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臣 第六章

  半晌,他的锐利慢慢隐去,摇头笑道:“你这人,看来油滑刁钻,骨子里却是倔强得很。好吧,我的属下碰巧看到有几辆车子曾在半夜时候偷偷从永王的别苑出来,车子面上是运的柴草,可是车辙印痕深刻,必是重物,他觉着可疑便回报给我了。”
  我心头一震,他说得十分轻巧,但永王行事向来周密,怎会被他的属下“碰巧”看到?那想来是他在永王身边安插了不知多少密探、眼线,才能将敌人的一举一动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位将军自从回朝以来终日无所事事,毫无建树,尤其对永王简直是言听计从,我便几乎看轻了他。殊不知他才是韬光养晦,以便在最佳时刻给敌人致命的一击。我从来自负聪明,总觉得可以将对手耍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才知道不过是些小玩闹罢了,比起这些久在官场老奸巨猾之人,道行还差得远了。想到此处,背后直渗出冷汗来。  
  “我觉得这事必定和赈灾银有关,适才观望了一下,想来永王是将银子掉包了,要将黑锅丢给你来背。你放心,我是来帮你,用不着对我隐瞒什么。”
  帮我?我冷笑,他与我非亲非故,怎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来帮我?另有所图才是真的。
  “好吧。”他摆摆手,“我承认我是有些私心。不过,你别无选择,你自己的处境你总该知道吧?”
  “我是朝廷亲派的赈灾钦差,这一百万两若是丢失,第一个就要着落在我的头上。自然,我也可以运用官威将事情压下来,若是躲得过御使台的耳目,也可侥幸脱罪。但无论如何,永王都可以坐拥银子,不沾任何干系。”
  我若是死了,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弄臣,自然会有人代我而上,赢得皇帝的宠幸。说不定这人比我还要听话,还要办事得力,永王不但不会减损一分一毫,反而行事更加方便。
  “还不止这些。你对永王的手段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雷霆远摇头,“以你的聪明,难道就从未想过,赈灾事虽大,但朝廷里说到可以委派的官员也不在少数,肯听永王话得更不少,他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他一字一字地道:“只因你是皇上最宠幸的臣子!”
  我一震:“怎么说?”
  “赈灾不成,灾民为了性命必然会揭竿而反,横川一带,地广人稠,一呼何止百应而已?声势浩大,必定上达天听,到时候群臣便会上表请求杀你以泄民愤。若是一般臣子,杀也就杀了,可是你不同,陛下对你宠爱有加,在他看来,数万百姓也许还不如你这时时在他身边、讨他欢心之人重要,怎忍心杀你?天下诸侯,不止永王一个,同为王姓,谁不想过过皇帝的瘾?有人早就在封地暗中招兵买马,以待时机,只是没有借口,这不就是个白白送上去的机会?”
  我插口道:“就算他们还有顾忌,永王只消代个话去,说肯在暗中接应,这些人也就大胆下手了。”
  他赞赏地看了我一眼:“不错,到时候皇上即便杀了你,也已经迟了,国之根本已经动摇。鹬螃相争,得利的最终只有永王。”
  我听得暗暗心惊,永王不愧是一只歹毒的豺狼,这一招计中有计,歹毒万分,变化无穷,实在超出常人想象。我忍不住瞟了一眼雷霆远,叹道:“好毒的计!如此歹毒的计策也只有歹毒无比之人才想得出来,我这等凡夫俗子是甘拜下风。”
  他哈哈一笑:“你用不着暗中损我,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我双手一摊,苦笑道:“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了。”此刻纵然我知道了真相,也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家人的性命都落在永王的手中,他要我东则东,要我西则西,就算真的要我做替死鬼,我也只好带着一腔怨气到阎王爷那里报到。
  雷霆远看了我半晌,眼中渐渐露出了悟的神色:“你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
  这人脑筋动得倒快,我淡淡地道:“这是下官和永王之间的一点私事,不劳将军挂怀。”
  “你还是在防我。”他摇头,“现在你我已经同在一条船上,还不能开诚布公么?”
