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猫探案 第一章 羽衣与杀人

    

  “小姐。老头有请。” 
  片山吃力地把重甸甸的眼皮抬起来。同事冈田的面孔。看来有一点朦胧呢。 
  “……你、你说什么?” 
  片山反问一声。 
  “我说老头有请。” 
  “……哦哦……” 
  片山从自己的座位上缓缓地站起来。“小姐”是他的绰号。人可是如假包换的男性,二十八岁,充满年轻气息——也许该说,充满的是惺松睡意…… 
  竹杆般的瘦高个子搁着一张娃娃脸。走起路来。仿佛双腿太长了,使人联想到长颈鹿,很富幽默感。肩膀斜斜的。眼睛和鼻子都圆。满脸的温熙。不无给人女性化的印象。然而,他之所以有“小姐”这么一个绰号。原因不光是这些而已…… 
  “叫我。” 
  片山刑警站在第一搜查课课长三田村巡官面前问。 
  “……嗯,坐坐。” 
  乍看来像个好好先生的这位毫无特征的中年人。原来还是整个警视厅里数一数二的剃刀干员呢。平时是温厚的上司,可是一旦发了怒。吼声简直如五雷齐鸣,响遍整个大厦。 
  片山在一把摇摆的椅上落座,察言观色一番。还不太坏呢。有云。不必带雨具吧。 
  “有个案子,想请你办办。” 
  三田村从手上厚厚的文件抬起头说。 
  “是……” 
  “是三天前发生的大学女生凶杀案。” 
  糟!片山干吞了一口口水。大学女生凶杀案,那不是受害人被锐利的刀子砍成蜂窝的那一件吗…… 
  “……好像会拖下去啦。” 
  三田村接着又说。“目前在过滤变态者的名单。唉唉。可真不少啊。” 
  到过现场的同事。脸都发青了。整个房间里像血海,那个大学女生的身子从床上垂挂下来。头和臂膀那样倒吊着,恐怖的眼睛还活着一般地圆睁,从割破的肚腹里,内脏流泻一地…… 
  “是想请你……咦。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不,不……” 
  片山早已铁青着脸。额角上汗水滞滞。稳住!你这是像什么话嘛!他喝斥自己。 
  “我没,没事……真抱歉。” 
  三田村微微地摇了两下头说。 
  “真拿你没办法。我可干了大半辈子了,还没听说过一个刑警,每次看到血就会闹贫血的。” 
  “真对不起。” 
  “先别担心,不是要你去调查,也不用你去看看‘佛’(译注。日俗称死者为佛)。” 
  “是。” 
  片山总算松了一口气。 
  “被杀的栗原由美子是羽衣大学的三年级学生。” 
  “羽衣?是天女穿的羽衣吗?” 
  “是那个字,不过跟天女无关。创校的人叫羽衣幸吉。” 
  “是。” 
  “你也听说过了吧。被害人好像是借用朋友的公寓,在干色情买卖的。这年头,那好像只被当做轻松的兼差……因为有校方的坚决要求,所以没有向报界发表。” 
  片山想起了报纸上轻描淡写的报导方式。 
  “是这样的。这家羽衣大学的文学部主任叫森崎,是我念大学时的同学。他希望我帮他查查那个女生的卖春情况。我当然是义不容辞,可是你看这一大堆工作,我没办法搁下来溜出去。所以我要你代替我去和他接接头。” 
  “明白了。” 
  片山完全恢复了平静,问。“是接接头听听他的话就可以吗?” 
  “好好记下来,回来报告。告诉他,我们会尽力。” 
  “是。” 
  “这不会有血腥昧,还适合你吧。” 
  好像给刺了一下,不过片山决定照字面上解释。 
  “其他,不晓得还有什么吧?” 
  “没有了。森崎大概在等着,马上去吧。” 
  “是!” 
  “是羽衣女子大学,别弄错。” 
  “知道了。” 
  片山从椅子上起身,这才又想起来似地问。 
  “叫女子大学的,学生都是女的吗?” 
  “没听说过男生进了女子大学的。” 
  片山的脸又泛青了。那张脸,就像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颜色变起来那么容易。 
  “报告课长……很抱歉。我想这件工作,还是另请高明——” 
  “为什么?” 
  “……是……我对女性……实在没法……每次到很多女性聚在一堆的地方,我都会眩晕,头痛,还会呕吐。有时候还会发疹子……” 
  片山看到三田村脸上开始风云变色,噤口了。差不多是“春雷乍起”啦。 
  “这样啊。那就让你瞧瞧被杀大学女生的现场照片吧。” 
  “不。不!谢谢您!” 
  “那就跑一趟羽衣女大吧。” 
  “是,是,我去!” 
  片山慌忙举腿正要迈步,却又站住。 
  “那,那要怎么走呢?” 
  三田村焦躁地看了一眼片山,从口袋里掏出小簿子,将夹在里头的纸片交给片山。 
  “这里有地址。叫一辆计程车好啦。” 
  “车钱可以报吗?” 
  “……嗯。” 
  好极啦,可以好好睡一觉。片山看看纸片。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怎么办?找不到也没关系吧……不过刑警也是公务人员,应该尽力服务才是。 
  “请问……”片山支吾地。 
  “还有什么嘛。” 
  三田村可真按奈不住了。 
  “是这个地址……” 
  “怎样?不对吗?” 
  “不……请问,邮递区号多少呢?” 
  ——轰隆!! 
  “到这儿。” 
  片山搭上计程车,把纸片交给司机。然后就事不关已般地让身子在座位上沉落下去。睡一觉吧,他闭上了眼。可是计程车却不动。 
  “喂喂,还不开呀?” 
  “请问要到哪里嘛。” 
  司机蹙起了眉尖,把纸片亮在片山面前说:“排骨饭三百五十元,煎蛋饭四百元……我可不知道这样的地名呀。” 
  “呀呀,弄错啦。是这一张。” 
  片山连忙换了另一张有羽衣大学地址的纸片,取回了餐厅的食券。没有了它,发薪日以前,可没得午饭吃呢。 
  “羽衣大学是不是?请问您是譬察先生吗?” 
  “嗯。” 
  “是去查女大学生凶杀案是吗?” 
  “也许吧。” 
  片山微感得意。 
  “好远呢。” 
  司机把车子驶进车流里说:“该搭电车吧。浪费。” 
  片山微微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司机便又说: 
  “车钱是花我们缴的税金。是吧?” 
