道?”他心中疑惑,只觉不安,可这一日经过的事情实在太多,心中思绪混杂,居然无力去想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眉儿“哼”了一声,“那个家伙的事情啊,知道啊,他特意跟我提了。说二王爷要造反才放了我,转移他和太子的注意来救你们,可偏偏他先得了消息,跟太子兵分两路,所以他来救你,太子调兵救驾。”
慕容天这才心中稍安,突听顾小环“咦”了一声,隔了片刻却道:“可是……我今日没听说有太子出兵的事啊,这……”
眉儿转头,慕容天却是突然脸色发白,她手下遍及京城,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半点动静。“小环姐姐,你是说……太子尚未出兵?!”
***
李宣带人赶到行宫外时,颇觉诧异,行宫外驻兵往来巡逻,井然有序,哪有半点交战痕迹。勒马思忖半晌,心道,不管如何,到了这里,却只有闯一闯了。命人通告求见父皇,那守门卫士一路小跑进去了,与平日全无异处,李宣更是眉头紧锁。难道曹子劲消息有误,可就是如此,太子军来了没,可否交战,却也是毫无端倪。
隔了片刻,有人宣召他入殿,李宣一行下马,浩浩荡荡入了宫门。
行至殿前,随行人等被拦下了,李宣借口有物要献,仅带了魏然一人入内。到了殿上,见左右各一行太监矗立,龙案后父皇正在批阅奏章,李绪垂手立在案旁。
李宣撩袍跪了下去,暗下环顾一番。“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放下书,“免礼,皇儿怎么来了?”李宣起身,抬头却瞥到父皇手中的笔杆瑟瑟而抖,心中了然,垂手道:“儿臣找了件稀罕宝物,心中喜不自胜,特来献给父皇。”
李绪道:“父皇刚说累了,什么东西下次再说吧。”
李宣抬头看着李绪,“二皇兄,父皇还不曾开口,似乎没你先说话的道理。”李绪冷笑不语。
皇帝叹道,“你……你拿出来吧。”
李宣纹丝不动,“请父皇摒退左右,再行观赏。”皇帝大喜,才知道李宣是来救自己的,挥手道:“你们退……”却被李绪抢先一句,“这里全是父皇亲信,九皇弟不必顾及,尽管拿出来看看。”皇帝心中惧怕,不敢再言。
李宣喝道:“大胆李绪,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挡父皇下御旨,身为臣子,如此大逆不敬,还不下来请罪。”李绪嘿嘿冷笑,却不动弹,两人僵持。皇帝出声道:“算了算了……朕,朕也累了。”李宣趁机跪下,“臣儿派侍卫陪父皇去休息吧。”说着,朝魏然使了个眼色。皇帝巍巍而下,魏然踏前几步,扶住他手臂。
正要迈步,却听身后李绪冷笑道:“这戏也做够了吧。”三人转身,却见李绪转身,施施然坐上那龙椅,拣起桌上奏章,看了一看,便摔开了,只拿眼瞥着他们。李宣一惊,见李绪已自行把这真相捅穿,反是无话可说。
皇帝指着他道:“逆……逆子!!”
李绪“哼”了几声,笑道:“父皇,您历来只爱大哥,不喜其他皇子,就是九弟,你难道敢说自己得过父皇的丝毫关怀么?”李宣不语,皇帝确是那种偏心之极的人,在自己记忆中,似乎从未为自己和母亲动容过。
“父皇,如果我是您,万一能得生还,定将九弟立为太子,他的孝心却比那李启要多得多,居然愿意不顾性命来救您。可惜啊,只可惜,你们今生都没这个机会了。至于我自己,要不是献上那辛苦得来的藏宝图和口诀,说明宝藏就在行宫内,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跟随您出行,可父皇你,却没想过我要的不是您的欢心,而是您的江山吧?”
