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生,先生。”龙雄听见有个女人在悄声呼唤,睁开眼睛,田村在黑暗里打着呼喀。龙雄打开枕边的台灯。
“先生,醒了吗?”
隔着纸拉门,龙雄听出是女佣的声音,便坐起身来答应着。看看手表,刚过午夜两点。
“警察先生来了。”女佣说。
龙雄推推田村。田村悟晤啊啊的,睁开通红的眼睛。
“警察!?”
田村赶忙起来。龙雄打开电灯,说声“请进!”
“打扰了。”
拉开纸门,进来两个刑警,穿着皱巴巴的走了样的西装,一个拿着旅客登记簿,打量着田村和龙雄问道;
“发生点情况,请让我们调查一下。你们二位,同登记簿上的记载没有出入吧?”
“没有出入。都是真名实姓。”龙雄回答。
另一个刑警眼睛骨溜溜地盯着放在壁龛里的旅行箱。
“有证件没有?”
“有名片和电车月票。”田村趾高气扬地回答。
“给我们看看。”
田村站起来走到挂上衣的地方,掏出名片夹,顺手把龙雄的也拿了过来。
刑警仿佛在详加比较,看看名片,又念念月票上的名字,然后原壁奉还,说了声:“谢谢。”
“好了,深更半夜,打扰你们了。”
“请等一等。”田村两眼炯炯有神地说,“方才说发生情况,是怎么回事?”
两个刑警面面相觑。
“你是报社的吗?”
“是的。”
“对不起。现在具体内容不能外传。请原谅。打扰了。”
说罢,两个刑警匆匆走出房间。
田村咂了咂舌头,从枕边拿起一支烟,衔在嘴上,擦了擦眼睛。
龙雄说,刑警深更半夜来查店,难道掌握了“山本”的线索?田村摇摇头说:
“不可能。专案组还不知道山本搭机去名古屋的事。方才是临时查店,恐怕是搜查做酒律师的下落的。”田村说出自己的看法,“警方已经判断出,律师是在名古屋被弄下车的。于是把搜查范围扩大到这一带乡间来。”
“看来,警方也竭尽全力哩。”
“可不是,简直是红了眼了。”
田村盘腿坐在被上,吐出一缕缕青烟。
“我说秋崎,等天一亮,我直接到伊势市去一趟。”
“伊势市?”
“就是原来的宇治山田市。山本这条线索,在这瑞浪站下车后便失掉了踪迹。这里由你一手包办吧。我呢,不去见一见舟坂英明,总有一点不甘心。让他在宇治山田市那里稳坐钓鱼台,我总放心不下。”
田村嘴里又叼上一支香烟,“嚏”的一声划亮了火柴。
吃过很迟的早饭,两人走出旅馆。外面阳光普照大地。
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先到另外两家旅馆转了一下。两处旅馆说,近二三个月来,没有人深夜来投宿的。
“山本压根儿没住旅馆。”
田村向火车站走去,路两旁小杂货店栉次鳞比。他一边走,一边肯定地说:
“站务员说的那个深夜下车的生客,我看就是山本,大概不会错。他肯定在瑞浪站下车。可是,没住旅馆,究竟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深更半夜不可能走远。”
龙雄同意田村的这个判断,说道:
“他肯定住在这个镇里,可能一开始便把这里作为目的地。为什么呢?按理,应该在名古屋过夜,而他却心神不定地要赶二十二点十分的火车,后面的两趟快车在这一站是不停的。”
“对。他没有必要在名古屋过夜。只要赶上火车,一个半小时便能到达这个目的地了。再说,他不愿意住在名古屋一定另有缘故。”
田村说到这里,龙雄便接了过去。
“他怕住在名古屋,万一被钉了梢,那怎么办?”
“不错,不错。他是奉命要住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奉命?”
“是奉命。山本的一切行动不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一定受什么人指使。”
“所以你打算到舟坂英明那里去试探一下,是不是?”
