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上) 第六章

  “校尉,将军,卑职已查明对方主将。”
  “说。”
  我倒要看看楚国还能派出什么样的人才,那些手下败将们现在倒是可以妄自尊大了,不知谁长进了
  “据说此人熟谙兵法,武功卓绝,是难能可贵的精锐之才。好像叫……我想想……”
  熟谙兵法,武功卓绝,是难能可贵的精锐之才……楚国有这样的人么?
  据我所知,楚国真正可以称之为有帅军之才的,唯有两都司马陈颖。只可惜他年事已高,老来征战,在洹水之劫被我一箭封喉。
  “……卑职想起来了,是叫宇文子昊。”
  ‘咣当!’明脆的一声……不是我,是胡宜手中的兵符落在了地上。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脸色,青紫青紫的,异样的阴霾与恐惧横亘在他年轻而端正的面孔上,像极了中了剧毒,瞬时煞灭了他方刚的血气。
  “怎么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吃惊,他竟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他小心的避开我质疑的目光,然后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话的确在情在理,无可挑剔。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真的很不对劲。对了,眼神……那眼里并不是那种极端到不惜一切的仇恨,而更多的……是惧怕。他说话的语气,跟他脸上的颜色,丝毫不匹配。
  胡宜,你,怕他么?为什么?……我最终也没有将这异样问出口。
  今天……大家都很怪。
  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我在吴中苦心经营半天,没想到居然适得其反。看来世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种情形是我怎么也无法预测到的。
  ……宇文……你我还真是有缘!
  好在眼下自己的心情已不复往昔的激动,大概是因为离开了西邺离开了吴中,大概是那片田园无太据它的包容力了,似乎冲淡了一些什么。反倒是让我可以静下心来抽丝剥茧,从长计议……
  即使我不再想很激烈的去报复谁,可这些环节都是必要的,扪心自问……现在是不是又有点退委了?火苗总是在狂风中越烧越旺,一旦安逸下来,很容易使人心一再怠惰,这不过正好是情绪缓和的一段时间罢了。
  我必须机械的催动自己去作这些文章,否则,我以后定会后悔。机不可失!
  我想了一整晚。宇文子昊确实是个难能可贵的将才,能从棋势纵横观测战局,在最短的时间内洞其要害,能千方百计的欺瞒对手,设下圈套,从别人惟恐不及的死角里,拉开铺天密网。
  能从别人的一招半势里提其精要,引为己用。
  此人心存定夺,胸中滔豁万千。
  我父亲曾经指着安坐在马上的敌将陈颖对我说:‘内涵隐约彰显其表里,构成周身所锐不可挡的气势。身为名将,即使锋芒内敛,也无法尽收他的引人之处。’
  想想宇文,我是否就是被这样的不凡气宇所不明不白的吸引着?
  一晚上拨云散雾,细细推来,很多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难以掌握……
  宇文子昊,其实你……更适合做对手。
  ***
  第二天起床,突然感到神清气爽,斗志昂扬。我叫来昨天传报的那个军卫。
  “你速回吴中,就说敌强我弱,请大王再发兵五万,还有,叫西宁将军帅军。”
  “可大王他……”
  “不必忌讳,你说出宇文子昊的名字,他一定会首肯。”
  既然我在西疆那点破事他了如指掌,又怎会不晓得宇文子昊其人,他不是个不訚时疏独断专行的庸君,更不会拿家国危亡儿戏。哪怕再难以割舍,也还是知道审时度势、权衡轻重……
  真是顺水开渠,功道天成。连上天都助我。
  这一次,我要做那个隔山观虎斗的人。
  ***
  “东方,我不懂你这是为什么?”
  头疼。怎么一大早上的就那么犯冲?“抱歉了,都忘了征求主将的意见,东方不该擅作主张。”
  胡宜恨恨的看着我:“你故意的。”
  “是,又怎样?”
  “目无章纪,军法制处!”