皇帝花白胡须直抖,也不知道是气或者是怕。却听一阵殿外喧哗,脚步纷纷,十数人闯了进来,李宣转头一看,更是一惊。
李绪也看到那人,不由抚掌而笑,“九弟你竟连他也带来了。”追入的太监跪下道:“这些人说是九王爷的随从,门军给放了进来。没想到他们居然敢硬行闯殿,小人阻挡不住……”李绪不耐挥手,那人叩头退下。
李宣怔怔看着人群中的慕容天,“你怎么也来了?”慕容天笑了笑,看着他不语,李宣才惊觉此刻这问话实在多余,两人对视片刻,一同往殿上看去。李绪悠然,看着这一干人,却微微带笑。
慕容天身后顾小环道:“二王爷,太子军随后就到,你气数已尽,收手吧。”
李绪居然也不惊,“他到了,我也来得及杀了你们全部。”转眸看着父亲,“父皇,你即刻写封诏书,禅位于我,便能免了这一场杀戮,否则……”他一一看过,目光所及,众人皆是不寒而栗,“否则这里的人便不会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说到此处,殿外兵戎碰撞之声不断,众人回头,已被全副武装的兵士堵住了出殿之路。
正两厢僵持,却有太监来报,“太子军兵压宫外。”
李绪道:“朱将军呢,喊他来。”那太监颤颤巍巍道:“禀告王爷,朱将军反了,正在率军开宫门。他此举突然,王爷的亲兵有一半还没拿刀就被抓了,另一半正在混战。太子军……太子军眼见要杀进来了。”
李绪浑身一震,猛然起身,面色泛青,厉声道:“再探!”不待他话音落定,又有军士急奔来报:“王爷,宫门已开,朱将军领着太子杀进来了。”
众人静默,只听那震天杀声越逼越近,速度惊人,果真少人阻挡。
李绪听了片刻,颓然坐落,“好你个朱卫,拿了我那么多宝物,居然给我临阵反戈,好手段啊李启,你是早布好了局等着我来跳……”
皇帝哈哈大笑。李宣看着李绪,眼中微带怜悯。
李绪突然抬头,盯着父皇,目中寒光一闪。李宣刚觉不妙,他已腾空而起,一转眼,抓住皇帝肩头回身退后。慕容天剑出如风,却被他旋身躲过。殿下兵士见主子动手,都冲了上来,殿中众人转身迎战。
李绪返回龙案,原本他已经放了把剑在椅后,方才李宣突然晋见,不及取出,这时却赫然抽剑,明晃晃驾在父皇脖子上,欲退回后院。魏然与慕容天双双纵起,挺身截住他。李绪一瞥,瞧见不远处有个小太监正蹲在地上瑟瑟直抖,将手中父皇往那小太监身上一推,揉身而上,与魏然、慕容天缠斗到一处。他武功甚高,慕容天或魏然单打独斗都未必能是他对手,可两人联手却基本上打了个棋逢对手。
见刀光剑影闪动,片刻间已过了数百招,难分上下。李绪见久战不利,心思微动,下盘卖了个破绽,魏然果然中计,攻了过来。李绪剑光一涨,跃起逼退慕容天,手中剑突然一落,翻身以足背一踢,身下魏然猝不及防,那剑穿背而过。慕容天大惊,抢攻而上,李绪飘然而退,单足落在剑柄上,摇摇曳曳,冷冷而笑。转眼却瞥见李宣正掺着父皇往殿外而去,风后声至,正是慕容天剑到。
李绪一个筋斗翻落,顺手自地上捞了把横刀,抬手“当”一声响,刀剑相交,火花四溅,他原本擅长用刀,慕容天又只剩了单人,肩上的伤被他震得生痛,几招便被他逼退。
李绪返身追了上去,突闻耳边风声突至,却是慕容天见他逼近李宣,情急中将手中剑抛了出去,李绪就势一挑,那剑反直射慕容天,速度比之前更快了数倍,慕容天躲避不及,正中左肩,自那旧伤口中再穿了过去,慕容天吃痛不由惨叫出声。
李宣闻声回头,只觉头顶一阵风过,手中一空,父皇已被李绪夺去。李宣看慕容天一眼,见伤在肩头,心中稍安,追了上去。
李绪奔出了殿门,却是一惊,台阶下黑鸦鸦一片,旌旗纷飞。虽然人多势众,但军队到底训练有素,居然几无声息,何时到的殿外也是无人知晓。为首的坐在高马上,一身白色盔甲,负着长弓,正是太子李启。
李绪转身要回,已被一支利刃从身后抵住,剑后不动声色的正是九弟李宣。
李绪刀逼在皇帝项间,丝丝血痕渐现,挑眉直视李宣:“你敢杀我吗?”李宣不语。