“指使山本的是舟坂英明。山本在新宿杀了人,使得舟坂很狼狈。为了逃脱警方的追捕,舟坂千方百计把山本窝藏起来。因此,我认为山本后来的一举一动,都是舟坂严加指挥的。”
说话之间,已走近车站。
“火车要过十五分钟才到站。”田村看着手表,喃喃地说。
“舟坂绑架濑沼律师,把他藏起来,我认为这是失策。”龙雄边走边说道。
“此话怎讲?”田村注视龙雄。
“这事情和山本的情况不同。山本完全听命于舟坂,可以高枕无忧。但对濑沼律师却行不通。律师是在威胁和管制之下,对他不能丝毫疏忽大意,必须时刻监守着他。目前,警方侦查重点放在这个案子上,这就成了他们的累赘,弄不好反而会露出马脚。舟坂绑架了律师,湿手沾上了面粉,难于处置。”
“这话倒挺有意思。”田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对律师藏也不行,不藏也不行。真是左右为难,骑虎难下。依我看,舟坂坐镇宇治山田市,为的是指挥山本和濑沼这两件案子。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去伊势市看一下。”
“那么,我们如何取得联络呢?你还回到这里来吗?”龙雄间。
田村想了一下说:
“我打算今天到伊势,明天早晨去会舟坂英明,晚上回名古屋。七点钟在名古屋分社碰面。”
在站台上送走了田村,龙雄坐在候车室的长椅子上想心事。刚才下车的旅客已散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站务员一边洒水,一边驱散在站台上玩耍的孩子们。
—濑沼律师的生命恐怕危在旦夕!
舟坂对濑沼律师的处置,实际上已束手无策。像律师这样的人物,要永远藏起来,那是十分困难的。何况搜查的铁爪已集中到这条线上。这情况对方心里十分明白。可是又不能把律师白白放走。他们正处于危急之中,坐立不安,焦虑异常。
—
—濑沼律师说不定会遭暗杀!
外面强烈的阳光十分耀眼。车站前广场上,停着三四辆公共汽车。司机和女售票员在汽车的阴影下有说有笑。在水果店跟前,顾客们慢条斯理地选购果品。光着身子的孩子们蹲在地上玩耍。眼前的景象,严然天下太平。可是在人们不知的地方,将要发生一件惨祸。真是何等无知和残酷啊!
龙雄站起来;茫然若失地走在干燥发白的马路上。
—那家伙来到这块地面上,此刻不知藏在什么地方?
那家伙,指的是“山本”或“崛口”,身份是酒保,干的是“倒票爷”,实为右翼组织的一名走卒。他三十来岁,容貌平常。就是他,迫使关野科长自杀;又是他,开枪打死当过刑警的田丸。现在他还潜伏在这一带。他乘夜里十一点三十分的火车,不住旅馆。末班公共汽车早就开走了。在这乡间小镇,根本没有出租汽车,他上哪里去了呢?
—没有人接,他自己也能走去,说明即使深更半夜,他也认识路。
莫非他以前来过此地?要么在这儿住过?按警方的行话,叫“老土地”。
—究竟他去了什么地方了呢?
