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墨佣拿着几张女子的照片、一只皮夹、一本银行的支票簿子,和一串钥匙,排列在厢房中的书桌上面,——一向汪报林解释。
他道:“这钥匙和皮夹,都是在床面前镜台的大抽屉里查着的,抽屉没有锁。这三张照片,却锁在镜台面上的小抽屉里。只有这一本信丰银行的支票簿,却在这书桌抽屉里面,抽屉也不曾下锁。
汪银林一边点头,一边把支票簿揭开,细细瞧了一瞧。他说道:“唉,这里结存的存款,还有一万七千零六十一元。”他说着正要把支票簿放在桌上,忽而被霍桑伸手接过去。
他指着那结数的存根道:“你瞧,这结数的一张存根,并不是最后一张。下面还有一张空白的存根哩。
汪银林道:“不错,我倒没有注意,这明明是在这一万七千元结数以后,又撕去过一张支票。这最后一张的数目,存根上却不曾写明。
霍桑道:“是啊,但这撕去的一张,不会是写坏的废票吗?若不是废票,究竟开了多少数目?又在什么时候开出的?”
许墨佣也点头应道:“这当真是一个重要问题。他的皮夹里也有一百多元钞票,还有几张关于公债的票据。
霍桑约略把那皮夹翻了一翻,便放下了瞧那张照片。那三张四寸照片,都是时装的少女。内中半身的一张,相貌比较端庄些,硬片背后,还有钢笔写的“凤赠”二字。
许墨佣又解释道:“这一张半身照片,也有些奇怪。这明明是他的女儿玲凤。还有两张,却有些像‘庄花’的神气。但我不知道这一张怎么会锁在一起。
霍桑又补充道:“的确奇怪,还有那照片背后签着的两个字,也觉得有些不称。这哪里像女儿给父亲的照片呢?”
汪银林说道:“这女子就在楼下,我刚才已经见过。伊既然是第一个听得接上呼声的人,我们就叫伊上来问问。好不好?”
霍桑道:“我们还是下楼去的好。署长,你是这案子的负责人,这东西暂时归你保存了吧。
楼下也是三间两厢房,结构和楼上的完全相同。正中是客堂,厢房里都有长窗可通天井。客堂对面有一个石库门,却用一根粗大的门闩闩着,显见平日是不出进的。客堂中的椅桌不很考究,壁上虽有字画的屏条,也都俗不可耐。我早已知道那天回来的侄儿海峰,就住客堂东首的次间里面。东厢房中,布置着一间小小的书室,也排列着书桌、书橱,和沙发等物,但都是廉价的东西,还不及楼上的精致。
我们跟着许墨佣进了书室,本打算先向玲凤问话,忽见有一个穿西装的少年,先走进来和我们招呼。那就是死者侄儿裘海峰。
裘海峰的年龄还只有二十三四,脸庞是长方形的,略带苍黑,鼻子很高,鼻梁隆直,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澄彻而有威光,加着油黑的眉毛,红赤的嘴唇,具备着新时代“美男子”的条件。他这种美的印象完全是出于自然的。比较他已故的叔父,专靠人工的修饰,恰正相反。他的油黑的头发蓬松着,并不膏抹。他身上穿一身淡灰色国产纱布的学生装,因着他的体格的修伟,式样上也并不逊于舶来品的毛织西装。
他进了书房,经过了许墨佣的介绍,便很端庄地坐在霍桑的对面。他咳了几声嗽,开始陈说昨夜发案的经过。他的话和许墨佣先前转述的完全相同。他在北平美术专门学校读书,今年恰巧毕业,六月三十日的那天,他校里举行毕业典礼,他受了文凭,就高高兴兴地回来,在上一天下午三点半钟方才到家。他从小早已丧母,他的父亲也已死了一年。他的父亲日辉,在未死以前,不幸在标金上破了产,所以他差不多已是一个孤儿,那已死的裘日升,就是他唯一的亲系了。末了,他又附加几句,解释他眼前所处的地位。
他道:“诸位先生,现在你们总可以谅解我在这件事上所受的刺激。我叔父是我唯一的亲属。现在不幸遭了这场惨祸,我已成为这世界上的一个孤零人。昨天我回家时,我叔父还很高兴地和我谈话,晚餐时他的精神依旧很好,谁也想不到两小时后,会有这种惨祸。所以这件事我真处于困难的地位。这里面的真相如何,总要请先生们设法彻究。”他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咳了一声嗽,急忙把白巾掩住了嘴。
汪银林问道:“那末,你对于这件惨案可有什么意见?”