  我心中一动,这个雷霆远既然一直在等机会扳道永王,如今一个大好时机放在他面前,他为何不速速下手,反而来到这里对我剖析厉害?他就不怕我将事情告诉永王,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么?还说什么“同在一条船上”,我的确是舟行浅滩动弹不得,他却正可以大展拳脚,又怎会和我一样?
  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在我心底升起,渐渐清晰起来,我微笑道:“雷将军,实在是对不起,辜负了你深夜示警的一番深意了。”
  “哦?”
  “将军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下官,难道不是希望下官能够劝说永王放弃此举?可惜我让你失望了。”我话说的含蓄,他其实是盼着我知道真相后,和永王窝里反,迫得永王放弃计划。这主意原是不错的,只可惜我没这个胆量。
  雷霆远长叹一声:“我早该知道,以你这般聪明,怎会甘心任永王耍弄?必是有苦衷。我这步棋看来是白走了。”
  “只是下官倒有些不明白了。以将军的手段,相必此刻已然握有永王的确切罪证。永王上欺天子,下损万民,图谋不轨,危害社稷,将军为何不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直疏其罪,为天下除一逆贼?”我闲闲道来,冷眼看他如何作答。
  雷霆远剑眉一挑:“为天下讨逆,固然快意,但是永王手握御林军兵权,京城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稍有不慎,到时候兵戎相见,血流成河,必然酿成大祸。”
  果然言之成理,我淡然一笑:“还有一层厉害关系,只怕将军没有说。天下兵权,一分为二,一半归永王,一半则在将军手中。此番将军大胜回朝,兵符理应交回兵部,可是将军却没有交,皇上也只字未提,为何?皇上虽然不善治国,但有一点看得明白,除了将军,没有人能够牵制永王。将军在,永王才不敢轻举妄动。皇上心里清楚,百官清楚,将军更是清楚,他们需要将军。可是,永王若是倒了,形势又会如何变化?”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我接着道:“到时候将军就成了当朝第一位权臣,万人侧目,众矢之的。如置身峰顶,虽然风光无限,却也凶险万分。所以,对于永王,将军恐怕是又怕又爱,既不能坐视他成了气候,颠覆天下,又舍不得丢了这么好的一个屏障。当然,这只是下官无根据的揣测,将军听听而已,不必当真。”
  我说话的时候,暗暗窥探他的表情。起初他面色平淡,目光深沉,可是渐渐的,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发了光,好象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笑叹:“我从不敢低估了你,可是你的表现仍然出乎我的意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的人?”
  “将军要说我诡诈还是心机深沉?”
  “都不是。”他笑着摇头,“你是聪慧,绝顶的聪慧。”
  我侧头想想:“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聪慧是天生的,不带任何人工斧凿的痕迹,也不受世间尔虞我诈的污染。我喜欢聪慧的人。”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出奇的温柔,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诱惑。他伸出手来,捉住我留在鬓边的一绺发丝,轻轻拨弄。
  室内的空气忽然暖了起来,暖得人手脚都懒洋洋的。我看着玩弄我发丝的手,竟没想过去甩开它。反而是他每动一下,我的心便也跟着跳了一下。种奇异的气氛在我们两人之间酝酿,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改变,不一样了。  
  他的手下移,轻轻托起了我的下巴:“这样一颗聪慧的脑袋,可真不想看到它搬了家。”声音仍是柔柔的,我却不禁一呆,赶紧后退一步躲开他的禄山之爪。心中暗自恚恼: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不但不急于想对策,居然还受了他的迷惑!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笑得一脸得意。
  “多蒙雷将军点醒,此地耳目众多,将军的身份又实在不便泄漏,还是请将军速速离去吧。”这人实在太危险,有他在身边,我都不能好好想事情。
  “耳目众多?我倒不觉的。”他挑挑眉毛,“这里是你钦差大人的专用寓所,没有你的吩咐,谁敢进来?依我看,整个行馆,大概只有这间屋子最是安全。何况你看天也黑了,我又奔波了一天,看在咱们的交情,你难道忍心让我露宿街头?”
