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探案集 逃犯

    
一、黑形与枪声
  说起我的嗜好,也有不少项目:如旅行文艺美术纸烟等,近年来又加上一项,就是瞧电影。这天晚上恰是八月十三。晚餐时一阵子倾盆的雷雨把温度降低了不少,凉风习习已含着些儿凉意。我的妻子佩芹因着那一阵大雨,伊的瞧那《金缕痕》片名的兴致竟也像气候温度一般地降低了。我的意志比伊坚定得多,晚膳既毕,仍独自冒着雨前去。这《金缕痕》一片在描写和结构表演取景方面,处处都合乎艺术的原则,的确当得起“名片”的评价。所以我虽冒雨而往,还觉得非常值得。 
  唯美戏院位置在公园路的北端,从戏院到我家里不过一里多路。我出院时雨点已停,街路上经过雨水的冲洗,清洁非常。我瞧瞧手表,恰指十一点二十分钟。安坐了近三个钟头,身体上感到有活动一下的需要,我便定意步行回去。我沿着公园路向南进行,影片中的情节,兀自在脑子中一幕一幕地自动搬演。 
  那是一出悲剧,描写一个女子在少年时爱上了一个有志而清贫的男子。他们的性情面貌都相称,尽可以成一对美满的佳侣,可惜因着社会地位的阻限,那女子受了环境的诱惑和逼迫,终于好梦难成,另外嫁了一个富家儿。在结婚以后,伊的安富尊荣的愿望固然满足了,可是敌不住伊的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原来那富家地非但不知道温存体贴,而且项指气使,纵博视邪,无所不为,伊的生活便陷入寂寞悲惨的境界。这女子受尽痛苦,便自怨自艾起来,恨不得时光倒流,把先前的错误纠正过来。后来伊的丈夫因着堕落而破产,伊的痛苦又从精神的面扩充到了物质方面;进一步到达了禁飨不继的地步,于是伊更不堪了。这时候那先前的情人已经卓然成名。他的心坎中仍不忘他的旧时的爱人。他听得了那女子的景况,使千方百计探寻伊的踪迹,准备尽量地助伊,使伊重事逸乐。后来他在一家小旅舍中会见了他的爱人,但伊已是愁病交迫,躺在一张破榻上,一息奄奄了。我觉得那片子的最后一幕确是最紧张动人。那男子紧紧抱着他的爱人的头,眼泪汪汪地凝注着他的爱人的憔悴灰白的脸。 
  他竭力地安慰伊道:“玉妹,你苦了!可是现在你有了新的生命,你尽安心吧。现在我的能力,尽足以使你安享了。你要什么,爱什么,我都办得到。我告诉你,我的奋斗努力和今日的成名,都是为你。所以我的一切所有,甚至我的生命,都在你的指挥之下!玉妹——玉妹——” 
  话说得非常恳挚而沉痛,可是竟没有多大效力,只使那妇人用合的双目微微地张了一张,伊的枯萎的嘴唇上,又略略现出一丝笑容,接着伊就在这一笑之中瞑目而死了。 
  紧抓心弦的剧情占据了我的整个的意识,从公园路缓步向市对,竟像忘了我在路上走。不久我便到了和平路的叉路。我的归途必须向东转弯,从和平路经过。当我将到转角的时候,才走一定神,遥遥瞧见一个警上站在路旁的电灯木背后,正和一个少年女子在谈笑。在一瞥之间,我就撕知了他们谈话的性质。 
  我暗暗地忖度;“世界上具有最大的力量的是女子!伊能够鼓励一个男子,使他奋发振作,创造新的世界,但同时伊也能使他堕落毁灭,沦入无底的深渊。……这个警士若不是有这样一个伴侣来提报他的精神,这样夜深人静,他也许要到墙荫檐角下去叩睡乡的门了吧?” 
  砰! 
  一声巨响直刺我的耳鼓,我顿时停止了脚步,又收摄了我的还想。我急急辨别那声响的来路。这分明是手枪声音。因着雨后夜阑,街上已是车马绝迹,所以我确信我的听觉不会错误。那枪声是从我的前面来的。那时我恰要转弯进和平路去,但还没旋转身子。于是我急急放开脚步,穿过了和平路,到转角上站住。那个谈情的警士已从电杆木的背后闪出来,站在马路的中心,向着街的四叉探头探脑地乱望。分明他也已被枪声所惊动,一时却寻不出枪声的来由。 
  “谁开枪?……可是你——?” 
  警士的眼光一射到我的身上,一边高声叱喝着,一边迎着我奔过来。我觉得这个人太冒失了。 
  “你管的什么事?也许调情调管哩!” 
  他显然料不到我会有这样的答话,呆住了向我发任。这时候我的眼睛角里忽又吸收一种异状。在公园路的西首,距离转角约有四五家门面,有一个黑形闪过,接着这黑形飞也似地向前奔去。 
  “唉!有个人跑了!……快赶上去! 
  我说话的时候,把手指指着那逃人的方向。警士倒也知趣,一听得我的紧急的命令,立即表示接受。他向前面望一望,随即举着警棍,投步追过去。 
  我的好奇心已被枪声和黑形所激动,精神的紧张也已到了高度。那警士虽已担当了追赶的任务,我也不敢怠慢,急急走到那黑形出发点的所在。那里是一排两上两下的西式楼房,共有十多家。每家门前都有一方小院,前面围着短墙,附联着两扇金花的铁门。当我在转角上时,瞧见那人逃出的屋子,距离街用约有四五家门面,但究竟是四家或是五家,因电灯的光力不足.我不很清楚。那些属子又是同一式样的,辨别更难。我看见那第四家和第五家的楼上楼下的窗上都露着灯光,前面的铁门又同样合着,不能不有些踌躇。第四家的门口,钉着一块黑地白字的铅皮牌子,是“张康明律师”。我走近铁门,顺手推一推,里面闩着。我又走到贴隔壁的第五家的门口,门上也钉着一块铜牌,是“西医吴小帆”。这扇铁门却应掩着。我推了开来,向里面一窥,小院中停着一辆下篷的包车,却间价没人。 
  经过一度简捷的考虑,我便轻轻走进去,跨上了石阶。这屋子有两室并列,南首的一室中的灯光比较亮一些,但都静悄悄地没有声响。 
  怎么办?喊一声吗?不。我走上了阳台,凑近那两扇法国式的玻璃长富,因为有灯光从窗帘的隙缝中透出来。我把头凑到窗缝,向里面一瞧,不由得展了一震。 
    
二、我的经历
  这南边一间分明是一个医士的诊室,向外有一只药橱,右手的靠壁处排着一张圆桌和两把椅子,桌椅对面有一张书桌,桌面上有几张杂乱的报纸。书桌后面的近外用处,有一个书架,架上排满了许多西装的书籍,和一叠一叠的杂志报纸。靠着长窗的两边,有两个安乐椅的客座,右倾里就是通隔室的门口。就在这个门口,有一个穿白色长衫的男子侧身横在地上,头部向着书桌,两足却横在门口。旁边另有一个穿西装而卸去短褂的男子,正俯着身子,在瞧视那躺卧的人。当我的眼光瞧到这诊室的时候,那西装的男子正突的立直了身子。也许是我上阶时漏出了些声响,因此惊动了他吧?或是他自己心虚,才有这种举动?他立直了以后,回头来向长窗上瞧一瞧d我急急把身子蹲下了,不使他瞧见。幸亏他还没有疑心到窗外有人偷窥,故而并不曾开窗出来。我又凑近窗帘缝,看见这穿西装白衬衫的男子转到书桌后面去。他站一站,像在用耳朵倾听;接着他从灰色法兰绒裤袋中摸出一支黑钢的手枪,轻轻地开了抽屉,将手枪放入层中;又摸出钥匙来锁抽屉。我瞧他的神气慌乱无措,行动有些诡秘,一望而知他已于下了一件恐怖的罪案。因为我的眼光再度接触那个躺卧在地上的男子时,又发见那件白绸长衫的胸口上还留着一大堆鲜红的血渍! 
  这发见是意外的,我又不禁嫩暗起来。我能直接走进去干涉他吗?还是再悄悄地窥探他一会?这疑问立即自然地解决。一阵急促而重浊的皮鞋声响自远而近,转瞬间先前那个警士已气息淋淋地奔进铁门,一直走上石阶。静境既已打破。我的暗中窥察的计划已不可能,我便索性公然地和警士招呼。 
  我说:一怎么?没有追着那个人?” 
  警士道:“我发脚时果然瞧见一个黑形,可是一直追到吉庆路,还不见那家伙的影踪。 
  “那末我们走进去。这屋子里面已经发生了一件杀人案哩! 
  我和警士作简短回答的时候,陡听得屋子里发生一种扰乱的声响,似乎有人因急速地奔走,撞翻了一把椅子。那警士一听得,便首先向那北首一室的门走去。门上虽装着电铃,他并不按铃,直接推门进去。我急急跟在后面。这一室象是一间病人的候诊室,中央有一张方桌,迎面有一部楼梯,一边排着几把长椅;长椅的对面就是通南首诊室的门,也就是那穿血长衫的人横躺的所在。门开着,我的脚刚跨进了一步,猛听得玻璃窗响动的声音。我抬起头来,果见那两扇长廖已开,那个穿白衬衫灰法兰绒神的少年,正从窗里逃出去。我赢前一步,把手臂一张,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逃走?” 
  我问一句。少年站住了,闭紧了嘴不答。那警士偻着身子,在横倒的人的额角上摸一摸,摇摇头。我才知道事情是件命案。警士跨过来,走到了长廖面前。那少年便被我们二人夹在中心。 
  警士高声问道:“这地上的人是你打死的吗?” 
  少年仍默然。他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现着惊怖之色。他的脸形是长方的,下颌阔大,鼻子隆直,颧骨略见高耸,但面颊上的血色,围着心的变态,这时已完全退尽。若使下一句简赅的批评,他的面容可当得“英俊不凡”的成语。 
  我的观察在时间上不过占有了两三秒钟。在这两三秒钟中间,那少年只是呆呆地向我瞧瞧,又瞧瞧那穿黄制服的高个子的警士,好像正深思出神的样子。我从他的呆木的状态上推测,料想他的神经已经失了常度。 
  警士又耐不住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你杀了人,还假装痴呆?” 
  少年又突的旋过头去,在警士的脸上凶狠狠地瞅了一眼,忽而顿一顿足,又举起右手的拳头来挥动。 
  “乓乒!” 
  别慌,不是枪声,是那少年的拳头挥击在玻璃上,击碎了长窗上的一块玻璃。他摸一摸右手的手背,第一次开口。 
  “完了!……完了!” 
  他说完了,从警士的身旁擦肩而过,回到书桌后面的一只螺旋椅前,坐下来。我和那不曾请教过姓名的警士也跟到书桌近边。 
  警士指着地上的人,又问道:“这个人是死了,到底是你打死的不是?” 
  少年略抬一抬头,目光谛视在空中,点了点头。 
  警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仍不答,好像不听得。 
  我接口道:“我想他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吴小帆医士。 
  少年还是不接口,反应是向我瞅一眼。我走前一步,把手中的雨衣放在窗边的安乐椅上。我俯着身子向那地板上的人瞧一瞧,先伸手抚摸他的鼻管,他的气息果已停止。他的面穿黑苍而瘦损,两目仍开张一半,灰白没光的眸子似在瞧我,看了十分可怕。他的嘴唇也没有闭拢,洁白而排列不很整齐的牙齿镶着失色的龈肉,更觉得丑狞怖人。我估量他的年龄在三十内外,但像是个饱经艰苦的人物。我正要察验他的胸口的伤处,忽给警士的高喉咙所阻住。 
  “喂,你别乱动! 
  这也不能怪他。他不知道我是谁,为执行他的职守,自然不容许任何人触动尸体。我并不答辩.占占上述。来。他走到电话机前,打了一个电话到警署会。阿什本瞧着那呆坐在书桌后面的少年,连续发问。 
  “枪在哪里呀?说啊!枪在哪里呀?” 
