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用筷子敲着瓷碗的边沿,高声作唱。本来伤了心,是该大哭一场的,可我却哭不出来,只好长歌当哭。小店的人都已经走光,那个伙计盯了我好久,这时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
“客官……”
我半眯着眼睛看他:“怎么,嫌我唱得不好听?”
他赶忙摇头:“不是,不是,只是咱们这小店就要打烊了,客官您是不是……”
我一拍桌子,瞪眼道:“哪有开店的赶客人的道理?怕我没钱付账么?”手探进怀里,左摸又摸,却找不到钱袋。这才醒起,匆匆和叶嘉颖出来,身上未着分文。
那伙计嘿嘿冷笑:“没钱是么?”
我不耐烦的挥挥手:“先记下帐来,明天到我家里去拿,我是黎大学士,你到榆树湾胡同去打听,没有不知道的。”
“大学士?我还是王爷呢!”伙计压根儿不信,回头叫,“掌柜的,这小子没钱,骗酒喝呢。”他这样一喊,里里外外的人都过来了。
“没钱还来喝酒?”
“看这小子人模人样,不象是个没钱的。”
“他这身衣服倒是值几个钱,扒下来抵酒钱吧。”
立刻有人毛手毛脚的上来要扒我衣服,我一惊,忽然想起身上还残留着永王的红痕,绝对不能让人见到,连忙伸手推开了他们。
“他还打人,大伙上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雨点般的拳脚便向我身上罩落。我是醉了,忘了自己还有武功,只好护住了头脸,奋力的冲向外面。
外面,是黑夜。一个趔趄,我跌到了,身后还有叫嚣声,动不得。也罢,有本事就让他们打死我好了。我翻了个身,仰天朝天。
“你好象惹了麻烦。”一张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很滑稽,我有些想笑。莫怪我,再怎么英俊的人道着看也是很滑稽的,就算是永王也一样。
“是王爷呀,我正在吟诗,可是这些人不懂风雅,不让我吟。王爷您听,‘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好诗吧?”
永王冷笑:“果然是好诗,想不到你还会吟诗。来人,给我拖回去!”
有两个人架起了我,他们的手臂磨蹭着我的衣服,痒痒的,我又笑了。
隐约听到有人问:“王爷,那几个人怎么办?”
“处理掉。”声音是绝对的冷硬无情。
***
我被一路拖到永王的宅第,然后被重重地掼在地上。“轻点。”我抱怨道,揉着也不知是被摔痛的还是打痛的腰。
“王爷带我到这里来,可是要听我唱曲儿?”我放开喉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
“还在这里装疯卖傻!”永王似乎很气恼,但也没阻止我,我便接着唱,正唱得高兴,一桶冷水当头泼了下来。刚打上来的井水,连着地气,奇寒彻骨。我全身打了个寒噤,刹那间清醒了许多。
永王慢慢踱到我的面前:“怎样?现在清醒了?”
“清醒了,完全清醒了。王爷叫下官来,不知是为了什么?”我全身绷紧力道,不让自己颤抖,可牙齿还是在不自觉的打战。
“你猜不到?”
我想了想,抚掌笑道:“是了,下官虽然已被王爷收服,可是在外面还有一个人知道王爷的事情。这人本事不小,放任不管,王爷自然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所以王爷想来想去还是要找下官问个明白。可是王爷,这人既然是我的护身符,我便是断手断脚,也是决计不会说的。”
“你果然是只小狐狸。”永王冷笑,“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怕?断手断脚的美人可不好看。”
我半仰在地上,闲闲地道:“梦卿不是女子,作不成‘美人’。断手断脚虽然可怕,总比命没了强。王爷,您说是不是?”
“很好,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带上来!”
带上谁来?我心中一凛,听得脚步声响,尚未来得及回头,已有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小叔!”
