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山庄
6月8日,星期三,下午3时整
星期三天晴,但是冷。哈德逊河一带的乡间像冬日的海洋,簌簌风声吹过茂密的树叶如同海涛汹涌。树是六月的,空气却是十一月的。
警车在一片肃穆中驶过陡坡、铁桥、砂石路、草原和花车道。布鲁诺检察官和萨姆巡官都没有心思讲话。
背上一个突兀的肉峰、丑怪非常的老奎西,在镶铁扣的门迎接他们,引领他们穿过地板撒了灯心草,有大烛台、盔甲武士和大型喜剧和悲剧面具装饰的大厅,一齐走到远处墙角的一座小电梯。上升不一会儿,他们就踏出电梯来到哲瑞·雷恩先生的起居室。
穿着棕色天鹅绒夹克的老演员,像枝矛般笔直站在壁炉跳跃的火焰前。即令光影瞬息万变,他们仍看出他脸上映着愁容。他看起来很憔悴,一点也不像他原来的样子。然而,他仍以惯有的热诚欢迎他们,拉铃索要法斯塔夫准备咖啡和酒,叫奎西——他像只老猎狗似地想一探究竟——离开房间,然后自己在炉火前坐下。
“首先,”他平静地说,“你的新闻,巡官,如果有的话。”
“多得很,我们查出这个皮瑞的记录了。”
“记录?”雷恩扬起眉毛。
“不是警察记录。我是说他的过去,你一定猜不出他是谁——他的真实姓名。”
“我不是先知,巡官,”雷恩淡淡微笑一下说,“我相信,他可不是什么失踪的法国皇太子吧?”
“什么人?听着,雷恩先生,这可是正经事,”萨姆咆哮,“艾德格·皮瑞的真名是艾德格·卡比安!”
一时间雷恩纹丝不动。“艾德格·卡比安,”过了一会儿,他说,“真是,不是黑特太太第一任丈夫的儿子吗?”
“正是!这实情是这样:当埃米莉·黑特还是埃米莉·卡比安,嫁给现在已经死了的汤姆·卡比安的时候,卡比安已经有一个前妻生的儿子。那个儿子就是艾德格·卡比安。因此他是露易莎·卡比安的半个手足——同一个父亲,不同母亲。”
“呃。”
“让我纳闷的是,”检察官十分不平地说,“为什么卡比安,或者说皮瑞,要假借担任家教来住在黑特家里,萨姆说芭芭拉·黑特帮忙他得到这份工作——”
“那根本是胡说八道,”巡官说,“从她开口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在他得到那份职位之前,她根本不认识他——这点我早查出来了。更过分的是,显然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在恋爱,恋爱哪!”
“黑特太太知道艾德格·皮瑞,就是她前夫的儿子艾德格·卡比安吗?”雷恩深思地问。
“不知道哇——她怎么可能知道,除非他告诉她?我们调查发现,他父亲和埃米莉离婚的时候,皮瑞才六岁或七岁大,现在他已经四十四岁了,她不可能认得出来。”
“你和他谈过没有?”
“他什么也不说,这家伙。”
“萨姆已经把他拘捕了,”布鲁诺插嘴。
雷恩僵住了,然后他摇头,态度缓和下来。“我亲爱的巡官,”他说,“那太鲁莽,实在太鲁莽了。你用什么名义拘捕他?”
“你听了很不高兴,呃,雷恩先生?”萨姆嘴上一抹阴险的微笑,“你不必担心用什么名义,我是以技术性罪名逮捕他。不行,先生,他是太烫手的候选人,不能任由他到处乱跑。”
“你认为他谋杀黑特太太?”雷恩不带任何表情地问。
巡官耸耸肩。“也许是,也许不是。可能不是,因为我想不出有什么动机,而且我没有证据。但是他知道一些事情,注意我这句话,一个人隐瞒自己的身份,然后去一个发生谋杀案的家里找工作,不可能仅止于此,”——他啪一声将拇指和中指一弹——“不可能仅止于此,我的上帝。”
“至于那个光滑柔软的面颊呢,巡官?”