阶下李启反手取弓,箭上弦间,遥指胞弟。李绪不理李宣手中长剑,转身看着马上李启,两人相对无言。
隔了一会,李启终于道:“二弟,放开父皇。”殿中的金器相击声也渐渐停了,显然胜负已定。李绪望着他,神情说不出的奇怪,往旁边踏了半步,傲然道:“不放又如何。”李宣在旁看得真切,他这半步一踏,原本挡在父皇之后的身体,反露了半边出来,不由一怔。
李启静了片刻,道:“自作孽,不可活。”猛地拉满弓,悄然松指。
那箭在众目睽睽下逼近李绪,“扑”的一声轻响,没入他右胸。
“二哥!!”李宣扑了上去,却听李绪隐约道,“成王败寇……且看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刀光一闪,血雨溅起,殿下众人惊呼中,皇帝老迈的身体颓然而落。又是一声弓弦响,李绪浑身一震,仰面缓缓倒下,额间赫然插着一支羽箭,双目不合,瞪视空中。
阶下李启缓缓放下弓,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众将士霍地齐齐跪下,满场的人,居然静得鸦雀无声。
台阶上,血渐渐流了下来。
***
同钦王府内外已取下那红色灯笼,换上白的。
府门外石狮子前,方磊、阿落、眉儿带着小绯背着包裹,牵了三匹马。慕容天扫视一番,道:“你们先去,过两日我,我们自会赶上来。”说着看了身旁李宣一眼,李宣着了身素装,反显得修长俊美。
眉儿道:“师傅,我们等你。”四人上了马,小绯与眉儿共骑一匹,三骑扬尘而去。
李宣握了慕容天的手,两人并肩而立,看他们愈行愈远。此刻秋枫红胜二月花,纷纷飞落,慕容天抬首,枯叶已渐渐落光,余了那光突突的树枝,不由转头,李宣一直看着他,两人经历这许多,再见面只觉往事如风,把那些恩怨都看得淡了。李宣道:“我见你时,却才初夏。”慕容天笑了一笑,“王爷忘记以前追杀我的事情了?怎么会是初夏。”
李宣想了想,“前尘往事,早过去了。我心里,却是那个初夏才真正第一次见到你。”说着转身挡到他面前,慕容天抬眼看他,他道:“你不要再叫我王爷,叫我的名字。”
慕容天果真道:“李宣。”
李宣一怔,没料到他这么痛快,隔了片刻却喜不自胜,“再叫。”
慕容天笑道:“李宣。”
李宣突然张臂抱住他,闷声,“你要这么叫我一辈子。”慕容天伸手抚他的肩,那红叶旋转着落下,轻飘飘躺到两人脚旁。
***
皇帝头七过后,两人收拾行李准备离京。临走前夜,李宣收到宫中召见,说李启就登基有些事物商讨。
李宣给慕容天安排好马匹干粮,“你到城外青石桥等我,我跟皇兄道个别,可能还有些话要说明白。明日傍晚我一定会到。”
次日,慕容天起身时,李宣已经早去了宫中。他一人晃晃悠悠,到青石桥也不过午时。在青石桥旁一家挑旗写着“客回头”的饭馆中吃了饭,便点了碟花生米和一壶清酒,一人慢慢小酌。
近黄昏时,突然变了天,乌云翻滚,不一刻,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行人纷纷躲避,慕容天见时辰将至,从行囊中掏出油纸伞,将马牵入桥下,走回桥头。
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雨雾,那城门下,路人掩头奔走,渐渐便少了。雨点打在伞面沙沙直响,身后路上已无多少人在行走,张张幡旗被那雨打得再飘不起来。
慕容天翘首以望。
天慢慢暗下来,黑了,雨也没停。路上行人渐少,直至剩他孑然而立。雨水从伞沿流下,落在脚下青石板上,溅湿了他的袍角靴面,他也不觉,视野中灯一盏盏亮起,似乎是天上的星星。
雨帘的那一端,守城兵士冒雨推着两扇偌大的门页,门渐渐合上,“砰”的一声,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声响,惊醒了他。
已经到了关城门的时辰,为什么他还没来?