“贝儿!”我心头一沉,永王,果然总是挑人最弱的地方下手。
女孩一见到我,立刻跑了过来:“小叔,你身上怎么都湿了?会着凉的。”
我轻轻抚着她乌黑的秀发:“娘和弟弟都好吗?”
“他们都很好,刚才有人说你要见我,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说着,女孩嘴一扁,“他们好凶!”
我看向永王:“王爷想在小姑娘身上下手了?”
永王神色不变:“达到非常之目的总需要一些非常之手段。这小姑娘生得如此之可爱,若在脸上划上几刀,只怕不好看。”他话说完,立刻有个手持长剑的男子走向我们。
石惊风始终站在一边,这时忽然道:“王爷,这样只怕不大好吧。”
“惊风,我知道你心软,你且出去。”
“王爷……”
“出去。”
石惊风看了一眼永王,又看了看我,终于还是行了一礼,迈步走出。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我不语,只是将抱住女孩的手更加紧了紧,冷冷的看着那把长剑。长剑的主人嘿嘿冷笑:“小姑娘,可别怪我手狠,是你这叔叔心太硬了。啧啧,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脸蛋,还真是不忍心下手……你、你做什么?”就在他将剑峰对准女孩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迎上脸去,接住了这一划。这人虽然反应不慢,收剑极快,还是我额间留下了浅浅的一道血痕。
这一来,连永王也变了颜色。女孩顿时哭了:“小叔,你流血了,疼不疼?”揪起袖子要为我擦拭。
我握住她的小手,微笑:“很疼,可是疼也要忍住,不能求饶。不忍住的话,他们就要害你娘和弟弟了。贝儿,如果呆会儿还有人要划你的脸,你怕不怕疼,求不求饶?”
“小叔不怕,我也不怕。他们要害娘和弟弟,他们是坏人。娘讲故事的时候说过,死也不能向坏人投降!”
果然是嫂嫂教出来的好孩子,我冲着永王笑笑。他脸色越是难看,我越笑得开心。
“王爷,还要不要再……”那男子迟疑着问,等待永王的指示。
“带走!”永王的脸色阴沉得犹如暴风雨将来的天际,一挥手,立刻有人将女孩从我怀中抢走,带了出去。我高叫:“贝儿,回去什么也别说,就说小叔叫你来给你量身做衣服呢。”
远远听见她应了一声,我这才放心。
屋子的人都撤了出去,只剩下永王和我。永王不说话,我也不敢说。湿冷的衣服贴着我,黏黏腻腻很不舒服,可我不敢动。永王忽然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审视我额头的伤口。渐渐的,脸上浮现出怒色,抬手一记耳光,把我的头打偏到一边。头发还被他揪在手里,扯得生痛。
“你居然敢毁了这张脸,你居然敢毁了这张脸!”
我不明白永王为何会如此咬牙切齿,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一样。好像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又不十分真切。不敢惹怒了他,只好一句话不说,等他怒气平复。
“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他怒喝,一脚踢翻了香炉。我便趁着这一团混乱仓皇而去。哎,他不想见到我,我又何尝愿意见他?
午夜还是有些冷,寒气一吹,酒气又有些上来了。糊里糊涂的,我也不知到了哪里,脚下一绊倒在地上,再也懒得爬起,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这样睡着了。
***
“大人,大人。”
“木言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这是我们主仆两人每天早上习惯性的对答,只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我张开眼睛,见自己正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奇怪,我不是在永王府里么?
“呵呵,原来我喝醉了也能回家。”真是佩服自己。
“是呀,就你厉害,喝醉了还能回家。大人你别美了,若不是人家那什么石护卫送你回来,你还不知道在那个荒郊野地做美梦呢。”木言一面唠唠叨叨的抱怨,一面端了碗黑乎乎的汤汁给我:“喝了。”
“什么?”苦涩的药气冲鼻而来,我当即皱起了眉头。
“当然是药,你连自己感染了风寒都不知道吗?真是的,喝酒也就罢了,还跟人家打架,居然还让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要是留下痕迹怎么办?”