  “这……说的是……” 
  “该省着花才是。” 
  片山故作怅然地。 
  “那你不该让我坐才是啊。” 
  “不。我只不过是在要回我被多抽的税金罢了。” 
  怪怪的理论呢,可是怎么想都想不出这理论如何怪,片山只好不再去多想,茫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睡意也好像全散了。 
  今天是十月一日,白天与晚上有秋与冬不同的感觉。这一刻刚过了中午,阳光暖洋洋地照着那些正在散步的白领阶级和着办公室制服的女士们身上。 
  唉唉,我为什么不做一名普通的薪水阶级呢?那比这种刑警人员更轻松自在,收入也更好。对。现在也还不迟,只要我愿意…… 
  片山义太郎——有点古色古香的名字,可是又不是自己取的,没办法。他的老爸生前有“神探”的美誉,是警视厅里出了名的干员。这样的老爸,有一天休假,偶然路过一幢屋子前,想抓刚从那儿出来的闯空门小偷,被一刀刺死,那是片山二十岁的时候。由于母亲很早就过世,因此他从这时候起就与比自己年轻七岁的妹妹睛美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片山算是忠实遵奉了老爸过世时的最后一句话。“做一名了不起的警官吧!”可是先别谈什么了得起了不起,他倒觉得也许老爸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寄望他当什么吧。老爸原本就是“口是心非”的人,例如常常大声吼睛美不得和男孩子们交谈,背地里却又担心女儿没有一个男孩子对她有兴趣,特地叫片山盯睛美的梢,听到睛美被一群男孩子包围着,这才抚抚胸口松一口气。 
  因此,那句遗言,说不定内心里想的却是。“这家伙,说了这句话也不可能去当警官吧。”一个刑警,临终的时候总不好说。“儿子,去做一个了不起的幼稚园老师吧。”而片山之所以真的当上了刑瞥,主要还是因为老爸的老同事,当时还是一名普通巡官的三田村,居然把老爸的遗言当了真。许下了诺言。“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所致。如果在那当口,片山自己说一声“我不喜欢”,事情便过去了,偏偏他是“顺流而下”主义者,于是便成定局。 
  就这样,几年过去,睛美也从短期大学毕业出来,如今是一名百货公司的店员。二十一岁。不折不扣的一个大姑娘了。 
  “非得好好考虑一番不可了……” 
  片山茫然地把眼光投向窗外渐渐多起来的绿意。她不可能一直这样照顾我下去。说不定会表示要伺候别的什么家伙了。到了那个时候,每天的三餐该怎么打发呢?嗯…… 
  今儿晚餐不晓得有什么,会不会又是昨天吃剩的汤……这时,车子已经来到府中。快到了吧,这么想的时候,车子一下子就慢下来,停了。 
  “到了。” 
  “谢啦。” 
  有点歉然地付了钱,接过了收据,下了车。 
  既然是大学,他还以为有个庄严的大门,其实根本没有。一条林荫碎石路从马路边一直延仲过去,已经来到羽衣女子大学的校区内了。如果没有细心看。还可能看漏了一块写着校名的木牌呢。 
  四下都是住宅区,却没有狭窄的局促感,每座住宅的院千也够宽,好像多数是高级的住宅。没有高楼大厦把蓝天削去,看来比什么都可取。 
  片山不觉快活起来了,但是才踩上了碎石路不久,迎面就有几个女学生从对面边热闹地交谈边走过来,快活起来的情绪马上往下一沉。他低下头——也不能太低,否则保不定跟人家小姐们撞个满怀,因此低到能看见来人脚步的程度走过去。女学生们的笑声近了,片山的心也随着抨抨乱眺起来。正当要错过的时候,女学生们的谈笑突地停止。在看我呢!——双方静静地互错而过,然后渐渐离远。真像剑豪与剑豪的相遇。片山又听到年轻小姐们的笑声在背后扬起。一定是在笑我……就像剑豪能感受到杀气般,片山也能感受到年轻女性的嘲笑—当然,他这多半只是误会与过敏罢了。 
    

  “让您久等了。” 
  文学部主任的女秘书出来。向等在廊子长椅上的片山说了一声。 
  “主任回来了,请这边走。” 
  “谢谢。” 
  这位秘书丝毫不使片山感到恐怖。的确也是女人。但不年轻,一点也没有女人味。活像缠上了布的木头上戴了一副眼镜。 
  走过有秘书事务桌的很是煞风景的小房间,正想打开里头写着“主任室”的房门时,片山嚷了一声。那扇门扉的右下角,开了一个约二十公分见方的小洞口,装着一个活门。回头看看,从廊子进来的房门也有同样的小活门。这是怎么回事呢? 
  进了主任室,片山忽然庄严起来。宽敞的室内铺着厚地毯,中央的一副古典味的沙发,坐镇股地搁在那里。两面墙全叫书橱给占住了,摆满厚厚的皮面精装本书籍,不用细看也可以感觉出可能有漫画书、周刊杂志之类。从最里边的够气派的桌后,一位与这个房间极为相称的绅士起身了。 
  “我就是文学部的森崎智雄。” 
  这位颀长身材的绅士绕过桌子,漾着笑往片山这边走过来。四十开外年纪吧。似乎是英国制的暗色西装,合身之极,使人联想到所谓的“浪漫灰色”,必定就是指这样的人。 
  “我是……” 
  “警视厅的片山先生吧。刚刚接到三田村兄打来的电话。大老远地劳驾您,真过意不去。” 
  “哪里……” 
  片山有点着慌地在椅上坐下。 
  “雪茄如何。” 
  森崎拿起桌上那只有精致装饰的烟盒,打开盖子伸向片山。“谢谢您,我不抽。” 
  “是吗?我也不抽,是招待客人的。失陪一下。” 
  森崎按了按对讲机钮说。 
  “大岛小姐,请送咖啡过来。”说完回头又说。“抱歉,让您久等了。是因为会议拖长了时间。真奇怪,怎么开会都不能按时间结束呢?” 
  片山心里慌乱着,勉强挤出了不着边际的笑。这位先生好像误会了,把我当成什么重要的人物。这么彬彬有礼……难道老头没有告诉他我只是个起码的刑警吗? 
  “今天劳您大驾到这里来,相信三田村兄已经告诉过您,几天前被杀的栗原由美子是敝校的三年级学生。好像是计划在十一月份的连续假日到海外去旅游,为了赚旅费干了不法勾当。说起来。实在也是我们从事教育的人的耻辱……” 
  “是,是。” 
  “但是大学生是成人,校外的行为,我们也不便多干涉的。” 
  “当然,当然。” 
  “这么说,家长恐怕不会谅解,就是学生去兼那种差,我也无意开除的。我们宁愿告诉她们说,这种事太危险,就像这一次,说不定会碰到变态的,还有感染疾病啦,怀孕啦。都不是不可能的。” 
  片山觉得这位主任颇令人喜欢。像他这种知识分子,表面上往往装着一副很能理解年轻人心情的样子,实则顽固的死脑筋居多,这位森崎,好像不属于这一类。 
  “可是,我们觉得有一件事,很令人担心。” 
  森崎蹩起了眉说下去。“栗原同学被杀的地方是同班同学三崎宽子的公寓,以前三崎就借过几次房间给她。有一次——” 
  这时,秘书送咖啡进来了,森崎便停止了说话。 
  “——抱歉,因为我们需要守密。” 
  秘书走后,森崎举起高级咖啡杯喝了一口,这才又说。 
  “有一次,三崎同学取笑说;。客人真不少啊。栗原同学的回答是:‘我随时都可以工作呢。’” 
  “嗯……” 
  片山身为刑警,这话的意思。当然一听即懂。那便是有人在替栗原由美子拉客人。 
  “这么说,是和暴力团体有关系的啦?” 
  “三田村兄倒认为好像不至于。我也有一样看法。如果和暴力团体有关系,赚的钱几乎全部被拿走,这种兼差是没法干的。” 
  “是的。” 
  懂得可真不少呢。片山几乎感到自卑了。 
  “那个三崎同学还说,另外还听了一句有趣的话。” 
  这时,门扉咚咚的响了一下。 
  “福尔摩斯吧。进来。” 
  主任像是招呼一个朋友似的随便地说。 
  回头一看,刚才觉得奇异的门下一角的活动门,露出了一只猫的头部。原来是“猫洞”呢。这所大学,居然还养猫吗? 
  “是我养的。进来吧,向客人打个招呼。” 
  猫头顶起了活门,不怀好意地向片山瞧了瞧,这才滑行一般地进到房里来。是一只三色花猫,身子瘦长。那颜色配合得很奇特,背部几乎全是褐与黑,肚腹白,右前肢漆黑,左脚却又纯白。鼻梁子挺直,一脸英气,胡子也是直宣的,脸部是白黑褐三色平均地分布着。也许是因为养在这种地方的缘故吧,毛色发着绢一样的光泽,亮晶晶的。这只被称做“福尔摩斯”的猫,非但未打什么招呼,根本就没有把片山放在眼里,以轻灵的步伐进到里边,身子一腾就跃上那只办公桌,接着用尾巴把桌上的一些文伴推到一旁,空出一个位子,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这家伙,实在叫人拿它没办法。” 
  主任堆起笑,又说,“很抱歉。是只母的,可是一点风情也没有。” 
  “是养在这里的吗?” 
  “我自己就住在校区里。自由自在的王老五,算是和这福尔摩斯相依为命吧。所以这家伙也总是这样子。在学校里来来去去。” 
  “原来如此。” 
  片山看了一会这只那么巧妙地蜷缩成一团的母猫想“至少比那位秘书更有女人味呢。” 
  “咱们话说回头吧。”森崎回到原来的沉思口吻又说。“三崎同学一向都劝栗原,这种事还是别做了。有一次。强烈责备她。她回答说:‘可是,宿舍里好多同学都……’这话没说完就连忙打住了。” 
  “您说宿舍里是吗?” 
