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 第六章

  他……应该已经成婚了吧……
  灯花瘦尽,又一宵,坐在书房窗前的男人望着黛黑色的天,不由得又叹息一声。堆满了奏折公文的桌案畔,是一壶清酒,还有一枝青玉箫,南梦乔执起箫,轻轻的抵到唇边。
  晚凝……你听到我为你吹的箫声了吗?
  我这样做,你可会同意?
  就算不同意,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其实……对于我来说,这只能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月华收去。
  流云渐淡。
  夜色更深。
  突然间,“砰——”的一声,门被人重重的推开,带着一阵狂风,南梦乔回头,震惊地看到本应该在长兴宫洞房花烛的慕凌渊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一身红灿灿的喜服刺痛了他的双眼。
  “梦乔……南梦乔……”也许是因为奔跑,又或许是因为心情激动的原因,十六岁的青年一手扶在门边,一手按在门上,低下了头疲惫地喘息了一会儿,在他身后,是一片深不可见底的浓浓夜色。
  “南梦乔。”带着冷的风,带着寒冷的露,慕凌渊抬起头,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他的脸因为奔跑而显得红通通的,他的眸光中,燃烧着的是可以烧尽一切的热情,他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将僵在原地、又逃避不及的南梦乔抱在怀里,年轻的身体是那般的火热,而他身上的衣服,被冰凉的夜露浸透,又是那般的寒冷,那样的冰与火一般的刺激,令南梦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像呓语一般,慕凌渊将额头挨在男人的后颈背上,滚烫的额头,贴上男人因为仅着单薄衣衫而裸露在外的颈背,令南梦乔不由得浑身一震。
  慕凌渊的手指带着火一般的热切,焦躁地解着男人的衣带,火烫的呼吸落在他颈畔,青年将滚烫的身体紧紧的贴在男人身上,“梦乔……”
  不知是这一声隐含着压抑的呼唤,还是青年的触到他胸口肌肤的手指,令南梦乔的身体颤了一颤,清醒过来的他,第一个动作,便是制住了热情勃发的青年。
  “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慕凑渊低吼着,像受伤的野兽。
  “下官……”
  “不要说下官!我不要听你这么说!”还没起个头,就被青年粗暴的打断,“我不要听你这么生疏的话语!”说罢,又强忍不住的抱住他,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渴切地唤道,“叫我的名字……梦乔,南梦乔,叫我的名字……”
  “太子。”
  “不要你叫!我不要你叫我太子!”像是点燃了导火线一般,年轻的太子暴跳如雷起来,他忍无可忍的抓紧他,“南梦乔!你真狠心!你真狠心!对待一个爱你的人,你可以这样毫不留情的把他推给另一个女子!根本没有想到,他从来、也永远就不会爱那个所谓的妻子!”
  南梦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慕凌渊,是什么时候,这个八岁的,有着一双清亮狡黠的瞳眸的男孩,长成了眼前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倔强的、热情的、却又痛苦着的青年?
  他注视着他,心里涌上了一股悲凉,也许是看到了他眸中的悲凉,慕凌渊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的眉头骤然紧蹙起来,他的眼神昏乱而狂热,他低嚷着,“不,南梦乔,你不会让我回去的,是不是?是不是?”
  “那是你的妻子,太子。”南梦乔的心被这样的慕凌渊紧紧揪住,这难受得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感,是因为心痛吗?“回去吧。”
  凝视着他,不知为何,眼前就显得有些模糊了起来,精神也有些恍恍惚惚,“太子,我是个男人,是不可能和你成亲的。”
  “我不要听这些!我不管这些!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爱的人是你!为什么你现在要说这些!”
  “太子终有一日,要继承大统,我是男人,与太子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别这么任性,快回去吧。”
  “我不管!我不要管什么大统!”霸道的情人,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咄咄逼人的,“我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只知道我喜欢你!除了你,我谁都不想碰!你知不知道在边关的每一晚,我都是想着你的模样,思念着你的脸,每夜都涨痛得难以入睡。我根本就不要什么女人!”
  “我要的是你!南梦乔!”慕凑渊的眼光是阴鸷的、狂猛的,却又是哀切的,像是恳求一般,他澄黑的眸子紧紧的盯着他,“只有你,只有你!我就连第一次的夜晚,梦到的,也是你!我每一夜每一夜的都想着把你压在身下——”
  “啪——”极轻极轻的掌声,却是如此尖锐的响起在这狂乱的夜。这一掌、惊醒了慕凌渊,也惊醒了南梦乔。
  他做了什么?