喝酒打架?石惊风是这么解释的吗?也好。“木言,你再唠叨下去,就真跟街口卖豆腐的那个快嘴三姑一样了。”
“大人,我是担心你!”木言吼了起来,眼圈红了,“这一阵子不知是怎么了,你老是闷闷不乐,还总受伤,问你又不肯跟我说,总是打个哈哈混过去,我、我……”
我心下一阵感动:“对不起,木言,让你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了。”被我这样一说,木言反倒不好意思。
我们主仆这么动人的时刻,偏偏外面有叫道:“大人,有位公公来传圣旨了。”
圣旨并没有讲得很明白,只要我立即进宫。头还有些发晕,我果然是感染了风寒,可是圣旨急召,别说一点小病,就是走不了路爬也要爬去的。匆匆换了官服,跟着传旨的内侍一同来到御书房,只见皇帝正坐在那里发愁,看我进来,如获至宝。
“爱卿,快来给朕看看,这个小玩艺怎么不动了?”他手里正拿着两个小木人,那是我赈灾时带回的礼物,小木人下面是一块木板,内藏机括,一碰就会动。
“是不是被什么卡住了。”我连忙上前接过,放在手中察看。
“爱卿,你的脸怎么受伤了?”皇帝伸出手来去摸我额上的伤痕,我微微侧开脸,却不敢十分拒绝,只能任他观瞧。
他怔怔的看着我,忽道:“爱卿,你的脸好红,比外面的桃花还好看。真是,朕以前怎么没发觉?”
脸红?那是自然,我还发着烧呢。不过皇帝的眼神不太对劲,我还是先躲为妙。“皇上,依臣看这东西非专门的工匠来修不可,不如微臣去拿到外面给您修——”
“且慢。”皇帝拉住我的手,用力将我摁倒在御案上。哎,这场景好熟悉,果然是现世报来得快。谁来救救我?要不然的话只有从后面打昏他,再告诉他有刺客来袭。
“爱卿,你气色不对,好像生病了,让朕给你看看。”
看就看吧,你动手动脚做什么?呜……又伸过来了!“皇上……”
“微臣参见皇上。”声音不大,但这时候出现却有着惊人的效应,皇帝立刻放开我的手,尴尬的轻轻咳了两声,笑道:“原来是皇叔啊,朕,嗯,黎爱卿身体似乎有些不舒服,朕正在为他诊瞧。”
能够不经通报就进来御书房的,大概也只有永王了。他冷电似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一瞬间露出怒意,似乎是我勾引了皇帝似的。
于是我就冲他笑笑,反正他现在已经恨我入骨,多恨一点少恨一点差别也不是很大。
永王的怒色只是一瞬,面对皇帝的时候又是那幅莫测高深的神情,淡淡的道:“原来皇上还精通医道,微臣改日倒要请教。”
谎话被当面拆穿,年轻的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着实可怜。但还没来得及让我同情他,永王的矛头已经指向我了。“黎大人既然有恙在身,为何不在家静养,请御医诊治诊治?还是说这些御医门医术不精,治不了你的病,非得皇上亲自问诊?”
这话里面的暧昧意味可就说不清了,皇帝的脸涨得通红,可是他素来惧怕永王,也不敢回嘴。
我只好道;“微臣的病没什么大碍,只是承蒙皇帝的恩宠,对微臣格外关心。既然王爷有政事要向皇上禀报,微臣这就告退。”
“且慢。”永王看了看我,向皇帝躬身道:“既然御医都治不好黎大人的病,为臣倒是认识一位世外高人,有起死回生之奇迹。不如就请黎大人到我的府上去将养一阵,养好身子再来为皇上效劳。”
我吃了一惊,永王竟是要软禁我!偏偏他向我用个眼色,我便不敢再说什么。皇帝虽然不情愿,但一来惧怕永王已成习惯,二来又一上来就被他用言语挤兑住了,只是无奈的冲我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哎,刚离狼爪,又入虎穴,我果然一直在走背运。
***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后,我晕头转向地倒在了地上。
“连皇上你也勾引了,果然好本事,真不愧是戏子出身!”