  谁跟你有交情!我心里狠狠咒骂,仍在做垂死挣扎:“待客之道下官还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我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怕要委屈了将军,还是请将军另寻住所吧。”
  “不委屈,不委屈。”他很“大度”的拍我的肩膀,“我这人很随和的,不会嫌弃你脏。你的床也不小,咱们两个挤在一起应该不成问题,你看,我身材又这般瘦削。”
  是呀,比起猪来你当然称得上“瘦削”。
  “可是……”不等我把话说完,雷霆远早已抢先一步占据了有利地势——床。“上来吧,难不成你怕我?”
  我叹了口气,只得走过去和衣睡在他的身边。
  我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身边响起微微的鼾声,雷霆远似是睡着了。我却了无睡意,眼睛张的大大的,直盯着纱帐的顶端。时候真是不早了,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更声,二更天了吧?夜是如此平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然而平静之中却透出危险的气息,也许下一刻,暴风骤雨就要来了。而我,绝对是首先要被波及的人。想想真是好笑,我从小就胸无大志,不象叶嘉颖一心定国安邦,不似永王沉醉于王图霸业,我所有的愿望,只不过是做一个平凡的人,和家人一起过平静的日子罢了。然而如今这一切,似乎又那么遥不可及!也许人生就是如此,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却又只会给你带来烦恼痛楚。可悲又可笑!
  其实以前这个念头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明知道徒增伤感,每次思绪冒出头来的时候,就会强自把它压下。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却不得不想了。一旦我死了,嫂嫂和两个孩子会怎样?失去了利用价值,永王又会怎样对待他们?心里一阵剧痛,头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身侧传来一声梦讫,却是雷霆远睡得正香,我不禁有些嫉妒他的好眠,便起了坏心,伸手去捏他的鼻子。
  他“嗯”的一声,倒吓了我一跳,想起这人十分难缠,可不要把他弄醒了自找麻烦,连忙松了手。雷霆远似乎丝毫不觉,睡梦中翻了个身,向我这边靠来,炽热的鼻息吹在我的项间,痒痒的十分不舒服,我只得向旁边让了让。不料我一让,他反倒得寸进尺,又靠了过来,我只好再让。反复几次,我只顾得躲他,却没留神人已经到了床边,等发觉的时候,一半身子已经悬空,一个不稳便栽落下去。
  “啊!”我禁不住一声轻呼,虽然也学过轻功,但如此短的距离,便是什么招术也施展不出。猛然间一只大手握住我的手臂,紧接着我被一股大力扯得飞起,一个翻身,落在一具宽阔的胸膛之上!
  黑夜中,一双闪闪发光的晶亮眼眸正满含笑意的看着我。我狠狠地道:“原来你没睡!”
  “我本来是睡了,可惜有人不老实,偏要动手动脚的,坏了我的好梦。”他身上传来阵阵热气,熏得我全身发软,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像一面响鼓,震动着我全身的每一处神经。我没来由的不安,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他牢牢按住。他抓我的手,报复性的一捏,疼得我几乎叫出来,还好忍住了没出丑,心里则在暗骂他果然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脑瓜是很聪明,可惜举动却这般孩子气,平时还好,一不留神本性就暴露出来,你这个样子迟早是要吃亏的。”说着雷霆远语音一顿,象是作了什么很为难的决定,道:“不如这样吧。以后你就跟着我,有什么错处我提点着你,保管你安全无虞。”
  他口气半真半假,脸上满是戏谑的神情,让我无法判断期中有多少可信性。有些头痛,实在是不愿意同这个难缠的人物纠缠下去,我身上的烦恼已经太多,不想再多加一个。
  “多谢将军厚爱,下官虽然不才,自己的事情还是应付得来的,不劳将军费心。”
  “哦?”雷霆远挑挑眉毛,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帅气中透着几分邪魅。“倘若现在面对的是那位叶大人,你还是这样一套说词么?”
  “与将军无关。”我的口气干干的,一挺身躺回自己的半边床上。我想我此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更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
  叶嘉颖,那是我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位,最难以痊愈的伤。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追寻的东西,也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无奈痛楚。我把这些藏在心底,忍受着时不时冒出头来的阵阵酸意,轻易不敢去碰触,只因我知道那一定会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可是这个雷霆远却一次一次的揭开它,把这作为戏弄我的资本,一次一次的以看我痛苦为乐……心头一震,这人就是以看我的痛楚为乐,我怎能如了他的愿?
  雷霆远侧身看我:“怎么,生气了?”