“简单,我们从来就没有去除有共犯的可能,不是吗?除非那个聋子搞错了。”
“好了,好了,”检察官不耐烦地说,“萨姆,我们从城里一路迢迢来这里不是要听你的看法。雷恩先生,你到底心里怎么想?”
好一段时间雷恩未发一言。这段期间,法斯塔夫送了许多吃食进来,萨姆用一杯热腾腾的黑咖啡浇熄一些火气。
等法斯塔夫走了,雷恩才开口。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两位先生,”他以运转自如的雄厚男中音说道,“自从星期日以来便如此,而这番思考的结果相当令人——该怎么说——忐忑不安。”
“这话是什么意思?”萨姆质问。
“有些问题很清楚——譬如说,和隆斯崔案件的某些问题一样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布鲁诺说。
“不,不,”雷恩又沉默了一段时间,“不要误会。我离——离找到答案还远得很。因为另外还有一些问题很可疑,不只可疑,两位先生,还十分奇特。”他的声音转为耳语,“奇特。”他说,他们俩不安地瞪着他。
他站起来,开始在炉火前的地毯上来回踱步,“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们我有多困扰,有多困扰!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依感官察觉的证据——我余下的四样感官。”那两个人惶惑地面面相觑。“算了,”雷恩猝然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已经做出一项决定。我眼前有两条确凿可循的调查方向,我打算循线追踪,这两条线索都还没被碰过。”
“线索?”巡官忍不住发作,“又来了!还有什么鬼线索没有被碰过,你说?”
雷恩既没有笑容,也没有停止踱步。“那气味,”他喃喃地说,“香草的气味。这是其中一样,很特别——把我给难倒了。对这点我有一个理论,我打算彻底追查。如果上苍怜惜我的努力的话……”他耸耸肩,“另一样我想现在先不要提。但是那点十分令人惊奇,十分难以想象,而又十分合乎逻辑……”他不给他们有机会吐露显然脱口欲出的问题,就紧接下去说,“巡官,告诉我,就全局而言,你对这件案子有哪些方面是确信不疑的。我们最好彼此坦白,有时候同心协力比独立思考更有成就。”
“这才像话,”萨姆神采奕奕地说,“大家合作。对我而言情况很明白,凶手在上周六晚上,或者说周日清晨,溜进卧室想在梨子里下毒。梨子是要给露易莎的,那个人知道她第二天早上会吃。当凶手还在房间里的时候,黑特太太醒过来,做了什么动作或喊出声来,凶手一时慌乱就往她的头打下去,可能根本就没有意思要杀她,只是要让她住口。那个老女魔之死,依我看,是意外。布鲁诺同意我的看法,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理由。”
“换句话说,”哲瑞·雷恩先生喃喃地说,“你和布鲁诺先生都相信,谋杀黑特太太是非蓄意的,是在不可预料的情况下临时犯罪?”
“对。”萨姆说。
“我完全同意。”布鲁诺说。
“那么,先生们,”雷恩和气地说,“你们两位错了。”
“我——你是什么意思?”布鲁诺质问——一副防御的态势。
“我的意思是这样。我心中毫无疑问,黑特太太被杀是蓄意的,甚至在凶手尚未踏入那间卧房以前,她就已经是阴谋中的受害对象,而且,凶手根本就没有意思要毒死露易莎·卡比安!”