  他的问句仍没有效果,因为这时候有一个打岔。我听得外室中有足步声响。我的目光立即移向候诊室的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少妇。伊的身上穿一件淡紫色软绸颀衫,肌肉似很白嫩丰腴。蛋圆形的脸儿,盖着一头乌发,发会已经剪去,鬓边卷成两个小圆球。两条淡黑的细眉,一双敏活的俏眼,配着一张红润的小嘴。伊的双耳上垂挂着一副月环形镶细钻石的耳环,在闪闪地发光,更足以助村伊的美容。不过这时候伊的脸上薄薄地笼罩着一层惊恐的神气。伊的嘴唇也有些儿颤动。伊一边把一块白巾揉着伊的眼睛,一边额声发问。 
  “小帆!……什么事——什么事呀? 
  书桌后面的少年抬一抬头,沉默还是照旧。那少妇像要走进诊室里来的样子,忽而目光一落,看见了门口里面横看的那个尸体。 
  “哎哟!……怎么——? 
  伊倒退一步,忙用手撑住了门框,模样儿仿佛要晕过去。这时候若不是另有一个角色登场,我自然义不容辞地要上前去扶持伊。那另一个角色是个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的女仆,正从楼梯后面的室中踉跄地走出来。伊看见那少妇骇叫后地倒退,便抢前一步,从伊的背后把伊抱住。 
  伊嚷着道:“少奶,少奶!什么事?……别怕! 
  我走到她们俩的近前,向着那女仆说:“你把你的女主人扶到楼上去,定定神,回头再说。 
  少妇挣扎地站直了,连连摇着头,表示不接受我的话。 
  伊说:“不,不!我要瞧一瞧。小帆,这究竟是什么事?这个躺在地上的是——” 
  吴小帆已经站起来,绕出书桌,要走向候诊室的门口来。 
  他高呼道“娟英,别惊慌。一件小事。我打死了一个人! 
  “你——你打死了谁?” 
  女人隔着门口答应着,伊的眼光又一度接触尸体。小帆也瞥一瞥地板,仍简单地作答。 
  “你也认识他。他就是沈瑞卿。” 
  沈瑞卿三个字似乎有一种力,又使那女子震了一震,显示出这件事情的背后包含着某种复杂的因素。那高个子警士也跟过来。他的手中执着一把六七寸长的白亮的短刀。他继续向吴小帆要求。 
  “喂。你既然自己承认杀了人,为什么不肯把凶器交出来?”他把手中的刀扬一扬。“这把刀我是从死者的身底下取得的。刀上光洁没有血,分明不曾用过。我听得过枪声,知道你是用手枪打死他的。你的手枪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这问句是多余的,我可以解决。刚才我明明瞧见他的手枪藏在他的书桌抽屉里。我还没有开口,吴小帆忽然点点头,现出一种坚决的神气。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顺手给警士。 
  他说:“手枪在抽屉里。你自己去拿吧。” 
  攀上接了钥匙去开抽屉。吴小帆走到那女人的身旁,伸手抚摩伊的肩膊。形状像是夫妻。 
  他温慰道:“娟英,你定心些。我为什么打他,你总也明白。但这件事很简单,你不用慌得,现在我总得到警察局去一趟,但是我相信我不久就可以回来。” 
  “小帆,你——你——”女人的声调近乎哭。 
  小帆又拍拍伊的肩。“我说过了,没有事。现在车夫杨三送药到柳荫路病人家去了,马上就回来。等他回来以后,你叫他到隔壁去请张康民过来。你把这件事告诉张律师。他一定可以给我们处理。” 
  女子也紧紧地握住了小帆的手,颤声道:“好,我马上去请张先生来。你慢些走。”伊旋转了身子,像要走出去,又站住了。“小帆,这一点你得弄清楚。他——他当真是你打死的?” 
  吴小帆忽垂着目光,缓缓地答道:“是。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天。他既然要来寻我,我自然也不能不把同样的手段对付他。……娟美,你知道他是一个犯罪人。我为自卫打死了他,也决不致于抵他的命。 
  夫妇俩的话没有终止,外面又是一大阵脚声,走进了三四个警士。最先走进门的一个穿着巡长制服。他先看看尸首,又向我们几个人瞧一瞧,他的视线发现了诊室中的警士。 
  他问道:“王南福,你电话中说的凶手是哪一个?” 
  王南福恰巧已经检出了书桌抽屉中的手枪,很高兴地走过来,向吴医士指一指。 
  他说道:“曹巡长,他就是杀人的凶手。现在我们把他带到署里去吧。 
  “好。这是凶器?”巡长接过那支手枪去察看。 
  王警士点点头,又旋转来瞧我。“先生,你是个重要的证人,不能不烦劳你陪我们走一趟。我还没有请教过尊姓大名呢。 
  我点点头,随手摸出一张名片来给他。 
    
三、疑点
  这件案子的发生差不多是我亲眼目睹的。行凶的吴小帆又自己承认过,在势不致于再有什么疑问。这是一件偶然事件,不是什么疑案,我自从和霍桑合作以来,经历的奇案在百数以上,却从没有像这一案那么迅速了结。可是事实的转变竟出乎所料。我的最初的观念是错误的。这件事还是一件疑案,它的内幕并不像我所料想的这样简单。 
  我到了警署里以后,署长许楚石看了我的名刺,很客气地和我招呼。他也是素来知道我的。我把经过的情形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许署长自然绝对信任,把我的话当做一种重要的证据。他又向吴小帆问供。小帆从新缄默起来。许署长问他为什么缘故打死沈瑞卿,他和沈瑞卿有什么怨仇。小帆默默地不答。他的双目仍现着果定的状态,有时紧皱着双眉,有时自己摇摇头,表示出一种迷惆懊恼的模样。 
  我说;“许署长,我想他刚才干过了那件凶案。他的神经上所受的刺激一定非常厉害。此刻他的精神上显着异态,你要希望详细的口供,还不如等明天再问。 
  许楚石很赞成我的建议,其实除了赞成我的话以外,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吴小帆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不比无产阶级的民众,一到警探先生们的手里,不开口就可以随随便便用手法威逼。这时吴小帆既然闭口不说,他的精神上也明明现着异象,暂时延摘自然是没有办法中的一法。 
  下一天八月十四日的清晨,这事情变卦了,我的老友霍桑忽然打电话给我,叫我到他的寓里去谈谈。我起初还以为有什么别的案子,约我去相助,不料上夜里的这件血案,竟也和霍桑发生了关系。 
  他走向我说:“包朗,昨夜里你不是发见一件杀人案吗?这案子非常奇怪,内中的情节并不像你所见到的这样简单” 
  我反问他道:“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 
  霍桑道:“昨夜里那被捕的吴小帆已从南署里移解到了总厅。殷玉臣厅长因着发现了几个疑点,不能解决,汪银林恰巧在请假中,所以连夜来请我去商谈过一次。我不但已经见过小帆,并且见过他的妻子谭娟英,他们的女仆夏妈和包车夫杨三。这三个人昨夜里都给传到总厅里去过。所以我对于这案子的情形也许比你所知道的更详细些。 
  “那好极。我正要查一个明白。可是吴小帆已有了口供?” 
  “是的。”霍桑应了一声,擦火烧纸烟,一边呼吸着,一边把两腿伸直,仰靠着藤椅的传背。“不过他所供的,和你所已经知道的恰正相反。 
  “哦?” 
  “他说沈瑞卿不是他打死的! 
  这果真出我的意外。我瞧瞧霍桑的声音态度,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我顿了一顿,说;“奇怪2他昨夜里明明已经承认过,现在怎么翻供了? 
  “这就是一个待决的疑问。他不承认打死沈瑞卿的话如果实在,那末,他当时为什么承认,势必另有内幕。 
  “你对于这个疑问有什么见解? 
  “我在搜集各方面的佐证以前,还不能下具体的答案。 
  “你所希求的佐证是什么? 
  “据昨夜到场检验的曹伯威巡长说,枪弹从胸口打入,从背部穿出,但是四处检寻,枪弹却没有着落。这是一个重大的疑点。南区署长许楚石也曾在那诊室中和隔壁候诊室中的地板上寻过一回,同样没有找到。不过许署长在诊室中分隔的墙壁上,发现一个新鲜的断痕。他还把那诊室和候诊室绘了一个图。我也瞧见过。这所痕恰近通候诊室的门口,在里面的一边,离地板约有二英尺,很像是枪弹所所伤的。 
  “那枪弹会不会从这所口中陷进墙壁里去? 
  霍桑吐出了一口烟,摇摇头。 
  “不会。那颗痕还浅,墙砖有十时厚,都是实砌的。许楚石曾仔细察验过,绝没有陷进去或穿过的可能。据曹巡长的见解,死者进了诊室以后,大概立在书桌面前。吴小帆开枪打进了沈瑞卿的胸口,穿背而出,射在壁上,就留下了一个痕迹。可是枪弹从壁上落下或反射开来,势必仍留在室中,不料竟找不到。这一点最奇怪。 
  “你想曹巡长的见解有没有成立的可能性? 
  “据我看,这理解不能成立。因为壁上的断痕离地板只有二英尺。假使沈瑞卿果真是立着中枪的,枪弹穿背而过,着在壁上,那末壁上领痕的高度至少应有死者高度的五分之三。换一句说,那断痕须得离地板四英尺左右,方才符合。因为枪弹的发射,在短距离间,当然是直线进行的;何况死者又没有安坐或蹲下的可能,这推想显然有些破绽。 
  “那末你想吴小帆的翻供可会是说谎抵赖? 
  “我还不能说。他的否认很坚决。 
  “你已经接受他的话? 
  “肯定的接受当然还谈不到,但至少也不应忽视。” 
  “他怎么样说?他既然不承认,可曾说是谁打死那沈瑞卿的?” 
  “没有。他没有别的话,单说他不曾开枪打死沈瑞卿,对于别的问题,他还是缄口不说。” 
  我寻思了一下,付度地自言自语。“这真奇怪!假使小帆的话是实在的,莫非沈瑞卿过去的时候,先已中了枪——” 
  霍桑忽举起了他的纸烟。“不。这是不可能的。许署长和曹巡长都说,那伤痕恰在左胸的近心房处,一中枪势必立即致命。他决不会如你所料,中了枪再能从外面走进去。” 
  辩证很合理,我当然不能坚持。经过了一度思索,我又记起一件事。 
  我说:“霍桑,还有一件事。我记得当我和那警士王甫福听得了枪声,在街角会集的时候,曾瞧见一个人形从那屋子里奔出来。当时三南福可惜没有把他追着。现在想起来,这个人很有行凶的可能。” 
  霍桑答道:“不错,这个人的确重要,不过仍不能解释不见枪弹的疑问。因为即使那逃走的人开枪打死了沈瑞卿以后,立即逃出,那枪弹也应当留在屋子里。” 
  是的,枪弹的不见,不但缺乏佐证上的材料,还留下一种不可思议的疑窦,因为凶手行凶以后,势不会如此从客周密,把枪弹部检拾了去。我想到这里,又发现了一种补充的资料。 
  我又说。“我记得我站在长窗外面偷窥的时候,看见吴小帆正俯着身子,站在尸体旁边。在这当地,他也许偶然瞧见了那落在地板上的枪弹,为消减证据起见,他便顺手将弹子拾起来纳在袋里。你想这一点有没有可能性?” 
  霍桑不即回答,注视着他手中的纸烟上缕缕的烟雾,似在澄思考虑。一会,他才点点头。 
  “哈,很可能——一这见解很重要。不过吴小帆在警局里时,身上给搜索过,不见有什么枪弹。” 
  “他不会乘间丢掉吗?譬如他在移解的途中,尽有把枪弹抛弃的机会的啊。 
  “唔,是的。 
  我很欢喜。“如此,我们的理解也许已进一步了。你可曾把搜得的手枪检验过? 
  霍桑点点头。“验过了。那手枪是最新式口径的,卡列门牌子,共有九颗子弹,放去了一颗,还剩八颗。这枪已不是新购的,但察验那枪管,那失去的一颗子弹明明是新近放射的。 
  “假使我们能够找到那粒枪弹,跟枪比对一下,是否相配,这疑问不是立即可以解决了吗? 
  “是。这本是一条最简捷的直线路。可惜的是这重要的枪弹偏偏不见,不由你打如意算盘!”他顿一顿,又沉吟地说:“我看这件事只能迂回些从别方面进行。 
  “膻,哪一方面?” 