  我淡然道:“将军言重了?将军位高权重,就是跺一跺脚天下也要震几震,我们这些仰人鼻息的,哪里有权力生气。”
  “口气酸酸的,看来余怨未消。”他叹了口气,双手叠交,头枕在上面,“我还是不明白,你如此聪明,怎么就掉在这痴嗔泥沼里,挣脱不开?”
  我笑笑,止不住笑容中的苦涩:“聪明人有时也会想不开,做了傻事,或许这就是业障。”
  “业障呀。”他悠悠一叹,这叹息声中似乎有无穷的烦恼,好像对这两个字也有极深刻的体会。半晌他才道,“你虽然聪明,性子却太真,早晚有一天会露了马脚,到时候受制于人,再也难以翻身。”
  我哈哈一笑:“我早就受制于人,难以翻身了!”前有永王倾权压榨,后有他雷霆远恶意寻衅,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输。只是他会这般诚言相告,与往日行径大大不同,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哎,我是得罪了你,说了真话你也不信。睡吧。”他显得有些兴味索然,整了整被子,当真不再说话了。
  我也侧过身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的,也有了几分睡意。朦朦胧胧之间,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那种轻柔温暖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幼时在娘的怀抱里听的摇篮曲。
  ***
  “大人!”每天的清晨,我照例是被木言喊起来的。这小子有个好处,头天生了气,睡一觉就忘了,从来不记隔夜仇。直到木言为我撩帐子的时候,我才想起昨夜有个不速之客也睡在这里,猝然一惊,睡意便去了八分。回首一摸,身后却已空空如也,早就不见了雷霆远的动静。
  木言边为我收拾床铺,边道:“我说大人,你也真是的,这么大一张床,你就睡在边上,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他在一旁唠唠叨叨,我却无心理会。昨晚发生的一切好像梦一样,我竟然和“夙敌”雷霆远同在一张床上,若不是他躺过的地方还留有余温,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梳洗完毕,有小厮端早饭过来,这时节用不着别人服侍,我吩咐他们下去了。坐在桌前,舀了一匙荷叶鸡粥凑到嘴边刚要品尝,只听有人道:“不能喝。”
  窗子上突然多了一个人,一长身跳了进来。我看看明明敞开的门,再看看来人,心想这人一定不知道窗子是用来看风景的,门才是进人的。“我以为你回京去了?”
  雷霆远笑笑:“我刚起来不久,想到没人会给我送饭来,又到厨房去吃了早餐。”
  这人还什么都不耽误。我问:“这粥怎么不能吃?有毒么?”永王既然要我做替死鬼,应该不会下毒手才是。
  “没毒,不过比毒更可怕。刚才那个小厮看见没有?”
  我点点头,那小厮是行馆里的杂役,衣着还干净,就是一口黄牙着实难看。雷霆远眨眨眼睛,用很轻柔的口气道:“这碗粥里有他的口水,我一路跟着他,他躲在屋后偷吃的时候被我看见了。”
  果然,比有毒还可怕,我赶紧把汤匙放下。雷霆远就像变戏法一般,手一招,手中就多了一碗粥。“瞧我多想着你,特地给你送饭来。趁热吃吧。”  
  阵阵香气从碗里冒出来,我实在是有些饿了,一时间就没想到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拿过来就吃。吃了几口,猛然察觉到他诡异的目光,这才发觉不对。他满意地点头:“想不到你对我这么好,连我的口水你也愿意吃。”
  恶!我停住动作,看他。
  “我才吃了一碗,这一碗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就拿来给你,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很好!好的我想吐!