  “是指校区里的宿舍,住着从各地来的同学。人太多了。只能容纳一半的样子,栗原也是其中的一位。” 
  “这就是说,住校同学里,除了栗原以外,还有不少在出卖……” 
  “如果我们相信三崎说她听到的说法,就是‘好多的’,这更不能放任不管了。这也就是今天请您赏光的原因。” 
  片山点点头说。 
  “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要我查查,如果还有别的同学在做这种事,那么是谁在指使。” 
  “是的。” 
  “我看,八成是宿舍里有个学生,和外边有联系。只要找到这个同学,幕后的组织便可以弄明白了……是的。您的意思我都清楚了。可是这件事,我恐怕还不能做主。我想先回去向三田村课长报告,再和您联络。” 
  “当然。当然。拿这么怪的事来打扰你们,真太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 
  片山满脸浮起了笑。拿起已经冷掉的咖啡。正想啜一口时。砰的一声门打开了。 
  “森崎兄!” 
  连同吼叫般的噪音,秃了顶红光满面的六十上下的男子大踏步地进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那张苦瓜脸几乎就要爆炸了。 
  “校长。是您。” 
  森崎倒似乎镇定自若。 
  “老兄。您怎么可以乱搞?!” 
  “校长的意思是?” 
  校长瞥了一眼片山,万分不屑地。 
  “这人就是从警视厅来的警官吗?” 
  “是片山警官。片山兄,这位是我们校长阿部俊三先生。” 
  “介绍免啦。” 
  森崎的冷静好像更煽起了阿部校长的怒气。 
  “没有告诉我。擅自请警方介入……你是什么居心?!马上请他回去吧。” 
  “请慢!” 
  森崎的话像一把猛砍下来的剑,封住了校长的嘴。 
  “这位先生是我私人的客人身分,您就是校长。也不能随便下逐客令。而且,昨天校长才说过,这件事,完全是我的责任。我有义务做适当的处置。” 
  那种断然的口吻,好像把阿部校长的气势给压下去了,但他仍然粗鲁地说。 
  “我可没有要你叫警察!而且要叫警察,必须先和理事回协调。” 
  “可是校长。”森崎浮起了讥刺的笑说,“闹学潮的时候,校长可不是独断地让机动队开进来的吗?结果出了原本没有必要的伤者,记得理事会上也为这件事吵了一顿的。” 
  校长悻悻然缄住了口,只有瞪着森崎看的份。片山察觉到这两位平时就是对立的。这个样子。绝不是现在才有的争执。但是,看来这位校长先生的内涵,根本不能和文学部主任相比。主任有学者气质,相形之下,校长给人的印象是挥着鸡毛掸子,赶店头看书的小学生的书店小器老板。 
  脚下好像有东西碰了一下,低头一看,不知在什么时候,三色猫福尔摩斯下来了。又是轻轻一跃,这回是跳上沙发前的矮几上,脸朝阿部校长,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那模样,简直像是目中根本没有校长这一号人物,害得片山不得不使劲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阿部校长好像也感受到了。狠狠地瞪了一眼若无其事的福尔摩斯,片刻之后,也就一言不发地走去,用力地关上了门。 
  “真是,门应该轻轻关才是啊。”森崎摇摇头,舒了一口气,“片山兄,真见笑了。我和校长合不来。请别介意。” 
  “好像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子……” 
  “不,不,没有的事。校长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冒起火来,只要不示弱,就会乖乖地走。请干万原谅。” 
  “哪里,哪里。那么,我这就告辞了。” 
  “我来送您。” 
  森崎才起身,福尔摩斯就好像等着似地一纵,从桌上跳到他肩上。 
  “哇,好乖哟。” 
  片山感叹地说。森崎用手指头摩擦了几下福尔摩斯的鼻梁。 
  “是聊天的好对手。” 
  “好像很聪明。” 
  片山再赞扬一句,森崎乐不可支地说, 
  “您也喜欢猫吗?” 
  “以前养过。还是很小的时候。” 
  “猫真是奇异的动物。” 
  森崎又摩擦猫的下巴。它好舒服似地伸长脖子,闭上眼睛,放平脸,一动不动。 
  “人们都说,猫比狗笨多了,因为教不会戏法。事实是怎样的呢?拿人来说,同时都听从主人的话,奉命唯谨的、比起拒绝追随别人,走自己的路的人,恐怕未必更优秀吧。也许恰恰相反也说不定。狗比猫聪明,这只是站在人的立场的说法,事实是把这两种动物拿来相比,这才是无聊的。” 
  “是的。” 
  “我觉得,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森崎深思地说,“这个小小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我们是根本没法猜想的。说不定猫比我们所想像的,更理解人也未可知呢。唉唷,真抱歉。尽说些无聊的话。” 
  森崎让了让片山,出了主任室又说。 
  “目前没有养动物是吗?” 
  “是因为住在公寓……” 
  “原来如此。” 
  “有没有生小猫?” 
  “是这样的。不久前子宫长了肿瘤,说是保不定会有危险,便开刀把子宫割掉了。有趣的是那以后,常常想心事。” 
  “咦。这种说法,恐怕是喜欢猫的人的废话啦。” 
  森崎说着笑了笑。片山看过去,福尔摩斯依然若无其事地在闭目养神,倒有几分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这一栋校舍是钢筋的四层建筑,从校门(其实并没有门)经过那条林荫路走过来,刚好就来到正面。 
  “我来说明一下校内的情形吧。” 
  森崎出了玄关就这么说着,拐个弯出到校舍侧面。 
  来到那里的宽敞庭园,片山禁不住地想好好地深呼吸。当上刑警后,走的多半是乱糟糟的地方。在这么广阔的地方呼吸好空气的机会,实在太少太少了。 
  不过庭园的另一边,好像正在兴建新校舍。是一幢钢筋大厦,铁骨已架到四、五层那么高,一架起重机好像螳螂般,伸出长长的脖子。 
  “那是新盖的校舍,钢筋的。有七层高。” 
  森崎的口吻里,好像含着一抹苦涩。 
  “主任好像不大高兴?” 
  “那还用说。光把学生大批招进来,怎么行嘛。图书馆那么小。书也不够。预算不但没有增加,还因为建设费用涨了。被削减了一大笔。这幢新建校舍就是阿部校长想出来的。他兼任理事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片山在内心里点点头。 
  “那栋正在盖的校舍后面,就是学生宿舍。如果想去看看—不。还是先请您和三田村兄商量商量吧。” 
  “是,是。” 
  三个人——是把森崎肩上的福尔摩斯也算进去的—步上林荫路,走向校门。 
  片山这时发现到有个女学生从对面走过来。也是不太有女人味的。不过和秘书小姐不一样,挺直的背脊。稳重的步伐。直视前面的无所畏惧似的眼神,给人一种男性化的印象。但是事实上那体态却是均衡的,脸部长长的,细长的眼,挺直的鼻梁,柔和地抿起来的唇,是个不折不扣的有知识性的美女呢。而且。那颜色沉静的淡蓝色连衣裙,把这种印象烘托得更鲜明。 
  “老师好”。那露出的微笑,温婉得令人忽感意外。接着又说。“福尔摩斯,她也好吧。” 
  “你好。是兼差回来啦。” 
  搭腔的可不是福尔摩斯,是主任。 
  “是。是打字,还不熟,肩膀僵僵的。” 
  “辛苦,辛苦。” 
  她给片山投过了一瞥,然后向主任点点头,说一声“再见”这才走过去。 
  “这孩子叫吉家雪子。”森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说,“在我们学部里,她每年都考第一名。也是住校。好白、好美是不是?就像她的名字,是在雪国出生的——秋田县。呃,您怎么啦?不舒服吗?” 
  “然后呢?最后有了怎样的决定?” 
  睛美帮片山盛第二碗饭时问。 
  从东中野车站,沿铁路走几分钟,便可来到片山兄妹俩住的二楼上的公寓。 
  “三田村先生好像也很想帮他们,要我暂时离开岗位去查查。” 
  “这样啊。” 
  “可是,这真不得了。” 
  “为什么?比凶杀案的调查还好吧。” 
  “也不能这么说呢。”片山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明天,我不能回来。” 
  “那要住在哪里?” 
  “羽衣女大学生宿舍。” 
  晴美瞪圆了眼睛。 
  “那里的宿舍!难道哥哥要假扮女装吗?” 
  片山吃了一惊说。 
  “别开玩笑!是要监视宿舍啊。通宵。” 
  “对呀。”晴美笑不可抑。“差一点吃了一惊。不过我在想,如果哥哥扮女装,会很好看吧。” 
  “你别开玩笑了。” 
  “可是,那不是很怪吗?有那么多的年轻女孩在那儿,人家都会欢天喜地的呀。” 
  我可不行,片山在心里又吐了口叹息。同事们听到消息,都羡慕死了,纷纷说他大走红运,也有一本正经央求夜里放他进去的。——我但愿有人替换我啊。 
  “是三田村叔叔出的点子吗?” 