  “我相信吴小帆和死者之间一定有某种特殊关系。现在小机虽不肯说,他的妻子谭娟英大概总也知情。 
  “对。他的妻子怎样说? 
  “伊因着刺激太深,精神上也失了常态。伊只说昨夜发案时伊已经先题,睡梦中仿佛听得开枪声音,但没有完全醒。后来伊被高呼声和破窗声所惊觉,才起身下楼。我问起伊的丈夫和死者的关系,伊也说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伊说的不是实话。 
  “那末你得想法子叫伊说实话才行。 
  “是。我问过吴家里的两个仆人。那女仆夏妈说,小帆出诊回来时,是伊开门的,开门后更妈便睡。隔了会,夏妈先听得门铃响,接着又听得枪声。伊围着害怕,不敢出来,直到伊的女主人下了楼,伊方才走出来。还有那车夫杨三,说是送药出去的,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 
  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又向霍桑建议。 
  我说:“我听吴小帆嘱咐过他的妻子,叫伊请隔壁的张康民律师来料理。好像这张律师服他们非常熟悉,也许也会知道这件事的内幕。 
  霍桑吸了几口烟,应道:“是,谭始英也提起过这张康民。昨夜里我已经打电话会找他,但是他还没有回家。刚才我又打了一次电话,约张康民到这里来谈话。我知道你是发现这案子的第——个人,一定很注意这案子的进展,所以特地请你来。”他瞧瞧壁炉檐上的瓷钟。“八点半了。他怎么还不来?”他忽而丢了烟尾,侧着耳朵向窗外。“包朗,你不听得门外的停车声音吗?大概就是他吧?” 
    
四、供词
  张康民律师可算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他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七八,颀长的身材,白皙的脸儿,一双敏锐的眼睛,配着两条浓眉,说得上奕奕有神。他有一个高鼻梁的鼻子和方阔的下领,也足以表示他的多智善断。他对于修饰上似乎也不含糊。他的浓厚的美发从左边分开,光油油地高耸在额上,膏抹得十分光泽。他身上穿一套淡灰色薄花呢西装,紧窄的短褂,宽阔的脚管,裤袋口还缀着一个金圆的表坠,处处都顾得合式入时。来客和我们招呼坐定以后,先向霍桑道歉,说昨夜里他因着一个朋友的婚宴,闹了一整夜;到天明方才回寓。 
  他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吴夫人。伊因着昨夜里受惊太厉害,又因小帆兄还不曾释放回家,所以伊的精神至今还没有恢复原状。伊委托我办理这一件事。伊还告诉我伊已经拍电报报告伊的父亲谭泽林。霍先生,你也许也认识这位谭先生吧?” 
  霍桑的眼珠转了几转,摇摇头。 
  我接口道:“可是江苏省政府的委员谭泽林?” 
  张康民忙应道:“正是,包先生。你总也听得过他老人家的政声很好,交际也非常广。伊的哥哥叫谭纪新,也是这里警备司令部的——” 
  霍桑忽剪住他说:“张律师,这件事情似乎和谭先生的政声交际没有关系,更不必劳动警备司令。我想免得破费张律师的宝贵光阴,我们的谈话不如把范围收缩些。” 
  张康民的眼皮眨几眨,似乎有些儿不好意思,他点点头,装出些笑容。 
  “不错,不错。我们应得从本题上谈。霍先生,你有什么见教?” 
  “你说你已经受了吴夫人的委托,请问伊所委托的关于哪一方?” 
  “伊说那沈瑞卿不是小帆打死的,叫我设法给他查明白。我听说小帆兄自己也不承认。所以我的任务就在证实吴小帆的无罪。不过我们当律师的,真像你们当侦探的一样,着重的是物证和事实。现在我还没有和小帆兄会过面,故而还不便发表什么具体的意见。 
  “如此,我们眼前的谈话没有延长下去的可能,是不是? 
  张康民抚弄着他的金圆表坠,注视着霍桑,不即答话。 
  我又从旁插口道:“我记得昨夜里吴小帆被捕以前,就嘱咐他的夫人,把这件事委托张先生。我听他的口气,好像说你对于这件事情事前已经有接洽。张先生,是不是? 
  张康民显然不防我有这样的问句。他呆了一呆,侧过脸来向我瞧瞧,又低下头去。他摸出一只银质的纸烟匣来,抽出一支烟,慢慢地烧着,分明借此掩护他的窘态。 
  霍桑也乘机说:“我觉得吴小帆夫妇和那被害的沈瑞卿之间,不但是彼此素识,势必还有特殊的关系。张律师事前既有接洽,想必也明白这个关系。现在就请你说一说,也许可以做些参考资料。 
  张康民吐出了一缕烟,抬起头来,缓缓点了一点。 
  他答道:“他们间的关系,我果然略知一二。论情,在未得到他们的许可以前,我不便擅自发表。不过现在为侦查案情起见,也不妨权宜些。霍先生,包先生,你们两位必须应许我严守秘密,我才能发表。 
  霍桑应道:“这个当然可以。我的职业正也和你的相同。守秘密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张康民又点点头,表示满意。他连续地吸了一会烟,开始我所急欲知道的故事。 
  他说:“我和小帆夫妇已经做了一年多邻居,但我明白他们和沈瑞卿间的秘史,还是一星期前的事。那天是星期一的晚上,吴夫人忽而到我的寓里来见我。伊告诉我小帆有一件困难的事,要求我帮助。我问伊这困难事情的性质。 
  “伊说:‘小机有一个仇人,彼此结下了不可解释的怨仇。这几天小帆似乎防那仇人的暗算,特地把三个月前他所购买的一把手枪藏在身上。我有些怕,怕他会闹出乱子来,可是又没有劝阻的方法,所以特地来恳求你臂助他一下。” 
  “我和小帆的感情平日本来很好,每逢大家空闲的时候,常常互相来往谈话,仿佛是自己人一般。不过关于小机的仇人的事,他始终没有提起过。当时我因着他的夫人的请求,便答应了伊,准备给他们尽些地力。我把小帆请过来,悄悄地问他,这里面究竟有怎样的纠纷。他起先还不肯说,后来他忽然奔回家去取了一张申报来,指着一节新闻给我瞧。 
  “他向我说:‘这一节第三监狱罪犯越狱的新闻,你可曾注意过?你瞧,这是上星期六晚间的事,一共逃出了九个犯人,内中有一个名叫沈瑞卿的就是我的仇人。’ 
  “我问道:‘这姓沈的和你有什么样的怨仇?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暗算你?’ 
  “小帆说:‘当三个月前,有一个期满释放出来的犯人叫成玉棠,特地送一个口信给我。这人和沈瑞卿同狱的。他通告我的举动完全出于好意。他说沈瑞卿曾在监中提起我们的怨嫌。他曾切齿地宣誓,他一百自由了,必要向我报仇。我得了这个消息,便买了一把手枪,随时警戒起来。现在他果真从狱中逃出来了,我料定他一定要来寻我。’ 
  “我自然要问小帆,他所以和沈瑞卿结怨,究竟为的是什么。小帆却守秘不肯说,只说等事情过去了,再告诉我。我不便强制他宣布,便安慰了他几句。我料想处沈的既然是个越狱的逃犯,他的自身还没有安全,未必就敢来报复。不料他昨夜里果然来了;更想不到的,又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这件事从表面上看,小帆兄固然处于嫌疑的地位,但他既然不承认行凶,吴夫人也坚决地说小帆不曾杀入,这里面势必另有情由。我认为我们要解决这个疑点,第一步先得和小机充仔细地谈一谈。 
  这少年律师的一番话,虽然在案情的历史方面,给出了一个轮廓,但在实际的疑问上仍没有多大助益。霍桑和张康民的意见相同,打算再去见一见吴小帆,和他细细地谈一回,然后再着手进行。五分钟后,我们就同着张庚民一块儿到警局里去。 
  吴小帆穿的还是那条灰色法兰绒裤,上身加了一件同质料的短褂,不过并不怎样熨贴。他的精神状态,和我在上夜里瞧见的情形,完全不同了。他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是活泼有神,颧骨上也微现血色,分明他的反常的神经已恢复了原状。我记得上夜里他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黝,兀自呆木木地不肯发话。这时候他已截然变换。当时张康民和拘留空的值班接洽了一下,把吴小帆领进了一间小室,先向他说明来愈。小帆不待我们发问,竟先自向霍桑滔滔不绝地产辩起来。 
  他说:“好,好,你是大侦探霍桑先生?我闻名好久了。你是一个新时代的侦探,当然有科学头脑。你的见解论断也当然要有根据。我相信你决不会像其他的侦探们一般,不顾事实不重证据地强入人罪。是不是?霍先生,我没有罪,我当真没有打死沈瑞卿。不过沈瑞卿怎样死的,我也不能够证明。这一点就要费你的心。” 
  说话像恭维,又像演说。霍桑不回答,但站定了向他端详,似在观察对方的精神状态,他的话是否可以负责。我觉得他这几句话,和我上夜里所见闻的事实相反,就乘机插入一句。 
  我说;“你在昨夜发案的当儿,不是向那警士承认过的吗? 
  他旋转眼光来,很注意地向我瞧一瞧。点点头。 
  他答道:“不惜。……包先生,我认得你。昨夜里你也在场。我告诉你。当时我所以承认行凶,实在是因为受了这凶案的刺激,脑筋昏背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开枪我本来有开枪打他的意思——嗯,霍先生,你得弄清楚。这是自卫。他要谋害我,我自然不能不反抗。当时我看见他倒地而死,室中又没有别的人,我便误认他是我打死的。其实不是。不,他不是我打死的。我实在没有开过枪。 
  除了语声近乎激越以外,说话的理路很清楚,不像是一个精神反常的人所能说得出的。我不再开口。张康民向霍桑瞧着,似乎在等他的批判。霍桑微微点了点头。 
  他说:“那末现在你的脑子可是已经完全清醒了? 
  吴小帆答道:“是,我已经完全清醒。因此,我才觉得昨夜的错误。我还有证据! 
  霍桑问道:“什么证据? 
  那少年医士的两眼忽然间张得很大,现出一种自信的神气。 
  他答道:“就是我的那支手枪! 
  “唔? 
  “我听说我的手枪已经有人检验过,枪膛中只少了一粒子弹。我听得了这一个消息,方才把我的错乱的理智唤醒过来,发觉了我的错误。 
  话还有些费解。张康民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他耐不住地从旁插口。 
  他说:“小帆兄,既然如此,你说得明白些。手枪中既然少了一粒子弹——” 
  霍桑忽挥挥手阻止他。“张律师,等一等。我想他还没有说完。别打岔。 
  吴小帆果真继续说:“康民兄,你还不懂?你可是疑惑我的话?那很容易证明。霍先生,你们只须把打死沈瑞卿的那粒弹子,和我的枪膛中的弹子比对一下是否相同,那末我的说话的虚实立刻可以明白了。 
  我觉得这句话似乎含有某种策略。他着重在那一粒致命的枪弹,这枪弹却正没有着落,我们当然无法取证。这里面的关键岂不有些可疑?莫非不出我的料想,那粒子弹当真是他在行凶后收拾了藏去的,事后又将它丢掉了;此刻他明知我们没法取证,故而向我们弄狡狯吗?我向霍桑有含意地投射一眼。霍桑微微点了点头,似表示他已领会我的样子。 
  他婉声说:“吴医士,你的话确实是合伦理的。可惜的是那粒子弹竟找不着,所以你的说话也受了连带的影响,一时还不能够证明。 
  霍桑说时,他的眼光针住在小帆的脸上,在瞧他的客色有没有变异。我看见小帆的脸上只有诧异,并无可疑的异态。 
  他反问道:“什么?你们没有检得那粒枪弹?” 
  霍桑摇摇头。“没有。曾巡长说,他在你的诊室中找过,找不到。 
  小帆迟疑地说:“也许还陷在瑞卿那厮的胸腔中吧?” 