  “其实这也没什么,亲吻的时候也会如此。说起来我倒是很想尝尝这红唇的味道。”说着,他的狼爪抚上了我的唇。
  我面无表情,忽然张口一咬。他似乎早就提防这一招,手指缩了回去,呵呵的笑:“你倒很喜欢咬人。”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有人来了。”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
  我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这人武功如此高强,难怪有恃无恐。那急促的脚步声我也听见了,判断不错的话应该是木言。
  “大人,出……出大事了。”木言喘着气,叫道,“外面官兵打起来了。”
  此次出来,由于携带赈银数目极大,皇帝特别拨了两千名御林军给我。行馆地方不大,只有我和石惊风以及几个地位较高的军官住着,其余人一律在外面扎营。我因顶着“无能”之名,也不便管束,不知这些人在外面做了什么。
  匆匆赶出来,外面早已打成一团。忙令人分开了,这才细问究竟。原来这些御林军见上官管教松弛,便都有些散漫,每晚无事,就聚在一起赌钱。打人的叫张超,昨晚上手气好赢了不少银子,不料第二天起来却发现钱袋不见了,他便怀疑是同帐的刘冲所偷,因为刘冲昨夜输得最惨。双方一言不和,便动起手来。问明缘由,我见身旁站着一名同来的统领,便问:“虞统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他忙向我低头行礼:“全凭大人做主。”轻轻瞟了我一眼,满是嘲弄,显然是想看我如何出丑。
  按照军例,私下聚赌便是犯了军规,理应处以重罚,但我见那张超脸上忿忿的,显然心中不服,若不把贼人查出来,只怕以后还要闹事。我虽没办过案,但查个小偷倒也不难,只是四下不知有多少永王的耳目,只怕要露了马脚。正感为难之际,只见一个军士走了上来,躬身道:“大人,小的倒有一个方法,可以查处真相来。” 
  我一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朝他打量几眼,一看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这人身穿军服,头戴铁盔,脸黑的也如灶君一般,可那眉眼轮廓却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正是刚才在我房里说笑的雷霆远。见我看他,还冲我挤挤眼睛。咳,我的头又疼了起来。这里人多眼杂,难道他就不怕被人认出来?这个雷霆远呢,当真胆大包天!转念一想,又禁不住笑出来,这人处处与我为难,我何苦为他操心?如此大好的机会,抓住了报仇才是。
  “哦,你有什么办法?”
  “回大人,在小人家乡,拜祭的是一位大德真言神君,据说这位神君有一只神眼,专门看查人间谁做了恶事,我们那里的官府,问案从来不费工夫,只消到神君面前烧烧香,神君自会告知。灵验无比。今天这事如此出奇,不如问问神君如何?”
  我还没说话,身旁那个虞统领已然喝道:“怪力乱神,岂能相信,你是哪个营——”
  “且慢。”我一听事情不妙,连忙打住话头,“这个什么神君,我倒是也听人说过,据说很灵验,试试倒也无妨。”
  那虞统领见我发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嘴角撇得老高,显然心里不信。我向雷霆远笑笑:“只是我听说,请神时定要跳一段请神舞的,不然真君不肯现身,不知你会不会?”
  雷霆远狠很的瞪了我一眼:“小人可以勉强一试。”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声音中似乎隐隐夹着磨牙的声响。
  我忍住笑,朗声道:“事情尚未分明,出事的那一营人都有嫌疑,一并跟我去内院,其余的自行回去待命。虞统领,麻烦你把那顶帐篷看严实了,免得有人心虚,先行回去销毁了证物。”说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约约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十分明白。
  一干人众到内院,我吩咐设坛做法,雷霆远趁人不备,悄悄走到我身边,低声道:“你好啊,我好心帮你解围,你却反过来陷害我。”
  我呵呵一笑:“哪里,哪里,下官只是看将军身手矫健,跳起舞来必定好看的很。”说话间已经准备完毕,我见雷霆远在坛前的别扭模样,心里笑到快中内伤。哪知看了几眼,竟怎么也笑不出了。原来男人跳舞也可以如此好看!不同于女子的娇柔,那是阳刚气十足的,混合着潇洒、刚健与柔韧,是一种力与美的结合。我看得痴了,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一种人,装龙象龙,装虎象虎,无论做什么都出众挺拔。
  一段舞蹈完毕,雷霆远对天默默祷祝,忽然间全身一个哆嗦,道:“神君已经下了第一道指示。”
  我心中一震:莫非他真的知道是谁?看向余人,都是一脸茫然。雷霆远缓缓地道:“在我们之中,有一个人,今早从不仅从厨房偷了五个馒头,还偷偷喝了钦差大人的鸡粥,这人就是……”他说着,手指闪电般指向左面廊檐下一群凑着看热闹的行馆仆众中的一人;“王阿二,别跑,就是你!”