那少年沉吟了一下,答道:“这句话很难回答。不过有一点我却和这里一般人的见解不同。
霍桑本默坐着静听,绝不参加,但听到了这一句话,
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好像增加了些注意。不过他依旧保行着静默,让汪银林继续他的问答。
汪银林问道:“哪一点你和家人们不同?”
裘海峰道:“这屋子里的人们,都以为这件事是有什么鬼怪作祟。譬如那紫珊舅舅和外祖母,至今都抱着这种见解。其实这句话我是根本不赞成的。在现在的时代,还有这种鬼怪的迷信,那岂不可笑?”
霍桑忽似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但仍不发表什么。
汪银林高兴地说道:“你也以为这不是克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吗?”
“正是。我敢说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作弄,却放意装出种种鬼腔,目的在掩护他的罪行。不过这个人是谁,我却完全没有成见。”
汪银林点了点头,移转目光向霍桑和许墨佣二人瞧了一瞧,似暗示他自己的问句已完,他们俩有没有补充。霍桑对于这个暗示果真接受。他把身子向前接些,准备继续汪银林的工作。他先摸出纸烟来敬客。汪银林仍自吸他的粗雪茄,我和许墨佣各受了一支,那少年却声言不吸纸烟。
霍桑烧着了烟,开始问道:“裘先生,你的意见我非常佩服。但那鬼怪的故事,已传说得活龙活现。这故事你听得过没有?”
裘海峰一边点头,一边又咳了几声,分明他在途中受了些感冒,其势很凶。他答道:“‘我知道的。昨夜晚饭过后,我叔父讲的,一大半还是些鬼怪的经过情形。我当时就告诉他,这一定不是鬼,只因着那作弄的人设计巧妙,处处显得诡秘莫测。我叔父似乎也接受我的意见,对于鬼怪的迷信,已并不怎样坚持,他也承认是有人作弄他了。”
“他可曾表示那个暗中作弄的人是谁?”
“没有。我曾问过他,他似乎怀疑这家里的人,但又绝对猜不出是谁。
“你总知道上两次那怪物发现时,这屋子里恰巧都有外客。第一次是你的表兄弟梁寿康,第二次是你叔父的朋友伍荫如——”
裘海峰忽接口道:“正是,正是,我都知道。并且昨夜的事情,又恰巧发生在我回来以后,所以这一次我本身也受着嫌疑,总要请诸位给我洗刷明白。
“那末,昨夜的事情发生时,可有人再瞧见过那白色怪物?”
“昨夜我一听得表妹的呼声,急忙从床上爬起,陪着林生赶到楼上去。楼梯上没有什么异状。我们发现了尸体以后,曾在我叔父和舅舅的卧室中瞧过一会,绝没有什么怪物。后来我们又到楼下各室中搜索,也毫无影迹。不过当外祖母陪着表妹到外面木匠作里去时,那后门却是开着的。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呼吸了一会烟,问道:“昨夜你和你叔父谈话,在什么地方?——在楼上还在楼下?”
裘海峰道:“在楼下,——就在这一间书室中。
“你不曾上楼进他的卧室中去过吗?”
“昨天我到这里以后,曾上楼去瞧过紫珊舅舅,和他谈过一会,但不曾进叔父的卧室里去。晚饭后我不曾上楼。
“那末,你们昨夜的谈话,除了鬼怪的故事以外,你叔叔可曾提起其他问题?——譬如他曾否说起他和什么人有过纠葛,或是和家中人有过四角事情?”