  南梦乔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而慕凌渊眸中的火焰却迅速的灰暗了下去。
  许久,他们只是默默的对视着,最后,先败下去的却是慕凌渊,他的嘴唇嚅动了两下,“对……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我……”南梦乔想安慰他这并不是冒犯,然而,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慕凌渊的嘴边,突然出现了一抹笑容,“哈,哈哈——”他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带着惨白的脸,“我怎么忘了,我怎么忘的一干二净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根本就不爱我……你说过,你对我,只不过是师徒之情。”
  “是……的,师徒之情。”微弱的声音,拼尽全身力量说出来的话,却似乎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下官,并不喜欢你,也,绝无可能。请太子……不要强逼下官……”
  在话音消失的瞬间,慕凌渊的脸变得刹白,“逼你?你说我在逼你?”他一步步地倒退,他的脚步凌乱,他的眼中充满烧灼般的痛苦,“我真傻,我真是太傻了!居然会跑过来找你,哈!我真是一个大傻瓜——南梦乔!你真狠心!”
  远处,传来了三更天的梆声,慕凌渊抬起头,望了望四周,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怎么会处于这种地方似的,“我要回去了。”他转过头,对着自己深爱的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牙、切、齿道,“南!梦!乔!我怎么忍心逼迫你!逼迫我的不正是你吗?是你逼我回去和人成亲的!你永远不要后悔!”
  说罢,没等南梦乔有所回应,慕凌渊一转身,投入深不可见底的黑暗夜色中。
  夜,似乎在突然间,就凉得刺骨了。
  望着那一片浓得像永远也化不开的黑夜,南梦乔的嘴唇喃喃,晚凝……晚凝你看到了吗……我……伤害了他……伤害了他啊……
  可是毕竟,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的,守住你的承诺,守在他的身边……原谅我,原谅我……晚凝……
  那个黑夜就像是梦一般,突如其来,又像是突然间,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
  光阴催促,不留神,又是四年。
  太子妃传出怀孕的喜讯。
  当南梦乔在前往紫金殿的路上无意间听到宫女们谈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冷,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自己折断的竹尖戳得血淋淋的。
  而后,他像是在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一脸惨白,跌跌撞撞的离开。
  当第二日清晨,失魂落魄的南梦乔在书桌上,看到自己掉落的一根白发之时,他才记起,原来,自己今年已经三十有二了。
  自太子大婚那年他被封相,至今已经有四个年头了。
  四年里,并没有见到太子第二面,几乎是在当晚,他就已经从这个皇宫里消失了,偶尔的回宫,也是匆匆来,匆匆去,难有碰面的时候。
  只有从边疆不断会传来他的消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太子又打了胜仗!太子好战,又贪功冒进!太子又赢了!
  每一次,传来的都是捷报,就算有挫折,也只是一时的小小败退,下一次传来的,一定是将敌人打得片甲不留或者是更激烈的狂攻猛进,势如破竹。
  每当这个时候,南梦乔总会想起那个不服输的青年,撇着嘴,理直气壮地嚷道,“那怎么可以,简直太丢脸了!”
  “……我不想让父皇和你担心嘛!”