他们沉默地咀嚼这段话,那两个人的眼中都充满疑惑,一副等待解答的表情。雷恩平静而审慎地提供答案。
“我们先从,”他先在炉火前坐下,沾一口酒之后说,“露易莎·卡比安说起。表面上的证据是什么?从针筒和毒梨子看来,似乎很显然,二氯化汞是针对露易莎而来——她喜欢水果,而唯一的另一个习惯从同一个碗里拿水果吃的黑特太太,一般来说并不喜欢水果,特别是讨厌梨子。有一只梨子被下了毒,所以表面上看来,凶手故意选一种他知道露易莎会吃而黑特太太不会吃的水果,这显然就造成谋取露易莎的性命是主要动机的印象,如你们两位先生所认定——事实上,这个理论还因为一项事件而愈为加强,就是在此二度阴谋的前两个月,第一次谋害她性命的阴谋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
“是,先生,”巡官说,“对我来说事实看来如此。如果你能证明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就比我厉害。”
“我能证明,巡官,”雷恩平静地回答,“请仔细听我说,如果凶手期待露易莎·卡比安会吃那颗梨子,那么你们两人就说对了。但是他真的期待她会去吃那颗毒梨子吗?”
“怎么,当然了。”布鲁诺一脸讶异。
“抱歉我必须反驳你,可是他并没有。基于下列理由: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假定,凶手,无论是家庭的成员或者不是,至少对房子里最隐秘的细节都一清二楚。这个假定是很有根据的,例如说,他知道露易莎每天下午两点半在餐厅喝蛋酒奶;例如说,他对这座房子清楚到能够发现显然没有其他人晓得的一件事——连接实验室和卧室的烟囱和壁炉的秘密;例如说,他知道收藏曼陀林琴的确切地点,他当然也对实验室和里面的东西十分熟悉。
“显然,这些都足以证明,这名罪犯对所有完成他的计划所需的细节全然知悉。现在,如果他知道这些事项,他必须也知道露易莎对她的食物和饮料十分挑剔,因此必须了解她不会吃腐烂或者过熟的水果。总之,也没有多少人会——特别是当装那只烂梨子的同一个碗里还有其他成熟、新鲜、没有腐坏的同类水果时。而且谢林医生的分析报告中指出,那只梨子在注射二氯化汞之前就已经腐坏了,由此看来,凶手是刻意用一只烂梨子下毒。”
他们听得屏气凝神,雷恩淡淡一笑,“这个事实不让你们觉得很奇怪吗,两位先生?在我看来这委实太不寻常。
“现在,你们可能提出异议,可能会说这是意外——房间里那么黑,他可能无意间从碗里拿到一只烂梨子而不自知。甚至这么讲也没有办法完全说得通,因为即使只靠触摸,也很容易可以分辨水果有没有腐烂,手指触在腐烂的果皮上会比较滑溜。可是假设我们让这个说法成立——选到一颗烂梨子纯粹是意外,我仍可以证明并非如此。
“如何证明?事实上,阿布寇太太已经作证,在谋杀案之夜那个下午,她只放两颗梨子在水果盅里,当晚十一点半,史密斯小姐也亲眼看到水果盅里只有两颗梨子,而且两颗都成熟、新鲜、没有腐烂。然而案发后的早晨,我们发现碗里有三颗梨子。结论:一定是凶手放进去第三颗——而且是腐烂的——梨子,既然我们依可信的证词得知,原来的两颗梨子都很新鲜。因此证明,在一颗烂梨子里下毒乃是蓄意的行为;也就是说,凶手自行提供他自己的烂梨子,那只梨子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但是为什么凶手要刻意带一颗腐烂的水果到犯罪现场,当他明知有新鲜的同类水果在水果盅里,而且他阴谋的受害者不会去吃那腐烂的?唯一可能的答案是: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要让她去吃那颗水果,我愿意用我的名誉为这段绝无谬误的辩证逻辑做保证。”
两位听众都没话说。
“换句话说,”雷恩接下去讲,“你们两人假定凶手相信露易莎·卡比安会去吃那颗毒梨子是错的,他知道她不会,而且既然他也一定知道,唯一另一位水果盅的分享人,黑特太太,根本也不可能吃梨子……那么这整个毒梨子事件就各方面逻辑来看,纯粹是一个障眼法,是凶手意图使警方相信露易莎是凶杀对象所采取的手段。”
“慢着,”巡官急忙开口,“假使,如你所说,卡比安那女人不会去吃那颗水果,那么凶手又如何能期望他的假下毒一定会被发现?”
