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翅膀的匕首 带翅膀的匕首

  在一生中的一段时间里,布朗神父发现如果他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的话,他就很难将帽子挂在帽钩上。这种毛病的起源却是一件复杂案子的一个细节。然而在他繁忙的一生中,或许这个细节是他唯一记忆尤新的使他想起那整个案子的事。这件小事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十二月一个特别寒冷的早晨,当时警察局的法医博依恩博士派人来请这位神父。
  博依恩博士是个身材高大,皮肤浅黑的爱尔兰人,是那中到处都能找到的正在奋斗的爱尔兰人。他会面面俱到地讲述科学怀疑论、唯物主义、犬儒主义。然而除去他本国的传统宗教之外,他从未梦想过载任何方面提到宗教仪式。很难说清楚他的信仰是表面文章还是根深蒂固的信念。不过无论如何,当遇到有关这类问题时,他就会把布朗神父请来。
  他的欢迎词是:“我知道,我不敢肯定是否需要您,我什么也不能肯定。我如果说得出这是一件医生的、或是警察的、或是神父的案子,我就不得好死。”
  布朗神父说,“嗳,我想你既是医生又是警察,我似乎是那少数派。”
  医生说:“我承认您是政客们所说的负有特殊使命的少数派,我是说,您不仅干自己的本行,也为我们这一行干过一点事。但是很难说这件事是您的本行,或是我们的本行,或是精神病院长的本行。我们刚接到住在附近山上那所白房子里的房主带来的信,他因为害怕被谋杀而请求保护。也许最好把经过从头给你讲一下,因为据说这事是要发生的。”
  “在英格兰西部,有一个富有的地主名叫艾尔墨。他结婚很迟,后来生了三个儿子,他们是飞利浦,斯帝芬和阿诺德。而在他单身的日子里,由于想到会断子绝孙,他收了一个养子,叫约翰·斯特雷克。在他看来,这男孩聪明绝顶,前途无量。斯特雷克来历不明,有人说他是弃婴,有人说他是吉普塞人。后一种说法与艾尔墨晚年沉迷于各种神秘事物有关。他的三个儿子说,斯特雷克在这方面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三个儿子还说了许多别的事情。他们说斯特雷克是个令人震惊的恶棍,还是个特别喜欢撒谎的人。他是个随时随地都可以编造谎言的天才。他讲的谎话甚至可以骗过侦探。但从所发生的事情来看,这很可能是偏见。或许你多多少少可以想象出发生的事情。老人几乎把他的一切都留给了这个养子。他去世之后,亲生儿子对遗嘱提出诉讼。他们说,父亲是遭到恐吓才放弃财产的。说的隐讳一点,老人已经被恐吓的语无伦次,象个白痴了。他们说斯特雷克有最奇特最狡猾的办法接近老人。尽管有护士和家人守着他,但是斯特雷克还是能在病床前恐吓他。于是法院宣布遗嘱无效,全部遗产归亲生儿子所有。因为他们好象找到了什么证据能证明老人的精神状态确实有问题。据说,斯特雷克以最可怕的方式破口大骂,并且发誓要把三兄弟统统杀掉,还说没有人能逃过他的手心。现在轮到第三个了,也是最后一个。阿诺德·艾尔墨要求警察局保护他。”
  神父严肃地看着他:“第三个?最后一个?”
  博依恩说:“对,前面两个已经死了。”
  他沉默一会儿又说:“这就是令人怀疑之处,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是被谋杀的,可是又很有可能。老大接替了父亲乡绅的地位,据说是在自己的花园里开枪自杀的。老二是制造商,在自己的工厂里,头撞在机器上死的。他可能是踩虚了脚,跌倒在机器上撞死的。如果说他们两个是被斯特雷克杀害的,那么斯特雷克还照常上班,真是狡猾透顶。从另一方面来看,整个情况更象是个巧合。我所需要的是,找一个有判断力而不是法官的人,去和这位阿诺德·艾尔墨先生谈谈,提出对他的印象。您知道一个骗人的人是什么样,一个说实话的人又是什么样。在我们把这件事接下来之前,我需要您先去摸摸底。”
  布朗神父说:“看来似乎奇怪,你直到现在竟然还没有把这件事接下来。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现在正是进行谋杀的好机会。他有什么特殊理由在这个时候而不是其他时候来找你?”