  霍桑说:“不会,这是不可能的。伤口已前后洞穿,枪弹决不会再留在里面。” 
  张律师插口说:“这样说,枪弹的不见倒成了一个大疑问。不过我知道手枪中失去的一弹,一定不是为了打沈瑞卿而用掉的。” 
  他显然在提示他的朋友,找一条解脱的路。 
  吴小帆迅速地应道:“当然不是。” 
  “那很好。现在你只要说明白了这短少一弹的下落,你就可以把你所蒙的嫌疑洗刷掉。”律师侧过脸来。“霍夫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点头道:“是,不过说明还不够,必须能够证明才行。” 
  张家民很高兴。“小帆兄,你听得吗?这失去的一弹。你真能说明白吗?” 
  吴小帆的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一转。“那当然可以。上星期目的晚上,我把手枪取出来拂拭一下,又在枪机括上加些油;不料一不小心,触动了机抬,便放出了一弹。 
  霍桑问道:“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诊室里。 
  “没有闯祸吗?” 
  “没有,只射破了些墙壁。 
  “射破了什么地方的墙壁?” 
  “就在我的诊室门口旁边的壁上。因为那时候我正靠在书桌上抹拭手枪,枪弹从桌面上掠过,就射在门旁边的墙上。” 
  一个疑点似乎有了着落,那起先认为不可解释的断痕,现在已有了解释。霍桑纠正曹伯威巡长的理解也得了证实。不过大前提还在这供语的是否真确。霍桑分明也注重这一点,略停一停,他又冷冷地发问: 
  “那末这偶然误放的一粒弹子在哪里呀?” 
  “这个——这个——”吴小帆忽现出迟疑的样子,他的目光也垂落了。 
  霍桑又催逼着。“说啊。这个什么?”自信的眼光又从那少年的眼睛中溜走了。他的嘴哆开了,呆木代替了数分钟前的滔滔宏论。霍桑仍冷静地瞧着他。那律师也鳗着眉峰在着急。小室中的空气骤然加增了紧张。 
    
五、重要消息
  难堪的静默延长到半分钟。静默中我的脑思又活跃。吴小帆在说谎吗?如此,这一点自然不能回答,枪弹自然也拿不出。不过假使沈瑞卿实在是他打死的,那一粒行凶的子弹,又像我所料的他已在事后拾起了,藏在什么地方,那末,此刻他可会李代桃僵地就把这颗子弹取出来充数吗? 
  张康民开始打破这静境。“霍先生,请问你的意思,究竟要知道这误射一回事的虚实,还是必要知道这一粒子弹的下落?” 
  霍桑回头去向他瞧瞧,婉声道:“张律师,你当然也知道物证的重要。我刚才说过,单单说明还不够,还得有实际的证明。假使我能够瞧瞧这一粒子弹,也就可以知道误射的事的虚实。这一点原是二而一,一而二。” 
  张康民犹豫地说:“我以为分开来说也一样。” 
  “你有什么高见?” 
  “从法律的观点说,物证固然重要,可是人证也一样” 
  “喔,有人证?” 
  “是。这子弹的下落,我虽不能说明,但这误射的一回事,我能够证明。” 
  “那末枪弹误射的时候,一你是在诊室中眼见的?” 
  “不。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吴夫人首先来和我商量。伊就因着这一粒子弹的误放,才觉得小帆兄正怀着心事。所以误射的事是吴夫人告诉我的,当然不是虚构。” 
  吴小帆忽也回复了他的口才,接口道:“唉,不错!这件事娟英和夏妈都可以作证。枪声响了以后,他们俩都赶进诊室里来。” 
  霍桑又瞧着他,问道:“那末这一粒枪弹呢?” 
  “枪弹我当时抬起来的,但随手丢在废纸篓中。” 
  “丢在废纸篓中?现在还找得到吗?” 
  “这个自然办不到了,事情已经隔了六七天。不过你要是不相信,尽可以问娟英和夏妈。” 
  证人提出了两个,这件事好像是实在的了。不过小帆所处的地位实在太可疑,单就这一点,似乎还不足以洗刷地的嫌疑。因为他误射手枪的事已在一星期前,他在误射以后,重新把子弹装满,不是也有可能住吗?但霍桑并不从这一点上进逼,他的问句已另换一个方向。 
  他向吴小帆道:“就算如此,你对于这沈瑞卿一定有某种宿怨,并且你本来有把他打死的意念。这两点你都承认,是不是?” 
  吴小帆答道:“是,我都承认,不过说法应加修正,我只有自卫的准备,并不是预谋行凶。昨夜里他的来势汹汹,我当然不能不有抵抗的准备,但事实上我没有评枪打他。” 
  霍桑用手摸着下颌,连连点了几点头。我不知道他是否表示接受小机的说话,或是另有作用。张康民很高兴,显然相信霍桑已经接受了他的委托人的辩证。霍桑又向吴小帆点点头,继续他的查问。 
  他说:“现在你把昨夜经过的情形详细些说一说。” 
  吴小机沉吟一会,点头道:“那也好。昨夜里我因着公园后面二十九号王姓家的急症,在十点半时,跟着一个来请出诊的仆人一块儿去,足足费了一个钟头光景,我方才回寓。那王姓的女主人患的是中风病,年纪已在六十左右,病势相当凶。当时我虽给伊打了一针,神志略略回复,但药包裹没有带内服药,所以我回寓以后,检出了十粒丸药,重新叫我的包车夫杨三送去,因此之故,我的寓所的前门没有闩,我也在诊室中吸烟休息,准备等杨三回来以后,再上楼去睡。 
  “那时我的娟英已经睡了。我一个人一边吸烟,一边拿几张报纸细细浏览,有没有捕获逃犯的新闻。因为自从上星期日沈瑞卿越狱的新闻披露以后,我便特别注意,每天总要在各种报纸上搜寻两三遍,希望有什么关于逃犯的消息。我知道这个沈瑞卿阴毒异常,眼毗必报。他和人结下了怨仇,便决没有宽恕和解的可能。他既然在监中宣誓要向我报仇,我自然不能不小心戒备。那时我在报纸上搜寻了一会,除了我早已瞧见的上海日报上的那一节逃犯没有下落的短简新闻以外,更没有别的发现。于是我把报纸撇在书桌上,让身子仰靠着椅背,吸着纸烟,正想舒舒我的脑筋。不料烟雾缭绕中陡然现出一个人面,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 
  “我突然坐直了身子,用足自力,向前面一瞧。唉!不是幻想,也不是我进了梦境,确确实实地有一个穿白衣的人面。并且这个人面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仇人沈瑞卿! 
  故事停一停。讲故事的人的黑眸子中像射出些怒火。我们三个人都静悄悄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打岔。一会吴医土又说下去。 
  “那时他还站在诊室的门口,左手按在门框上,右手弯在他的背后,冷木木地不发一言,像是一个石像。但他的凶光逼人的眼睛紧闭的嘴唇和铁青色的脸儿,比什么都觉可怖! 
  “我一看见他这副神气,时间又是夜深人静的当儿,他悄悄地掩了进来,他有什么企图,原已不消问得。但当时我仍竭力镇静,开口向他招呼。 
  “我高声问道:‘瑞卿!你来干什么?’ 
  “他仍冷冰冰地不答,只把他的那副凶焰灼灼的眼睛钉在我的脸上。我像受了催眠似地精神上突然起了异感,仿佛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笼罩了我的全身,几乎不能自持。我觉得他的脚步已在缓缓地移动,分明向书桌走近来!他的上身略略偻看,右手仍曲在他的背后,显出一种准备突然猛扑的姿势。惶急中,我似乎受了本能的冲动,疾忙立起身来;同时我把我的右手插入裤袋,摸出了那支戒备的手枪。 
  “正在这紧急的关头,忽似有门铃声响。我的仇人也有些吃惊。他旋转了他的上身,向前门的方面瞧一瞧,接着便把身子蹲下些,突然举起右手,要向我扑过来。我的眼角里觉得白光一闪,才知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把刀。他的确要想谋害我了!时机很急迫,我为自卫起见,当然也不能不利用我的手枪。可是我的手枪刚正举了起来,忽然砰的一响,我怔住了。接着的是一声惨呼,他已经跌倒在地板上了! 
  静默再度控制这小室。大家都听得很出神。这件凶案我亲身经历了一半,此刻吴小帆所讲的,就是我不曾眼见的另一半,所以它对于我特别动神。我急于要听他的下文,以便印证我眼见的事实。小帆并不使我失望,他不需要催促,自动地接下去。 
  “那时我的脑子完全昏乱了。我的眼光向地板上瞧时,鲜红的血液已染满了他的白绸长衫的前襟,分明他已经中了枪。但是诊室中仍是静悄悄地没有别的人。我便自信那一声枪响,一定是我在惊惶中扳动了枪机,无意间打中了他。我一想到这个,自知已经犯法,一时竟呆坐着没有办法。隔了一会,我走一定神,把手枪放进了裤袋,振作精神立起来,走到他倒地的所在。我先俯着身子,叫他一声,他不答应;我又在他的肩上拍一下,他也不动;我索性伸手在他的鼻子上按摸一下,他已断了鼻息。我更慌张了,越觉得没有办法。那时候我忽觉得玻璃长窗外面,似乎有人在窥视。我立直了身子一瞧,又不看见人,又以为是自己心虚。接着我先把手枪锁在抽屉中,正要打算怎样才能移尸灭迹,忽听得阳台上有谈话声音。我才知道我的事情已经破露了,就开了长廖,想到阳台上去瞧个明白。不料我一开窗后,便看见这位包先生和一个警士已经从候诊室里走进来。以后的情形,你们都已知道,我不必多说。不过当时我的神智确已失了常态,当那警士向我问(话的时候,我还自以为确曾开枪,所以竟自认行凶。后来我被带到了这里,我的脑子略略安宁些。我又听说枪膛中只缺少一粒弹子,才觉得我当时并没有开枪,沈瑞卿不是我打死的。霍先生,你现在总已明白,我先前的承认是出于意识上的一种幻觉,实际上我并不曾犯罪。 
  故事很清晰,从表面上看,也入情入理,找不出什么破绽。那么它究竟是实在吗?我承认我的智力还看不透。霍桑虽始终注意地倾听,但他的脸上并无表示。他取出记事册来,把他谈话的要点记了几笔。 
  他道:“我看你的改变供词,实际的根据就在你的手枪中只缺少一粒子弹。你说那子弹是漏发的,但是那粒子弹又没着落,这根据也就不能成立。退一步说,就算漏弹是实在的,可是你在事后也尽可以补充枪膛中的缺弹——” 
  吴小帆抢口说:“没有!我不曾补充,也不曾打死他。”他的语气很坚决。 
  霍桑略停一停,又问道:“那末你想沈瑞卿是什么人打死的?” 
  吴小帆迟疑着道:“我不知道。这一点就是我要请教你的。”他低了头想一想。“我想那时候的门铃声响,似乎有研究的价值。 
  “唔,你对于这一点有什么见解?” 
  “当时我全神注意着我的敌人,本不防还有铃声。但铃声一响,我心中也很欢迎,希望有什么人进来可以解除我的危难。可是铃响以后,沈瑞卿立即倒地,外面却始终不见人进来。现在想起来,那个捺门铃的人很像就是开枪打死沈瑞卿的凶手。从时间上推测,他按铃以后,就推门进来,发了一枪,又急急地退出。事实上确也可能。 
  这话并不是虚构。我记得发案时,我和警士俩确曾看见一个人从屋中奔逃出外。这个人也许就是按门铃的人。 
  霍桑又问道:“你可知道这个按铃的人是谁?” 
  吴小帆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你可想象得出是个什么人?” 
  “不,我也想不出是谁。我起先还以为是我的车夫杨三。其实不是。因为从王姓家里到我的寓所,步行至少须十分钟。我记得杨三拿了药丸出去,下过十多分钟光景,就发生这幕惨剧,计算路程,杨三那时候必定才到王家,一定来不及回来。” 
  霍桑摇头道:“当然不是杨三。他知道门没有闩,你又在等他,何必按门铃?你再想想,可会有别的熟识的人?” 
  吴小帆皱紧了双眉,摇头道:“熟识的朋友当然有,可是谁会在夜里来看我,我也想不出。” 
  霍桑忽自言自语道:“那人既然曾按铃,至少总曾在门外站过,足印倒是一种要证,可惜当时没有人注意到。”他向我瞅一眼,又回头问吴小帆。“你自从知道了沈瑞卿越狱的消息以后,可曾雇用过什么保镖人?” 