镇子很小,住家不多,几乎算不上是镇子。有几家杂货铺和小店,除外便是住家。低矮的屋檐和污秽的院落。龙雄向着一家一家屋子望去,仿佛‘山本”藏身在这些黑洞洞的屋子里。
住家的尽头是一条河。从桥上向下俯视,河水混浊泛着白沫,是陶土污染的结果。
过了桥,是所小学。孩子们正在打棒球,吵吵嚷嚷。再往前走去,便是山路。十几间茅屋,星星点点散落在山麓上。这时一辆装木材的卡车从身旁驶过。
远远望去,有座不知名的高山。夏日下,晴空万里,白云悠悠。
龙雄正要往回走时,忽然瞥见正前方的阳光下有一片黑黝黝的树林,一长排屋檐透过枝叶的间隙,闪闪发亮。
龙雄以为是小学的分校,可是距离方才的本校稍嫌太远。
走近一看,是三栋相当古老的房屋,中间一栋是二层西式木结构楼房。整个楼房阴森森的,四周有铁丝网,院内种着花草树木,房后便是群山,房屋仿佛盖在半山腰上。
龙雄走到门口,这时一个白衣护士从院里经过,一转眼就不见了。大门上挂着长牌,上面写着“清华园”。
这里有护士,看来是座疗养所。既然是疗养所,又显得太阴森幽暗了。窗户极小,房屋陈旧,墙壁已褪色。只有灿烂的阳光照着这寂寥凄清的院落,孤零零地坐落在山里,令人毛骨悚然。
龙雄开始往回走,沐浴在阳光下,却也不觉得十分热。迎面一个少年赶着粪车走来。
“请问,这房子是什么地方?”龙雄问少年。
少年头上包着手巾,拉住马,朝那边望了一眼说:
“那儿吗?是精神病院。”说着,赶车走了过去。
难怪,这么一说,的确像座精神病院。尽管是夏日中午,房舍的四周却荡漾着明郁的氛围。龙雄走了一会儿。又回头望了望,林木掩映,一部分屋檐被遮住了。
艳阳高照白衣女,庭园悄然寂无声。
龙雄一边走,一边随口吟出一句徘句来。这是他对方才的疯人院的印象。当夜,龙雄独个儿没精打采地在这个乡间小镇过了一夜。
翌晨,龙雄向火车站走去。看见一间小小的邮政所。玻璃门下半截布满尘埃。心里涌出羁留他乡的感慨。这儿离大皈不远,龙雄想写张明信片到大皈,跟专务董事通个音讯,致以问候。推开脏兮兮的玻璃门进去,邮政所比东京某些邮政代办所稍大一点。
从窗口买了一张明信片,到角落里一张污黑的桌子上刚要动笔写时,听见柜台里女办事员接电话的声音。
“什么?十万元?请稍等一下。”
女办事员拿着电话听筒,大声问坐在近旁桌边的男办事员:
“哎,电话说,过一会儿拿汇票来兑十万元现钞,问行不行?”
“十万元?”男办事员吃了一惊,“现在哪有这笔款子。快三点了,明天才能筹出来,叫明天下午一点来取。”
女办事员对着话筒说;
“对不起。今天没有现款,清明天下午来吧。”
放下话筒,她用钢笔杆敲着下领,把眼睛瞪得老大地说:
“十万元汇票,我从工作以来还没有见过哩。好家伙,真有钱。”
“拿汇票的男人,不知是怎么个派头。”男办事员抬起头来说。
“不是男的,是个女人。听声音好像挺年轻。”
正在一旁写明信片的龙雄,对乡下邮局这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对话,只当耳旁风,没有在意。他心里正斟酌着字句,没有理会这话里的重要意义。
2
田村乘短途火车到达宇治山田市时,已近黄昏时分。一丝风也没有。参拜神宫回来的一群学生,神色倦怠,坐在车站广场上休息。
报社在宇治山田市设有通讯站,田村掏出手册,查明地址,便乘上了出租汽车。
通讯站其实也就是家普通住家,夹在杂货铺和水果店中间,挂着一块不相称的大招牌。
田村只知道舟坂英明还逗留在宇治山田市,但不知道住在哪家旅馆。他离开瑞浪时,就打算清通讯站帮忙。
格子门拉开了,出来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系着围裙。
“我是总社社会部的,姓田村,你先生在家吗?”
一听说是总社的,中年妇女赶忙摘下围裙,鞠了一躬。
“真不巧,他出去了。”
“办公事去了?”