雨停了,风起了,漫天星斗又出来了,灯亮了,又灭了。
他撑伞独立风中,守在原地。两匹马不知何时挣脱了缰绳,走出桥洞,在身后啃着草,打着响鼻,相互追逐游戏。
不知不觉星辰隐去,天边红了一线,渐渐越来越亮,直到那太阳跃出,天亦白了。
城门带着厚重的碾压声被人缓缓推开,慕容天心中一喜,继而才发觉,原来已到了开城门的时辰。
雨过天青的早晨,无关路人喧哗笑闹着从他身边走过,间或有人奇怪的瞧瞧他手中的六十四骨紫竹油纸伞。他才惊觉,低头收伞,转身牵那两匹马,拢到一处,回身往城门走去。
城楼上有兵士俯身探出,似在挂什么东西,慕容天抬头瞥了一眼,似是几颗人头,京中头天在菜市口杀了人,次日便悬挂在城墙上示众。
隔了片刻,果然有兵士提了桶糨糊,在城门侧刷贴告示。不待贴完,已经围了众人观赏,慕容天也不在意,却在马蹄达达声中听有人道了声“……李绪李宣,剥去藩王称号,贬为庶民,此二人……”慕容天停下脚,转头看过去,那人貌似书生,身着褐衫,见众人都等着他念下文,很是得意,摇头晃脑道:“合谋篡位弑父弑君,为人子,为人臣,不守纲伦,罪大恶极,不杀不足平民愤。斩首示众,以告天下。前骠骑大将军,朱卫,与前两者勾结……”
那些人唏嘘不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抬头指点观看城楼悬挂的几颗人头,“长得倒清秀,居然把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杀了,这种畜生养了何用,该杀!”
慕容天怔立,脑中瞬间空白一片,也顺着那些人目光看去,居然眼前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那城上人头的面目。心里挣扎道,定然是自己听错了,他明明跟自己说明日傍晚一定会到,李宣明明助他大哥得了天下,该是大大的功臣才对,这告示,这告示怎么写错了?
也不知隔了多久,他才听到又有声音在念,这次却清清楚楚听那人说出李宣二字,不由浑身一震,猛然抬首,那城楼上的人头面色灰白,五官果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双眼半开半阖,似在窥视他。
这一对视,慕容天心中一跳,连退数步,背上一沉,身后的马匹打了响鼻,连踏几步退开。慕容天低头,静了半晌,才看到自己双手不住在颤抖,连缰绳也握不住落了下去。
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挡在城门干什么!走开,走开!!”那守城兵士连踢带踹的将他赶开,口中骂骂咧咧,慕容天只怔怔看他,突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滚了一身尘土。那人才注意,笑道:“原来是个傻子。”见这痴人身后居然有两匹好马,左右看看无人注意,把住笼头顺手牵羊带走了。
慕容天坐在地上,满心混乱,魂不俯体。出城的人一批又一批,那告示被念了一遍又一遍,议论评断的人换了一群又一群,他靠在青石城墙上,静静听着,看着,居然无甚表情。
日升至头顶,又渐渐西沉,人流由多至少,渐渐只剩零星几个。远处炊烟升起,缥缈虚无。慕容天终于抬眼,那晚霞红了半边天,如血一般。
他一日未进食,却也不饿,一个昼夜没睡,也不困,只觉得满心空荡荡的,无处着落。那告示前已经空无一人,他踉跄走了过去,将那纸上内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了出来,读到“李宣” 二字时,猛然伸手,将那告示一把扯了下来。