  真是……本来还想继续陪他玩下去的。“胡宜,开玩笑的时候配合表情固然重要,可若是太过了,就显得很生硬了。”的确是一点都不好玩,而且相信他也是和我一样觉得索然无味。
  胡宜沮丧的一甩头,一时间张口闭口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家伙这两天一直都很紧张,也一直都在找法子缓解自己,可惜效果欠佳。
  “不过,我还真是不懂,你在朝中不惜利用我来权加阻难西宁将军帅军,而今为何偏偏又要成全他,如此反复这般,你都不觉得累么?”
  “你……”我气极,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可恶?“既然有个替死鬼,还那么急着用你干嘛。”这话我自然没说出来。关键是……对手是宇文子昊……胡宜,你我无怨无仇的,我当然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我与尉迟自修的武功兵法都是我父亲教的,而宇文子昊……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也该算是我的功劳吧。无论战策武功,这二人胸腹里装得都是相当的东西。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胡宜你不想看看两个雌雄莫辨的将领,谁的悟性较高么?……我可是迫不急待呢。
  正午……
  “你说什么,对方在攻亳城?”我没有听错吧。攻城乃下下之策,哪里有军队一上来就攻城的?宇文是不是疯了,想在一出师就损兵折将么?……而且还是亳城这种无利可图之地。
  “对方九万兵马,有五千重甲攻城,其余离城五十里设营。”
  我暗暗一叹,还真是精确的探报。本来还想把战时拖延直至自修接军,可他就算卷甲疾进、日夜兼程,这一时半刻到得又能有多少?劲者先至,疲者掉队,而且怕是赶到了,劲者也已变成了疲者……怠缓了占领争地的时间只能算作失误,可攻我城池不可不济,看来这第一回合,是等不及自修赶至了。
  逼于无奈,我只得和胡宜摊图应备。其实根本不必看地图,这里离亳城还不到二十里,本身营地四周的形势,大家都是务必先了解了再去扎营的……可这些都是必要的步骤,或许能从其中看出点什么也说不定。
  结果来回看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座毫无可取之处的城池’,简直跟没结论一样。
  攻这种地方意义不大,不过拿下了也是有利无弊的,亳城是座割城,以凸凹之势勾嵌楚国的云澧丰阳二城之间,当初楚国割地的时候我和浅阳一起挑了这坐城,仅仅是因为它是小康之地便於发展,相较之下,左边的云澧依傍巍岭,交通荒脊。右边的丰阳离楚国的重池之地太近,难以管辖。
  得此城唯一的好处就是……如果对方拿下亳城,三座城池自然连起来,我们便很难再夺回它。
  可对方总不会是为了攻城而攻城吧,这连最下层的士兵都知道,如此小利不舍,宇文是不是脑袋进水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除非……这三座城连起来有什么可用之处。
  可,这样坦荡平缓的地势,真不晓得能拿它来做什么。头脑里简直是乱七八糟,怎么也想不明白,又总觉得个中有什么欺诈。我和胡宜讨论了半天也理不出头绪,然后目光很自然的飘像一旁的何渝……他正在毫不费力的喝茶,眼神悠悠闲闲的飘忽来去。
  “何渝,你怎么看?”我走到他面前劈头就是一句。
  他几乎被呛了一下,慌忙放下茶杯,有些茫然的看看我……这家伙根本就没在听。
  我顿时感到无比无力,可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我还是尽力平息下心中的怨气,面对着他很详细的把亳城的战报重复了一遍。因为刚刚的商讨没有结果,只好又把我和胡宜的商议过程大串大串的演示给他,都可谓是苦口婆心了。
  结果只换来一句,“我在这里什么也不是,至多能充半个军医,自然无权发表意见。”
  好一个避重就轻,稳固自位。
  ……方何渝,你真叫我失望。无法不惨淡又痛恨的看向他眼……我想望进他眼里去。可他的眼睛一如死水无波,
  ……他冷漠如昔。
  有点气馁,其实是我不该抱有什么希望的。这个人始终不曾许下什么诺言,那一天……他只是随口应了声‘知道了’,一切不过是我如此简单的主观臆断。一次又一次,总是给我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然后让我自以为得到了什么……承诺,抑或是,依靠。
  “何渝,你让我感到冰冷……和孤独。”
  我淡淡的说,说完便向帐外走去,在这种时候连嘲笑的冲动也没有了。胡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大概是去找其他的领军商议了吧。
  ……
  结果还没有走多远,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对不起,我答应过不再让你……孤军奋战。”
  “你答应过么?”我没有回头,或许是不敢……
  他避开问题的答案,然后在我身后很激动的说:“今后无论琅琊想做什么,何渝都会鼎力相助。”
  听到这样的话我实在不能不感动,可是更害怕他这种忽然冷淡忽然热情的表现……这会把我弄成一件缝缝补补的破衣服。如果是以前我会情愿他一直冰冷下去,可是现在再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了……我尽量平静的问他:
  “这一次,算是承诺么?”