“不是。”女的脸上有点尴尬,“公事早办完了,请进来吧。”
根据记事本,这里只有一名通讯员,姓青山。不找他,事情解决不了,田村决定先进去再说。
六铺席大的房间,铺着陈旧的榻榻米,中间放着一张待客的桌子,角落里有张办公桌。周围杂乱无章地堆着旧报纸,有的是合订本,有的乱放在那里。没有一本像样的书。真煞风景。
“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田村喝了一口凉菜。
“……”女的神情很为难,“他好喝酒,工作一完,便到处跑。只要一出去,不到十二点是不会回来的。”
“这就难办了。”
田村嘟赠了一声。他希望尽快打听到舟坂的住处。只要知道哪家旅馆,准备今晚就闯上门去。
“请等一等,我打电话找一找。”
她走出去了,听得见她拨电话四处打听。足足打了二十分钟。
“实在找不到。您有急事吧?真抱歉。”
女人脸上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田村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在这家里等到半夜。田村起身告辞,说明天一早再来。
在这家人家,丝毫感受不到报社的氛围。常听人家说,出差到外地,可以悠哉游哉。可是田村只感到荒凉和寂寞。他似乎体会到中年通讯员晚上借酒浇愁的心情。
他随便住进一家旅馆。为了抢到一则独家新闻,雄心勃勃地奔到此地。这时,一阵孤独之感不觉涌上心头。从东京出发时抱着满腔热情,这一瞬间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九点左右,他打电话给通讯站,对方还没有回来。他留下自己下榻的旅馆名字和电话号码。
田村打着呼略睡熟时,电话铃把他惊醒了。一看表十二点整。
“实在抱歉。”通讯员用醉醒醇的声音道歉说,“舟坂住在二见捕的旭波庄。方才向旅馆打听到的。就是这事吗?那么明晚清到舍下小酌,如何?”
还只有上午十点,太阳已经像中午一样炎热。
旭波庄是家大旅馆,院子挺大。田村踩着石子路沙沙作响。绕过花坛,走到楼门口。昨夜的孤寂感早已烟消云散,依旧是兴致勃勃,精神抖擞。
高楼门口稍远处是车库。田村瞥了一眼,有个男人卷起袖子正在擦车。比这更引人注目的是一辆绿色的中型新车。大概是旅馆迎送客人用的。心里下了这样的判断,对白色车牌也就不大经意地看了一眼。正在这时,女佣过来招呼。
女拥拿着田村递过的名片走进里面去。田村站在门口,心里盘算,舟级会不会拒不接见。
过了一会儿,从旅馆光洁的走廊上,急匆匆地走出一个瘦削的男子,留着平头,穿一件立顿服,高颧骨,双眉紧壤,两只大而机灵的眼睛。田村一见,、便觉得最近在什么地方见过。
“原来是你,居然撵到这儿来了!”
他微带笑容,声音沙哑。田村顿时淡然大悟。
“啊!原来是山崎总管。目前在获洼,舟级先生府上有过一面之缘。”田村说,“怎么您也来了?”
“昨天到的。商量事情来的。”山崎总管嘻嘻一笑。
“呵,原来如此。长话短说,请通报一下,我要见舟坂先生。”
“有何贵干?”
“我来采访的,想请舟坂先生就时局谈谈看法。”
“嗜。你倒挺热心!”山崎露出雪白的牙齿说,笑里带着嘲讽的意味。“不过,……先生现在很忙。”
“占不了多少时间,只要二十分钟就行。如果他现在正忙,我先在这儿等一下。”
“哈哈……没料到报社竟如此看重先生,真是受宠若惊。”
山崎挪输了一下。田村木由得要冒火,转念一想,这可不是吵架的场合,也就忍着没有接碴。
“总之,时间不长,请通报一下。决不耽搁他的时间。最近各学校相继恢复修身课,社会上议论纷纷。我是来听听先生的高见。”
田村再三请求说。山崎这家伙真叫人不痛快,但无论如何不见到舟坂,决不罢休。
“恢复修身课?……这倒也是。”山崎自言自语,仿佛有点动心,可是嘴角上仍现出讥讽的神情。
“怎么样?山崎总管,拜托了。”
田村几乎要对他点头哈腰了。山崎总管的高颧骨的脸上,这才颔首答应下来。
“好吧,我去通报一下,至于答应与否,可不敢说。”
他的大眼睛又盯住田村看了一眼,便转身进去。脚下的拖鞋啪达、啪达地响。
一会儿女佣出来,跪在发亮的地板上说:
“先生说很忙,只能见十分钟。”
田村本来估计说不定会吃闭门羹。现在看来对方十分戒备。田村告诉女佣,十分钟也可以。女佣给田村摆上一双拖鞋。
田村被领到一间西式客厅里等候,舟坂却迟迟不露面。等的时间长,仿佛在摆出主人的威严,故意抬高身价。而田村在空落落的客厅里,的确感到一阵压抑。
田村忐忑不安,站起来着墙上的油画,是一幅二见捕的《日出》,画笔相当拙劣。田村权当在欣赏名画,实际上为了按捺心头的慌乱。眼看要见到魁首本人了,田村像初上阵的记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呼吸调匀了。
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田村的身子回到原来的位置,目光正好对住对方身上。
个子比意想的要矮,很强壮。头发留得短短的,戴着黑框的大眼镜。初见面的印象:面色赫红,身体肥胖。穿着一身黑色的和服,下身系着裤裙。舟坂给人的印象,仿佛像岩石一样坚硬。
假如此刻不是田村,而是龙雄,或许会认出,在东京站同关野科长会面的两个人中便有他一个。田村当然无从知道。
“我是舟坂。”声音嘶哑,“有什么事?”