  吴小帆道:“没有。这件事我连朋友面前都不曾提起过。起初我还瞒着娟英,后来因为手抢走了火,惊动了伊,才不得不和伊说明。” 
  霍桑的问句又引动了旁边的张康民。他说:“霍先生,你可是怀疑小帆兄在暗中埋伏着什么人,才造成这件的案?” 
  霍桑的嘴唇牵一牵,现出一丝微笑。“有意的埋伏虽然没有,但朋友们偶然的帮助不是不可能的。譬如有什么好的邻居,发觉了他的朋友正遭着危难,便抱着任侠的意念,暗中解救。不过事后他恐怕被累,没有勇气自首。张律师,你想这谁想在事实上也可能吗?” 
  话中有骨子,语声也冷峭。莫非霍桑已疑心到张康民身上去? 
  张康民急急地辩道:“不会。我看你这见解太偏于幻想。”’ 
  “惺,何以见得?” 
  “小帆兄说过,这件事他是守着严格秘密的。即使有什么朋友,恰巧经过他的寓所门前,瞧见有一个人走进去,但那朋友怎么能知道这进去的人要向小帆寻仇?或是在紧张的当儿,有一个朋友造访,先捺一捺门铃,走进去。他发现了小帆正和那人对峙着,他即使好意相助,至多上前去排解劝阻,也决不致于直接行动,开枪打人。再进一步,譬如我昨夜里不曾出去应酬——我是在林荫路胡翼九律师家里吃喜酒,这回事当然是可以证实的——偶然瞧见了那姓沈的走进去。我是知道他们的纠葛的,明知会发生冲突,但我即使不懂法律,只须略有些理智,当然也要采合法的手段。就情势而论,我在那时,一定是上前去排解,至多向那姓沈的警告几句,怎么会贸贸然实施这样的非法举动呢? 
  霍桑又微微一笑,忽似答非答地说:“人固然是有理智的动物,不过有时候因着感情的驱使,理智也往往有屈服的可能。 
  我觉得霍桑的话“言中有物”,好像他当真已怀疑这张律师。可是他的神情并不严重,嘴唇上的笑容也没收敛。那末他是故意逗弄他一会吗? 
  霍桑改了口气,又说:“张律师,我瞧你的神气似乎你对于这一点有某种意见,你何不就发表出来? 
  张康民应道:“不错!我对于这开枪的人果真有一个见解。也许那沈瑞卿另有一个仇人,暗中跟随着他,企图乘机报复。昨夜里那人跟了沈瑞卿到小帆兄的寓里,乘此机会,就从暗中行凶,发泄他的宿仇。这不是也有可能性的吗? 
  霍桑沉吟了一下,说:“那人既要报仇,又碰见了他,机会一定不肯放过,何必等到沈瑞卿进了小帆的寓所以后,方才下手?这岂不是多担一重风险? 
  张康民道:“我说过的,那人是要乘机报仇。在人家的寓所里下手,一方面看似乎有危险,但另一方面,他的责任可以卸却了。这是和乘机的图谋合符的。 
  霍桑又发出一句有力的反驳。“假定你的推想是合乎事实的,那末那人尽可以悄悄地推开了门,乘沈瑞卿不防备,突然间发枪,又何必按动门铃,引起惊扰,减少他的下手的机会? 
  张康民的脸上顿时添了些色素。他期期然道:“这个——这个——也许开枪的和按铃的并非一人——也许——也许另有缘故——” 
  霍桑又笑一笑,接着道:“好,好。另有缘故的问题正多着呢!我们暂时搁一搁吧。……吴医士,我现在希望你能够再说一段故事。你和沈瑞卿究竟有什么样的怨嫌?并且这结怨的事情是不是只关系你和他两个人,或是还关系别的人?这两点在案情上也有参考的价值,你不能不一并说明。” 
  这是个重要的要求,我的求知欲很强烈,确想听听这一段秘史。可是霍桑的问句刚才说完,吴小帆还来不及回答,忽而发生了一个岔子。 
  一个听差走进来,报告殷厅长已经从外面回来,在办公室中等我们,请我们立即去谈话。于是侦查不能不暂时延搁。我们离开了那张律师和吴小帆,跟着听差到厅长的办公室去。殷厅长很兴奋,一见我们,匆匆打了一个招呼,提供一个关于这凶案的重要情报。他说:“霍先生,我带一个说g给你!刚才法院里已经派法医把尸体检验过了。据说死者的胸背间各有一个洞,背洞较小,胸洞较大。小洞是进弹的,大洞是出弹的。可见那枪弹是从背后射进,从胸口穿出的。这一点已和我们昨夜发现的情形不同。我想你一定要感觉到重要吧! 
    
六、奏凯
  这消息给予霍桑的反应很重大。他向股厅长问了几句,便走了主意,立即辞出。他起初本要叫吴小帆说明和死者结怨的历史,此刻竟完全放弃了,显见这消息比较重要,所以他就舍轻就重。他告诉殷玉臣要从别一方面进行,便邀我一同退出。 
  我们跳上了霍桑的汽车,我忙着问霍桑对于这新消息的见解。 
  他说:“这发现很重要,也许可以转变这案子的重心。”他皱皱眉。“很可惜,昨夜里我来不及到吴小帆家里去看看: 
  我问:“你想这一着会有怎样的后果? 
  “至少限度,这一着显然有利于吴小帆。” 
  “你可是说沈瑞卿既然是背上进枪,行凶的就不是吴小帆? 
  “这是眼前应有的假定。 
  “那末开枪的是谁?可是那按门铃的人?” 
  霍桑摇摇头。“不,按铃和开枪是冲突的。”他向我斜脱了一下。“包朗,我看这消息有些不利于你。 
  我不禁笑道:“你还说笑话。 
  霍桑忽显出庄重的神气,应道:“这何曾是笑话?假使我和你是素不相识的,我为着侦求案情,当然也不能不把你列入嫌疑人之一。” 
  我本想一笑了事,可是发不出笑声。我向霍桑瞅一眼。他还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霍桑说:“当发案的时候,你不是一个人在那长窗外面窥视过一会吗?当时如果有人注意到屋中的足印,你的足印当然也在内。据你自己说,你到场的时候,案子已经发生。但若使有一个不知你底细的人,对于你的操行人格素无信任,怎能不怀疑你在事前到场而乘间行凶?” 
  我勉强笑一笑。“霍桑,你这几句笑话,说得太牵强了,我不怕人怀疑,我有反证。” 
  “哦?” 
  “你岂不知道我是被枪声引得去的?听得枪声的不单是我,另有一个服务公役的王南福给我作证。你怎么能凭空入人罪?” 
  霍桑的庄重面具揭除了,也不禁纵声大笑。他说:“包朗,别发急,我只是借你做一个比喻。但在你到场之前,如果另有一个像你这样行动的人,那就很可疑了。 
  “你想有这样一个人?你有没有具体的见解? 
  “没有。我只有一个空洞的推想。 
  彼此静一静。汽车行进得很迅速。时间将近正午,热度增高些。我略停一停,又提出一个问句。 
  “霍桑,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往吴小帆家去。”他顿一顿,补充一句。“我应得早一些就去。 
  “你去做什么?” 
  “找一个物证。如果得手,我们就可以确定这案子不是吴小帆干的。 
  “这物证是什么? 
  “就是那一粒致命的枪弹。 
  “你想枪弹还是在吴小帆家里? 
  “是。我料想许楚石和曹伯威所以找不到它,原因也许是错了方向。 
  我想一想,领悟了他的见解,又继续我的质疑。 
  “霍桑,我看你这转变,完全寄托在枪弹从背部打入的一点上。不过这一着还有研究的余地,你不能依赖太多。” 
  霍桑注意地瞧着我。“喔,你有别的新见解?” 
  我说:“你须注意,据吴小帆自己供述,当门铃响动的时候,沈瑞卿曾旋转身去瞧过一瞧。在这当儿,吴小帆若使乘隙开枪,岂不是也有打中在他的背部的可能? 
  霍桑忽而用肘骨在我的手臂上抵一下,笑着道:“包朗,你的推断力委实有进步了。不过你对于罪犯的心理似乎还缺少深切的研究。 
  “什么意思?” 
  “你总知道知识阶级的犯罪,和寻常人的犯罪,程度上有显著的不同。知识阶级的犯罪,对于事前的设计规划,和事后的掩饰闪避,一定比普通人更加周到致密。吴小帆是个自由职业者,当然是属于知识阶级。如果他要在犯罪以后饰词隐匿,一定也比别的人得法。譬如他对于他犯罪程序上的要点,哪一点应加证明,哪一点应得隐匿,自然会特别注意。假使像你所说,他是乘那沈瑞卿转身的当地开枪打他的背部的,那末,即使他想不到利用了这一点卸罪,但他在供述的时候,也势不致于如此粗忽愚拙,竟连沈瑞卿转身的动作都不肯遗漏。说得明白些,他如果是在沈瑞卿转身时开枪的,他还肯把沈瑞卿转身的动作也告诉我们吗?” 
  我的随便发表的意见,不料竟引出了霍桑的一大篇议论。他象防我不佩服似地,还特地借重了学理来证明。 
  我也含笑答道:“霍桑,你的辩才也确乎有进步了。是的,我说不过你,我认输了。但是你既然确信开枪的不是吴小帆——” 
  他止住我。“不。我说过了,这仅仅是一个假定,若说确信,还得先找到物证——那粒枪弹。 
  “如果枪弹找到了,你的假定确立了,那末你想开枪行凶的究竟是什么人? 
  霍桑又迟疑起来。“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那个捺门铃的人——” 
  我也禁不住剪住他。“什么?你刚才不是说按铃和开枪,行动上是冲突的吗? 
  “是的。不过我不是说按门铃的人就是开枪的人。我只觉得这个人处于重要的地位,也许就是眼见凶案实施的人,可借你当时不曾把他捉住。并且你不知道保存门口内外的足印,也是一种失着。现在要侦查这个人,一定很费周折。 
  我想一想,又说:“你想这个开枪的人可会得就是张康民? 
  霍桑忽把目光横过来注视着我。“你莫非听了我刚才向张康民所说的话,才有这个见解?其实我不过探探他的口气,这问题还不能随便下什么断语。 
  “这个人也是个知识分子,又是知道他们的秘密纠葛的。我看他很有些可疑。 
  “是。不过有个前提。第一,须查明张康民和沈瑞卿以前是否相识,和他们中间有无直接纠葛。第二,须知道康民和小帆夫妇间的感情和关系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我们必须先查明这两点,对于这个人才有推论的根据。唉,是公园路了。……这大概就是吴小帆的寓所。停车吧。 
  我们下车以后,就直接进小帆家去。那时那两扇漆着绿漆的盘花铁门完全开着,一辆下篷的黑漆包车仍旧停在小院中,阳台上的法国式长富也依然合着,里面谈棕色的窗帘也和我昨夜里所见情形相同,不过沈瑞卿的尸体早已移到验尸所去。 
  我们走到诊室里面,有一个穿白纱斜西装的少年男子走出来招呼。经过了简单的介绍,我才知道人叫谭纪新,就是小帆夫人娟英的哥哥。他的身材高硕而结实,相貌也相当威武。他是陆军学校出身,现在警备司令部里当一个处长。他的家属也住在上海,并且距离小帆的寓所很近。我们坐定之后,他就开始和霍桑谈论案情。 
  他道:“这件事委实出于意外。舍妹受惊不小,神经上有些异样,现在我已经将伊接到我的家里去了。家父已经有回电来,叫我到这里来照料。我想死者本来是个逃犯,打死了原没有多大处分,不过论法律的手续,自然也不能不侦查明白。据舍妹说,开枪的一定不是妹夫。霍先生,你可已查明了真凶没有?” 
  霍桑答道:“还没有。我们正在搜集证据。 
  谭纪新道:“那末两位此刻光降,有什么见教?” 
  霍桑道:“我本要来作一番更仔细的搜寻,希望能够发现那一粒枪弹。因为这枪弹是一个要证。现在既然碰见你,我顺便问一句。你可知道令妹丈和死者之间究竟有什么怨仇?” 