裘海峰摇头道:“他并没有提起这样的事。不过我曾和他商量过,我要往法国去留学,他却还没有答应。霍先生,我不妨老实说,我父亲故世以后,他名下不但没有余款,还欠了些债。我去年一年的学费,都是叔父供给的。这二次我想出去留学的费用,我自己既然没法可想,自然仍不能不恳求他帮助我。不过这数目太大了,我叔父近来在公债上又亏了些,所以他还没有答应。
霍桑向少年问答的时候,许墨佣坐在壁角的那只沙发上,一边吸烟,一边毫不经意地似在养神。这时他把他的两臂掉了一伸,表示出一种厌倦不耐的神气。霍桑似也会意,便向汪银林点了点头。
霍桑说;“银林兄,我想我们和海峰先生的谈话,暂时可告一结束。现在最好情那位玲凤女士来谈谈。
汪银林放下了雪茄,把目光射到许墨佣的脸上,似乎这介绍的责任,要叫许墨佣负担。许墨佣也就很高兴地立起身来,似想借此活动一下。他先走出厢房,裘海峰向我们鞠了一个躬,也跟着出去。不到两分钟功夫,那裘玲凤已搬册地跟着许墨佣进来。
这女子的身材瘦小,脸儿是瓜子形,肌肤并不怎样白哲,却带些地黄色。一双俏眼,罩着很长的睫毛,额角上复着一层秀发。伊的发辔已经剪去,发根上扣着一只镇水钻的半月形的发押。伊身上穿一件细白复布的颀衫,四周镶着狭条的黑边。足上穿一双白色的纱袜,和一双陈嘉庚公司出品的淡绿色帆布平等鞋。从伊的容貌和装束上批评,可算得朴素而美秀。我听得裘日升说过,伊今年才十八岁,在师范二年级读书,但我从伊的面貌上估量,却似已超过二十。伊向我们三个人深深鞠了一个躬,便在书桌旁边的一只方凳上坐下。伊低倒了头,两手交握着放在膝上,静悄悄等待问话。
汪银林先问道:“裘小姐,昨夜的事,据说你是第一个听得了楼上的怪声,才把楼下的人们叫醒的。现在请你把经过的事情仔细说一遍。
袭玲凤垂着视线应道:“好,昨夜我因为计划了一张暑期自修课程表,睡时已经十一点钟。我睡到床上,不到半个钟头,正要入梦,忽被一种声音所惊醒。我就喊起来。”’
汪银林道:“你听得怎样的怪声?可是楼上的争斗声音?”
伊仍低倒了头,忽而从颀衫袋中摸出一块雪白酶纱巾,在嘴唇上接了一按。
“不是,我没有听得什么怪声,只听得紫珊舅舅的呼叫。
“以外可还有别的声音?”
“没有。”
伊的答语的声调很冷,并且低垂着目光,始终不抬起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伊对于这件惨案不愿意多提,此刻的问答,完全是出于勉强的。这表示分明已引动了霍桑的注意。他把身体凑向前些,婉声插话。
“裘小姐,你昨夜只听得你舅舅的呼叫声吗?他怎样呼叫?你现在可能摹仿得出?”
那女子顿了一顿,又摇着头道:“我不能摹仿。我但觉那声音低沉而很奇怪。”
“唉,奇怪?怎样奇怪?”
“那仿佛像一个人的咽喉被另一人扼住了;那被扼的人很想竭力呼叫,却终于发不出高声。”
“这样的声音当真是很奇怪的。你听得以后,就立刻呼叫起来,是吗?”
“正是”
“你可记得你自己怎样呼叫的?”
裘玲凤第一次拍起了目光,向霍桑瞟了一眼,随即又低了下去,用纱巾按伊的嘴。
伊答道:“那时我很惊慌,也不记得减些什么——”伊顿了一顿,又道:“我记得我似乎只喊着哎哟哎哟罢了。”
霍桑始终凝注着那女子的面容,这时他的唇角上忽微微嘻了一嘻。
他又继续问话:“你说当时你很惊恐,请问你所惊恐的在哪一方面?你可是早就料想到楼上会发生凶案?”
伊一听这话,伊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接着伊又连连摇头:“不——不。我并没有这种料想。我——我——我心中只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恐怖罢了。”
霍桑缓缓点了点头,便把身子靠后些,回复他的静默态度。我觉得他这一种点头的动作,不像是接受伊的答复,却像另有会意。
汪银林又乘机问道:“以后又怎么样呢?”