“问得好,萨姆。”地方检察官说。
“因为,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萨姆继续说,“除非被人发现,否则他的把戏一点用处也没有,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雷恩面不改容地回答,“很精明地补充,巡官。你说,除非警方发现阴谋者的毒梨子,否则他下毒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如果无人发现梨子被下了毒,就没有人会知道有人企图毒害露易莎——而这正是凶手意欲达成地效果。”
“非常好。有三种可能的管道,凶手可以循之期待警方发现他的毒杀阴谋——前提是警方已经相信黑特太太被杀不是预谋,我再强调一次,而是一桩意外。第一,把注射器留在房间里,正如他已经做的。这当然会引起疑窦,进而引发调查,因为两个月前才刚有过一次毒杀企图。当然,这是一个可能的假说,事实上更有可能凶手是在害怕或慌乱中弄丢了注射器。
“第二,故意增加一颗梨子——一颗毒梨子——而且不拿走原来任何一颗,在事先已经有几个人知道里面应该只有两颗的情况下,使全数变成三。但这点也有其非必然性,这最多只能在运气,而且极可能没有人会注意有一颗多出来的梨子。
“第三,以某种方式假借某种托辞由他自己引起别人对烂梨子的注意,这是目前这三种管道中最有可能的一种。”
萨姆和布鲁诺点头。
雷恩摇头。“可是等我证明给你们看,谋杀黑特太太不是一桩意外,而是刻意策划与假下毒同时发生,那么你们就会了解,以上我提的三种可能就无其必要了,我刚才做的说明都只是白费力气。
“因为,一旦我们的缉查由毒杀转为谋杀,如此,他即可预知毒梨子会被发现。他可以让事情自然进行,可以仰赖警方的谋杀调查发现毒梨子,这么一来,就不必仰仗运气,反而几乎是有十足把握。下毒的事会被意外发现,警方就会说,这件罪案的主要目的是要毒死露易莎,黑特太太被杀纯属意外,凶手便以这种方法完成他真正的目的:杀死黑特太太并且诱引警方追查有谋杀露易莎动机的人,使老太太被杀这件事连带打了折扣。”
“我罪该万死,”巡官喃喃自语,“真聪明,如果事实当真如此。”
“可是确实如此,巡官,你记不记得,甚至在我们尚未从床上发现注射器之前,你就表示要巡视各处确定没有东西被下毒,你这样做是基于两个月发生的下毒事件。这证明了凶手对警方的反应了若指掌,即使假设我们没有发现注射器——依所有证据来看,我仍认定那是意外留下的——事实上,甚至假定那里只有两颗梨子,你仍然极可能循着下毒理论追查,进而发现毒梨子。”
“那没错,萨姆。”检察官说。
雷恩停下踱步的长腿,注视着火焰,“现在再来证明,谋杀黑特太太是事先谋划,而非临时的意外。”
“有一点显而易见。被用做杀人武器的曼陀林琴,并非卧房的摆设之一,它应当是放在楼下图书室的玻璃箱里,而且是所有人的禁忌,不准碰触的。凌晨一点半时,康拉德.黑特还亲眼看见它在楼下的玻璃箱——亦即取走黑特太太性命之前两个半小时,同晚还有其他人看见曼陀林琴在那里。
“因此以下这点是确定的:凶手,无论是否为这一家的成员,必然先特意到图书室一趟,去取那把曼陀林琴,否则就是在进入卧房之前预先就把琴准备好……”
“等等,等等,”布鲁诺皱起眉头插嘴道,“你根据什么这么想?”