  博依恩说:“您可以想得到,这我也想过。他说出了理由。但我承认,这件事使我感到奇怪,这是不是弱智怪人的怪念头?他声称他所有仆人都突然罢工离去,他不得不请求警方守卫他的房子。在询问中,我发现山上那幢房子里的所有仆人集体出走了。当然小镇上流传着许多故事,我敢说这些故事都是很片面的。根据仆人描述的情况来看,他们的主人烦躁不安,恐惧万分,而且对他们吹毛求疵,简直让人受不了。他要求仆人像哨兵和医院的值班护士一样熬更守夜地守护这房子,陪伴着他。而仆人们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个疯子’。然后就走了。当然这还不足以证明他就是个疯子。”
  “目前看来,一个主人要他的男仆和客厅女侍扮演武装警卫,这好象很离奇古怪。”
  神父面带微笑说:“因为他的客厅女侍不愿扮演警卫的角色,所以他要警察来扮演客厅女侍。”
  法医说:“我也认为那很愚蠢,找不到折衷办法之前,我不能承担断然拒绝的责任,而您就是我的折衷办法。”
  “好极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去拜访他。”布朗神父爽快地接收了请求。
  小镇周围,包括连绵起伏的乡村,都笼罩在一片白霜之中。天空象钢铁一样发出寒光。山上那幢房子在阴暗不详的色彩的衬托下,展现出一派灰色的轮廓。一条曲折蜿蜒的山路穿过山下起伏的地面,一头扎进黑漆漆的灌木丛中,直通往山上。在要到达灌木林的时候,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冷,仿佛在接近北极的冰屋。神父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对幻想从来不报什么兴趣。他只是抬抬眼,望着那房顶上飘浮的白云,欢快地说:“要下雪了。”
  他穿过一扇低矮的铁门,铁门是按意大利风格装饰的。进入花园,感觉有点荒凉,这荒凉是由原本秩序井然而今变得杂乱不堪的环境造成的。深绿色的草木披着霜斑变成了灰色,大量的杂草围着花坛,好象破烂的栅栏。房子好象耸立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从中。说不上郁郁葱葱,倒好象北极的丛林。房子的建筑结构很别致,带有柱廊,正面是古典式装饰,但在北海的风雨侵蚀下变得破旧不堪。
  沿着杂草丛生的阶梯,布朗神父来到侧面的门廊,敲了敲门。约几分钟后没见动静,他又敲了敲,然后在门边静静地等着。天空渐渐变暗,一大片乌云从北方飞驰而来,瞬间遮暗了一切。暮色中的柱子在布朗神父的头顶上显得又大又黑。灰暗的天幕带着淡彩色的边缘,好象就要下沉到花园上,越来越低,直到落日余晖逐渐消失。布朗神父一直在等待着,周围鸦雀无声。
  然后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望下走,转过房子寻找另一条入口。他终于找到了围墙上的侧门,并用力敲了几下。见没动静,又试了试门把,发现门栓得牢牢的。神父只好又沿着房子往前走,仔细考虑可能发生的情况,不知是否这古怪的艾尔墨先生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以免听到别人的招呼声。也许他无根据地认为,无论什么人来,都是斯特雷克复仇的前奏。也可能是仆人秘密逃走时只开了一道门,然后主人就把门给锁上了。然而无论艾尔墨对仆人作过了什么,在当时那种情绪下,仆人不大可能仔细的替他作好防卫工作。神父继续在附近搜寻,过了一会儿,便发现了自己正在找的东西。几分钟后他来到一扇落地窗前,窗户开着一条缝,一定是谁忘记关上了。于是他来到一间中央屋子里,屋子是用古老的方式装饰的,看上去很舒适。厅的一侧有通向上层的楼梯,另一侧有门通向外边,对面还有一扇红玻璃门。从近代人的风尚来看,这种装饰是华而不实的。看上去象是用廉价彩色玻璃镶嵌的大红袍人像。右边圆桌上还有一个鱼缸。鱼在装有碧蓝色水的缸里游来游去,象在池塘里一样自在。鱼缸对面有棵茂盛的棕榈树。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枯燥单调,具有早期维多利亚时代风格。而在帷幔的一侧壁角却安置了一部电话机,这多少让人感到不太自然。
  “谁在那里?”从染色的玻璃门后传来凝重的发问声。
  “我能见见艾尔墨先生吗?”神父抱歉地问。
  一位穿着孔雀绿晨衣的先生开了门,他面带审视的神色,头发蓬乱,参差不齐,好象还没睡醒。而从他的眼神来看,台不但是清醒的,而且还处于警觉的状态。布朗神父知道,当一个人笼罩在错觉或危险的阴影下,很可能有这种矛盾的表现。从侧面上看,他有一张鹰一样的脸。但从正面看,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拖沓懒散,就连那稀疏的棕色胡须也是乱糟糟的。
  他说:“我是艾尔墨,我可没指望有客人来。”
  艾尔墨先生那不宁静的眼神促使神父开门见山的说话。如果这个人只是受到一种偏执狂的影响,那他就不会这么愤恨。
  布朗神父轻轻地说:“我还在想,您是不是真的从来不希望有人来拜访您。”
  “你说对了。”他镇定地说,“我一直在等一位客人,他可能是最后一位客人。”
  “我希望不是这样。”布朗神父说,“但我推断,至少我还不大象他,这使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艾尔墨先生摇摇头,狞笑着说:“您,当然,不象。”
  布朗神父直截了当地说:“艾尔墨先生,我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抱歉,可我的朋友给我讲述了您目前的处境,还请我来看看是否能为您做点什么。实际上,我对处理这种事情是有经验的。”
  “根本都没有过这类事情。”艾尔墨说。
  布朗神父说:“您的意思是说,您这个不幸家族的悲剧是不正常死亡?”