  “是誓言。”
  誓言?……若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可以惊天动地,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是一个笑话。
  “还记得‘同心共济,治国安邦,万死不辞’么?……方何渝的誓言似乎就是用来践踏的。你已经背叛过一次了,背叛了三个人。”
  “这一次,连上次的份一起补回来……给我一个机会。”
  我转身再度对上他的眼时,那里面已变成了一种再也不容错过的坚定与果决,渐渐的有些浑浊,就像是在清澈的潭水上蒙上了一层薄雾……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画了一个圆,把所有值得珍惜的人都圈揽了进来,即使他们知道这圈里是如何的水深火热,即使他知道这里会毁了他的一世清澄。
  ***
  找到胡宜的时候他和征东御南北战三位将军在一起,胡宜是个很主动的人,又开朗谦恭,虽然以前不曾有什么交集,仅凭这几日行军,他也能丝毫不费力的同大家打成一片了。
  而他们本身就是同样的人……豪爽,刚正,真性情……这些东西似乎都离我很远了,并不是岁月沧桑就可以消磨去,我直到现在都还很想坚持,可是已经对它失望了……失望这种东西,可以扼杀一切。
  ……
  “既然他想连,我就让他连不起来。”
  正说到这句话的时候……
  “报……对方又拨兵三千,亳城守军请求支援。”
  拨兵三千,简直不可思议。
  好一个亳城守军,小小一座割城,居然能把楚国新师逼出计划以外……看来我吴国边防军队如此力敌善勇。
  胡宜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有些愤怒的样子,一边整装一边对着地图计算路程。我上前止住他的动作……真是年少好冲动。
  “其中定有章系,我们现在筹划不周,不能贸然进军。”
  “可亳城的人怎么办?”他愤愤道。
  “自然是放弃了,能够为国捐躯也是军中的荣耀了。”
  “荣耀?你还真是堂皇!他们那么拼死力敌,保家卫国。我们泱泱十五万大军就这样弃之不顾……”
  “这也是没办法啊,”我无奈拍拍他肩膀……这小子好歹也跟了我一年半,难道还不够充分的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么?
  本不想看他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可越看……就越觉得熟悉……突然间想到了自修,有点意气用事又有点狂妄性情的自修。如果是自修,就一定会去救济,他……是个独独对我狠的人。
  那样的自修,或许斗不过宇文那只狐狸……我笑,既然如此,就正好借此机会锉掉他那点可恶的傲气。
  胡宜不再说话,不过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的,随时还有可能爆发的样子。我转身对何渝使使眼色,希望他能趁热打铁也补上点什么。
  “敌人假虚以实,虽然我还不太明白何为虚实,可我们现在再按理出牌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这话是何渝说的,他一直在思考,只是途中不太说话而已。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老辣、沉稳、淡泊,有着一切我所羡慕的东西。
  胡宜的眼神还在我和何渝之间摇晃不定,有些脆弱的样子,然后又很颓废的重复了一次:“不……接济么?”