雷恩叹口气,“如果凶手是这一家的成员,他必须从二楼或阁楼下来取琴。如果他不是这一家的成员,他无法从楼下进屋,因为所有的门窗都上了锁,因此他必须,比方说从防火梯先爬进二楼,或者,类似的,从防火梯爬上屋顶,再从烟囱进去。无论如何,到楼下取曼陀林琴这趟路都是免不了的……”
“这有道理,”布鲁诺承认,“但是假设那是家里的成员,他从外面晚归,在上楼的时候顺道拿起曼陀林琴呢?有几个人晚回来,你知道。”
“很好,”雷恩微笑,“假设是其中一名晚归的人,在上楼的路上取了曼陀林琴?那岂不明白地显示是有计划,有预设的目的,是刻意想好要使用曼陀林琴?”
“好吧,”萨姆说,“继续讲。”
“所以凶手是心怀目的,刻意把曼陀林琴带进卧室里的。有可能为了什么目的呢,先生们?我们来分析清楚。”
“第一,这把老旧的曼陀林琴可能是因其固有的目的被带进卧房,也就是说,被当做一把乐器的原有目的来使用……”巡官嗤嗤窃笑,布鲁诺摇头。“自然,这太可笑了,连讨论都不必讨论。”
“第二,可能是为了制造假相,当做刻意栽赃某人的假线索,而把它带进卧房。但是要栽赃谁?没有别人,那就是琴的拥有人,约克·黑特。但是约克·黑特已经死了。所以我们的第二个推测也是错的。”
“且慢,且慢,”巡官缓缓地说,“别这么快。虽然约克·黑特死了,无论凶手是谁,他有可能对这点并不确定,或者,假设他确定约克·黑特死了,他企图使我们相信约克·黑特并没死,因为尸体指认的状况并不完全令人满意。这样你怎么说?”
“我说精彩,巡官,”雷恩呛笑,“真是既复杂又天才的想法。可是我相信连那最细微的可能性我都能将之驳倒。就阴谋者来说,这是很愚蠢的举动,因为下列两点理由:其一,如果他要使警方疑惑,以为约克·黑特还活着,是他无意间把自己的曼陀林琴留在自己犯案的现场,那么这场骗术必须要能让警方接受。但是警方会相信黑特留下一个如此明显指控他自己的线索吗?当然不会,他绝对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指控他自己的线索,当然警方也会明白这是作假,不是可靠的线索。其二,为什么用曼陀林琴这么奇异的东西?这是一样最不可能和血案联想在一起的东西。警方已经知道黑特绝不可能把他自己的——而且奇特的——私人物品留在他犯罪的现场,所以会推想那是别人留下来栽赃黑特的,因此阴谋者的目的就被击垮了。
“不,巡官,我们的凶手心里没有这么隐晦的目的。使用曼陀林琴这个奇异的工具,全然与凶手自己的策略有关。”
“继续讲,雷恩先生,”检察官厌烦地瞪他同事一眼,“萨姆,你的想法真是再可笑不过了!”
“不要责怪巡官,布鲁诺先生,”雷恩说,“他提出微渺的可能性,或甚至不可能性,是完全正确的。逻辑不同常理,立自成一个世界。”
“所以,如果带曼陀林琴到卧室里不是要当乐器使用,也不是要当做指向约克·黑特的假线索,那么凶手还可能有什么其他预想的目的?除了剩下来唯一合理的动机,你们还能找出其他的吗?那就是,作为武器使用。”
“什么古怪武器,”萨姆叨念着说,“那从一开始就让我想不通。”
“不怪你,巡官,”雷恩叹气,“难怪你会这么想或提出这样的问题。如你所说,那确实是一个奇怪的武器,等我们掀开这件案子的谜底……”他停下来,莫名的愁云笼罩他的双眸,然后他坐得更加挺直,用深沉的声音接着说,“既然此刻我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暂且把它忘在一边。但是无论理由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这把曼陀林琴带进房间是要当做武器使用,就眼前来说,那是我们的核心考虑。”
“当然,”布鲁诺疲惫地说,“如你所言,如果把曼陀林琴带进来是要当武器使用,那么从一开始它的目的就是攻击性的;也就是说,它是要被拿来当做攻击或谋杀的凶器。”
“那可不一定,”雷恩还不及回答,萨姆就大声抢着说,“你怎么知道它是要被拿来当攻击的武器?你怎么知道它不是要被拿来当防御的武器——也许凶手根本没有杀害老巫婆的意图,带着曼陀林琴只是以防万一?”