裘玲凤答道:“我叫了几声,便听得对面房中海峰哥哥开门出来,我也才敢放胆开门。这时候林生也披衣起来。他们听得了楼上的声音,马上赶上楼去——”
霍桑忽又坐直了身子,插口问道:“请原谅,我还有一句话。照你所说,你开门出来和你的海峰哥哥见面时,你还听得接上有声音吗?
“正是。”
“据我们所知,那时候你哥哥和林生所听得的声音,就是你舅舅的叫喊声。这声音和先前使你从梦中惊醒的怪声,可是相同的吗?
伊又把白巾按在嘴上,疑迟了一下,才缓缓答道:.“差不多。
霍桑又点点头。他向汪银林瞅了一眼.表示请他继续他的问句。
汪银林又遭:“当你哥哥和仆人上楼去后,你又有什么举动?
伊答道:“我仍回进我的房去,那对外祖母和赵妈都已起来了、我们因着害怕的缘故,都不敢出房。直到海峰哥哥下楼来报告了凶信,我们又啼啼哭哭,慌做一团。后来大家定了定神,我才陪了外祖母到弄回去,敲那木匠作的门。
“你们出去时,那后门不是开着吗?
“是的,这后门天天是林生闩的。据林生说,昨夜里他也曾亲手闩好。但我陪外祖母出去的时候,不但没有闩,还开了尺寸,我们都觉得寒凛凛。这一点是最奇怪的。”
许墨拥旁听了好久,一会儿捻着他的须角,一会儿又挂着他的两手,显出他的烦躁不耐。这时他忽似得到了一种机会,便利用着来打破他的沉寂。
他瞧着汪银林说道:“从这一点上推测,明明有一个人在发案以后仓皇逃出。那人不但来不及把后门拉上,并且出门口时,又在那泥潭里滑了一滑。我觉得这一个人,才是案中最重要的角色。我们的眼光也应得集中在这一点上才好。
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在汪银林和霍桑的脸上溜来溜去。他的弦外之音,仿佛说霍桑和汪银林的问句离题太远,近乎空泛了。
汪银林应道:“不错,但我们即使要侦查这逃出去的人,也不能不先从屋内着手。因为那后门既经林生下闩,如果那凶犯真是外面的人,又怎样进来的呢?
汪银林这一句重要的问句,好像有双关作用:又像向许墨佣答辩,又像向裘玲凤发问。那玲凤斜着眼睛瞥了一瞥,果真自动地回答。
伊道:“不错,那后门是什么人开的,的确不容易解释。我们已问过赵妈和林生,都说没有开过。”伊缓缓立起身来,把手巾在伊的额角上抹了一抹,向着汪银林问话。
“先生,你们要问的话已完了吗?
汪银林不答,但回过头去瞧瞧霍桑。霍桑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
他向裘玲凤道:“裘小姐,够了。不过还有一句。我们听说这属于里曾发现过什么鬼怪。你可曾——?
伊忽抢着答道:“我没有瞧见过。
霍桑仍保持着镇静的声浪,问道:“那末,你对于这鬼怪的事,有没有意见?
伊连连摇头道:“不知道。——我没有什么意见。”伊说完了这句,略略点一点头,便回身退出书室。
霍桑目送着这女子出去,唇角上又像先前一般地嘻了一喀。
许墨佣又伸了伸腰,提议道:“好啦,现在我们对于这案子发生的情形,已有了些端倪。我以为我们若要侦查凶手,应得到外面去活动,不能老是闷在这屋子里。
霍桑作赞同声道:“对,我们当然不能一辈子闷在这屋子里。不过我劝你再破费五分钟,听听那两个仆人说些什么。我们若能从他们嘴里得到些线索,那末,你到外面去活动起来,也许可以便利些。对不对?
霍桑的意见,在汪银林意中当然毫无异议。许墨佣虽不赞同,却也不便独自反对。一分钟后,许墨佣又把那老仆方林生和赵妈两个人传唤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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