  “是的,这不光是不正常死亡,还是非同寻常的谋杀案。那个要把我们全部杀死的人是地狱之犬,他的能力来自地狱。”
  “所有的邪恶都来自一个根源。”神父沙哑地说,“但是您怎么知道这是非同寻常的谋杀案?”
  艾尔墨先生向客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客人坐到椅子上。然后自己慢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他皱着眉头,双手搭在膝盖上。而当他抬起头时,表情显得比刚才要温和些,更体贴人些。
  他说:“先生,我不希望你把我想成蛮不讲理的人,我是通过理智得出这个结论的。我买了大量有关这些问题的书。因为我父亲具有这些晦涩难懂的书的全部知识,而我是这方面的唯一继承人。我还继承了他的图书馆。但是我要对您讲的,不是根据我读过的书,而是我的亲眼目睹。”
  布朗神父点点头,那人又继续讲下去,好象在斟酌词语。
  “就拿我大哥那件事来说吧,最初我不能肯定,在发现我大哥被枪杀的地方没有任何痕迹和脚印,而且手枪在他旁边。但当时他刚刚收到一封恐吓信,肯定是从我们的仇敌那里来的。信上有一个记号,象是一把带翅膀的匕首。这是凶手充满邪恶的把戏之一。一个女仆说,在黄昏时候看到有什么东西沿着花园的围墙移动,那东西很大,不可能是一只猫。事情就是这样。我想说,如果凶手要来,他就会想方设法不留痕迹。可是,当我二哥斯帝芬死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在工厂的一个塔楼下面,一台机器转个不停,旁边有一副脚手架,我二哥倒在撞击他的铁锤下面之后不久,我就爬到平台上去了,结果并没有发现有别的东西可以打到他的头。不过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在我和塔楼之间,工厂的烟幕滚滚而来。我从塔楼的一条缝中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披着一件象是黑斗篷的东西。硫磺色的烟雾弥漫在我和塔楼之间,当烟雾散开之后,我抬头看看远处的烟囱,那儿并没有人。我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人,我要问你们这些神志清醒的人,在那令人头晕目眩,无法攀登的塔楼上,怎么会出现黑人形呢?他又是怎么离开的呢?”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貌似狮身人面象的神父,沉默片刻后突然说:“我二哥的脑浆都被打出来了,而尸体上又没有多少伤痕。后来我们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警告信。日期是出事的前一天,上面印有带翅膀的匕首的标志。”
  他接着说,语气很严重,“那个带翅膀的匕首不是随心所欲画上的,更不是偶然留下的。对于那个令人生厌的凶手来说,没什么是偶然随意的事,虽说那是阴险恶毒的图象。他的脑筋不仅包含着精密的策划,而且还有各种标志和暗语,无声的信号和没有文字的图象。这图象是凶手的象征,是世界上人们所知道的最坏的那种人。他是邪恶的超乎想象的神秘主义者。目前我并不假装识破了这些秘密的信号与图象,但似乎可以肯定,所有不同寻常甚至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必定与这些东西有关。这些可怕的标记和那个烟囱顶上象斗篷一样的人难道没有关系吗?”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说:“您是说他就象飘浮在空中一样?”