“这也没错。”布鲁诺喃喃应道。
“不,”雷恩说,“那就错了。听着!巡官,假设如你所说,凶手只是预防在给水果下毒时,有必要迫使黑特太太甚至露易莎噤声的可能性;亦即是说,原本的目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现在我们知道袭击者对房间非常熟悉,而房间里至少有半打的东西可以拿来当武器使用——像吊在壁炉的铁火钳,事实上,受害人的床边桌上就有两个很沉重的书挡——这些当中任何一样都比相较之下轻微的曼陀林琴更能造成有效的打击。现在,如果凶手在他计划下的犯罪现场,有唾手可得而且甚至效果更好的武器,却还特意跑一趟楼下去取一个纯粹只具臆想效用的武器,那他岂不毫无理由地自找麻烦。”
“由这个逻辑可以断定,曼陀林琴不是要被带去当防御武器、而是要被带去当攻击武器;不仅是以防万一,而且是有计划地使用。而且没有其他武器可以达到他的目的,请注意此点——仅有曼陀林琴。”
“现在我了解了,”萨姆承认,“继续说,雷恩先生。”
“非常好。现在,如果凶手带着曼陀林琴是刻意要当攻击武器使用——那对象是谁呢?是露易莎·卡比安吗?当然不是,我已经指出,那番下毒行动并没有意思要达成效果,凶手并不要毒死她。如果他不要用毒梨子取她的性命,那为什么还要用一个奇怪的武器打她,以取得她的性命呢?不,曼陀林琴的对象当然不是露易莎·卡比安,那么会是谁呢?只可能是黑特太太。这就是我要证明的,两位先生:凶手从来就没有打算要毒死露易莎·卡比安,他一向的意图就只是要谋杀埃米莉·黑特。”
演员先生伸长了腿去烤他的脚趾头,“我喉咙痛了!退休以后缺乏锻炼……听我说,如果你们想一想我提出的一些基本事项的相互关系,你们就会了解,这整个推理过程既清晰又有力。第一,通常障眼法、伪装或假动作是遮掩真实目的的烟幕。第二,毒死露易莎的阴谋,如刚才所示,是一个障眼法。第三,在此障眼法下,罪犯刻意带进一把武器。第四,在该情况下,黑特太太是此种刻意带入的武器唯一真正的,或者说谋杀的对象。”
一片沉默中,检察官和萨姆巡官既钦佩又心乱地互望一眼。布鲁诺的表情更是微妙,在他敏锐的面容背后,有某种强烈的挣扎,他瞧一眼萨姆,然后就把眼光落在地板上,顽固地凝视地面良久。
巡官比较心平气和,“听起来确实很对,雷恩先生,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我们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这使整个调查大为改观,现在我们得留神不一样的动机——不是谋害卡比安那个女人,而是谋害黑特太太的动机!”