  晴美问。自父亲死后,三田村巡官对兄妹俩非常照顾,所以晴美总以叔叔相称。 
  “好像是三田村先生和学校里叫森崎的主任商量决定的。”“那哥哥得好好加油了。可是明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好寂寞呀。” 
  晴美扮了个鬼脸。虽然小巧玲珑,但还很长肉,圆圆的脸蛋,大眼睛,尤其是经常露出来的天真笑容,讨人喜欢极了。起初,片山颇不放心妹妹到百货公司那种繁华的地方去工作,可是她除了在穿着上稍稍变得考究之外,偶尔也会选条领带回来送给他,没有明显的变化,使做哥哥的放心不少。 
  “一个人寂寞,那就找个朋友来吧。” 
  “这倒是好主意。” 
  “要女的哦。” 
  片山一本正经地说,惹得妹妹大笑起来。 
  “喂喂,睛美。” 
  片山躺着,边打开报纸边叫了一声正在厨房里洗东西的妹妹。 
  “什么事?” 
  “你有男朋友了吗?” 
  “当然有。四、五个。” 
  “这么多。” 
  “有时一块去喝一杯的。” 
  晴美的酒量很好。偶尔还会送一起喝的男子回去。可是片山对酒可不行,过敏,半杯啤酒都够摆平他。 
  “问这干吗?” 
  晴美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反问。 
  “没有。没什么。” 
  “不用担心啦。”晴美回过头说,“哥哥娶嫂子以前,我不会结婚的。” 
  “我不是说这个。” 
  “是真的。我还不想结婚。” 
  妹妹的口气微含一抹苦涩味,可是片山懵然不察。 
  “哥哥才该试试了吧。”晴美的口气已经恢复开朗了。 
  “对呀,这一次,不是好机会吗?” 
  “什么机会?” 
  “明天,不是要去有一大堆年轻女孩的地方吗?物色一个也不错。” 
  “喂喂,人家是办案子呢。” 
  “总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办案吧。不会没有约约女孩的时间吧。” 
  片山没有回答,让眼睛落在报纸上——陡地,想起了今天要离开女大时碰到的美貌女学生。对,叫雪子。吉家雪子。一看就觉得是个极聪明的女孩。这样的,恐怕不会理我吧。而且这一类知识女性,眼睛多半长在头顶上,讨厌男性。满脑子的理论。要结婚,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才行。 
  这是六席和四席两个房间的公寓。兄妹俩又度过了与平时毫无两样的夜。 
  “白天看到的那个青年,你觉得如何?” 
  “是哪一位呢?” 
  “在林荫路上碰到的。” 
  “啊,那个高个子,是谁?” 
  “刑警。” 
  “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好像不怎么灵光的样子。” 
  “你就是这一点不好。一个人,不光是脑子转得快慢的问题吧。这年头,有那种朴素的心情的年轻人,很少见了呢。” 
  “那么中意啊。” 
  交谈一直在一团漆黑里进行。聊到这里。小小的灯光在漆暗里照出一个小小光圈。在床头灯的柔和光线里,浮现了在床上紧挨在一起的森崎主任与吉家雪子。 
  “可是……怎么会有警察来到学校呢?是由美子的那个案子吗?” 
  “是有间接关系。” 
  “那么是——卖春的事吧?” 
  “嗯。” 
  “真有这种人吗?” 
  “你认为没有吗?” 
  “不。”吉家雪子那么干脆地摇了摇头说,“可能有吧。差不多每个同学听了这消息都不会惊异的,除了我一个人。” 
  “你真的不会有问题吧。” 
  森崎笑着问。 
  “我?您一个人就够我受了。而且,还是不收费的。”雪子伸出裸露的手臂,揽过森崎的头,让双方的唇交叠在一块。 
  “……可是,干嘛要叫警察呢?我会帮您查的。” 
  “可能让你涉入危险的事啊。” 
  “我不会有事的。” 
  “你这种过份的自信,才是最危险的。而且不管怎样,人家是专家。” 
  雪子探索般地看着森崎的脸说, 
  “是不是另外还有要他们查的事?” 
  森崎不答。 
  “——果然是。是想追查那个传闻是不是?” 
  “嗯,如果叫了警察的事传开来,那躲在幕后的人物可能就会动起来的。可是,目标的确是卖春的事。” 
  “好吧。暂时相信您就是。” 
  森崎笑着说。 
  “真是伶牙俐齿。” 
  “‘你就是这一点了不起’,这话是谁说的?” 
  雪子看了一眼放在床头几上的手表说。 
  “十点了!我得回去宿舍了。小峰会啰嗦的。” 
  小峰就是学生宿舍的管理员。 
  “我也有点事想查查。” 
  “嗯……” 
  两人是这么说着,可是都不肯起身。那模样,好像双方都在等着对方先动。片刻后,眼光相碰,都又露出了笑。 
  “是简单的事,一下子就可以查好的。” 
  “小峰也好打发的,只要说几句他爱听的,就不会啰嗦了。” 
  森崎伸出手熄了灯,井把雪子的裸身拥过来。在床尾蜷缩成一团的福尔摩斯,这时因为床里不宁静起来,便有些不情愿地睁开了眼。它露出不耐烦的面孔,从床上一跃跳下来,把尖爪戳进地毯里痛快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从它专用的小活门出到外头。那样子,就好像十分识相的样子。 
    

  羽衣女子大学位于府中市末尾邻接调市的甲州街旁,校地约咯呈正方形。从“正门”经林荫路进去,就是校本部兼教室I栋,再进去就是并排的教室Ⅱ栋和研究楼。再过去,沿着正面相对的墙边,有教师宿舍、体育馆、游泳池等,再过去便是正在兴建的新校舍和学生宿舍。整个学校算是小巧而紧凑的,学生人数也不到五百。 
  周六午后,片山再次来到这所学校。因为已经下课了,校区内静悄悄的,女学生也只是寥寥可数。这样子,总算叫片山稍感轻松下来。 
  片山在同一个主任室里和森崎见面。不再有课了,但森崎还是西装笔挺,一派正经八百的严肃模样。 
  “和三田村兄也交换过意见了,就劳您大驾,帮我们监视一晚学生宿舍。” 
  “是,是,我都了解了。” 
  片山点点头。桌上,福尔摩斯仍然蜷缩成一团。 
  “如果有色情交易的事实,我相信周六晚上是个恰当的调查机会。”森崎说,“刚好,新校舍的工程现场旁边,有个速盖房屋,充做现场人员的餐厅。是个最适合的监视地点。” 
  “宿舍里,有管理员吗?” 
  “有。叫小峰。宿舍盖成以后一直当管理员,有五年了吧,是个很会啰嗦的老人。也许该先向他提提。” 
  “是,是,能请您先关照一声最好。” 
  “好的。那就奉陪吧,顺便带带路。” 
  森崎正要起身时,电话铃响了。森崎好像有些不耐烦地说了些话,然后放下话筒说。 
  “抱歉,总务那边有点事。请您在这里稍等会儿。” 
  “不用啦,我自己去走走。是叫小峰先生是不是?” 
  “那我就先打个电话吧。真太对不起了。” 
  “哪里的话。” 
  片山问明校内情形后离开主任室,为了省得麻烦,他乘上电梯。正要按“关”的电钮时,福尔摩斯滑一般地溜进来了。 
  “怪事。猫也要乘电梯吗?” 
  片山乐开了,向猫打了个招呼。福尔摩斯没事人似地端坐在地板上不搭不理。片山装模作样地问。 
  “请问,有没有到一楼的?” 
  “喵呜。” 
  福尔摩斯竟然那么适时地回答,片山禁不住地笑开了。下到一楼,正要往玄关走去时,裤管好像被什么勾住。低下头,这才明白原来是福尔摩斯,用前爪拉着。 
  “喂喂,这不行啊。我就只有这一件西装。” 
  福尔摩斯身子朝着廊上相反方向,光把脸对准他,好像要诉说什么似地呜叫一声。 
  “你说什么……要我往那边走吗?” 
  “瞄呜。” 
  “嗯……那边近是不是?但是,你不是想当我的向导吧。” 
  福尔摩斯自顾地往前迈开了步。片山侧侧头,这才跟上去。在猫的引导下,参观大学?怪事! 