  艾尔墨回答说:“就象是《圣经》上那个术士西满干的,这是黑暗时代最常听见的预言——假基督会飞。无论如何,恐吓信上有飞着的匕首,不管他会不会飞,反正它杀了人。”
  布朗神父问:“你注意到恐吓信用的是哪种纸,是不是一般的纸?”
  艾尔墨板起面孔说:“你会看到它象什么样子。因为今天早上我也收到了这样一封警告信。”他坐在椅子上,向后靠着,两条长腿从他那有点短的绿色晨衣下面伸出来。长满胡须的下巴靠着胸部,他把手伸进口袋,用僵硬的手摸出一张纸来,并挥动了几下。他的整个姿势使人想到一种偏瘫症。但后来,神父讲的一席话对他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使他的脸都变红了。
  布朗神父看了看艾尔墨给他的那张纸。那是一张罕见的纸,纸面相当粗糙,因为它来源於一个艺术家的速记簿,纸上用红墨水画了一把匕首。上面配的翅膀象是荷尔墨斯神的鞭挞一样,上面写着:“收到本条子的第二天,死神就会降临到你头上,如同降临到你哥哥的头上一样。”
  布朗神父将那张纸扔到地上,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厉声说:“你不能被这无聊的事吓倒,恶魔总是设法让我们绝望,然后找不到人帮助。”
  让神父吃惊的是,这个垂头丧气的人惊动一下,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象如梦初醒一样。艾尔墨用神秘而奇怪的声音吼道:“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恶魔将发现我根本没有绝望,也不是没有帮助。也许跟你想象的相比,我更满怀希望,也有更好的补救办法。”
  他皱起眉头,对着神父站着,两手伸进口袋。神父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中,有一阵拿不准这位长期处于险境的人是否脑筋已受到打击。可听他说起话来,又是很严肃,很镇静的样子。
  艾尔墨说:“我肯定,我的两个哥哥是因为用错了武器而失败的。菲利浦死后,手中还握着左轮手枪,所以人们认定他是自杀。斯帝芬有警察保护,可他的感觉使他显得荒唐可笑:他不准警察跟在他身后,当他从楼梯爬上平台,在上面只站了一会就出事了。他们两个都成了笑柄,他们的遭遇使围绕我父亲临终前的那种奇怪的神秘的事物成了人们怀疑的对象。我一直知道,对于我父亲,人们了解的远远不够,他研究魔法,而最终还是倒在斯特雷克这个恶棍的黑魔法之下。这是真的,我的两位哥哥都是对抗手段的错误。对抗黑魔法不需要尘世上的智慧,而要用银白法术。”
  神父说:“那要看具体情况,您的白法术指的是什么呢?”
  “我指的是银白法术。”另一个人低声说,好象在密谋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懂我的银白法术吗?请稍等一下。”
  他转过身,打开了中间嵌有红色玻璃的门,走进那边的走道。屋子不象布朗神父想象的那样深,而另一间房子的门在过道的一侧。神父想:无疑这是主人的卧室。主人是身着晨衣从这里走出来的。过道的一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普通的衣帽架,上面挂了许多褪了色的普通旧外套和帽子,另一边有一些有趣的东西,是一个枫木制的旧餐具柜,里面装了些旧的银餐具,以及一些用作纪念品的古代武器。艾尔墨就停在那里,抬头望着一把老式长柄手枪。
  过道那边的门几乎是关着的,没有任何装饰。从门缝射进来一道白光。神父天生对自然界的东西反应敏捷,这道异常的白光告诉了他外面发生的事情。他从房子主人身边跑过,主人被吓了一跳。神父打开了门,面对白茫茫的一片。通过门缝看到的白光,不仅仅来自太阳的直射,也是白雪的反光。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乡村的土地上,使大地雪白一片,洁白无暇。布朗神父高兴地说:“无论如何,这就是银白法术。”然后他转过身,一边向厅房走,一边嘀咕道:“我想,银白法术也是如此。”因为白光照在银器上,黑暗的军械库中的古代铁器也被映亮。面带沉思,头发蓬松的艾尔墨头上似乎有一个银色光环。他在阴影中转过脸来,手里拿着一把奇特的手枪。
  他问:“知道我为什么选这种老式的大口径手枪吗?因为我可以装上这种子弹。”
  他从餐具柜里检出一把银匙,用足了劲把上面的小头像掰了下来,又说:“咱们回到那间屋里去。”
  重新落座后,艾尔墨问:“你读过邓迪之死吗?邓迪子爵是苏格兰宗教反对派领袖。他起兵反对英王查里一世和查里二世,他有一匹黑马可以直冲上悬崖。你知道吗?只有用银子弹才能打死他,因为他把自己卖给了魔鬼。你总相信有魔鬼吧?”