分开裤格坐在白色沙发上,一边从眼镜后面将视线紧紧盯住田村。眼睛细小,但锋利得如同剃刀一样。
“想就时局问题,听听阁下的高见,特来打扰。”
见到了本人,田村稍稍定下心来。
“谈时局?为了这,你从东京追到这里来?”
舟坂没有一丝笑容,眼镜后面的眼睛射出了刺人的光芒。声音低沉,却有一种要撕裂什么的力量。
田村顿时意识到,东京家里想必已经告诉他,他不在期间曾有人拜访过。山崎在这里露面,就是个证明。想到舟坂已经掌握情况,田村不由得紧张起来。
“不能说追嘛。有事去名古屋,听说阁下在此地才来的。”
田村不露声色地说出“名古屋”三字,想测试一下对方的反应。但是舟坂的胖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什么事?你说吧!”
一身黑的舟坂,埋在白沙发里,双手泰然自若地放在扶手上。
“鉴于目前年轻人中的风气,有人提出在学校教育中恢复修身课。联想到阁下率领年轻人来伊势神宫修身养性,想清阁下就恢复修身课问题发表一些高见。”
田村为了装样子,从口袋里掏出纸笔。方才胡诌的一席话,自己还觉得颇为巧妙。既找到了借口,还打了个埋伏。
“谁说我率领年轻人到这里来的?没有的事,我是只身一个人来的。”舟坂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很平板。
“是吗?那就奇怪了。我的确是这样听说的。”
对方想金蝉脱壳了。田村用铅笔头点着面颊。这是他在人面前装模作样时的常态。
“听说的?哪里听来的?”舟坂不动声色地问。
“在东京时,我曾去府上拜访过。是山崎总管告诉我的。”田村答道。
“你误会了,那是说说而已。”舟坂支吾其词地说。
田村一时语塞,不知再问什么,对方矢口否认,田村当然有办法追问下去,但此刻时机还不成熟,不能让对方摸到自己的来意。摊牌还是下一步的事。
“阁下在此逗留,有何目的?”
这提问显得太普通,习惯地一问。但田村意识到由此一步一步逼近问题的核心。不过,未免有点单刀直入,显得幼稚,不够老练。
“休养。”舟坂一句话就顶了回来。
“不是很忙吗?”