雷恩点头,他脸上既无满意也无胜利的表情。虽然他的推论完整无暇,他却好像被某个突然滋长的心魔所困扰。此刻他脸上一片阴霾,滔滔演说的光彩逐渐消退,而且他柔软的眉毛下的目光尽盯着检察官布鲁诺。
巡官完全没有注意这些枝节,他的脑袋太忙了,“对付老太太的动机,这么一来……妈的,他们所有的人都有理由敲死老乌鸦。……这样你怎么推论下去?没有结论。依此看,每个人也都有理由杀害露易莎——若不是为了钱,也是为了个人的仇恨……等我们晓得芭芭拉·黑特要怎么处理露易莎以后,也许可以找到一个方向。”
“啊——是,是,”雷恩喃喃地说,“对不起,巡官。虽然我的眼睛看着你,我的脑筋却不是很专注……一个更急迫的问题,遗嘱已经公开,立遗嘱人已经死亡,现在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如果一死,他们所有人都可以得利,原先毒害露易莎的假戏很有可能真作。”
萨姆坐直起来,一脸惊异。“我的天,我怎么都没想到!而且还有一件事。”他大吼,“我们没有办法知道谁是谁。如果露易莎被杀,杀她的人未必就是杀她母亲的同一个人。任何一个与第一次下毒或第二次下毒兼谋杀毫无关联的人,现在都处于谋取露易莎性命的有利位置,因为他或她知道,警方可能认定那是原先的下毒者和杀手所为。真是一团混乱!”
“嗯,我同意,巡官。我们不仅日夜都要保护卡比安小姐,而且要随时监视黑特家里每一个人,还有实验室里的毒药应该马上撤干净。”
“你认为如此吗?”萨姆狡猾地说,“我一点也不以为然。哦,我们会看守实验室,那没问题,但是毒药要留在里面,不管还剩下些什么——也许有人会溜进来偷一罐也说不定!”
布鲁诺检察官抬起眼来看哲瑞·雷恩先生。雷恩的眸子里闪现一丝光芒,他更加弓身缩进椅子,所有的肌肉都紧张起来,仿佛预备要迎接打击。
布鲁诺露出恶作剧的胜利表情。“哎!”他说,“我把事情想过一遍了,雷恩先生。”
“那你的结论——?”雷恩不动声色地问。
布鲁诺咧嘴一笑。“我不愿打乱你那美妙的分析,可是恐怕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在整个推理过程中,你都假定下毒的和杀人的是同一个人……”雷恩的神情缓和下来,他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们以前曾经讨论过,下毒的和杀人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他们在案发当晚不同的时间分开行事……”
“是,是。”
“确实,”布鲁诺挥一下手继续说,“假若存在一个全然无关的杀人者,那么下毒者的动机就没有得到解释。可是如果他的动机只是要恐吓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要用这些虚张声势的手段把她吓出房子呢?那么有好几个人也许不至于杀人,却具有这样的动机。所以,我说你没有考虑到有两个分开的罪犯的可能性,在这个理论之下,杀黑特太太的人和下毒的人一点关联也没有!”
“除了那晚,”萨姆补充道,他一副对布鲁诺的洞察力颇为惊讶的表情,“还有两个月前的一次。喂,一针戳被你的分析啦,雷恩先生!”
雷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闷笑了几声,把两个客人吓了一跳。“怎么,布鲁诺先生,”他说,“我以为事实非常明显。”
“明显?”两人同时惊呼。
“当然啦。不是吗?”
“不是什么?”
“哦,好吧,”雷恩又笑了起来,“显然我的错误在于忘了说明一件我一直以为是非常明显的事。像你这样有个复杂曲折的法律脑袋的人,布鲁诺先生,才会提出这种问题,让我一下觉得,呃,很有在最后一分钟翻案的味道?”
“不管怎么说,我想听你解释。”布鲁诺镇定地说。
“你就会听到。”雷恩静下心来瞪着炉火,“所以,你要知道为什么我假定下毒的和杀人的是同一个人……答案是:我没有假定,我知道,我可以提供数理一般严密的证明。”
“不必到那种地步。”萨姆巡官说。
“只要有理我一定信服。”检察官说。
“或许,就像‘女人眼中,无可抗拒的泪水’,”雷恩微笑着说,“我的推理会太具有说服力……也许可以先这么说,大半的早已写在卧室的地板上。”
“卧室的地板?”萨姆复念一次。“显示,是一个人,不是——”
“啊,巡官!你怎么这么缺乏观察力,真叫我意外。你同意,不是吗,如果有两个人涉案,不是一个,那么当然他们一定会在不同的时间进来——因为显然他们有不同的目的,一个是要在针对露易莎的梨子下毒,另一个是要谋杀黑特太太?”