  慕凌渊也许从来没有想到过,向来只报喜不报忧的他,却让他所思念的那个人,在每一次的捷报之后,都会想着那个倔强的青年一个人躲在帐内舔着伤口的模样,忧心得食不下咽。
  终于,在百花消残的十月,南梦乔见到了已经二十岁的慕凌渊。
  那一天,来得是那么的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就像圣上的病一般。
  在一个雨夜,当今圣上不知为何突然间下床,不顾内侍惊慌的呼唤,一个人奔入湘竹林中,到了黎明,才被人拉了出来。
  第二天,王便发了高烧,一病不起。
  从那个狂风暴雨雷电交加的六月,到寒露成霜的十月,五十多岁的王一直缠绵病榻,太医们用尽了办法,都没有治好王的病,只能眼看着他一天一天的消瘦,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
  那一日南梦乔匆匆的进养心殿看望皇上,一进门,突然间,全身就定在了那儿。
  听到声音,慢慢回头的,是一个成熟的男子。浓密乌黑的发,像剑一般的眉,犀利的眸光,像刀削一般线条刚硬的脸庞,英挺的鼻梁,能让女人心碎的薄情的双唇,冷情的下颚。那一刻,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像消失了,三十二岁的南梦乔,就那样定定的站在门口,看着这个陌生的、久违了四年的男人,慢慢的,回头,转身。
  那一刻,仿佛千年。
  ***
  王终于还是药石罔救了。
  他临死的那一天,神智突然间就开始转得清明了起来,当今圣上自己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开始吩咐人拟了遗召,又命人召来南梦乔,抬着手,对着身畔的人道,“继续……写……丞相南梦乔,忠心事君,严谨勤勉,处事公正,朕……以托孤重任相待。着其仍留任丞相一职,令着以辅国大臣之职、兼任上书房内大臣之职。如其辞职,不可……”奄奄一息的皇上咬牙道:“不可准其离职。”
  “皇上!”南梦乔惊呼。
  “梦乔……你过来……到朕身边来……”年老的皇上虚弱的呼唤着。
  南梦乔坐至他身边。
  “朕知道……朕知道你一直想要走……朕……三番五次赐婚于你,你就是不从……眼下,朕都快要死了……你……还要这样坚持吗……”
  “可是皇上,下官有难言之隐,不得不去的原因……”
  “嘘……”当今皇上到了临死的时候,却突然间像是年轻了起来,抬起手指,小心地放在他的唇上,“不要大声……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皇上!”南梦乔讶道。
  “朕早就知道了……”垂危的皇上嘴角,开始泛起一抹微笑,“你以为……太子突然说喜欢你……朕为何不责骂于你吗?……因为朕知道,朕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朕知道……你是晚凝要你来的……你是晚凝唯一的……”讲到这里,皇上突然间咳嗽起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听的人都为之震颤,然而皇上还是平静下来,居然,还浮起一抹顽皮的笑容来,“朕就是不称你的心意,就是不要你离开,嘿……”
  “你想走,朕不让你走……朕还要下旨,让凌儿……一辈子、一辈子也不能赶你走……你与他,毕竟也有骨肉之情……什么人都可以害他,只有你,朕相信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害他的……所以,朕把朕的儿子、朕把这江山、朕把这国家社稷都……托给你……写,写下来……”
  “赐……辅政大臣南梦乔以金牌令箭。令箭出现,如朕亲临……可以,可以代天行令、不纳新王圣旨三次……”
  “皇上!”南梦乔又是心酸又是痛苦,“你明知太子的心性,又明知我的难言之隐,辅政大臣这一职,下官真的难以担当!”
  “当得了,你当得了的。”皇上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别着急……别着急……朕还有一旨……朕死后……”
  “万岁!”“皇上!”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嘘……别这么大声……朕耳朵很痛……朕没有聋……”皇上呻吟,“人生自古……谁能无死……就是真能活够一万岁,到头来也不是一样……朕要赐婚于南梦乔,赐崇王长女慕诗烟,此女……才貌双全……朕下葬之日……即刻……即刻奉旨成婚……”
  “孩子……”当今皇上慈爱的摸着南梦乔的脸,“这样……这样子……你就不用担心太子了……朕知道……朕都知道……你怕他……你又喜欢着他……”
  “皇上,臣……”
  “嘘……朕虽然是个外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什么都看在眼里……你为什么一直要走……太子新婚之夜跑到哪儿去了……朕都知道……可是太子是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你也成了亲,他就会彻底死心了……啊……”垂老的君王,像哄小孩子一般,用慈爱的目光望着他。
  南梦乔含泪点头。
  “你看……你看,你都有了白头发了……才,才过而立之年,朕有时候看着你,恍恍惚惚的就会觉得,你和朕的年龄差不多……也许是因为你和朕……一起看着凌儿长大的吧……每次看到你,朕都会想起晚凝……想着她老了的样子,是不是也像你这样……终于有一天,朕也可以去见她了……”
  讲完这些话,当今圣上就像是虚脱了一般,他挥挥手,“好了……你下去吧……宣太子……”
  在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南梦乔看到迎面走来的慕凌渊,二十岁的男人,眼睛却是红红的,在太监们尖细的“宣太子觐见”的声音中,他们俩一步步走近,而后,就这样,屏息凝神地——
  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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