话里自有弦外之音,但舟坂却丝毫不为所动。
“嗯。”鼻子里只哼了一声。
留神一看,舟坂的视线紧盯住田村的眉心,一双眼睛咄咄逼人。因为坐在沙发里,微低着头,让人看不到眼珠,只是向上翻着眼白,从额头上直射过来。目光凝滞,纹丝不动。
田村禁不住缩了缩脖颈,感到不寒而栗,猛然如梦初醒,意识到坐在面前的是什么人。方才那种从容不迫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田村不免有点狼狈。尤其是自己坐在这间客厅里,不知怎的,顿时失去了心理的平衡,感到局促不安。脸上汗水直流,便放意看了一下手表,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百忙中前来打扰,抱歉之至。我这就告辞了。”
一张纸片落到地毯上,他忙俯身去拾。
黑衣人裹了襄裤裙的下摆,站起身来,只简短地“嗯”了一声。
田村鞠了一躬刚要出去,脚上一只拖鞋脱落了。
“喂,听着!”嘶哑的嗓音叫住田村,“我同意恢复修身课,劳作特意从东京撵到这里来,我就干脆把意见告诉你吧。”
“哦。”
田村满头大汗地走了出去。听见身后舟坂英明在哈哈大笑。
到了走廊上,穿立顿服的山崎总管站在暗处,两只大眼睛望着田村的背影,不知怎的,田村见了这人就心里发毛。
田村折回到宇治山田车站。
周舟坂英明的较量,不觉竟吃了败仗。这是自己准备不充分。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叫人害怕的人。
可是,田村丝毫也不退缩,“走着瞧,总会有一天逮住你的狐狸尾巴。”走在蓝天骄阳之下,田村忽然又精神抖擞起来。
在火车站,他给通讯站打了个电话道谢。
“田村先生吗?”
电话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和昨夜不同,声音清朗。
“昨夜多谢您了。我现在就要回东京去。”田村说。
“事情办完了吗?”
“啊,托您的福,总算……”嘴里这样回答,心里却有一种自卑感。
“您去过旭波庄了吗?”通讯员奇怪地叮问了一句。
“去过了。”
电话里稍微沉吟了片刻。
“那么,有件事想当面同您谈一下,您在哪里打的电话?”
听得说在车站前,对方便叫田村在那儿略等片刻,说马上就去,挂断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通讯员顶着太阳骑自行车赶来了。
他有点秃顶,额角上布满了汗珠。
“我是青山。”一边拿手巾擦汗,一边说。田村再次道谢,两人便走进一家小饭馆。里面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
“您去旭波庄,是会见一个姓舟坂的客人吧?”青山开门见山地问。
“是的。你有什么见教?”
田村殷切地等待对方开口,心里巴望着,或许从他这里能得到些线索也未可知。
“木,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事情是这样的,三四天前,XX大臣下榻在那家旅馆,我曾去采访。来参拜伊势神宫的人很多,在这里工作,这类杂事也就不少。”青山通讯员苦笑了一声。
“当时,我见到一个人,身材不高,留小平头,四十来岁,是舟坂吧?”
“是的,是他。”
“果真是他!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所以那天晚上也没有留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田村犹豫了一下才说:
“是个右翼组织的头子。”
“畸?是为了什么案子来追查的吗?”青山瞪大了眼睛问。
“不,没什么事,只是想见见他而已。您要谈的是关于他的事吗?”
“是的。”中年的通讯员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3
当天傍晚,龙雄返回名古屋。同田村有约在先,便去报社找他。田村还没有到。
“既然已经约好,待会儿就会回来的。请在这儿等一下吧。”
分社的人将尤雄导!进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徒有其名,只在编辑室的一个角落里放上桌椅而已。女办事员端来一碗温吞吞的茶。
龙雄取下报夹,上面夹着当天的日报,随便翻到社会版。他的视线被三栏标题吸引住了。
濑沼律师绑架案
查及担架制造商
这条消息报道如下:
据专案组宣称,濑沼俊三郎律师绑架案实同新宿区发生之该所职员田丸利市被杀案有关,现正同时并举大力侦查。日前,律师被装成病人,从东京站抬到火车上所用之担架,已被查明,其制造南乃系本市文京区之位伯医疗器材厂。经查该公司于一九五二年共生产此种担架二百五十到,除去大批供应医院和疗养所外,其余零售,均交鲸屋医疗器材店销售。大宗买主已经查清,唯零售部分尚在调查之中。专案组认为,此为特种商品,故而查明担架出处,也指日可待。破案工作进展神速,专案组顿呈活力。……
消息很短,但不无暗示,当局仅仅查出一副担架的来历便雀跃不已,说明侦查工作搁浅很久。
龙雄寻思:只要专案组不掌握右翼组织这条线索,侦查工作的开展并非易事。不过,现在他无意向警方检举舟坂。不是不肯协助,而是现在尚未抓到真凭实据。说穿了,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迄今为止,积所有的推测,已经初具轮廓,但还缺少事实来佐证。构思已有,实体还是一具空壳。进一步说,龙雄的本意是想亲自追查出置关野科长于死地的凶犯。
“屹,”田村精神抖擞地走进来招呼龙雄,“等了好久了吧!”