“王爷才知道么?王爷难道就没想过,下官这大学士是怎么来的?”倘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我还有心情澄清澄清,对永王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果然,我这样“无耻”的回答,换来永王又一阵暴怒。“下贱!”
我一笑:“王爷,‘下贱’这两个字分怎么说。比如说我,生来就是个下贱的人,做些下贱之事也没什么不可,我之所以下贱也只不过是想脱离那个下贱的圈子。与人无害,于己有益,也是情有可原。不过有一种人,出身高贵,万民景仰,他却偏偏要做出祸国殃民,有辱身份的事来,这种人叫做自甘下贱!”头好晕,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
永王冷冷的看着我:“你想让我杀了你?”
我微笑:“王爷不会的,因为王爷知道王爷的霸业和下官的性命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连在一起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么疯,一定要激怒永王,大概是烧糊涂了。我并不是一个隐忍的人,尽管我必须隐忍。我其实一直幻想有一天能够当着永王的面把我心里想的说出来,把我的愤怒喷在他不可一世的脸上,现在我说出来了,也许等待我的是一通拳脚,但是我不后悔,只有发泄的快感。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奉行暴力的永王这一次出奇的平和,他只是慢慢蹲下身,轻柔却很危险地道:“不错,我是舍不得杀你。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我说话,你是第一个,我到想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坚持多久?我呵呵的笑,头昏沉沉的,眼皮越来越重,永王的脸也渐渐模糊了。
“喂,醒醒,醒醒!烟儿!”又听到这个名字了,回头应该好好研究一番……
***
说起来永王将我囚禁在府中,倒并没有对我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没有威逼利诱,也没有严刑逼供,甚至没有限制我的行动。我不知道永王存了什么心思,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不是不怕,只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一切适应良好,只除了两样。一是我被迫解散了头发,让一头长发披肩,行动起来十分累赘。永王也不只是哪根筋不对,还找人来给我做衣裳,一律纯白,样式也是不男不女。那个裁缝一个劲的赞我“清丽若仙”,也不知是什么眼光,我对着镜子一照,只觉“苍白如鬼”。
这一件尚还好说,另一件可就头疼了。除了上朝,永王几乎都要将我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要我作陪,写字的时候要我研磨,哎,简直将我这大学士当成他家小厮了。他有的时候会怔怔的看着我,我不确定那是看我还是透过我的身体去看另一个人,那个叫“烟儿”的人,想来我这身打扮定是那人最爱的装束。
不知这个“烟儿”是死是活,多半是死了。就我对永王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懂得珍稀的人,也只有死人才能在他心里留下一席之位。但我也并不认为这是永王留下的我主要原因。明目张胆将一个朝廷命官软禁在家中,不只要顶住多少压力,压下多少流言蜚语。至于别人怎么传我,我不在乎,永王呢?