  谭纪新况下了头,现出踌躇的样子,似乎不愿作答。略停一停,他才勉强说:“我也不知道底细。我只知道这沈瑞卿也是当西医的。他和舍妹夫同是在大同医专里毕业的。他执行医务以后,曾干过给女子堕胎的勾当。这犯法行为被人家发觉了,便给捉到法院去,定了监禁的处分,刑期是五年。他进监才一年九个月。这一次第三监狱发生越狱事件,他也就乘机逃出来。他以为他的非法勾当是舍妹夫告发的,因此就结下了死仇。他在监里时曾宣誓要报复。但据舍妹夫说,告发的并不是他。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事实。” 
  秘史揭露了一页,至少也透示了些轮廓。霍桑把这一节活约略记了下来,换一个问题。 
  他说:“谭先生,你可也知道那隔壁的张康民律师和沈瑞卿之间可也有某种关系吗?” 
  谭纪新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顿一顿,又补一句。“据我所闻,他们似乎是亲不相识的。 
  霍桑点了点头,立起来谢了一句,便开始在诊室中搜查。谭纪新和我都静默地旁观。 
  霍桑的搜检方式是很别致的。他先瞧瞧门旁墙壁上的弹痕,又向诊室的四周作一度巡视,随即问我上夜里沈瑞卿倒地的地位和状态。我——一指示了他。他在通候诊室的门口旁边站住,目光顺着书桌的方向瞧过去,好像一个测量员在测地时测取直线。一会他走到书桌背后的书架面前,聚精会神地向那一行一行排列的书本上察验。那书架共有三层:上面的两层都是紧密地排着许多西式装订的医书;最下一层却堆积了许多报纸。霍桑的眼光集中在中间一层。他仔细察视那排列的书籍。那些西式装订的书本,都是颜色不一的布面和皮面的,书背上都烫着金色或银色的书名。所以假使这些书背上有什么损伤,尽可以一望而知。霍桑找了一会,搔搔头,似乎找不到枪弹穿进或擦伤的痕迹。他伸手到书架中层去。因为中间有一本红漆布面子的书比较短些,上端留出些儿隙缝。他把这一本书从架上取下,仔细向书架的内部瞧了一会,也没有结果。他就重新将那本红皮书插在原处。抚摸着下顿,呆立着。那袖手旁观的谭纪新仍保守静默,他的脸上表示出关心。我也很同情我的朋友的失望,可是又无从效劳。 
  接着霍桑的视线移到书架的最下一层上去。这一层上堆积着许多杂志和报纸,已没有上两层那么紧密整齐。报纸和杂志的方位也不同。靠里边的一半都是成本的杂志,外边近长窗的一半却堆着许多折叠宽松的日报。霍桑的搜寻仍先从里边的杂志堆上着手。他把那杂志一叠叠地移到书桌上面,逐本在桌面上翻动,似乎希望会有子弹从杂志中落下来,结果依旧是失望。于是他的视线依次地转移报纸上去。那报纸是比较凌乱些。他刚才抽取了一叠,在书桌面上翻动了几张,忽听得搭的一声,顿时引出霍桑的一种情不自禁的欢呼。 
  “哼! 
  我忙着走近去,瞧见霍桑的神情完全变异了。他的两目张得很大;额角上的青筋突然暴胀;他的呼吸也似乎加了些速度。当他的长而有力的手指,从书桌上抬起那粒子弹来时,也像感受了电气似地微微颤动。他平日常以有定力自豪,可是在这当儿,他的定力竟也偶尔失势,不能镇抚他的受震的神经。 
  他像一个苦战的兵上奏凯回来地一般,作欢呼声道:“包朗!这是一个何等重要的证物啊!现在竟在这报纸里面发现!真是值得庆贺的! 
  “是一粒枪弹吗?”谭纪新走近来问一句。 
  霍桑不答,但点点头。 
  我默念这一粒子弹的确是案中的要证。但子弹发现了,虽能快发一部分的疑圈,可是凶手是谁,还觉无从着手。霍桑如此快乐,不会有些过度吗? 
  我问道:“你瞧这粒子弹是多少口径?可和那搜得的手枪合符? 
  霍桑似没有听得我的问句,不回答。回答的是谭纪新。 
  “这是一粒小号弹,大概是32口径。 
  我说:“那末这和吴小帆的手枪不相合。我记得那是一支45口径的枪。 
  谭纪新高兴地说:“不相合就好。这就足以证明开枪的不是舍妹夫。 
  霍桑不理会我和谭纪新的问答,自顾自地把报纸叠在原位。他随即取了枪弹,站立在发现枪弹的那堆报纸的地位,偻着身子,侧着头,闭着一只眼睛,又测量似地测了一会。他忽而仰起身来,向谭纪新挥挥手。 
  他说:“谭先生,你说得不错。现在一个谜团打破了,别的话回头再谈。……包朗,我们忙了一个早晨,应得休息一会哩。走吧。 
    
七、霍桑的闲情
  霍桑所说的休息,我听了很觉突兀。我自从上夜里发见这案子以后,精神上一直没有安宁过。就我的体格方面着想,休息当然是我十二分赞成的。不过这案子刚在发展的进行程序中,而且进行到了最高的尖顶,显然有欲罢不能的趋势。霍桑怎么在这当儿要休息?他每次探案,不得到最后的结果,不肯罢休。此刻他忽然有这句话,莫非这案子也已有了结果了吗?否则案情正在急剧地进展,怎么可以中途停止呢?可是我们到他的爱文路寓所以后,我向他一问,竟又不得要领。 
  我问道:“霍桑,我们当真就休息吗?这案子不必再进行了吗? 
  霍桑答道:“不,进行的事情正多着,不过此刻却无从进行,所以我们不能不暂时休息。 
  我疑惑地说:“怎见得无从进行?譬如你刚才发现的一粒子弹,也须加一番确切的证实。吴小帆那支手枪的口径究竟是不是和这子弹符合——” 
  他阻住我。“这个已不成问题。刚才谭纪新不是已经证实了吗?他是军人,对于这种东西的经验比我还丰富,他家里所有的手枪一定也不少。所以他只看一看,便说这粒弹子是一英寸的百分之三二口径(.32)里放出来的小号弹。这话当然可信。我也很同意。你也知道吴小帆的手枪是一英寸的百分之四五(.45)口径,大小显然不同,故而这一点无庸再行证实。 
  “那么这支.32口径的手枪是什么人的?你又从哪里去取证?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这一点我现在还无从入手。 
  我说:“凭空里当然无从入手。你对于这小手枪的主人可是一些没有头绪? 
  霍桑在手表上瞧了一瞧,仍低着头,不答话。 
  我又道:“现在看起来,那个按门铃的人所处的地位更加重要了。这个人至少可以做一条线路。你可有方法找到他?” 
  霍桑略略抬起些头。“是,这个人的确重要,不过眼前我实在没有法子查明他。 
  “那末你几时才可以查明?” 
  “很难说。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一星期或一个月后,也许终于查不出来! 
  我觉得霍桑的话带着些哑谜性质。他当真没有把握吗?还是卖关子不肯告诉我?我自然耐不住。 
  “霍桑,你这话很费解。照你说,假使这个人终于不能查明,那末这案子难道也就终于不能破获了吗?” 
  “唔,你这句话确有强烈的可能性!”他的头又低下去,眉峰间更皱紧了。 
  我又说:“那末,你难道承认失败了吗?” 
  他点点头。“是,我怕如此。” 
  我禁不住动了感情,说:“不!你决不会如此!你的话必非由衷。霍桑,你何必玩那卖关子的老把戏?” 
  霍桑忽仰起身子,笑一笑。“包朗,你忘怀了。我们回来是休息的,何必动肝火?算了。午膳时分过了好久,我想你的肚子里一定也有些饥饿哩。” 
  扫兴的话已种了些转机的因子。他明知我在这种状态之下决不能够进食,所以在未进午餐以前,他又给我进了一眼开胃剂。 
  他拍拍我的肩,附着我的耳朵,说:“包朗,别发脾气。十多年来,我一再劝你养成些耐忍力,不料至今还毫无成效!现在请你再耐一下子。今天夜里我准备去冒一冒险。我还需要你的臂动呢。—— 
  唉,有转机了!霍桑并非失败。他说晚上要去冒险,明明表示他对于这案子的进行,已有一定的方向,此刻大概时机未到,故而还不肯说明。我熟知道他的脾气,案情的进展如果没有到成熟的时期,若要勉强他发表,那是万万办不到的。这时候我自然也不愿作无效果的尝试。 
  进膳时他有说有笑,但所说的只是闲文,并没有半句述及这件案子。我自然也不便开口,只索接受他的劝告,试着练习我的忍耐力。 
  午膳完毕,已是两点三刻。霍桑和我都假寐片刻,这是我们的饭后休息的老习惯。不料我醒觉的时候,霍桑已经出去了。仆人施桂告诉我,霍桑临走时曾说,他往银河路去投一封信,不久便可以回来。我默念银河路就在公园的西面,不知道他往银河路的哪一家去。我从来不曾听见过他在银河路有什么朋友。并且送信的事,他为什么不假手邮局或仆人,却亲自劳驾?因此我料想到他此次投信,也许和这案子有关,不过这里面有什么曲折,我无从捉摸。 
  我又想起他所说的冒险的话。他要冒什么样的险?又怎么确定在今夜?莫非他对于案中的真的已经有了把握,所以定意今夜里去捕捉吗?并且那凶手又是一个狠骛可怖的人物,不免要抵抗争殴,故而他才有冒险的话?自然,这些问题不是凭空推想得出的,我也不愿意多费脑力,只能等他回来了再说。可是我的面前的烟灰盆中形成了一个小丘,霍桑还不回来。幸亏初秋的日曼很短,好容易挨到天黑,我才接到霍桑的一个电话。他约我立刻到民权路中华茶馆里去,还叫我把他的手枪一起带去。这消息自然够兴奋,我立即赶得去践约。 
  我到达中华茶馆的二层楼时,正值食客们鼎盛的当儿,热闹异常。这是一家上等菜馆,布置成全欧化,价格也特别昂贵。但是每夜里华灯初上,总有很多专在女人面前装阔的少年男子们,挟着女友,在精致的小室中把杯谈心。我不知道霍桑怎么违反了他的素性,竞选择这个地点。 
  他看见我,先笑着说:“包朗,你诧异我选择这个地点吗?我就为着你啊。” 
  我应道:“是的,我的确诧异。但是你怎么说为我?” 
  他仍含着微笑。“你不见那一对对的漂亮的伴侣吗?你若使略略运用些观察力,便可以供给你不少小说资料。” 
  我忙道:“不,这是托词。我知道你选择这个地点一定另有作用。” 
  “哈,哈!我瞒不过你了。你知道这地点距离公园很近啊。”他说到公园的字样,语声特别放低。 
  我立即会意。“那末今夜里我们的任务可是就在公园中实施?” 
  霍桑略略点了点头,但并不接话。 
  我继续问道:“今天下午你在外面干些什么?” 
  这时候一个穿雪白制服的传者送上一小瓶白兰地来,随即退出去。霍桑自己拔去了瓶塞,一边斟酒,一边又点了点头,只是不开口。 
  我又低声问道:“你可有什么进展?” 
  霍桑也低声答道:“进展得很多。不过你还得耐一下子。这个地方不便谈这样的话。”他把斟满的酒杯送到我的面前。“你喝一杯,提提神。”他忽然凑近我的耳朵。“你带来了几支手枪?” 
  我也低声应道:“两支。” 
  霍桑又点点头,接着便开始饮酒。 
  我心中觉得牙痒痒地。从手枪和白兰地酒这两点看来,霍桑先前所说冒险的话似乎并非危词耸听。但冒险的地点怎么竟在公园里? 
  霍桑又向我说:“包朗,我知道你最喜欢吃咖喱鸡。这鸡腿还算嫩吧?” 
  老实说,这当儿我的心思实在不在鸡上。不但鸡的嫩不嫩,我没有感觉到,连所吃的是否鸡腿,我也不曾注意。我只随便点点头。霍桑却似乎吃得津津有味,神态上显得非常闲暇。过了一会,他忽又把头凑近我的面部。 
  “包朗,你瞧那刚要走进寿字座里去的一男一女。你可知道他们有怎么样的关系?” 