守城兵士见到,叱喝着跑近,“你干什么!!”先前偷马那人在后面道:“那是个傻子。”跑近的军士头目,本已经抽刀,闻言又放下手,回头道:“傻子又如何,给我抓到衙门去。”还不等其他人应声,只见白光一闪,那头目瘫软倒下,身后慕容天剑尖滴血。另几人大惊,正要群起围之,眼前一花,慕容天已悄然逼至眼前。这人竟然身若鬼魅,众人大骇。
慕容天纵身,自那几人头顶跃过,提剑疾步奔入城门。这一番打斗早惊动城楼上的护军,纷纷从石阶上涌了下来。慕容天也不多话,剑诀一捏,迎面杀了过去。
这城楼石阶原不宽,仅容数人同行,那护军虽然训练有素,身手到底不如武林高手。只见一时间刀光剑影,人影纷叠,兵戎相击,喝声掀天。慕容天手中剑过,血雨纷飞,溅了他一脸一身。
天渐渐黑了,城楼上下燃起灯火,照得内外如同白昼,慕容天已经杀上楼,此处开阔,兵士重重围了上来,见他骁勇,早有将领下令将短刀换成长矛。那尖利矛头对着他扎过来,从头到脚竟无一处放过,他不得不回剑护身,前行速度骤然便慢了。
身后是一楼阁,飞檐翘角,似入天际,那护城将领站在楼阁前,居高临下,也不动作,看着场中变动,口中间或呼喝口令,那兵士便由开始的惊慌无措,变成之后的前后照应进退有度。慕容天打了一阵渐觉吃力,心知这平地上正合适军队发挥所长,自己以一夫之勇要取胜着实太难,可眼见离悬挂李宣人头处已不远,要半途逃弃,却是不心甘。
心念微转,卖了个破绽,那些军士不知是计,挺矛刺来,慕容天侧身,逼过锐风,突然伸臂,已将那五、六杆矛夹入腋下,那几名军士抽之不动大惊,慕容天右臂猛斩,只听几声响,那几杆矛竟齐刷刷从中折了,那剑也断成两截。众人惊呼,被他神勇震住。
慕容天从人群头顶越过,奔至城墙头,伸手去捞那首级,却听身后脚步声急至,追兵已到。他也不回头,将那绳索一把把扯近,每近一分,心跳也更猛了一分。
身后锐风已至,慕容天掌心已经触到他的发,后心一痛,那矛尖已然入肉。慕容天心中狂跳,只盼望最后一刻能看清他的面目。
“慢!!留他性命。”却有人在远处疾喝。
那矛停住了,慕容天恍若不觉,将手收回,提至眼前,慢慢将那颗头转向自己。
猛然一震,李宣面目虽然失了血色,却是清俊异常,眼睛微睁不闭,竟似平日调笑时的某个神情。慕容天痴痴看了片刻,将那头抱入怀中,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眼,将他眼帘合上。
将那首级举到头边,轻声道:“你骗我。你说要来找我,如今却是我来找你。”
众人见他神态异常,不禁吃惊。
那将领原本见他武功超群,起了惜才之心,才及时喝停,突见他癫狂之态,心中暗道可惜。
慕容天抱着李宣人头往回走,似不见众人手中寒光闪闪。众人见将领不下杀令,纷纷退后,让开一条路。慕容天往前踏了几步,伤心至极,终于遏不住气血翻涌,一口血喷了出来,双膝无力跪倒,瘫软在地,竟然昏了过去。手里却死死抱着那颗人头不放。
***
“太子来旨,宣我入宫,你放心,你先去青石桥等我,明日傍晚我一定会到。”他微笑着道,慕容天想开口,却惊觉自己无法出声亦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心急如焚,李宣走着走着,头却突然落下,滚到一旁。
慕容天大骇,惊声一叫,猛然醒转,喘息不停。
转头见那破旧木栅,手中抓的乃是把几乎腐烂的稻草,灯光昏暗,黑影重重。慕容天怔了片刻,突然清醒,左右寻找,却不见辛苦夺来的李宣首级。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他喃喃自语的翻找,满身血污,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当年“潘郎慕容”的半点风采。牢头被他从梦中惊醒,又听他窸窸窣窣总不消停,早是不耐,厉声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吵什么吵,皮痒了是不是!”