  “对,弃城,攻云澧。”
  我声音坚定如鸿矢掷地,划破了他最后一点不自然的奢望,也成功的扳转了他思路的方向,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就算攻楚城也不该是云澧,难道不该攻其所必救之地以改变敌军的进攻方向么?”
  “道理上似乎是这样的,丰阳就象是块跳板,能使我们反客为主,如果我们攻打丰阳,楚军不可能置之不理。而且,既然他们能打亳城,丰阳也必定在他们的算计范围之内……可这和救济亳城有何二致?
  ……对方简直毫无章法,我们也只能做出同样诡异的举动了,顺便试试能不能也搅乱一下敌人的视听。我知道这很愚蠢,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我讲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论弄得他晕头转向,可这些都不过是个幌子,我只不过目前还不想同宇文正面交锋而已。这我当然不能说,不是怕胡宜气疯掉什么的,而是不想从别人的反应里把自己的自私看个真切彻底,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内疚一些事情了。
  “云澧兵少易攻,背巍岭而面平川,他们没有后援,可以速战。最重要的,是楚国没什么损失,他们未必会管,如果管了就说明这三座城连起来确有什么有用之处。”何渝把我的话又深入了一层,我不知道他是在刻意说服胡宜……还是说给我听,因为经他这么一说,我反而开始警惕起来了……
  确实不无道理,赌一把吧。
  ***
  攻陷云澧很快,在敌方还没有拿下亳城的时候,我们浩浩荡荡十五万大军如同厉风卷云般扫荡了这座城池。
  想来都好笑,十五万,攻一个僻壤……这哪里是攻城,简直探囊取物
  “驻守三千,其他的立即回兵。”
  我刚发号完施令,就有探子来报
  “前方战报,楚国亳城收兵,结兵九万,转攻云澧。”
  “没有可能!”
  我和胡宜同时失口叫道。
  他们居然倾巢出动了,这地方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还有亳城,基本上已经算是被攻陷了,耗损了那么多士卒军备,居然宁愿前功尽弃。宇文究竟是刚才疯了,还是现在才疯了?
  “既然这样,就准备正面迎敌吧。我们有十五万兵,对方只有九万,如果战,我们必是赢的。”胡宜道。
  也只能这样了。自修不晓得什么时才能候到,这种时候连自私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还有……我始终想不出宇文为什么情愿吃败仗都要做这种毫无意义之举,想不出云澧有什么比亳城还重要的,方才一路攻下来几乎是畅通无阻……这里连楚国都不管。
  我望着面前素有“旷古唯今一条道”之称的苍峨巍岭,忽然间来了灵感……荒脊之地就是荒脊之地,千年石山险峻奇瑰,光秃秃的连根木头都不长,这样的山,连烧都烧不起来吧。然后我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的命令:“入山。”
  “入山为大忌,何况我们十五万军入山。”
  “要快!”我急道。现在没时间跟胡宜解释,不晓得在敌兵赶至前能不能统统都进去。
  直到眼看着大家一批批往山里进,我才心平气和的对他说:“山势险峻易守,他们又不可能攻山。”
  “这我自然知道!可,你有办法出去么?”
  “没有,入山都得分批,怎么可能一下子出去。”兵力一散,那简直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说是十五万军,而真正的粮草后备、重辎器械都还在原先的营地。敌方只要派少量兵马驻守住出口,截断我粮草,我们十五万军,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勾唇对他笑笑:“忘了我们还有后手?放心了。”……如果自修也想让我死,那就让十五万大军与我陪葬吧,这一次可不是三万,他玩得起么……
  ***
  “自修?”我惊讶的看着来人,“你是从哪儿来的?”奇怪,这里还有别的路吗?