  半信半疑地跟上去,从教室I栋的后门出到外头。那儿是被教室I栋与研究楼夹在中间的中庭,由圆和直线组合而成的几何图形白石板走道,围着块块花圃。是上好的天气,白石板走道令人目眩。 
  “哇……不愧是女子大学哩。” 
  片山禁不住喃喃说。福尔摩斯可真像一名导游,在走道上快步前进。中庭中央有一泓水池,周围井排着长椅。其中之一坐着一对男女。因为背向着片山,所以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两人在交谈。这时,男的突地伸臂抱住女的。片山刚好来到他们后面,目睹这光景,一下子愣住了。不料接下来的却是精彩的一幕。女的迅速挣脱,但见手里一册厚厚的辞典被举高,往男子头上狠狠地打下去。男的抱住头,呻吟着沉下去了。看样子,这一击着实不轻。 
  “把人家当成什么啦!” 
  女的像要追加一记般,摔下了这么一句话,倏地转过了身子——和片山四目相对了。 
  “啊!” 
  是吉冢雪子。片山瞪圆了眼睛。雪子把脸蛋染成大红,从片山身旁擦过去,一溜烟跑走了。 
  乖乖……片山看着雪子的背影,猛摇了几下头。 
  “这家伙!” 
  耳畔忽然扬起大吼声,使片山吓了一跳。是刚刚挨了雪子一个好打的男子,站起来吼叫的。 
  “你给我记住?不会放过你的……” 
  三十开外有吧,一身西装,微微发胖了。圆脸上戴着圆形眼镜,好像是一年到头都在嘟着嘴的面孔。男子冲着雪子离去的方向,挥动着手大骂了一顿,这才发现到站在眼前的片山其人。 
  “咦——你是谁?” 
  “我,我只是路过的……” 
  “你是得了什么人的许可,在校区内乱闯的?” 
  “可是……” 
  “还侵犯人家的隐私权。怎么可以这样?!” 
  才没有侵犯呢。谁叫你大庭广众的……片山内心里这么想,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只缩了缩肩膀。 
  “你是干嘛的?” 
  片山不能说出自己的任务,只好简单地回答。 
  “是森崎先生要我来的。” 
  这男子不晓得什么缘故,更冒火了。 
  “主任又怎样?他无权让一个有窥视狂的家伙,在校区内随便游荡!” 
  片山有点忍不下去了,几乎想告诉对方他是警察,不料这时福尔摩斯要阻止他一般地跳到长椅上,向那个男子高声鸣叫。 
  “呃,你这小畜生,原来是主任的猫。怎么,你有话讲?!”男子正经八百地向猫吼。它弓起背,让毛发竖起来,呼地呜叫一声。男子火大了。 
  “小畜生!” 
  举起粗短的腿踢过去。 
  “喂喂!” 
  片山脱口叫了一声,可是福尔摩斯早就摆好架势,说时迟那时快,在腿还没有踢到时,迅速地一跃而下。结果腿扑了个空,一时止不住,往上头高高地踢过去。由于腿太短,根本没办法像芭蕾舞者那样高举腿,上身便也往后仰,结果是着地的另一脚再也支撑不下那种微妙的平衡。简单地说,就是想踢福尔摩斯的腿没踢中,这微胖的男子那么漂亮地往后跌了个四脚朝天。 
  片山和福尔摩斯趁隙溜之大吉。跑过中庭的时候,那男子的怒骂声仍在后头响着。 
  “好家伙,干得挺不错的嘛。”片山放慢了脚步,向福尔摩斯说,“刚才的一着,漂亮极了!” 
  福尔摩斯依然若无其事地走在前头。 
  片山眼前出现了几幢建筑。右边是钢筋三楼的教职员宿舍。森崎主任也是住在这里。不愧是这么一位高级趣味人士住的,根本没有宿舍这个词所给人的萧索味。像是小巧的高级公寓。正面是屋顶呈圆盖型的体育馆。因为是女子大学,所以不算挺大。紧接在左边的是游泳池。当然还不到开放期间。 
  依照森崎所说的,往左拐,走过游泳池前,笔直前进。几步前,福尔摩斯依然故我,活像个向导般地走着。这小家伙,真像懂得一切地在带路呢,片山想。 
  从游泳池前进大约三十米远,便是新校舍的工程现场。如令盖大厦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人手少了很多。从中央高高地仲出脖子的起重机,把一根根钢架举起,装上去。等这些钢架装好,起重机就会把一块块几米见方的方形墙堆上去,转跟间,建筑的外壳就完成。基础工程既毕,到了这个阶段,噪音也显著减少,静得令人怀疑工程并没有在进行。 
  从新校舍再过去约莫三十米,就是五层楼的学生宿舍,也是钢筋水泥建筑。中间空地上靠工程现场这边,有一栋速盖平房,挂着一块“餐厅”的牌子。由于学生餐厅都是女学生,所以为工程人员另外设了这所餐厅的吧。从学生宿舍入门进去,旁边有个小窗口,令人联想到医院。往里头看看,一个在皱巴巴的衬衣上披着一件毛线衣的六十五、六岁模样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着什么。 
  “好哇,就是这样……对,对!干得好,干得好!” 
  背部斜斜地向着小窗口,似乎不知道片山进来。在念些什么呢?往里头瞧瞧,原来是一只手提电视机,搁在窗边。正在看拳击比赛节目。这人必定是拳赛迷吧。 
  “唷唷,怎么搞的!不行。不行哪!差劲透啦!” 
  因为老人显得那么投入,片山便不好意思打扰人家,决定等到这个回合结束。 
  “上!停!对,悄悄起,别忙。” 
  没办法啦,片山也只好看看荧幕。这一来,倒使他发现了奇怪的事。那老人的喊声和画面上的比赛情形根本就不符。双方扭住时,喊的是“好哇,干得好!”激烈互打的时候,叫的却是“不行!慢来慢来!”那么焦急的样子。总算打完这个回合,正当片山想搭话时,荧幕上出现了广告画面,老人却使劲喊。“对啦!就是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呢? 
  “快啦,不然,风一吹就糟啦!”风一吹?拳击手还怕被风吹吗? 
  “对不起。” 
  片山终于开了口。 
  老人好像不太高兴呢。 
  “你是谁?” 
  “森崎先生一定打过电话了……” 
  “呃,有有。是卫生局来的是不是?” 
  “不,不。” 
  片山慌忙否认。 
  “不是吧?那么是……对啦,说是要调查点什么的,对不对?” 
  “对。请多多帮忙。” 
  “可以等一下吗?马上就完了。” 
  老人又转向电视说起来。“这不行哪。重来重来……对啦,就是这样,干得好。” 
  “请问……” 
  “干吗?” 
  “是给谁打气呢?” 
  “打气?我不懂你说什么。” 
  片山真是丈二金刚了。 
  “不是给打拳击的打气吗?” 
  “拳击?” 
  老人看了一眼电视说。“哟,没关掉啊”。说着就起身,把电视关掉了。 
  片山如坠入五里雾中。 
  “不是拳击,那么你是一直给谁打气的呢?” 
  老人恍然似地绽开了笑。 
  “是那个可爱的俏妞。” 
  “在哪里?” 
  “怎么?你眼睛长在前面吧。” 
  “当然。” 
  “那就不可能看不见妞吧。” 
  老人向窗口做做手势。新校舍的工程现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就哪儿也没有女孩的影子。 
  “多漂亮,不是吗?高,苗条,时髦,那么长那么有力的臂……” 
  “有力的臂?” 
  “不错。那个俏妞,一下子把几十吨铁材举起来了,难道你看不见?” 
  总算明白了。是起重机。可是,把起重机当做“俏妞”,这倒是异想天开呢。 
  “我在到这边来以前,也是坐在那样的俏妞上面,要她怎么动便怎么动的。”老人好像不胜怀念似地说,“打从心底去疼她,她便也应和般地,帮我卖力干活……是一段快活的日子呢。可是……”老人优戚满面了,“我心脏有了毛病,不得不下到地面来。如今,那些年轻的,光懂得叫她干活!她怎肯好好听话呢?看哪,微微的风一飘,东西就摇摆个没完。下面的人才可伶呢,有十条命也不够呀。换了我,必定让她平平稳稳地,东西该放在哪儿便放在哪儿……” 
  说了这些,老人好不容易地才转向片山说, 
  “对啦,请问您贵干?是卫生局来的是不是?” 