  那王阿二大吃一惊,抖声道:“我明明做得很隐秘,你、你怎会知道?”
  我在心里道:“他看见了。”
  雷霆远森然道:“这是真君的指示。”
  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叹,本来还将信将疑,这时倒信了八成。尤其那几名军士,人人脸上变色。雷霆远道:“我现在要请第二道指示了。”
  “且慢。”我一挥手,道,“这位真君果然灵验无比,不过偷馒头事小,偷人银两可是大罪,就算不用砍掉一只手,也是要被打了板子赶出军营去的。不如咱们再给贼人一个机会,只要他自行承认,便可从轻发落。”话音未落,军士里忽有一人扑通跪倒在地,脸色惨白:“是……是小人偷了张超的银子,只因他、他赌场作弊!”
  我和雷霆远相视一笑,我笑道:“虞统领,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从轻发落。”
  回到卧房,雷霆远早已趁人不备跟了上来。我笑着向他招手:“且别忙着报复,我已经想到应付永王的对策,想不想听?”
  “说来听听。”
  “想来你已经查到赈银的下落。”见他点头,我接着道,“既然如此,为何不速速呈报皇上?”
  他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了床柱上,双臂环抱歪头看我:“我知道你不是被急疯了,这样说肯定有用意,我要听正文。”
  果然,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倘若这件事发,第一个要被波及的是我,永王高枕无忧也是因为有我这个挡箭牌,可是,如果这个挡箭牌被拆穿了呢?”
  他眉毛挑得高高的,似乎来了兴致:“说下去。”
  我微微一笑:“如果在永王藏匿赈银的地方附近,突然有人发现了一些刻有国库印记的银两,这些银两的旁边还有永王府的一些标识,比如说腰牌之类的东西,当然,如果还能有一封揭发永王私换官银的书信就更好了;而这些东西又恰好到了地方官员的手里,他或许是永王的朋党,有心代为隐瞒,不想不知何人泄了底,京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已知道了这件事情,而且终于闹到了皇上面前……”不等我说完,雷霆远已经接着道:“不管皇上信与不信,总要命人下来核查一番。永王虽有谋反之心,但一来实力尚弱,二来时机也不成熟,自然不想现在就动手。那他就只有一个办法……”
  “不错,他只能赶在皇上的人下来之前,先行把银子调换回去。只要银还是真的,那厢的证据就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大家就算怀疑也不会深究。”处理适才贼脏的案子时,我才猛然间想到这一点。不管是大贼小贼,贼人的心里总是有些相同——都爱心虚。
  雷霆远抚掌大笑:“好计,好计!既可破了永王的阴谋,又让他有余地可还,不致速反,最妙的是,谁也不会怀疑到你我身上。”
  他赞叹地看着我,“你果然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相比于他的诚心赞叹,我倒还是习惯他怀着一肚子诡计揶揄我时的模样,心里颇觉别扭,正想说些什么,只听门外木言叫道:“大人,这人非要见你不可。”
  雷霆远笑道:“嘿,王阿二来了。”闪身躲到了床后。
  我整了整衣衫,正襟危坐:“进来吧。”
  一个人抖抖索索的跟在木言身后,果然就是那王阿二。一进门,即刻抱住我的脚号啕大哭:“大人,您行行好,千万不要让他们赶小人走,小人……小人家里穷,妻子儿女一大群,还有个……”
  “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让你养是不是呀?”我接口问,心想为什么所有的小偷被人抓到了都是这一套说词?了无新意。
  “是呀,是呀。大人,您怎么知道?求您开恩呀!”
  我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吧。你偷了东西,虽然只是小偷小摸,但还是要罚的。”
  他一听还是要罚,脸色顿时刷白。
  “罚你什么呢?”我喃喃自语,忽然端起桌上那碗鸡粥来,“就罚你把它吃完了。”
  王阿二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板起脸:“沾了你口水的东西,难道还要本大人吃了不成?”
  “不能……自然不能。”他连声应道,脸上还是将信将疑。
  “还有,罚你在这里做一个月的白工,以观后向,若是再犯,定然不饶!”我一口气说完,见他兀自痴痴傻傻,挥挥手叫木言带他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这个处置方式倒也有趣,只是不嫌这样太轻了么?”