  “自然不是从路来的。”他答。
  是了,我忘了,他轻功出众……自从自己武功被废了,也习惯了一切不从这个出发点来考虑。
  好不容易等到了夜晚,清冷的山风堕散了白天的那一份浮躁,面前的人却又带来了江南所有浑浑噩噩的梅雨水气,顿时搅乱了我本就短暂的舒畅。一个出水芙蓉般的男子,一脸肃杀嚣张的狂气,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里,丝毫不加修饰的咄咄逼人:
  “你怕了,你在逃避他。”
  谁?我在逃避谁?宇文么?……不,你错了,我在用另一种更为精湛的方式来面对他,我憎恨他!……和你。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修,你累了,进帐再说吧。”
  帐子里微暗的烛火映出了他那张惨淡憔悴的脸,当我递给他茶水的时候,他伸手接过,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十个指尖都在淌血,
  这家伙……究竟是从哪里爬上来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问。
  “当然是来看看军队里最无用的装饰品咯,呵呵……参军,真有意思。不过……也算是可以理解的,我要是弄成你这样,也就只敢找个什么偏僻的山谷来躲上一躲了……”他说到这儿停下来看我的脸色,可惜又让他无趣了,现在大家是系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说这些有的没的逞一时口舌之快,他哪儿来那么多精力?
  “怎么,心血来潮又把我给叫来了,这退堂鼓打得也未免太早了些吧。”
  “自修,你这么麻烦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好了,言归正传,我手里只有五万人这你也是知道的。你是在开我玩笑么?”
  “哪里,西宁将军要是赢不了,东方也难能活着走出去。我这条小命可是攥在你手心里。”
  “你知道就好。”
  真是够无聊,明知我非做不可,里外应合前后夹击楚军本就是大夥唯一的出路。他还真是用心良苦,有必要特意跑来提醒我一趟么,就是再信不过我,也总该知道没人会拿二十万军来陪葬……
  风有点大了,烛火蹿动不安,可从刚才到现在,我们之间就一直沉寂着,似乎再也找不出多余的话题了。这么些年来,两个人再也没有独处过,以前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人,如今面对面,也只蒸发出了一种艰涩难熬的时间……
  许久,他有些不安定的开口说:
  “东方,其实我……”
  “什么?”  
  难得的,看到他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自修这个人我太了解,他是个聪明人,即使说话里百般嘲讽,也绝不会天真的以为能把我废了的人会是好对付的。他心里到底有多少胜算……不得而知。于是我问道:
  “自修,你上一次带兵杀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浅阳三年六月初九……”他答得很快,可语音却虚脱到了一种赢弱的地步。
  其实他记错了日子,是浅阳三年六月十一,那时候我们兵分两路……同是将领,我却从未与他同站在一个战场上。如今想来,如果当初有那样的机会,我们之间是否也会像今天这样?……算了,旧事休提,还是顾及眼前……
  “自修,你是不是……太久没有入阵了?”
  “啪!”他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立刻化为一瘫碎片。他急急的俯下身子去捡,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然后将碎片全部都捏在手心里,像是在思考什么的僵硬住了,也不在乎尖利的瓷锋会是否会划伤他的手。
  我有些不耐烦了,走到他身边蹲下,他仍像没有知觉一样注视着手心。然后我凑到他耳边不带一丝感情的问:“怎么了?”
  “啊?”他一惊,手中的碎片又全落到了地上,全是红色的,鲜艳的如妖孽一般。
  我正踌躇着是否该说些什么,他突然很激动的抱住我的肩:“如果……如果过了今天,我就再也见不到……”说到这里又猛地推开我,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不知是对着哪里毫无焦距的看着,“……不会,我必须……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他拼命的摇晃着头,散落了满是尘灰的长发,仿佛疯了一样,然后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出帐外……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失常的自修。
  我走出军帐的时候月已经挂得很高了,自修在月下对我笑,很清淡的,似乎也带了那么一点温存,“不送送我?”