    

  打开门锁,推开门,片山这才怯怯地踏进黑漆一团里。他向来就怕黑。想必是因为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被锁在仓库里关了一个晚上,到如今还忘不了那个晚上的恐怖的缘故吧。如果是心理学家,便会搬出一大套理论,不过这会儿倒大可不必。只要明白当片山悄悄地溜进那幢位于新校宿舍与学生宿舍中间的速建“餐厅”的时候,他的心情是颇不平静,便已足够了。 
  关上门,在黑暗里凝凝神,渐渐地眼睛就习惯了,屋里的情形也明白过来。细长的桌子有六张。桌子周围是长板凳。片山缓步从桌间走过去。没有上锁。原来上了锁,是为防止夜里有流浪汉侵入,并不是有任何贵重物品。虽然够暗,却也不是完全的黑暗。三面有加了铁丝网的玻璃窗,其中一面是向学生宿舍的,学生宿舍周围的水银灯光微微地透进来。 
  片山把一只板凳搬到窗边坐下来。学生宿舍的入门很亮,因此从这么远的地点也可以看清楚出入的人。得在这里过夜呢。室温和户外一样,颇有寒意,他懊悔没有把大衣穿来。板凳硬硬的,他为了坐得舒服些,颇花了一番心思。 
  那场与小峰老人的交谈,气氛倒颇为融合。片山起初以为森崎主任既已把话说过了,谈话可以顺利进展,不料谈起来才知道,小蜂一点也不懂。他花了不少唇舌说明事态,却不容易使老人了解。小蜂好象以为宿舍里的同学们在从事一些越轨勾当,是由于管理不周,因而误认为自己是在受着责备。于是他冒起火来了,力陈管理员的工作是如何吃重,而埋怨人们对此一无理解,末了还斩钉截铁地断言。只要他在管理的岗位,那种恶劣行为不可能会发生。 
  在片山这边,却也末便因此就退缩,只好央求老人让他在此监视一个晚上。 
  为了使小峰老人同意这个提议,片山还必需干方百计说服对方。末了虽然勉强获得同意,圆满解决了事情,但在那以前发生了小峰举起对付色情狂的木棒,把片山迫赶得拼命地在屋里奔跑的一幕。好不容易有了结果之后,片山猛喘着气息想。报上常常出现“两国首脑在友好气氛里进行会谈”一类的报导,实则说不定也在桌边迫逐一番呢。这样看来,所谓政治家,非个个飞毛腿不可。 
  靠窗口射进来的灯光看看表,九点四十分。门限是十载。小峰老人已经言明过在那以前,所有住校生必回来,因此如果有人去干“兼差”,那一定是准时回来后,再溜出去。不过门口有小峰老人在坐镇,想出去,那就只有利用防火梯了。宿舍外侧有铁制梯子,而且是向餐厅的那一面,片山是可以看见的。虽然没有入口那么亮,仍有一盏红灯点在非常门上头,不难发现出入的人。 
  过了一会儿,几个同学发着朗朗笑声,扰乱着静寂,从入门进去。小峰的话是可信的。到了十点十分左右,不再有学生回来了。不用说,排列整齐的各窗都亮着灯。有些已经熄了;八成是到别的房间串门子去的吧。 
  开始啦。片山不断的打哈欠。是埋伏没错,可是既非为了等杀人凶手,也不是为了抓走私。对方是大学女生。既然不用紧张,便也容易松懈。这也就是想睡的意思了。真希望有一杯咖啡呢,他想。如果能外加一客汉堡,那就没有话说了。 
  想着想着,真有咖啡的香味飘过来了。 
  “馋鬼,真是……” 
  片山禁不住苦笑起来。 
  “你在说什么?” 
  突然从背后传来了声音。如果是白天,便不算什么,偏偏是深夜,而且这种地方,更糟的是那嗓音分明是年轻女子的,这就够吓煞人了。片山弹簧般地跳起来,一不小心人也从板凳上滚落下去。 
  “哎哟,真抱歉……你还好吧。” 
  居然是吉冢雪子,万分担心地挨过来看吃力地爬起来的片山。 
  “还好……没什么。”片山伸直了腰身说,“真是吓了一跳呢。” 
  “对不起。我送来了咖啡和汉堡。你吃一点吗?” 
  片山张大嘴巴,怔怔地望着雪子和她手上的盘子。我是在打瞌睡。这是梦。一定是…… 
  “你怎么啦?怎么这样看人家?” 
  “不,不,没什么。” 
  “那就趁热吧。放在这里。” 
  雪子把盘子放在窗边的桌上。两只纸杯在冒着白气,外加一客汉堡。 
  “我可以陪你喝咖啡吗?” 
  “当然。欢迎之至。” 
  “那就请吧。” 
  “谢谢……” 
  片山面向窗口,坐在板凳上,张大嘴巴咬了一口温热的汉堡。 
  “是用电烤器温过的。” 
  “真是太感谢了。好好吃。” 
  “请不要客气了。” 
  雪子温婉地笑了笑。 
  奇异的是往常身边有了女生时的恐惧与紧张,这回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在幽暗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照例他是几乎会昏倒的,而这一刻他却完全平静。连片山自己都不敢相信。 
  “下午的事,真见笑啦。” 
  雪子微微地娇羞着。 
  “哪里,真是漂亮的一记。大快人心呢。” 
  片山也想起了下午在中庭的一幕,禁不住地笑开了。 
  “是典型的色狼击退法。” 
  “没办法,忽然就抱过来。” 
  “那个人是谁?” 
  “英国文学的老师。大中兼一教授。” 
  “英国文学吗?哇……这回必定学乖了吧。对啦,福尔摩斯也帮了你一手,给他好颜色呢。” 
  雪子不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一幕,片山便向她说明。 
  “真棒。好可惜没看到!” 
  雪子几乎笑出了眼泪。当然,由于四下太静,所以她极力压抑着笑声。 
  “……哇,真好吃,谢谢你。” 
  片山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又说。 
  “不客气。那就……请多加小心。” 
  “谢谢。” 
  如果说,直到这时为止,片山居然一无疑惑,那也不能责怪他。因为大凡男性都深信。可爱的女性,必定善良而诚实。不过片山倒也在她离去以前,还保有如下的冷静。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雪子料不到这一问,微愣地说:“就是给你送这东西来的。” 
  “不不,我说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森崎老师告诉我的。老师还要我送这个来。” 
  片山还是不能释然。明明是一项秘密,森崎主任岂可轻易向同学透露呢? 
  “本来是说定不让别人知道的。” 
  “嗬,这个,我当然晓得,警察先生。”雪子好像多么高兴似地说,“可是这种事,多刺激啊。” 
  “也不算什么。”片山有点泄气了,“那你也一定知道我是在监视什么了?” 