  我白他一眼:“你这种人自然不知道百姓的苦处,这世道讨食可有多难,能网开一面为什么不要?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嘿嘿,这就是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理论。”
  “你也偷过食?”
  说起偷食来,我可是个中高手,除了第一次饿昏了头没经验,被那个富户抓住吊起来打之外,可说是无往不利。后来到了戏班里面,每次练功不好班主发火不给饭吃,都靠我偷来食物给大家吃。不过,这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对他说了。我反问:“你就没偷过?”
  他笑着摇头:“我不偷食,只偷香。”
  说着他的脸孔突然靠近,不等我反应过来,两片柔软而炽热的唇已经印在我的唇瓣上。我惊得呆了,一时间竟没想到推开他,睁大了眼怔怔的站在那里,只觉得有一团火从他的唇传到我的身上,灼得我全身软绵绵的,脑子更是一片混乱。直到感觉有一个象蛇一样灵活又讨厌的东西正在试图撬开我的嘴,我才蓦然惊醒,抡圆了手,结结实实要打过去,不料扑了空。那个狡猾的雷霆远早已闪到窗边,哈哈大笑:“好香,好香,瞧在这么香的份上,我保证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笑声中,他一跃出了窗子,身子一晃上了房顶,几个起落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到了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堂堂大学士,朝中的一品大臣,皇上最宠幸的臣子,二十二年来守身如玉,今天居然被、被轻薄了!再怎么说,也是应该我轻薄别人才对吧?
  ***
  一连好几天,雷霆远都再没露过踪影,也听不到任何消息。不过我并不着急,这人平日看来虽然嬉皮笑脸,却绝对是个精明厉害的角色,这么点“小事”应该游刃有余。不过话又说回来,到现在我也不敢确定他是敌是友,这人总是假话里面夹着几分真话去说,让人捉摸不定。只是在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他应该不会害我。到底从哪里来的这些自信,我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到了第五天,路程已经走了一半,一路上大家一如既往,可我却渐渐嗅出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当天晚上,仍是在行馆中住宿,我朦朦胧胧睡到一半,忽然感觉到一丝异动,猝然惊醒。我本道是雷霆远,只有他才会鬼鬼祟祟故弄玄虚,正想突然跃起吓他一跳,不料他走到床前便停住了,轻轻唤我:“大人,黎大人?”
  黑夜里四下静悄悄的,我听得分明,是永王护卫石惊风的声音。心中一动,不知对方意欲为何,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他又轻轻地叫:“大人,你可是睡着了?”我不理他,心里却想倘若我突然张开眼告诉他我没睡着,不知他会有何反应。
  “大人,得罪了。”
  他语音中含着一丝歉意,我偷偷把眼帘拉开一条缝,只见他伸出两指向我身上戳来,正是点穴的姿势。我将身子轻轻一措,原本点向睡穴的手指便落在了肋侧。隔着棉被,石惊风丝毫不觉,只道得手,转身去了。
  他前脚出了门,我后脚便坐了起来,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绕过几道回廊,一路来到仓房,这里便是安置赈银的地方。有戏!我暗暗欢喜,本来忌惮石惊风武功高强,只敢远远的跟着,这时却忍不住要凑上前去,哪知才迈了一步,身子便被一只手从后面牢牢锁住,紧接着又有一只手摸过来堵住我的嘴。
  我张口一咬,这一回却被机灵地躲开了。
  “你又咬我!”雷霆远一脸哀怨。
  我忍住笑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其实我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所以才咬。这人总爱堵别人的嘴,可别让他在我这儿养成了这个坏毛病。
  “嘘,禁声。”顺着雷霆远目光望去,只见石惊风已停在库房门前,四下张望了一番,轻轻吹了声口哨。随着这一声哨响,紧挨着库房的后门突然开了,二十几个黑衣人蒙面人走了进来,两人一组,抬着一只大箱子,鱼贯而入。
  雷霆远轻轻在我耳边道:“你说那箱子里面的是什么?”箱子里面是什么,其实已经不言而喻。我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道:“这些人好大胆,难道不怕被发现?”