江山,在永王的心中绝对重过美人,况且他恨我入骨,决计不是贪恋我的美色。美色,哎,这个词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在等,等一个机会。我想,永王也是在等,等我的援兵。想到“援兵”,不知怎么的想到了雷霆远,想起他临走前的殷殷嘱托,就觉得一股暖意从心底涌动上来。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一切,也从不指望假手他人,可是只要想到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踏实。
这个雷霆远,我真能相信他么?这人说话永远都是半真半假,永王是猛虎,他便是睡狮,一般的食人。也罢,现在姑且让自己装作相信他吧。
“在想什么?无缘无故就笑了起来。”
我笑了么?愕然地摸摸脸,嘴角好像真是不自觉的向上翘呢。“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故而发笑。”我目光一闪,“王爷可有兴趣听听。”
“说吧。”永王专心写字,头也不抬一下。奇怪,他不抬头怎么知道我在发笑?从不曾听说永王为谁提过字,但在我看来,他的字可是比什么某某翰林,某某学士强的多了。
“下官的家乡有一个大湖,风景秀丽,每到春天,便有一群文人墨客在湖边吟诗作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总喜欢在哪里玩耍,他们嫌太过喧闹,便赏了钱叫我们闪到一边去。后来大家见了他们在,便是没事也要那里去晃一晃,骗些赏钱。”
永王冷笑:“果然都是些刁顽之辈,贱民就是贱民。”
“王爷说的是。次数多了,那些人渐渐的便不给钱,还要轰人。众孩童不服气,有个小孩说道,‘我出个谜,你们答对了可以留下,答错了便要走人,谜案是——什么满腹经纶,什么寿考千秋’那几个文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说‘满腹经纶’的自然便是他们这些才子,‘寿考千秋’的自然便是号称‘千岁’的王爷了。哪知那小孩比他们笑得更响亮,道‘满腹经纶便是满肚子丝,乡下人都知道那是蜘蛛,至于寿考千秋,不是有句古话叫千年王八万年龟么?’这些才子,竟是自己在骂自己蜘蛛,王爷,您说好不好笑?”
我本以为永王定是要大怒,那知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淡淡的道:“照你的说法,千岁是王八,不知万岁又是什么?”
我一呆,只顾得要激怒永王,这一节却忘了,被他反将一军。
永王冷冷的看了我一眼:“不要总是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小聪明,你若肯收敛一些,也不致落得今日下场。”
我讪笑道:“王爷原来知道了,下官其实只是想博王爷一笑。不过王爷似乎并不喜欢,但不知王爷到底喜欢什么?”
永王笔走游龙,根本不加理会。
“王爷喜欢的东西,下官确实不知,但是王爷喜欢的人,下官多少也能猜出一些。”
永王的笔势微微一顿。
我笑笑:“下官出身梨园,这是王爷知道的。说起这梨园里面,倒是有一位前辈,在当年也是大大的有名。下官之所以成名,有一大半还是沾了他的光。只因下官的面貌,和他有七八分相似。”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顿,以偷看永王的表情,见他仍没什么表示,也没有阻止我说下去的意思。“只可惜,我出道的时候,这位前辈已经离开梨园,据说是有一位大有权势的人将他包养起来了,可惜这人权势太大,知道的都不敢说。这里梨园前辈的名字下官也还记得,姓莫,名……非烟。”
“咔嚓”一声,永王手中的笔杆断成两截,双目炯炯瞪视着我:“你还知道什么?”
“我后来又辗转听说这位莫公子已然故世,据说是那位大贵人辜负了他。”
永王慢慢的站起身来,我情不自禁的向后瑟缩一下,不知下一刻是否又是拳脚相加。
“你真的很聪明,你这么聪明难道就不懂多说多错的道理?”
“知道是知道,可惜——”我叹了口气,“我这人心里藏不下事。王爷让下官打扮成这副模样,就是怀念故人之意吧?”
“是又如何?”