两个人都点头。
“很好。那么,他们是依什么次序进入房间?”
萨姆和布鲁诺面面相觑。布鲁诺耸耸肩,“我不知道你怎么有办法确切地指出。”
雷恩摇摇头,“想法首尾不一致哪,布鲁诺先生。要把毒梨子放在我们发现的床头桌上,下毒的人必须站在两张床的中间,这点毋庸置疑。至于谋杀黑特太太,如谢林医生所指出,凶手必然站在两张床的中间,因此,这两个人,如果是两个人,走过同一段地毯——即两张床中间的地毯。然而在那一段地毯的粉末上,只有一组脚印——当然,我们不算露易莎·卡比安的,因为,如果她的证词不被接受的话,那我们也最好现在就放弃了。
“现在,如果第一个偷袭者弄翻了滑石粉,那就应该有两组脚印:第一组是第一名偷袭者在打翻滑石粉以后留下的,第二组是第一个人离开以后,第二名偷袭者进入房间时不慎留下的。但是那里只有一组脚印。这表示,很明显,滑石粉一定是第二位而不是第一位访客弄翻的,这说明有一位访客,而且必须是第一位,根本没有留下脚印。这是基本推理。
“那么依逻辑推演,我们的问题,就是要找出来我们所发现的脚印到底是谁的——也就是,谁是第二名访客。粉末上的脚印是由我们发现的那只鞋子所造成。右脚那只鞋子的尖上有印渍,依法医说明,那是二氯化汞,和注射在梨子里以及注射器里发现的毒药相同。那么,很显然,在粉末上留下脚印的访客——第二名访客——是下毒的人。这表示打翻粉盒踩到爽身粉的二号访客,是下毒者;由于前提是有两个人涉案,所以一号访客是杀人者。到此为止你们都听懂了?”
他们点头。
“现在,杀人者,或者说一号访客,所使用的武器曼陀林琴,提供我们关于第一名访客什么样的消息?它告诉我们:是曼陀林琴把床头桌上的粉盒打翻的。怎么说呢?粉盒盖上的血线,只可能是因为和曼陀林琴沾血的琴弦接触所造成。桌上粉盒被打翻之前摆放的位置后面,有一个由锐器造成的凹痕。这个凹痕,根据它的位置和性质,我们结论是由曼陀林琴的琴沿击到桌上所致:而曼陀林琴的下端琴沿有一个损伤和桌面的凹痕相符,更进一步证实此点。所以说,曼陀林琴打到桌面那个特定的位置,琴弦碰到粉盒盖,而且把粉盒从桌上拖翻下来。
“曼陀林琴不可能自己挥动,它是用来打老太太头的工具。所以造成粉盒落地的那一击,必定就是在桌边打击黑特太太头部顺带造成的结果。这实在是重复说明,在检查犯罪现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毫无疑问地建立以上观点。”
雷恩倾身向前,挥动着食指,“好,此前我们证明,是下毒的人——二号客——碰翻了粉盒。然而现在看起来,却是杀人的一号客弄翻了粉盒。无可救药的冲突!”演员先生微笑,“另一种说明的方式如下:我们发现曼陀林琴躺在一层粉堆上面。那表示曼陀林琴掉下去的时候,地上已经有粉末存在。而由于第一个分析证明,是下毒者打翻粉盒,那表示杀人者一定是第二个进来。但是如果他是第二个进来的,由于只有下毒者的脚印留下来,那么到底他的脚印哪里去了?
“所以,如果没有杀人者的脚印,那么粉盒打翻以后就不会有两个人在那里;换句话说,杀人者是另一个人这件事并不存在。那就是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假定’,如你所说,下毒者和杀人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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