  “对”,布朗神父说,“我是相信有魔鬼,但我不相信邓迪和黑马这一套。我了解的崇拜魔鬼的人和你说的那个不同。我只举一人为例。他是邓迪同时代人,苏格兰国务秘书斯太尔的伯爵达尔林普尔。他于1692年屠杀了大批天主教徒。他才是把自己卖给魔鬼的人。但他是一个知识渊博的律师,也是一个有理想的政治家,而不是骑着黑马冲上悬崖的人。他的面孔非常聪明机警而美丽。”
  艾尔墨叫了起来:“老天可以作证。约翰。斯特雷克的脸正是如此。”
  然后他站起来,聚精会神而神色奇怪地看着这位神父,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拿些东西给你看。”
  他从中间那道门走回去,并随手将门关上。神父想,他是向餐具室或是卧室走去了。布朗神父仍端坐在那里,出神地盯着地毯,他在苦思冥想。一两分钟之后,他站起身,并悄悄走到电话旁,给警方总部的朋友博依恩打了个电话。他悄悄地说:“我本来想给你讲讲艾尔墨先生的事。这事很古怪离奇,我想这里面有些名堂。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会马上派人来这里,并把这座房子包围起来。要是发生什么事,就会出现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
  然后它回到原位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深色地毯,上面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这道光是从玻璃门那边来的。那光线里漏出什么东西使他的心思飘浮不定。
  从关着的门那边传来一个人的号叫。与此同时,传来一声枪响。射击的回声还没有消失,门猛地开了,主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子,大衣从肩膀处撕破了一半。他手里的长柄手枪还冒着烟。看上去他的四肢在发抖,部分原因是由于他发出一种不自然的笑声。
  “光荣归于银白法术。”他叫道,“光荣归于银弹头。这恶魔多次幸免,这次可遭了报应,我终于为兄长报了仇。”他跌坐在椅子上,枪从手中滑落到地上。布朗神父从他身边飞奔出去,穿过玻璃门,走向走道。他跑的时候,把手放在门栓上,好象要进去,他垂下头站了一会,象是在检查什么,然后跑去打开外门。
  在那片雪地上有一个黑色的东西,象个大蝙蝠,仔细看却是个人。他面朝下躺着,头部被一顶大黑帽完全遮着。蝙蝠的翅膀是一个很大的斗篷,两只宽松的侧边,虽然布朗神父认为看出有一只手在那里,可实际上两只手都遮住了。当他走进一看,才发现斗篷边上有金属武器闪烁着光芒。象雪地上的一只黑鹰。神父在周围踱来踱去,仔细看看遮在帽子下面的那个人,正是主人描述过的那张面孔,漂亮,充满智慧,带有怀疑的严峻神色的脸。
  布朗神父嘟囔道:“我被骗了,这看起来真象个大吸血鬼,象一只猛禽一样猛扑下来。”
  “除此以外又能怎么进来呢?”过道那边传来声音。布朗神父抬起头来,看见艾尔墨站在那边。
  “难道他是走进来的不成?”布朗神父含糊其辞地说。
  艾尔墨伸长手臂,作出扫视这片雪景的姿态。
  他用有点颤抖而深沉的声音说:“看这雪地上一片洁白,几英里都没有斑点,除去这具尸体的黑污渍之外,根本没有别人的脚印。也没有从其他地方到这所房子来的脚印。”
  他表情古怪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个子神父,精神集中地说:“我要给你讲讲别的事情。他披着那顶斗篷,走起路来显得太长。由于他的个子不太高,所以拖在后面象是王族的拖踞一样。如果你要看,将它从他的身上翻开看。”
  布朗神父突然问:“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艾尔墨说:“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简直无法描述。我从门那里往外看,正想转回身子的时候,突然卷来一阵风,好象我遭到空中转动的轮子的不断打击,打得我团团转,我便盲目地开了一枪。后来,我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你刚才所看见的。我敢打赌,要不是我的手枪里装着银弹头,就看不见眼前这一切啦。躺在雪地上的就会是另一具尸体了。”