如何?我慢慢退了一步,突然一回身,抓住了永王挂在墙上的宝剑。宝剑出鞘,寒光胜水。
“你想怎样?”永王一脸笃定,知道我不可能自寻短见。
我微微一笑,一手抓住长发,长剑一挥,映着剑光,千万缕青丝纷纷坠落。
永王身子一震,想要出手阻止,已然来不及了,怔怔的看那一地落发,面无表情。
“王爷,下官不是莫非烟。”
他慢慢抬头看我,眼中一瞬间闪过千万种情绪。终于道:“不错,你不是他。他若有你一半坚强……”忽然顿住不说,良久,才挥了挥手,“你去吧。”
我一躬身,迈步走出,临出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一声叹息,若有似无。想不到永王这种人也会叹气,我不由回头看去,见他的身子背对着我,后面映衬着淡青色的墙壁,竟透出几分孤单,几分落寞。那一刻,一个很奇怪的想法进入我脑中:永王,似乎也有些可怜。
***
如我所料,失去半截头发的我再也不象莫非烟,永王也几乎不出现在我面前,着实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王府的人见王爷不再传见我,对我的态度也就简慢了许多。我等的机会终于来了。我暂住的地方叫做“留云阁”,平时的访客除了永王,便是负责伺候我的一名丫环。永王既然不来,这丫环服侍了晚膳也就不再进来。现在我最庆幸的便是从没在永王面前露过身手,即使他知道我并不似想象那般无能,可也万万想不到我身怀武功。谁也不会将个文官放在眼里,永王府虽然戒备森严,可是他们错误的评估对手还是给了我可乘之机。
只要瞒过了外面守卫的眼睛,我便可自由在这府中找我的要的东西。换上了一套偷偷摸来的家丁衣裳,又将被子高高堆起,看起来象是有人睡样子——这一手虽然难免被揭穿,但蒙得一时是一时。瞅准了外面没人,一溜烟闪出房门,绕过花丛后的巡哨,直奔西南角而去。
狡兔三窟,永王的巢穴极多,就我知道的便有四个,我一直不知道嫂嫂他们被关在哪里,但想来想去在王府的可能性最大,尤其那晚,他们轻易就将女孩带了上来,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断。可是永王府有如龙潭虎穴,就是雷霆远的那样的身手,只怕也难以来去自如,我也只能暗自着急,想不到上天竟给了我如赐良机。如不善加利用,岂不对不起老天爷的厚爱?
这几日跟着永王,暗地里没少下功夫观察王府的地形。西南角上是一片竹林,平日里人迹罕至,但林间一条幽僻的小道,显然竹林后还有洞天,可不是个藏人的大好处所?一路奔进竹林,果然那曲曲折折的青石小道尽头有一处的院落。一时间大喜过望,我只愿自己没多生了一双翅膀,可以立刻去到嫂嫂的面前。然而这种喜悦不过一瞬,很快就冷静下来。每次见嫂嫂我都是被蒙了眼睛,带到院子里面,不曾从外部打量过这个院子,可是也能大略估计出大小来。眼前这院子,似乎太大了。
虽是如此,如此艰难才到了这里,总要进去看一看才能死心。也许,永王给他们换了地方也未可知。轻轻跃上院墙,里面的情形尽收眼底,一看之下,更是大大的失望。不唯这院落比嫂嫂住的大得多,屋宇也是极其气派考究,绝不是一般人的住所。正中的屋子里透出灯光,明亮异常,显然主人尚未休息,然而却静悄悄的不闻半点人声,着实透着古怪。
这里面住的到底是什么人?我一时好奇心起,凑到窗边,将窗纸捅破个窟窿偷眼观瞧。一瞧之下,我才知道这屋子为何亮的出奇:里面点满大大小小的红烛不下三十支。红烛后面是尊佛像,烛火一映,金光闪闪,这里竟是一间佛堂。佛像前一个素服女子坐在蒲团上,手上数一串念珠,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身旁还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垂手侍立。
能住在这种地方,显然不是常人,何况这女子的打扮非僧非俗,让人捉摸不透,但我一见不是要找的人,心中早已失望透顶,也无心再去探究。正想闪身走人,只听院子外面有脚步声响,一人朗声道:“属下石惊风,求见娘娘。”
他怎么来了?我心里一惊。那素服女子仍是闭着眼睛,神色不动。一旁丫鬟道:“娘娘,我去请他进来。”说着便往外走。
我暗暗叫苦,石惊风武功高强,我若此时跃上墙去,风声一起,必然被他发觉。但若在这里不动,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遮蔽之处,可以一览无余。偏生今晚的月色还格外的明亮,这不是成心和我作对么?