  “嗯,森崎老师都告诉我了。你放心,我是特别的,除了我以外,不会有人知道的。” 
  雪子拿起盘子迈出了步,可是又站住,走到窗边说。 
  “看。那个四楼的,夹在黄色和红色窗帘中间的没有灯光的窗子,就是我的房间了。请帮我多留心。那就再见啦。” 
  “再见……” 
  目送着雪子的身影消失在学生宿舍大门,片山依然觉得奸像仍在梦境里。不是困,是因为这会儿他才感受到确确实实和雪子挨得那么近。聊了那么久,他为之陶然欲醉了。不一会,雪子房间那个黑暗的窗亮了,蓝色窗帘那么鲜明地浮现。这时,那窗帘微启,映现雪子的剪影,朝他这边摆了摆手。片山慌忙地举手回摆,可是马上又察觉他这边是暗的,她不可能看到。 
  奇怪的姑娘呢……片山喃喃自语。印象里,她是冷冰冰的高材生,却不料有下午的一幕里的勇敢,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独处的这房里,亲切地交谈……还有哩,她说“我是特别的”,这“特别”两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片山睁大眼睛了。看,那窗帘关上了,雪子的影子小小地映在上面,而且好像在动着……八成是在脱衣服呢。想想便知。那是一点也不足为怪的,也许要洗澡什么的,这豪华的学生宿舍,都是套房设备!也说不定是在换上简便衣服。这不足为怪,可是他却无法自持。想像到她脱下外衣。只剩下亵衣,脸上的血便似乎倏然下降了。如果她是要洗澡。那么连亵衣都……想了这些,他的眼睛更亮了,满脑子奔腾的血液,但觉浑身燥热。这是比咖啡更有效的兴奋剂呢。 
  不知幸还不幸,艳影不再继续下去,片山便也渐渐地恢复了常态。看看表,十一点四十分。 
  他发现了另外一个影子,是十二点半稍过之后。大部分的窗还亮着,多半是在看电视的深夜节目吧,雪子的窗也亮着,可是不再有人影映现,不知道人在不在。不晓得是第几次看那个窗,无意间往窗下一望,便看到那个男子了。 
  那人正在防火梯上往上爬。如果有事,该从入门进去才是,这便表示大有可疑了。总算没有落空,片山这么想着,便迅速地开始了行动。 
  出到户外,尽可能捡黑暗处,往学生宿舍挨近。那个防火梯上的可疑人影,还在往上急爬。好像不是体力很足的男子,来到三楼,便在那儿的窄窄的平台上舒一口气。片山来到防火梯下,蹑足轻轻地爬起来,避免被上面察觉。对方再上了一楼便驻足,好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片山上到三楼窥他。当他看清非常门红灯下的面孔时,差一点失笑。怎么搞的,原来是白天受到雪子狠狠一击的英国文学教授。 
  记得是姓大中……竟然还不死心,想闯雪子的闺房吗?这回,恐怕免不了兜头给淋一桶冷水吧。 
  片山窥望着。大中不晓得想到什么,举起那条短短的腿,吃力地爬过梯子的栏杆,缓缓地把腿伸向宽约二十公分的窗台上。 
  “蠢蛋!怎么可以……” 
  片山低低地自语。又不是轻功师,居然想爬在四搂高的墙璧上,接近雪子的房间!如果是运动神经极灵敏的年轻人,也许还可以一试,没有踢中猫就跌个四脚朝天的家伙,这怎么可能呢? 
  这事跟他的任务是无关的,但人家可能跌下去摔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片山有些不情愿地上到四楼。这时大中仍然一面害怕地往下窥望,一面徐徐前进。雪子的房间在第二个窗里,大中好不容易地爬过第一个窗,来到第一与第二窗的中间。 
  这种场合,必需慎重地搭话。忽然把他叫住,说不定使他一惊就坠落下去了。 
  “……喂……” 
  片山低沉地喊,“喂,这边……这边呢。” 
  应该听到了,可是大中把背背紧贴墙上一动不动。片山把嗓音稍稍加大。 
  “……喂!没听见吗?” 
  大中缓缓地把脸转向片山。那是一张完全失去了血色的土灰脸,好似缺氧的金鱼让嘴拼命地一张一合著。 
  “你没事吧?” 
  片山也惊住了。 
  “救,救救我!” 
  沙哑的嗓音从大中的喉咙漏出来。“我,我有恐高症!” 
  “那你怎么可以这么蛮干!” 
  片山吼了一声,可是救人如救火。大中浑身僵直,如一根木头般地挂在那里。看样子,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等着!我来想办法。” 
  话是这么说出去了,可是片山对高处也是很棘手。而且他只有一个人,实在难以措手。大中离防火梯己有七、八公尺远了,实在不可能把他弄回来。而离雪子房间不过二、三公尺远,倒不如拉进那边似乎来得容易些。片山想打开非常门,可是里头好像上了锁,根本动不了。 
  “等着!我马上过去!” 
  片山急急奔下梯子,绕到入口。 
  “小峰先生!小峰先生!” 
  他来到小窗口大声喊,可是没有人应。从旁边的边门进去,四下看看,小峰老人躺在长椅上打着鼾呢。有一股浓浓酒昧,地板上倒着空洒瓶。 
  “真要命……” 
  这真没法可施了。这老头,谁出去“兼差”,不,甚至有人把客人带进来,他也不可能知道的。 
  片山只好退出来。虽然是学生宿舍,构造相当豪华,有个小型升降机。片山上四楼,找寻到雪子的房间。有啦!涂成蓝色的门上挂着一只名牌。敲敲,马上有应声,不一会门就打开了。 
  “哎唷!” 
  片山倒抽了一口气。雪子好像是从浴室里奔出来的,身上卷着浴巾,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裹着。 
  “抱歉,实在对不起……是,是因为……” 
  片山结结巴巴地,“是紧急的事故……不,不,也不大急……” 
  真个支离破碎了。 
  雪子伸手压压胸口的毛巾,在浴后红潮的脸上浮上了调侃的笑。 
  “没想到这么急性子,警察先生。” 
  片山还在愣着。 
  “而且要来,该偷偷地才是。叫同学们晓得了,多不好意思。” 
  片山慌乱之极。 
  “不,不是的!先让我进来吧。” 
  “等一下,我要穿睡袍。” 
  这要苦了大中啦,可是为年轻女性冒险,这也是骑士义不容辞的事呢。稍顷,雪子打开了门让他进去。她穿上了淡红的毛巾料长袍。屋里果然像个女性闺房,五彩续纷,蓝色地毯,花壁纸,床上桌上都铺着布。只有好大一只书橱上摆着满满的厚书,使人想到不愧是一名高材生。但是,事情紧急,不能慢慢品评呢。 
  “警察先生,该请问你贵干了。” 
  “请你看看窗子外面。” 
  “窗子外面?” 
  雪子蹙了蹙眉尖。 
  “看看。” 
  片山打开窗伸出头。左边大约两公尺的地方,大中像只木头僵在那儿。 
  “喂喂,你过来吧!我会扶你。” 
  雪子也伸出头一看,先惊呼一声说, 
  “……真是啊!” 
  “不能放着不管。你这里有绳子吗?” 
  “有晾衣服的。” 
  “可以。借用一下。” 
  “好的。” 
  雪子把卷在一起的绳子拿过来,片山便做了一个圈圈。 
  “怎么弄呢?”雪子问。 
  “跌下去一定完蛋。所以先用绳子绑住,让他慢慢地走过来。” 
  “嗯……还不如绑住脖子,这样简便些。” 
  片山一惊,停手看看雪子。 
  “可是不行。太可惜啦。” 
  “什么东西太可惜?” 
  “绳子啊。有人吊过头,以后就不能用了。” 
  片山从雪子的房间出来,已是四点过了。累得浑身成了一团棉絮,一个劲儿的地想睡觉。—这么说,也请干万勿误会。是为了救大中教授,才多花了时间的。因为怎么叫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动分毫,而且只顾不住地喊救命,然后是哭。简直比任住的小孩更难应付。又是哄又是吓,使尽一切方法,然后用绳子强拉硬拖,奋斗三个小时,好不容易地才征服了那两米距离。当大中蜷缩成一团滚进雪子房间时,片山已经是浑身汗水淋淋了。雪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经过,事情刚完,她就把魂不守舍的大中狠狠地驱逐出去,替片山沏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当一个刑警先生,可真不得了啊。”雪子露出了无法形容的那种魅人眼光说, 
  “为了那样的家伙还得拼命去救。换了我,才不去管呢。” 
  “我也真想不管的。” 
  片山喝了一口咖啡。 
  “一定累坏了。躺躺如何?” 
  片山干吞了一口口水。雪子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呢?提供自己的床,这是不是故意……他没法从她脸上读出任何意思。 
  “不,我要告辞了。” 
  片山摇摇头说。“我还在勤务当中。” 
  雪子吃吃一笑。 
  “咦?” 
  “没什么。森崎先生说过了。你真是罕见的人呢。” 
  ——那是什么意思呢?片山从学生宿舍出来,边走边想。是喜欢我,还是嘲弄我? 
  天空发白了,正是最冷的时刻。流过汗的身子忽然觉得冷峻,一面微颤着,一面一如往常地想,她一定看不起我的。 
  细细一想,便知今晚的埋伏完全失败了。在救助大中的当儿,有一连人马出勤了也察觉不到的。唉唉,可要挨一顿官腔了呢。 
  忽然,片山又想到,这是不是大中为了拖住片山,故布疑阵所演的一出戏?如果大中也是搞卖春勾当的一分子……不,不,他摇了摇头。不管怎么看,那种恐高症不是装出来的,而且停业一个晚上便行了,犯不着演这种戏吧。 
  还有,那样的家伙也会是幕后一分子……这和把他认为是女性魅力学校的教师一样,根本不成个样子吧。不管如何,得回去餐厅等待天明。片山在餐厅周围绕过一圈打开了门。 
  片山又张大嘴,在那儿愣住了。还在做梦吗?或者,认错了屋子?难道眼睛有了毛病?他猛地抓住头皮。 
  餐厅里空空如也。没有人是不用说啦,可是桌子、凳子,一件也没有。他搜到窗边坐着监视学生宿舍的凳子和雪子一起喝咖啡吃汉堡的桌子,通通不见了。 
  “怎么回事?!” 