  布朗神父说:“顺便提一下,我们是否该让那具尸体丢在这里,或者你愿意将他带到你的屋子里去?我想那就是你的卧室了。”
  艾尔墨赶紧说:“不,不,我们得让他留在这里,直到警察过来看过为止。此外,我这回可受够了刺激,不管还将发生什么,我都要去喝一杯。等到警察到来,如果警方愿意,也可以吊死我。”
  在中间那套房子里,艾尔墨跌坐在棕榈树和养鱼缸之间的椅子上。当他东倒西歪地走进屋子的时候,差点把养鱼缸弄翻了。他把手伸到几个壁橱和角落里乱摸,最后终于找到一瓶白兰地。他任何时候看上去都不象是井然有序的人,此刻他乱糟糟的,简直乱到了极点。他大口大口喝下白兰地,开始有点发烧似的说些什么,好象是为了填补这片寂静。
  他说:“虽然你亲眼目睹了一切,可你仍然不相信。请相信我,斯特雷克和艾尔墨一家人人心不合的内幕还多着呢。除此以外,你应该相信眼前这一切。你应该相信那些混人称之为迷信的所有事情。噢,老太太讲的有关幸运、魔力,也包括银子弹的故事里是有些道理。难道你对他们还不以为然?你作为天主教徒,对他们又怎么说呢?”
  布朗神父微笑着回答:“我说,我是不可知论者。”
  “废话。”艾尔墨不耐烦地说,“相信这些事是你的本分。”
  “是的,我当然相信一些事情。”布朗神父让步说,“但有些事我就是不相信。”
  艾尔墨前倾着身子,异常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差不多象个催眠术家,“你相信。”他说,“你相信每一件事。甚至当我们否定时,我们还是相信一切。否定论者相信,不相信者相信。善与恶围着一个轮子转,神和人是可以转化的。”
  布朗神父说:“我不相信。”
  外面已近黄昏,在这冰天雪地里,大地看起来比天空还亮。布朗神父在走廊的入口处,从半开的窗子可以模糊看见,有个巨大的人站着。他偶然从落地窗子看到,两个同样不动的人影把窗子遮住了。带彩色玻璃的内门半掩着,在离走廊近的那头,两个人影在傍晚时分的地平线上显得又大又怪,博依恩已经执行了他的电话命令,派人将这所房子包围起来了。
  “说不信有什么好处?”主人仍像催眠术家一样注视着布朗神父,固执地说:“你亲眼看到了这永恒戏剧的一部分。你已经看到了斯特雷克威胁要用黑魔法杀死艾尔墨。你已经看到了艾尔墨用银白魔法杀死了斯特雷克。你现在看到艾尔墨活着和你谈话,可你还是不相信。”
  “是的,我不相信这个。”布朗神父说,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好象这次拜访就到此为止。
  “为什么不信呢?”主人问。
  虽说神父只是稍微把声音抬高了一点,但听起来就象钟声一样洪亮,遍布房间的各个角落。
  “因为你不是艾尔墨。”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约翰。斯特雷克,你把三兄弟中的最后一个也杀了,他正躺在外面的雪地上。”
  主人傻了眼,他眼球突出,想通过最后的催眠术来迷惑和征服他的对手,然后他猛然朝边上动了一下。这时他身后的门开了,一个身穿便衣的彪形大汉平静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垂着,但手中握着一把左轮手枪。主人慌乱地往回看,看到寂静的房子里,各个角落都布满了便衣警察。
  当天晚上,布朗神父和博依恩博士一道,就艾尔墨一家的惨案又作了一次长谈。目前,对本案的事实已不再有疑点了。因为约翰。斯特雷克已经坦白了他的身份,甚至可以说承认了他的罪行。更确切的说,是在吹嘘他的胜利。最后一个艾尔墨死去了,使他圆满的完成了他一生的工作。与这一事实比较,别的任何事,包括他本人的生存,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那个人属于一种偏执狂。”布朗神父说,“他对别的任何事,甚至对别的种类的谋杀都不感兴趣。因此我还要感谢他,由于想到今天下午有许多次危机都平安度过,我真感到宽慰。无疑,你们会想到。他除了编造有翅膀的吸血鬼和银子弹的故事之外,本来可以赏我一颗普通的铅头子弹,然后走出那房子。我老实告诉你,我多次想到这个结局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动手。”博依恩说,“我不明白这件事。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你又发现了什么?”