“吱呀”一声,门开了。半开的房门和墙之间形成一个夹角,正好隔住了他人的视线,我迈上一步躲在门后。那丫鬟不疑有人,头也不回,径直走去开院门。也罢,就冒一次险吧!我咬咬牙,一溜烟闪进屋中。那素服女子兀自闭目参禅,没发觉我进来。我早已瞧好了屋里青石柱上围着布幔,正可藏人,便隐身其后。刚刚藏好,那丫鬟已经引着石惊风进来了。
“娘娘安好。”
那女子不答,反问他:“王爷可好?”
石惊风毕恭毕敬地答道:“王爷一切安好,只是小王爷他近来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十分渴望见娘娘一面。”
我偷偷从石柱后探出头来,只见那女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淡然:“见我做什么?又不能为他消解病痛,应当多请几个御医共同诊治才是。我还是留在这里,向佛祖祈福,保他平安吧。”
“娘娘,小王爷病痛之中最需要的是慈母之呵护!”石惊风的口气有些急了;这人对永王还真是忠心。我这时已经知道这女子就是永王妃,忍不住又细瞧了几眼,见她不到三十的年纪,相貌极美。心里暗暗奇怪:她堂堂一个王妃,不跟永王同宿也就罢了,居然一个人住在这里颂经念佛,连儿子生病也不去看一看,当真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哎,永王府的人,一个个都透着怪异。
“我以前不曾呵护过他,现在他也不会需要我。他既然生在这样的家里,就该学会忍受这样的命运。春寒,送石护卫出去吧。”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你送了石护卫之后,不用回来伺候,自去安歇吧。”自始至终,她都是一副老佛入定的模样。
那丫鬟应了,带着不情不愿又不敢多说什么的石惊风离开。房门一关,佛堂里就只剩我和永王妃两人。我心里还在盘算,怎样才能不声不响的离开,永王妃忽道:“出来吧。”
她在和谁说话?我心头一震,偷眼瞧去,见她竟然睁开了眼,一双美目直向我的方向扫来!
“你放心,我若想揭穿你,就不会把人都支走了。”她这话竟是对我说的!她连眼睛都没张开,怎么知道我藏在这里?难道她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我尽管惊疑不定,还是慢慢的现出身来。“你怎么知道我进来了。”
“心若是静,莫说是人声,就是落叶飞花之声也清晰可闻。”她微笑道,然而这笑容却在看清我的脸那一瞬间冻结,“烟儿!”
烟儿,她也知道莫非烟!眼前这个女人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跟适才那副宁静淡薄的模样模样有天壤之别。
“娘娘认识莫非烟?”
她定了定神:“你是烟儿的什么人?”
什么人?“我从没见过他,也不曾沾亲带故,只是王爷似乎觉得我象他,硬要将我留下来当他的替身。”
“原来如此。”永王妃长长舒了口气,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又仔细端详了我一阵,“我听下人说起过,有位黎大人近日在王府内修养,就是阁下吧。”她用词相当含蓄,我却可以猜想出那些下人是怎么绘声绘色的形容我的出现。
“不知黎大人何以会来此处?”
这个问题倒很难回答。我笑笑:“实不相瞒,下官此来,一是好奇,二也是想知道关于烟儿的那一段过往,糊里糊涂被人当作替身的滋味可不好受。”
永王妃看着我,也笑了:“这些或许令大人感兴趣,但绝非大人的真正来意。王爷为人严峻,很少有人胆敢违逆他的意思轻举妄动,我看大人目光澄澈,绝对是个明白轻重之人,若只是为了这样无足轻重的理由,是断断不会一捋虎须。大人一定另有所图。”
这女人不简单,绝非一般的深宅贵妇!我暗暗心惊,悄悄运气到手上,只要她敢有任何轻举妄动,就出手将她制住。
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永王妃又是一笑:“大人放心。大人神情之中自有一股磊落之气,决非肖小之辈,我信得过大人不会加害王爷。”随即一声长叹,“也罢,大人之所以来王府,也是因为此事,说给你知道倒也无妨。大人一定很奇怪,为何我不肯住在住宅,而要在这庵堂之中,甚至连儿子生病也不关心,大人心里恐怕早就责怪我是个没心肝的人了。”
这女人当真邪门,竟然猜得出我心里在想什么,我老实答道:“的确令人不解。”
永王妃低宣了一声佛号,轻声道:“我之所以如此,全都是为了一个人。”
“莫非烟?”