慕容天被点醒,才知此处不止自己一人,扑到木栅上,那灰尘落了他一头一身,他只叠声道,“他的头,怎么不见了,军爷求求你,还给我还给我!”
那牢头好气又好笑,“闭嘴,否则大爷我不客气了!”
慕容天充耳不闻,连连道:“军爷求求你还给我!”
牢头披上衣服,弯身拿起平日体罚用的棍子,走到他牢前。慕容天抬头,“军爷……”话音未落,手上一阵剧痛,却是那牢头对着他握栅栏的手指狠狠敲了下去。十指连心,慕容天惨叫数声,反将手握得更紧,牢头更怒,连连敲了十数下,慕容天双手血肉模糊,只咬着牙死不松手。
那人冷笑,扔下棍子,反身出门,只听锁扣之声,慕容天猛晃栅栏,嘶声大吼,“把他的头还给我,你听到没有,还给我,你们这群混蛋!!啊——!!!”他一头撞到木栅上,视线瞬间便红了,血流了下来。
吼声在石牢回荡良久,却再无人应答,慕容天颓然坐落,看着自己双手的血沿手背滴落,慢慢捂住了脸,有什么从指缝中无声地渗出,是血吗?
我太傻了,太傻了,为什么我不相信自己是爱你的,为什么我不相信你是爱我的。
“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是自己在说吗?
朦胧中,他在灯下走了进来,俊美如昔。
李宣李宣,如果有来生,我们再重新来过,不要再浪费这么多时间了。
这一次我一定会相信你。
那么……
……你要记得我。
***
五日后,先帝大殡。十日后,李启登基,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慕容天被人自天牢接出,他死意已决,入牢后再不进饮食,出牢时早昏迷多日。
来人将他置于车中,车马劳顿,终日奔波,不知去往何处。慕容天无力睁眼,看不到那人面目,偶尔清醒片刻,总也不见那人身影。只知那人经常叫了大夫来看他,开了不少方子,经常煎了药,熬了粥喂与他喝。
某一次,有人在窗外道,“这位公子断食多日,加之曾受酷刑,肩上伤口腐烂多日未复,导致身体损耗过大,是以一直昏迷。幸好他曾习武多年,身体较常人更结实,用了药,细加调养,假以时日必能康复。”却不见有人回应,隔了片刻,那大夫告辞走了。自始至终只有一人说话之声,慕容天迷糊中听着,也不觉得奇怪。只心中想,难道是方磊他们得知此事,回来接自己。
终有一天,自己没再被搬到车上,行程终于结束了。
他在梦中听着窗外的鸟鸣,又见到深夏时,和李宣在河中嬉戏的日子,他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有时候记忆回闪,他也能见到自己在说,“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然后灯光之下,他见到他站在木门外,一脸得意,长发用金冠束着,一派雍容贵气。时而他站在水边,眉目间满是嘲讽,“慕容兄,别后可好。”时而他着着月白亵衣,摇着茶盅,阴谋得逞般的笑,清俊如菊。
一幕又一幕,他沉溺其中,爱恨生死,不能自拔。用马车载他来的人,日复一日的照顾他,也从不开口,似不忍打搅他的美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冷了。
终于有一日,风吹开窗子,雪花自窗外飘了进来,落在他脸上,片刻间便融化了。他微微眨眼,那突如其来的寒冷终于打断了他的沉睡不醒。
他缓缓张开双眸,有些不明所以的迷惑。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他终于支身坐起,缓缓打量,这屋子很熟悉,很熟悉,似乎梦境依然在延续。
他曾与他在这里度过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日子。那桌子,他们一起在那里吃饭,这床,他们并足而眠,这烛台,是他到富家偷的,他曾拿着它调笑说他是飞天大盗大侠,甚至这门后的竹筐,他们也曾一道去用它摘过菜。他一样样仔细看着。几乎不能呼吸,似乎只需一个音节便能让这一切支离破碎。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他一震,眼前的景象并没消失。慕容天缓缓回头,门开了,那个人站在门前,取下斗笠,看着他怔怔而立。
那斗笠上的积雪还来不及抖,掉在门槛上,再无声的塌落下去。
那人身着布衣,却难掩风华,凤眼微挑,是个极漂亮的男子。慕容天痴痴看了他半晌,直至眼前一片模糊。泪,不知道何时已潸然而下。
窗外,一片银装素裹。
***
那一日,在宫中他等了半日,李启方来见他。
两人商讨了片刻,李启却将话题转开了,似是无意道:“九弟,那日我射杀老二时,隐约见他说了句话,是什么你可曾听清?”