室内已亮着电灯,田村满面红光,像喝过酒似的。一望便知,他非常兴奋。
“不,刚来。”龙雄把报纸递过去。“我正在看这条消息,”
田村弯下腰念起来,然后指着报纸说:“警方磨磨蹭蹭,进展也太慢了,还在这种事上兜圈子。”
“慢是慢一点,不过很扎实。”龙雄说。
其实,他心里也这样认为,警方的侦查脚踏实地,扎扎实实,步步深入。而自己做的努力,似乎浮在空中,虚无缥缈。
“Slowly and surely?”田村兴高采烈,大不以为然地说:“要说扎实,我们并不比他们逊色。呢,你先说说,有什么收获?”
“没有。”龙雄摇摇头说,“毫无线索,山本不知去向。”
田村点点头说:
“那也没有办法,不过,我这方面好像得到点补偿。”
“我见到了务级英明了。”田村兴致勃勃地说。
“哈。怎么样?”龙雄望着他汗津津的脸问道。
“果然名不虚传。要在战前,准会成个大人物。年纪不大,却颇有风度,堪称一党之魁首。说来惭愧,我居然有点畏首畏尾。”
田村脸上有些难为情,”没有具体说什么。
“会面倒没有得到什么线索,毫无破绽。率领年轻人参拜伊势神宫这件事,他关口否认,说是在那儿休养。他越是装腔作势,越是叫人怀疑,其中必有内情。”
龙雄完全意识到内情指的什么。
“他在宇治山田市运筹帷幄,对吗?”
“宇治山田市有个通讯站。我见到通讯员,无意中,他告诉我一件事。”田村接着往下说,“通讯员因为别的事,去舟坂住的旅馆采访,说是看见了舟坂,身后跟着三四个年轻人,口口声声喊“先生”。通讯员还以为他是学校教师或什么作家呢。他问我,你既然特地从东京来见舟坂,想必是什么名人吧?由此可见,舟坂周围跟着许多年轻党羽。”
“是吗?果然不惜!”
“这且不说,我还听见一桩更有趣的事呢。秋崎。你猜是什么事?”田村目光炯炯,探出头来问。
“我怎么会知道?”
“舟坂那儿来了个漂亮女人。从穿的西装极其标致来看,肯定是从东京来的。”
“来了?你说的‘来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么回事麻。通讯员正要从旅馆回家,看见一辆汽车一直开到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由女佣陪同去见舟坂。因为长得漂亮,通讯员那家伙便留了意。第二天,又去旅馆办事,随便向女佣一打听,说那美人当天早晨还没有回去。怎么样?颇耐人寻味吧?”田村兴冲冲地说,“那女人肯定有事来找舟坂的。我灵机一动,那女人准是舟坂的情妇,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梅井淳子。”
田村嘴角上高兴地露出笑容。
“只是体态和容貌,凭印象稍有不同。老板娘比较丰满,可是,通讯员说,那女人身材颀长而窈窕,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而老板娘总有二十七八吧。反正这只是刹那间的印象,不足为凭。因为是漂亮的女人,在长期住在乡下的通讯员眼里,便得了那种印象。”
龙雄听田村这么说,心里不由得怦怦直跳。通讯员的印象没错,那不正是上崎绘津子吗?
龙雄猛然又一怔。在瑞浪邮政所无意中听到的片言只语,此刻又在耳边回响。
当时不是说,有个年轻女人要用汇票提取十万元现金吗?
犯人既然是“倒票爷”,肯定相当有钱。在逃亡途中,决不可能携带大量现钞,而是兑成汇票,随时支取。这样既安全又方便。上崎绘津子是他们的走卒。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龙雄焦急的问。
“听说四天前。我打算马上给东京打电话,叫他们查一下,红月亮酒吧的老板娘在不在。不过,我认为现在还不必要严加监视。”田村自个儿起劲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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