  “永王做事向来是有万全的准备。跟你一起来的虞统领是他的人,一声令下,没有一个军士敢自行出帐。至于这院子里面,大大小小都被人点了穴道,非一觉睡到大天亮不可。我本要去救你,想不到你还算机警,没着了道儿。”他俯在我耳边说话,热气吹进耳朵里,痒痒的怪难受,我只好向旁边躲了躲。他看出我的心思,轻轻一笑,突然一口咬在我的耳垂上。
  这一咬力气不大,却象是注了麻药一般,半个耳朵都麻麻酥酥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板起了脸:“这里太容易打草惊蛇,咱们犯不着为永王把风,到别处去。”
  我跟他一路来到卧房,本要进房的,他却拉着我上了房顶,还说什么这里风雅。我在心里呸了一声,这天气还有几分春寒,大半夜的来房顶吹风,“风雅”未必,“风凉”倒是真的。月光如银,给房瓦铺上了一层白霜。低头看去,近处的花,远方的树,还有精雕细刻的画廊,都笼罩在溶溶月色、漠漠轻寒之中。春夜,有它凄清寂静的美丽,这却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借着月光,雷霆远似笑非笑的打量我;“月下看美人,便如雾里看花,别有一番风情。”
  我淡淡地道:“在房顶说废话,便如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这一招直是臭不可闻。”  
  “哎,你真是不解风情。”他抱怨道。
  我撇撇嘴,起身要走。
  “我救了你,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救我?原来整件事和他雷将军是一点干系也没有,他是在发扬古道热肠的高风亮节了。我皮笑肉不笑地道:“将军要我怎样?”
  他眨眨眼睛:“以身相许如何?”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微微一笑,正想答话,不料手腕一紧,被拉倒在他身上,那已有些熟悉的双唇又印了上来。
  不同于第一次,这一回更加炽烈,更加深沉,也更加郑重,仿佛带着些宣告的意味。而他灵活的舌终于撬开我的唇,开始了更深一步的探索……唇与唇的相依,舌与舌的纠缠,息息相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的移开了唇,而我却早已瘫倒在他怀里,只剩下喘气的份儿。才想破口大骂,一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娇媚宛如呻吟,被吓了一跳。这人嘴上的本事的确高超,改天倒要向他取取经。
  雷霆远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红潮,声音微微沙哑,却带着让人着迷的磁性:“我是认真的,别回答得这么草率。”
  他看我的眼神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我的心突的跳漏了一下。隐隐觉得,好像这一次的确有几分真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心头飘过,全身一震,慌忙挣扎着坐了起来。夜风吹在脸上,柔柔的,吹不散心中的热意。雷霆远的声音也象夜风一样柔和:“跟我去大漠吧。”
  我本来已经要陶醉在他的声音里了,这时却不由一怔:“什么?”
  “边关传来的消息,罕南人又大举进犯,这次号称二十万铁骑。据我的线报,他们还暗中联络了周边小国策应。明天一早我就要到东南驻地去筹备军马,一个月后出征。”
  “这么快?”我吃了一惊,随即想到,“是永王?”
  雷霆远点点头:“他现在有些焦头烂额,怕我趁机落井下石,要早早支走了我。”
  “塞外有什么?风?沙?还是累累的白骨?”对战场的认知大都从诗书上来的,没有什么好印象。
  “有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
  “什么?”我问,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他笑笑,慢慢吐出两个字:“自由。”
  自由?我一呆,记忆里好象有什么一直深埋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痒痒的撩拨着心弦。他深深地看着我,似乎要看到我心底去。“你再好好想想,等我回京赴命的时候再回答我。”
  我垂下眼帘,心中有些黯然,“自由”这两个字离我是那么的遥远。我就像天上飞的风筝,无论多高、多远,总有一根线在拉着,挣不脱,甩不掉,放不开。不过,的确不必急于回答,心里留个念想总是好的,没事的时候想想,好像就能看见些光亮。
  “对了。”他又象想起了什么,一抹忧色一掠而过,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有什么事等我回来一起商量,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切记。”
  我觉得好笑,何时我竟和他这么亲密了,我自己的事情自会处理,以前不用依靠别人,以后也不用。只是,看着他毫不避讳的关切神情,一阵暖意悄悄涌上来。这夜,似乎暖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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