“你很聪明,猜出来了。”永王妃目光怔怔的看向闪烁的烛火,烛火忽明忽暗,也映得她的脸色变幻不定。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忍;“王妃若有难言之隐,就不必说了。”
“不要紧。这件事情装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也想找人说说。哎,一转眼,烟儿已经死了八年,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却着实不好受。”
我虽然着急知道下文,却也不敢打断她,只听她道:“烟儿来到王府的那一年,是我和王爷成亲的第二年,伉俪甚笃,也有了一个孩子。王爷那时年轻,在外面风流也是难免的,可是他对我很是尊重,从不把风流债带到家里来,就连侧室也没纳过一个。烟儿,是他唯一一个带回来的人。起初我没放在心上,包养名伶在京城里是很平常的事,王爷的性子未定,只怕没过几天就厌倦了。可是,我没想到,王爷这次却出奇的认真。”
“于是你就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立意要除掉情敌?”一句话说完,我就后悔自己的一时口快,永王妃绝非如此狭窄女子。
果然,她笑了:“烟儿再怎么受宠,也终是一个男子,我惧他作甚?那时候,太祖皇帝,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祖父还在位,太子的位子也还没确立。现在的太皇太后,当年还是皇后,一心希望王爷能够继承大统,我作为他的妻子,也把这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我明白了,王妃是怕烟儿的事影响到王爷在朝中的声誉。”
她低声道:“不错,太祖皇帝是十分看重品行的。我那时还太年轻,一心以为这是为了王爷好,就将烟儿的事告诉给了皇后。”
说到这里,她的全身忽然抖了起来,脸色也越发苍白:“我其实是知道的,皇后会用什么办法对付烟儿。我那时候还不明白,死,原来就是这样一回事,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变成了冰冷冷的尸体!”身体似乎再也难以支持,她软软的滑倒在地上。
若非亲眼所见,很多人难以想象一个生命的消失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我暗暗叹息:“永王呢?”
“王爷那时正在外面办事,听到消息以后快马赶了回来,终于还是晚了一步。他虽然伤心,却不敢对母后怎样,只是从那时起,他就对王位热衷了起来。可是,最后太祖皇帝还是把位子传给了先皇。”
因为江山失去了心爱的人,最后却都成泡影,我可以想象永王的心情。这个能够主宰他人命运的人,命运何尝也不是被握在别人手中!
“王爷受了很大的打击,性子也变得残暴起来,杀戮日多,作孽无数,归其根节,都是因我的一念之差。因为爱他,却反害了他。这些年以来,我潜心修佛,只是希望佛祖有知,可以减却王爷的罪孽。”
我抬头看向那佛像,见它神色木然,双目低垂有如睡着,哪里看得见的人间疾苦?“求神拜佛有什么用?佛祖哪里管得了这些?”
我的话似乎戳中了她的心病,她神色一黯:“不过,无论我怎样,烟儿也不会活过来了。他不肯原谅我,天天的缠着我,缠着我……”说到后来,声音越抬越高,眼神也变得迷乱。看着我,突然全身一震,简直见了鬼一样,仓皇后退,双手挥舞着,叫道:“别过来,别过来!”
这也是个可怜人呀。我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前。她越发慌乱的挣扎起来,我只好握住她的手臂。
“看着我。”她怔怔地照做。
“烟儿他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
“原谅我了?”
我点点头:“因为他知道,你虽然活着,却比他更痛苦。”
永王妃呆了半晌,突然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暗暗一叹,起身离开了这个似乎笼罩着无限阴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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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臣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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