  “哦,你给我提供了很有价值的信息。”布朗神父谦虚的回答:“我是说,斯特雷克简直是个很有想象力,很有创造力的撒谎大王,说谎时镇定自若。今天下午他需要说谎应付紧急情况,他确实恰如其分地应付了场面。或许他唯一的错误就是编造了一个超自然的故事。他想,既然我是个教士,就应该相信任何事。而其他人却没有这种想法。”
  “可是,我无法明白事情的头尾。”医官说:“你确实需要从头说起。”
  “开始就是一件晨衣。”布朗神父简要地说:“那确实是我碰到过的最完美的伪装。当你在屋子里碰到一个穿晨衣的人,你自然会想到他是在家里。关于这一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后来,奇怪的小事情开始发生,当他咔喳一声取下手枪,伸直手臂咔哒地扳响时,就象一个人想肯定这怪武器中没有子弹似的。我不喜欢他找白兰地或差点撞倒鱼缸的动作。因为一个人家里有这种易碎的东西作摆设时,他应该养成避开那些东西的自然习惯。这些也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但真正的第一个疑点是这样的。他从两个门之间的狭窄过道出来,但这过道只有一扇门通往一个房间。所以我想,他是刚从卧室出来的。我试着拉拉门把手,但门是锁好的。于是我从锁眼里窥探了一下,发现屋子里不但没有床,而且别的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所以他根本不是从房子里出来的,他来自房子外边。当我发现这一切时,我认为我看到了所有的情况。”
  “无疑,可怜的阿诺德。艾尔墨是睡着的,或许他睡在楼上,穿着晨衣走下来。在走廊的尽头,他看见了他的仇家,一个身材高大,长着胡须,带着一顶宽边黑帽子,穿着一件下摆特大的大衣的人。他从未见过这种特别的穿着。斯特雷克猛扑上来,卡住他的脖子,或是刺了他。这点要到验尸时我们才能肯定。斯特雷克站在衣帽架和壁橱之间的过道上,用胜利的眼光看着他最后的敌人。这时他听见客厅那边有脚步声,这点他没有想到。从落地窗那边进来的是我。”
  “他的伪装动作之快,简直可称奇迹。那不是伪装,那是一幕传奇的演出,一个临时拼楱出来的演出。”
  “他摘下那顶又大又黑的帽子,脱掉那件黑斗篷,穿上死者的晨衣。这件晨衣比他的身材短,所以后来他坐在椅子上,长腿露在外面,这也引起了我的怀疑。然后他就作了一件令人生厌的事情。至少可以说,他的作案方式严重影响了我的思路。他把尸体挂在衣帽钩上,然后用斗篷将其包上,用他的大帽子把头部全部遮住。将尸体藏在门已锁好的小过道里,这是唯一的办法。有一次我走过衣帽架,都只以为挂得是衣服,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
  “他可能想到,我随时会发现,衣帽架上挂着尸体是无法解释的。于是他采取了更大胆的办法,自己发现尸体,自己解释尸体的由来。”
  “于是这个令人惊奇又令人害怕的灵活头脑想出了替身这个主意。交换角色。他已经承担了阿诺德。艾尔墨的角色,那么他死去的敌人为什么不能承担斯特雷克这个角色呢?这个阴险而富于幻想的人,他的想法五花八门,就象一些可怕的幻想——两个敌对的人彼此打扮成对方,向化妆舞会走来。只不过这个幻想不是化妆舞会,是死神在跳舞。”
  布朗神父那灰色的眼睛凝视着空中。他的眼睛不眨眼时是最吸引人的。他继续简单讲下去。
  “一切都来自天主,尤其是理智,想象和思想本身都是善良的,甚至当它们走上邪路时,我们也不能忘记他们的根源。现在这个人以超常的能力走上了邪路。他有讲故事的能力,他简直是个伟大的小说家,只不过他的创作能力用在了实际和邪恶的目的上了。他是用虚假的事实来骗人,而不是用真实的幻想。”
  “起初他是用巧妙的借口和有细节的谎言来欺骗老艾尔墨。即使如此,开头也只不过是夸张的故事,跟小孩说他看到英国国王一样都是小小谎言而已。然而不断发生的道德败坏和骄傲自大的邪恶行为在他身上变得不可遏制。他对自己编造故事的敏捷,铺排故事的创造力和巧妙性越来越自负。小艾尔墨们说,他总是对父亲施妖术,那是真的。那是天方夜谭中小说家对暴君施行的魔法。直到最后时刻,他会带着诗人般的骄傲和骗子那种深不可测的虚假勇气走遍全世界。他可以永远编造天方夜谭,即使脖子上套着绞索,他仍要讲。现在绞索已经套上了他的脖子。”