  “好。”
  不知怎么就应了下来,就像哪里有了磁性一样。
  ……
  “当然是这里,我从这里来的,当然要从这里回去。”
  “可这里是悬崖,上来容易下去难,何况……”  
  何况你手上有伤,万一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我不晓得怎么回事,后面想说的竟然说不下去了……心冷了就是这样么?那种关切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了。
  自修一直看着我,像是在等待什么的样子,有些凄凉的,构成了一个模糊的视角,明明看得那么用心,却好像谁也看不见谁的样子,时间在我们的对视之间很淡漠的流淌着
  然后他转过身子去结绳,我也终於松了一口气,察觉到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很空洞了:“自修,你们扎营在山哪边?”
  “恩,北面,下了这里,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再游过一条河,再番一个山头,再下一个悬崖……”他答得漫不经心。我忽然是一阵冲动,我想拦住他,或者说些什么“万事小心”之类敷衍的话,可我……却伸不出手来,也发不出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们之间……已经……很陌生。  
  就是恨,也恨不到那种恨之入骨的境界了,因为或许……他已不住在你心里。从关爱,到恨,再到陌生,曾经岁月刻上的痕迹已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又上了这么一层台阶?他年凭吊的时候,是否连梦里模糊的影子也随之消亡了?
  “我开玩笑的,”在我还在独自感慨的时候,他指着脚下的悬崖对我狡黠的笑道,“我开玩笑的,这里下去就到营地了,明天大家就可以出去,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愚不可……”结果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晕倒在悬崖口了。
  真是逞强。千里行军,那么风风火火的赶过来,已经是疲惫不堪,还要大半夜的从这个鬼地方爬上来……他的样子极为危险,半个身子都是悬空的。
  我朝他走过去,突然有种步步为营的感觉,复仇的火焰在心底一分一毫地滋长起来……机不可失机不可失……只要我这么轻轻一推,哈哈……尉迟自修就完蛋了。
  走过去,走回来,再走过去……直到最终也没有下手,而且把他抱回了帐篷……他现在还不能死,否则大家就都完了。
  那家伙睡得沉沉的,没有防备的样子,一时间也看不见了那种如刺锥般的尖刻……死了就是这个样子吧……像小的时候一样,宁静、婉转、脆弱,还长了一张惹祸的脸,遇到无法摆平的事情就习惯性的躲到我身后。后来……
  后来你有了浅阳,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强大可靠的壁垒,同时也发现了臣子在君王的面前永远不堪一击,你……就一脚把我踢开,还想灭了我。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双手已经扼上了他纤细的颈,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我们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陌生,在我心底,那些交织多年的往事,即使模糊了,也已塑造出我今天的恨意,或许……也有他的……不对不对不对!!你其实很强大的,而且残忍。可……
  ……好乱,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一瞬间的感触总使人错误了判断,到底哪一种是真的,哪一种是假的?
  我松开一直就没怎么用力的手,无论如何我受不了他这个样子死,那会在我心里留下一个永远宁静美丽的影子,然后像毒水一样婉转的侵蚀入我每一根神经。
  对了,还有宇文,我已然忘了初衷,他还没有和宇文交过一次手……是自己太过心急。为何面对这种事情,我总能很轻易的丧失理智。
  抱着回来的时候就发觉他身上其实很潮,只是看上去是干的……看来又要等一天了,希望兵士们身上自备的干粮还能够撑下去。怕他冻出病来会误了战,所以找了套衣服来想给他换上,结果看到他的身体时着实让我震惊不小……那身子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微弱的烛火里我有些呆滞的看着,他身上全是淤青,到处都有摔摔碰碰的痕迹,沾了点灰尘苍白的脸,纤长的睫毛上挂着山里初发的凝露,如泪一般,让人看得竟有些揪心。一阵阵疲惫袭来,再也不忍凝视,却还是一直看着他的脸想到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一晚上不断重复的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忘记。
  自修,我舍不得你……是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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