李宣低首道:“那日风大,为臣未曾听清。……或是临死前的胡话吧。”
李启又道:“我听闻京中有名的青楼燕子轩,一夜间突然关门不做生意了,有人去访,却已经人去楼空。我记得燕子轩中那位顾姑娘前日刚刚受了赏,怎么突然无声无息就走了……这事情九弟可知道?”
李宣面不改色应道:“臣不知。”
李启瞧了他片刻,微微偏移目光:“九弟准备出行?”李宣跪倒在地,“微臣心情郁结,欲外出一段时间,特向殿下辞行。”
李启叹息一声,看向窗外,风呼啸而过,枯叶翻飞,竟似他此刻心境。
“……九弟你如此聪慧,我怎么敢放你?”
李宣一惊,抬头道:“太子殿下!”李启回头看他,“你可注意到自己今日连一声大哥也不曾叫?”李宣怔住,低首:“大哥。”李启笑了一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心思?”
李宣静了很久,终于垂目道:“从我到行宫,你却迟迟不至的那一刻。”李启颔首,“是了,我是在等,等老二杀掉父皇,我再师出有名,否则这太子之座却何时才能换成龙椅。”李宣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不言。
李启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李宣道:“我在想这龙椅二哥要坐,大哥也要坐,人人都想坐,终于杀了个人仰马翻,两败俱伤,真是好不痛快。”说着拿眼看李启。李启无语,也不生气,隔了片刻方叹道:“两败俱伤,我得了天下,何来两败俱伤一说……”李宣道:“断臂之痛陛下自知。”竟将称呼换了。
李启似不觉,怔了怔,竟然痴了。半晌后,幽幽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李宣见他除己心意已决,轻轻一笑,“为臣只求陛下放过慕容天。”言罢郑重叩首,李启愣一愣,“慕容天?”继而才反应过来,“……准了。”
说着有人拿酒进来,端到李宣面前。李宣抬头,“那一日,二哥说得最后一句话,其实为臣听清了……”李启从迷茫中惊醒,看过来。李宣轻声道,“他说,成王败寇,且看我……拱手河山讨你欢……”李启浑身一震,神情瞬间便乱了。
李宣跪在原地,直直看着他,李启怔忡望他,却魂游天外,半晌方回过神来,一语不发,起身走到他面前,端起那酒杯,挽袖倒入身旁几上的一盆文竹里,那文竹顷刻间变得枯黄。
李启返回案后,道:“拿‘无言’来。”无言却是另一种毒药,效不致命,服过之后再不能言,是以唤做‘无言’。
有人将药瓶捧了进来,李启轻声道:“我旨意已下,断不能改……自会找个面目酷似你的人行刑。你也不用再回府,从此后,世上已没有同钦王李宣这个人了。”
那药丸端下来,李宣伏倒在地:“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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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江湖(下)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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