  “正象我说的那样,可以肯定,他不仅将此事作为阴谋,而且也作为幻想来欣赏。他开始用错误的方式讲述真实的故事,也就是把死人当成活人,把活人当成死人。他穿上艾尔墨的晨衣,开始进入艾尔墨的灵魂和肉体。他看着躺在冰天雪地中的尸体,好象那就是自己的尸体。他用奇怪的方式把尸体推开,使人想起黑鹰对着猎物猛扑过来的样子。他不止是用那黑色而飘舞的大衣来掩盖尸体,而且用神秘的故事来掩盖它。在故事中,这只黑鹰只能被银弹头打下来。我不知道是壁橱里的银光还是门外的白雪向这位有强烈艺术性格的小说家提供了银白法术。用白金属来对付魔法──这个主题思想,不论他是怎么起的头,他都象诗人一样把它转变成自己的想法,象一个重实际的人一样迅速动手。他把那尸体当成斯特雷克的尸体一样,胡乱踢到雪地上。这样就完成了角色的交换与转变。他尽量把斯特雷克说成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在空中到处飞翔,爪子可以至人死地。是个哈比式的怪物。由此来解释为什么雪地上没有脚印以及其他不正常的事。作为一种厚颜无耻的艺术作品,我非常赞赏他。实际上,他是把案情中有矛盾的一点转化为对案情的论证。”
  博伊恩博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那时你发现实情了吗?”他问,“我想知道的是,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拿准的呢?”
  他的朋友说:“我给你打电话时,实际就已经开始怀疑了。不过就是那关着的门里发出的不断变化的光亮,就象是溅上去的血在呼号复仇。这光为什么有这种变化?因为太阳还没有出来,这只能是由于后门时开时关。但如果他是出去看到了他的敌人,他就要提高警惕并进行防卫和呼救。然而他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大吵大闹的。于是我就感觉他是出去干了什么……,或者说是出去准备什么了。但至于我是什么时候弄准的,那是另一码事了。我知道,就是在这最后关头,他想用符咒般的眼光和声音作为黑魔法来催眠我。当然,他以前也常用这种方式来对付老艾尔墨。这不仅是他的言语方式,而且是他的行动方式。这就是他的宗教和哲学。”
  医生声音沙哑而幽默地说:“恐怕我是一个讲实际的人,对宗教和哲学从来不过问。”
  布朗神父说:“直到你动手干的时候,你才会讲实际。听我说,医生,你很了解我,我想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你知道,我了解各个宗教里有各种人。邪教里有好人,正派教中有坏人。但我知道,作为一个讲实际的人我只懂得一个小小的事实──完全实际的观点。这就是我从实际经验中总结出来的。这就象是动物表演的绝技,象好酒的商标一样。我很少见过会奢谈哲理的罪犯。他滔滔不绝地大谈一个教派,而他本人对这个教派其实并不信仰,所知也很少。他只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利用该教派作为幌子。这就是流氓哲学。”
  博伊恩说:“哎呀,我本来认为,流氓很可能声称信仰他选择的宗教。”
  神父赞同地说:“是的,他可以声称他信仰一种宗教。为了某种目的,他还可以用虔诚的话语和伪善的行为,来加深人们对他宗教信仰的认知。但那不会是一个真正的宗教。因为他不可能从真正的宗教信仰中吸取任何于他有用的资料。这个罪犯把魔法和信仰结合起来,狐狸尾巴就更快的现出了原形。”
  医生笑着说:“说心里话,我不知道您是在控告他呢,还是在为他辩护。”
  布朗神父说:“我不是在为一个自封天才的人辩护,因为艺术家无论如何伪装,总会暴露自己的天才。这个罪犯本来会作出可怕得多,奇特得多的事情的。”
  神父望回走的时候,大雪纷飞,冷风刺骨;雪花很快掩盖了他身后的脚印,也把那边雪地上尸体的血迹从他记忆中抹去了。他那一阵混乱的思绪和随后的忧郁心情都被丢在脑后。
  他边走边看着这银装素裹的大地,心想:那人关于白魔法的说法还是对的。只是他没找对地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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