  我斜着目光瞧了一瞧。那男的穿一身笔挺的淡棕色西装,女的穿一件茄花色薄纱的窄袖西衫,右肩上缀着一朵白绸的大花。那纱衫的质地既薄,丰腴的肌肉和曲线都豁然显露。他们并肩地走着,且走且谈。男的满脸笑容,又低头曲腰地显一种假殷勤的媚态;女的却带一种矫饰的傲态,但眼角眉梢间,又处处流露着荡意。这种状态,我在平日已经看不惯,何况在这个当儿,更没有闲心思去注意。霍桑的兴致偏偏很高。他见我不回答,又继续发表。 
  “你瞧不出吗?唔,我可瞧出来了。他们今天是第一次相识,并且相识的时间一定还不到三个钟头。……嗯,你疑惑我的话?老实告诉你,我知道他们是刚才从卡尔登散出来的。瞧,那男子的手中拿着的报纸外面,不是还裹着一张‘荡妇心’的说明书吗?” 
  我不理会。霍桑的话是否出于观察,或是信口而发,我都没有兴趣。我的脑室完全被那将要发展而不知如何结局的案子所盘踞,已没有丝毫余地容纳别的事情。 
  霍桑又很高兴地说:“他们的来路我已说明白了。他们的去路,你可也猜得出?……嗯,你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大概总不出三东一品——” 
  我耐不住括四道:“霍桑,你何必瞎费心思?他们这种勾当,怎么值得我们注意?我们今夜的事情既然带着危险性质,那才得先谈一谈一茬桑忽挥挥手,笑着答道:“不!我看你的神经太紧张了,才想教你松一松。现在别多说,好好地喝几口酒,吃些东西。我们餐要以后,就得动身往公园里去。时间已经差不多哩。” 
    
八、公园中
  秋天晚上的公园和夏天已显然不同。我们进园的时候,恰交八点半相近,游人已很稀少。偶然有几对情话吗瞩的男女,大都深藏在树荫底下或假山背后.这些野鸳鸯只求人家不去惊扰他们,他们却决不会干涉人家的事情,所以对于我们的任务不会有什么妨碍。公园中的灯光不算得怎样明亮,那也有利于我们的工作。我常相信人们若使学欢在黑暗中行动,他们的步子显然已距离堕落的境界不远。现在我们虽也企图利用黑暗来掩识我们的行动,不过目的是恰恰相反的。 
  霍桑走到靠地边的一个茅亭面前,站住了向亭的前后左右窥察。亭中空虚无人,中央有一支厚砖的棋桌,四面有四只石凳。亭后一颗柳树,粗大可三四人合抱,凉风残憾地吹过,发出些细碎的声响。事的四面有一条小小的木桥,横跨着池面。池中留着半残的荷叶,有几只还撑着作亭亭之状——这真像一个阀阅的旧家,虽因着时势的推移,家况已日趋式微,然而外表上还勉强地摆着空虚架子。 
  霍桑低声向我道:“包朗,我们两个人不能在一起。你把手枪给我。我在亭子里等候。你可伏在那柳树后面。” 
  我拿出一把手枪授给他,问道:“我们到底有怎样的任务?我所担任的工作是什么性质,你总得说个明白。 
  霍桑附着我的耳朵,说:“我已经约一个人到这事中来会谈。我相信这个人有凶手的嫌疑,不过我所依凭的只是理想,物证方面一些没有把握。所以跟前这个约会,只是一种虚冒,实际上是很危险的。因为这个人的背后有很大的权势,万一我料错了,后果正难说。 
  “嘱,你想会有怎样的局面? 
  “这个人也许因畏罪的缘故,利用暴力来对付我。所以你伏在树背后,应得随时留意。要是那赴会的人是单身,那我尽可以对付,你用不着露面。假使来的人另有伴侣,你就不能不小心戒备,必要时你得助我一臂。 
  我应道:“好,我明白。但这个约会的人究竟是谁?现在你总可以说明了啊。 
  霍桑哈了一声,似乎有宣布的意思了。不料一个岔子又打破了我的希望。那时木桥那边的花丛中仿佛有人行动,又有些轻微的语声。霍桑立即在我的手臂上轻轻一拍,他的身子一闪,走进茅亭里去。我也不敢留领,加紧一步,避到了那大柳树的背后。 
  暗淡微源的电灯和星光中,隐约透露出两个人形,慢慢地渡木桥过来。那是一男一女。那男子的一条手臂,穿在女子的腋下,紧紧地挽着,且行且切切地谈话,中间还夹着笑声。当他们经过茅亭的时候,连头都不回,分明不会瞧见茅亭中的霍桑。 
  这两个人不像是霍桑所期望的人物,我们只受了一次虚惊。不过我却不便再到茅事中去,就静悄悄地伏在树后。这个约会的人,霍桑虽没有说明,我猜想很像就是那个张康民律师。张康民是靠法律生活的,我们若使像霍桑所说,毫无物证,想凭空虚冒,那一定无效,而且这个人也不肯随便罢休。那末霍桑所说的冒险,显然并非夸张。不过转念一想,霍桑要和张律师谈话,又何必约定这个时候和这个地方?而且张康民是律师,也不致愚蠢地用暴力对付。那又不像是他。这个人是谁?或者另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吗?霍桑又怎样知道的呢? 
  环境很幽静。秋虫在草丛中低吟。一阵夜风,吹得我头上的柳叶籁族地乱飞。一水气中挟着大理菊的幽香。这种种都足以引起人们的诗兴。但我们的心思却完全集中在乱丝般的疑问和不可思议的任务上,环境的优美竟也无暇欣赏。 
  过了十五分钟光景,我不免越发无聊。我探头瞧瞧霍桑。他却很静说地靠在茅亭的木柱上吸烟。我暗忖与其这样干枯待无聊,还不如重新向他问几句话。也可以解解寂寞。不料我还没从柳树背后走出,忽听得霍桑咳一声干嗽。唔,这干嗽声一定有某种含意。果然,咳嗽声刚终了,接着的是得得的皮鞋声响。我的听觉告诉我这细碎而高税的声响像是女子的高跟鞋。那末我们不会受第二次虚惊吗? 
  星光又照见一个女子,从一排山樊篱后转出,直向着茅亭来。奇怪!是个单身女子!这女人会有关系吗? 
  “吴夫人,我在这里。” 
  这差霍桑的招呼的声音。吴夫人?更使我十二分惊异。我从树背后伸长了头颈,仔细地向亭中瞧。那个赴约的女人已经跨进了茅亭.伊的剪影显示出伊当真是吴小帆的夫人谭娟英。 
  “谭娟英就是凶手?还是今夜伊是代表什么人来的?” 
  自然,我自己不能解答这疑问。在这惊疑不决的当儿,我并没有忘记我的任务。我先向那山英镑边仔细一瞧,不见有第二个人。那山樊高才及肩,一倘使有人走过。逃不了我的视线,不过要佝偻着身子走,那就应当别论。我又瞧瞧木桥的对面,也静悄悄地没有人影。那末伊真是单独来的,不会扶什么伴侣。我的责任减轻了,急急地注意到茅事中的情况。 
  霍桑和谭娟英的会面,似乎不会经过什么寒暄的会语。当我的视线瞧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对立在茅亭的门口,开始作正式的谈判。 
  霍桑说:“吴夫人,你能到这里来践约。足见你的态度非常光明。现在我们不妨开城市公。你尽可以照实说明白,绝对不必有什么疑迟顾忌。 
  霍桑的话说完了,谭娟英默不作答。鲜境又恢复。微风送来一声两声枝头的残衅和树根下的卿卿飓镇的吟声,打破些这严冷而紧张的环境。这是幕什么戏?会弄但吗?霍桑的话很含混。我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下文。 
  一会伊冷冷地答道:“你要我说什么?” 
  霍桑应遵:“你便把你们和这姓沈的已往的关系说明白便行。至于你在昨夜里的行动,我已经略知一二,你说不说倒没有多大关系。” 
  又是一度静寂——是一种使人难耐的货寂。语气已有些头绪。这女人上夜里有过行动!那当然是指的案,但是我知道路桑是在采取洋攻的策略,实际上他并无把握!这策略会产生效果吗? 
  静境继续着,但论情势,不能再让它延长下去。霍桑导感觉到,使自己解围。 
  他又道:“吴夫人。有一点我可以给你保证。你当时的举动实在是出于迫不得已,和寻常的预谋行凶,性质不同。我料想这已往的一星期中,你为着这件事,一定感到十二分的不安;而且不安的程度也许比尊夫还要重些。” 
  策略转了向,是绥靖,不是袭击。可是它的效果还不见,对方仍不开口。两个人仍对立在茅事中,局势很尴尬。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不开口也就是效果,霍桑的作攻已找着了对方的弱点了。 
  霍桑从容地继续说:“吴夫人,我来说一说你昨夜里的经历,好不好?要是有错误,你尽管纠正。据我料想,昨夜里尊夫出诊回来时,你一定还没有睡。你昨夜在警署里告诉我,那时候你已经睡着,实际上是不确的。我知道这几天你刻刻关心着你的丈夫,决不能一个人先自安隆。后来你听得了你的丈夫在楼下的呼叫声音,你便疑心到这姓沈的来寻仇;因此你就带着手枪,悄悄地走下楼来。我知道这寻仇的事,你早有准备,所以手枪也早预备好。你走到楼梯脚下的时候,就看见那来客果真是你们的仇人,并且这伙人正和你的丈夫相持着,马上会有仙人的争斗,情势非常紧张。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按铃进来。这个人你也许是认识的,因而——” 
  “不,你错了!我没有瞧见那个人。那按门铃的人好像到底没有进来。” 
  这是谭娟英在情不自禁地插口。霍桑的策略奏效了! 
  霍桑的声浪增加了紧努,忙着应道:“唉,不错!我错了。不过我相信那门铃声音,对于你当时的动作,一定很有影响。不然,你也许还有考虑的余地,不会立即采取急速的行动。当时你觉得情势太紧迫,再不能容你以迟,你便向着沈某的背部发了一枪。接着,你看见你的动作已有了成效,又怕门外的人走进来,便悄悄地回到楼上去。你的初愈,本想解除你的丈夫的危难,但结果反使俄蒙了杀人的嫌疑,你因此便后侮化惧起来。可是你没有解救的方法,虽清张律师帮忙,事实上也没把握,你自己又不敢出面自首。所以今天上灯时你一得到我的秘密信,知道我有方法可以解决你的疑难,你就遵守了我的约言,独个儿到这里来践约。吴先人,这一节我没有说错吗?我想我给你的这一封信。你还没有给个风谭纪新处长瞧过吧?” 
  霍桑最后的一句分明带着询问口气,但伊仍没有回话。不过我听了霍桑接统的语气.可见伊那时一定在动作上有过承认的表示。 
  霍桑继续遭。“唉,如些很好!假使这件事一经令兄的干涉,也许会生出意外的枝节,那说不定会反面弄坏——” 
  谭娟英忽接口道:“你既然已经完全知道了这件事,将我骗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要把我送到官厅里去抵罪?” 
  “不,吴夫人,我是不受官律的自由人。抵罪不抵罪,用不到我来执行。不过你如果要找答复这句话,那本有两点必须请你先说明白。” 
  “哪两点?” 
  “第一,那手枪的来由,我还不曾确实知道。那是一支三十二口径,是不是? 
  静默代替了答复。伊显然是默认了。霍桑又接续发问。 
  “这论是你自己的吗?——是本来有的,还是特地购买的?或者你是从令兄——” 
  “是!我从我哥哥家里拿的。” 
  “你公然向令兄要的?” 
  “不,我自己取的。刚才我已经把枪放在原处,他至今还没有知道” 
  “嗯,那很好。第二个问题,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要请你把你们俩和死者间的关系说一个明白。我想沈瑞卿和尊夫的仇恨,对于你大概也是有些关系的吧?” 
  一度顺流而下的问答,到这里又像遇到了暗礁,一时又阻滞不通。停顿约有一两分钟,娟英仍没有表示。酒桌又不得不继续努力。 
  他说;“吴夫人,你放心。我明明知道你们间的关系是有秘密性质的。我告诉你,我生平经历的秘密事情已经不知有多少。真有关得的事情,我自然可以尽守秘的责任。所以无论你有怎样的事,尽不妨实说。” 
  又是一度静默。我不再听得秋蜇和哀蝉,原因是我的神经太紧张,不容我的心思再穷骛。静寂中进出一声叹息,接着是一段动人的故事。 
  谭娟英缓缓地说:“唉!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提起,可是现在已不得不说了!是的,你说得对,这恶汉所以和小帆结姻,主因也许就为着我。四年前,小帆和他同时从大同医学校里毕业。那时候我和他们两个人都已相识,不过我和小帆的感情比较密切些。小帆动身往美国去留学的时候,我们俩虽没有正式的婚约,可是彼此早已心许。沈瑞卿毕业以后,就挂牌行医。最初一年,他的医务并不发达;到第二年上。他忽然忙起来。等到小帆留学了三年回来,沈瑞卿已经造了洋房,出入汽车,非常阔绰。我原以为他的业务的发达,由于他的医术高明,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受人们的信仰。谁知道他秘密地干着那犯法的杀人勾当!” 
  那少妇叹一口气,顿一顿,又自动揭发死者的罪行。 
  “医士是一种神圣的职业,唯一的目标在救人。可是沈瑞卿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医上。他的行医的目的是打算个人的发财。他对待病人的态度是围着贫富阶级而不同的——对付有钱的人,趋奉,献媚,诈骗,只要可以弄钱,什么都做得出。对于贫穷的病人,他就敷衍了事,甚至拒绝不理。他只想发财,就完全忘掉了医士的天职,所谓医德更谈不到。所以他后来发现了一条发财的捷径,秘密地干着伤天害理的不人道的勾当!他在给妇女们秘密地打路!” 
  空气又静一静。凄凉的蝉声又一缕缕地刺激我的耳官。像沈瑞卿这样的医士,我国大都市中未尝没有。这种败类实在是新医界的障碍,也是新医界全体的耻辱。要是这少妇的话不是虚构,沈瑞卿不但死有应得,而且是死有余辜。我的愤慨当时并不曾发表。因为震桑既保守沉默,我当然也只有让这概念闷在肚子里。 
  谭娟英又说:“瑞卿对于我本来也是有意思的,但是我觉得他是个拜金主义者,行为卑鄙,所以慢慢地疏远他。他知道我和小帆的感情比较密切,使捏造种种的应话向我申诉,又施用种种离间挑拨的手段,希望达到他的目的,后来他又借重了金钱的势力来引诱我。我越觉得他的可增可厌,反而越发和他远离。本后我又发觉了他的不合理的业务和他的堕胎生涯的秘密,便觉这个人不但卑鄙浮滑,还是法律道德上的罪人,因此就决意和他断绝往来。他还不甘心,改变了手段,曾一再恐吓胁迫我。我都不理睬他。有一次在一条小街上他和我狭路相逢。他竟施用暴力,拦住了我,强班我一次。我自然更加痛恨他。 
  “我受了这一次耻辱,本想告诉我的父亲。但是我知道我的哥哥——纪新——的性情是很急躁的,又在军队里办事,只怕因此间出祸来,并且事情宣扬开去。对于我的名誉也有损害,故而终于隐忍着不响。”我一等小帆从美国回来以后,我们便立即结婚,借此打断这无赖的妄想。 
  “瑞卿对于我们的婚事自然是十二分失望和嫉妒的。从此他便和小帆不往来,而且是势不两立。在局外人瞧起来,还以为是同业生妒,其实内幕中有着这样一种隐秘。在我们婚后的半年以后,小帆的诊务逐渐忙碌起来。沈瑞卿却因着里路的秘密终于破露了。受了法律的处分。他入狱以后,不但不悔悟。还以为他的破露是小帆告发他的。这是那报信的成玉棠告诉我们的。其实这一点实在是冤枉。因为小帆虽也知道他的非法行为,曾面斥过他的罪恶,但因着我的劝阻,怕弄出意外的事情来,所以他实在不曾告发他。现在他越狱出来,竟敢公然来寻仇。我想起了前情,觉得这个人已经丧失了人性。像是一头害人的疯狗,留在世界上,只有害人,所以我就决心把他打死! 
  “是!这个败类的医士的确该死!”这是我的直觉的判断,当然也只有铜闭在我的胸臆中。这时候霍桑仍不岔口,只有一声同情的叹息。 
  女人又说:“‘霍先生,我敢说一句坦白的话。我相信我的举动直接固然为我们间的私情,间接也可以说为社会除去了一头害物。现在你一切都已明白了。你如果觉得我在法律上应当抵罪,我也愿意更。我决不赖。” 
  一故事太动人,我听得出神,几乎忘掉了我自己的地位,很想走近去,发泄几句闷在胸中的感慨和向伊说几句同情话。当然我的愿望不曾完逐,可是也没有落空。霍桑竟像代表我似地安慰伊。 
  他道:“吴夫人,别发愁。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不受公家的拘束的。我的职分在平维持正义和公道,只要不越出正义和公道的范围,我一切都是自由的。你干这一回事,我觉得也在我所说的范围以内,我当然不愿意违反我的素志。” 
  “什么意思?”女子的声调有些濒,疑惑中含着惊喜。 
  霍案答道:“没有什么。我认为像瑞卿这样的人,在正义的立场上看,是死不足惜的。你的行动在法律上虽还有讨论的余地,可是我不是法官,用不着表示什么意见。吴夫人,别的话再谈。时候已经不早,令兄怕要找你。这里很冷僻,可要我送你回去?”’ 
  谭娟英没有接受这建议,低低地像谢了一声,袅娜地回身走了。 
  这件案子的结束,一我很觉满意。因着枪弹的证明,吴小帆因张康民的力辩,终于恢复了自由。一他的赛于谭娟英的故事,当时不曾给宣露。案中的国争既然没法证实,便归结到那个不知谁何的按门铃的人,结果就形成一件是案。 
  两天后在丹阳截获了两个逃犯,供出第三监狱越狱的事,主谋的实在就是沈瑞卿,所以他的死也是罪有应得。沈瑞卿已往的唯利是图缺乏医德的行为和他所干的堕胎勾当,在舆论方面,早就鄙视他,都觉得他死有余辜,所以对于那行凶的人是谁。就也不愿深究。 
  我在这案子结束以后,曾问过霍桑,他凭了什么根据,才知道开枪的是娟英。霍桑的解释是很简单的。他告诉我起初因着证迹的牵引,绕了一个圈子。后来因着殷厅长提供的验尸结果的报告,枪弹是从背部打入的,这案子才有绝大的转变。简单说一句,案中唯一的关键,就在那子弹的搜获。子弹是在书架上的报纸堆里发现的。这报纸堆接近窗口,从那里循一条直线,恰指着候诊室中的楼梯。因此,可见那发枪的人,不是从外面进去而是屋子里面的人。我们初步的假定,本着重在那按门铃的人,或者另有一个从外面进去的人。因着这直线的证明,霍桑才觉得那理解的错误。因为外来的人若使开枪,一定在门口就近下手,决不会走到了扶梯脚边去,方才开枪。他进一步推想屋中的人,那时候只有娟美和女仆夏妈两个。女仆是个年老龙钟的老婆子,又缺乏动机,论情是应当除外的,于是那娟英本身就处于可疑的地位。伊起初既然知道伊丈夫的隐事,又曾想设法解救,可知伊对于沈瑞卿复仇的事情一定也息息关心,而且必早有准备。但当时的情状又恰正相反,伊自己说伊已经睡了。因此霍桑越觉这女人的可疑,就布下了罗网,引伊投进来。在这一点上,霍桑曾向我说过几句话。 
  他说:“包朗,你是这件案子的眼见的证人,地位非常重要。当发案时的一切景状,你都眼见,;我却不过听你的转述。你既确信娟英是发案以后才受惊下楼的,我当初竟也听信了,险些儿被你蒙过。” 
  “什么?我蒙蔽你?”我自然有些不安。 
  霍桑笑一笑,“当然,这不是故意的。你别着恼,你也同样有功,至少可以将功抵过。” 
  “什么意思?你还打哑继?” 
  “不,我告诉你。那时候你的观察很周密,转述时又十分忠实。不曾遗漏什么。这就是你的错。” 
  “喂,你还绕什么圈子?”我感到不耐。 
  霍桑仍宁静地说。“你向许署长报告的时候曾描写娟英当时的衣饰容态,还说起那时伊的耳朵上戴一副垂挂的月环形细钻石的耳环。这是一种新式耳环,里线很长。包朗,想一想,女子的耳朵上戴了这样的环子,临睡时大概总得卸去吧?伊既说已经归睡,被惊扰声所惊醒,才起身下楼那末你想伊当时的处境,在起身以后,还能够从容整装。戴好了耳环,方才下楼来吗?不,一这是反常的。从这一点推想,可知伊那时候实在还不曾睡;伊所说睡梦中仿佛听得枪声而不曾醒觉的话也分明是虚慌的。因为伊既然关心丈夫的安危,在势决不能先自安睡。即使先题,也断不致如此酣熟,连枪声都不能使伊醒觉。包朗,你说这推想可合理? 
  我点点头:“是,很合理。 
  “好这样我们便可以假定伊那时不但没有睡,而且还戒备着。伊一听得伊的丈夫高呼的声音,势必立即拿了抢赶下楼来。伊一看见他们的仇人,便直觉地发了一枪,接着仍悄悄地回上楼去,希望卸罪给那个按门铃进来的人。你想对不对?” 
  “对” 
  “这个假定,我也富信很近情,不过缺乏实际的证据无从质证一我知道伊的父兄是有权位的。我贸贸然去查究,万一他们忘了理智,妄用他们职位上的权威,那就说不定会肇出事来。所以我玩一个小把戏,写了一封秘信,亲自到银河路伊哥哥的家里,贿通了一个小使女,约娟英到公园里来谈判。这一回事虽也冒险.但比较地是间接的。幸亏伊很知趣,单独地来,这件事总算得到了理想的解决。 
  这案子的前因后果大体都已解释,只存一个最后的疑点。就是那个按门铃的人究竟是谁?这个人当时的动作和来意怎么样?霍桑对于这个疑点也曾费过一会工夫,可是没有成效。在十四那天的下午。他曾到公园后面二十九号患中风病的王家里去问过,当上夜里吴小帆离了王家以后,曾否再差什么人跟踪到小帆家去。他们的答语是否定的。这不能不使霍桑感到失望。除此以外,霍桑也没有别的路途可以进行。 
  隔了三个星期,这无从索解的疑团,忽然在无意中被吴小帆自己打破。原来在公园路横路的建设路九十四号有一个李姓的住户,本也是吴小帆的老主顾。那晚上这李姓的主妇忽然感染痴气,所以打发了一个男仆叫寿荣的去请小帆。那仆人在吴医士门上捺了一会铃,忽然听得屋子里枪声一响,便吓得丧了魂魄似地奔逃回去_年一天凶案发作了,”那李姓主仆怕被拖累,便把这件事隐匿不宣。后来案事结束了,小帆回复了自由旧子又多了,外间已不注意这件事,那姓李的男主人偶然遇见小帆,私下谈起这事,方才把这个闷葫芦打破。 
  关于这一着,我也曾向霍桑打趣过一句。“霍桑,你在这一点上不能不算是失败。这个人你到底不曾查出来。此番你不能居全功哩。 
  霍桑忽一本正经地答道:“包朗,你瞧我见时曾向人家讨过功?我所以这样子孜孜不息,只因顾念着那些在奸吏全棍刁绅恶霸势力下生活的同胞们,他们受种种不平的压迫,有些陷在黑狱中含冤受屈,没处呼援。我既然看不过,怎能不尽一分应尽的天职?我工作的报酬就在工作的本身。功不功完全不在我的意识中。” 
  一句趣语引出一番严重的牢骚,那也是出我的意外的。幸亏转篷的仍旧是霍桑自己。 
  他笑一笑,说:“‘包朗,你说我失败,我虽然没法卸避,不过我也有答辩。 
  “唔?” 
  “我曾到公园路后面王家里去问过,也料到那按铃的人也许关系医务。事实上这一点不是也在我的推想中吗?” 
  我不再答辩。阵笑声结束了这一件曲折迷离的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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