  片山脱口自语了一声。餐厅里清洁溜溜,在晨曦里静悄悄的。 
    

  “桌子和凳子被偷走了?” 
  三田村巡官瞪圆了眼睛间,“你不是还没有清醒过来吧?” 
  “不。没这回事。” 
  片山来到三田村的家,把事情详细报告一番。这一天是礼拜日。 
  “为了救那个英文教师,花了那么多时间吗?” 
  三田村怀疑地看看片山。 
  “是真的,我没有做出任何见不得人的事!” 
  “沉着些吧,别急,我可没数落你什么呢。” 
  “是。” 
  “那么……”三田村顿了顿才又问,“那个叫吉冢的女孩,很漂亮吗?” 
  “是。可以说是绝世美女。可是,您问这干吗?” 
  “没什么。顺便问问罢了。” 
  三田村微微一笑, 
  “你好像很累了?” 
  “那是因为……” 
  “好吧,好吧。辛苦了,回去休息好了。明天来上班吧。我会和森崎商量,再决定下一个步骤。” 
  片山为了写报告,先回到警视厅。每次把报告挪后写,都会觉得厌烦,而且容易忘事,所以希望能够将在记忆新鲜的这当儿赶完。可是,该如何写呢?照事实写下来,谁愿意相信呢? 
  “呀,小白脸回来啦。” 
  为了大学女生命案的侦察,出来加班的几个同事调侃般地说。 
  “听说昨晚还埋伏了一个晚上?” 
  若无其事地挨到片山桌边的是前辈林刑警。 
  “是林兄,出差回来啦?” 
  “是昨晚出的勤。累死啦。听说你老弟在女人圈里优雅地过了一晚是吗?” 
  “哪里的话!天大的误会啦。” 
  林在邻座坐下来,点燃了香烟。这位林则彦四十出头年纪,当刑警多年了,人挺和善,很受大伙喜爱,晚辈觉得他可亲,上级也颇为信赖。不算敏锐,也不起眼,可是任劳任怨,默默地推动侦查工作,从不抱怨一句话。是忍耐型刑警的样板人物。 
  “哼……这真是罕见的情形呢。” 
  林听完了片山的说明,侧侧头。 
  “可是这都是真的。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我没怀疑你。” 
  “可是……” 
  片山的口吻失去力道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在做梦。” 
  “振作些吗。梦里桌凳不会消失的。” 
  “是,是。” 
  “可是干嘛把桌子凳子偷走呢?” 
  “完全想不透。” 
  “难道有人想开餐厅,偷现成的?” 
  片山瞪圆眼睛说; 
  “不可能!” 
  “跟你开玩笑的。”林笑笑又说,“唉唉,我得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您还没回家啊?” 
  “嗯。为了赶报告,折腾了通宵。”林不当回事地说。 
  “那就应该赶快回去了。小梨江一定心都等焦了。” 
  “嗯。” 
  林眯起了眼睛。梨江是他才三岁的女儿。也许是因为中年生子吧,他格外疼这个女儿。从事这种工作,说起来也怪难受的,连假日有时还不能陪陪女儿玩。 
  “一定长高不少了?” 
  “嗯。变成一个小淘气了。会跟老子拌嘴了,受不了了。” 
  “一定很可爱吧。” 
  “小孩总是可爱的。老弟还是要打光棍下去吗?” 
  “倒没这个意思。” 
  “那就快结婚吧。娶了老婆生了小孩。这才算是一个大人呢。最近常常这么想。” 
  林说了再见,摆摆手离去。片山这才开始写报告。不晓得怎么缘故,进展缓慢。把事情依次写下,却老是有吉冢雪子的影子在眼底隐现—尤其棵身上裹着浴巾。发散着浴后体香的模样。使他心跳加快,血流汹涌,一个字也写不下。 
  桌上电活响了。一定是晴美吧。拿起话筒。 
  “片山。” 
  马上传来了熟悉的高亢嗓声。 
  “是阿义吧。好吗?是我。” 
  片山叹了一口气。怎么偏偏在想着雪子的动人身影时闯进来呢? 
  “姑妈,日安。” 
  片山不情愿地开腔。 
  “好久没联络了。近来怎样?” 
  “还好,老样子。” 
  “有时也该打个电话给我吧。有件事想跟你聊聊。今天中午能碰个面吧?” 
  “是有一点……” 
  “忙?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想想办法。” 
  “是正想回家的。” 
  “不舒服吗?” 
  “不,今天是礼拜天,不值班。” 
  “对呀。是礼拜天嘛。哈哈哈!” 
  耳朵疼起来了,赶快拿开。有十公分远吧。可是那高频率嗓音。依然如雷贯耳。 
  “那好。我这就过你那边去。上次碰头的那家吃茶店……叫什么来着?‘普拉夫——’?” 
  “是‘鲁诺瓦’吗?” 
  “对对,就是那里。” 
  “是什么事情?” 
  “天机不可泄漏。”然后隐秘似地笑了笑说。“原来今天是礼拜天呢。可以和小亚兰见面的日子。差一点就给忘了。” 
  “谁是小亚兰?” 
  “电视片的啦。” 
  “啊。是亚兰·德伦。” 
  “什么片子都无所谓。没看到小亚兰。便不像过了一个礼拜天。那就回头见。” 
  “什么小亚兰嘛。” 
  片山挂了电话,这才受够了般地这么自语。是姑妈儿岛光枝。什么天机不可泄漏。还不是老掉牙的相亲。是喜欢照顾人家。也是爱管闲事。大约三个月便会有一个诸如此类的电活。最近。晴美的婚事也开始由她带过来了。 
  片山越发地觉得心烦,只有悻悻地瞪向进展迟滞的报告书。 
  “可真是杰作啊。” 
  森崎笑着说。 
  “人家真的在生气呢。”雪子嘟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口。 
  “不能把大中老师赶走吗?” 
  “我无能为力。何况他又是校长的人。” 
  “昨晚摔下去就好了。真是。” 
  “可是那位警官,可真出了冤枉力了。” 
  “是个真正的好人。这年头,这种人真罕见了。是个跟不上时代的人。” 
  雪子是在赞扬他。可是如果他本人听到了。恐怕会以为是被调侃。大感泄气。 
  两人在森崎的屋里。并排坐在沙发上。他们在听着嵌在墙壁上的音响流泻出来的普契尼的《托司卡》。促使两人造成教授与学生以上关系的,正是音乐。雪子原来就喜欢古典音乐,有一次在闲聊时,发牢骚说,在学主宿舍里不能把音响声音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凑巧让森崎听到了,他便把她带到自己的住房。森崎并未存心要如何。不过从结果来看。这个晚上根本就不在意音乐不音乐的问题。当两人的唇第一次交叠在一块的时候,正在响的。既不是拉赫马尼诺夫。也不是肖邦。而是与这场面不相称的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这男中音吗?” 
  “不是。我指的是那位警察。好像被你迷住了?” 
  “我不知道。” 
  “不可能不迷吧。” 
  “那又怎样。” 
  “拉拉交情如何?” 
  “不懂你的意思。”雪子有点不安起来说。“是有了什么吗?” 
  森崎从英国睡袍口袋里。掏出折叠成一小块的纸片,交给雪子。 
  “是什么呢?” 
  雪子打开看了看。感起了眉尖。那是一封短笺。字都是从报纸上一字一字剪下来贴上去的。 
  ——警告你们不得再调查。否则…… 
  “恐吓?哪里找到的?” 
  “楼下的信箱。” 
  “报警了吗?” 
  “没那么严重吧。” 
  “可是……” 
  “我请警方来查。好像全校都知道了。结果。有人动起来了。” 
  “是卖春方面的关系人吧?” 
  森崎摇摇头说。 
  “光这张纸片。还不能判断是哪一方的。我倒是想。不定是另一方的。” 
  “为什么呢?” 
  “卖春的事,一直都没有任何证据。可是这样的恐吓信倒先来了。这不是承认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嗯……可是你得小心。万一对你……” 
  “不用担心的。” 
  森崎揽住雪子的肩拍了拍。雪子向森崎挨过去。把唇伸出来。森崎温柔地给她一吻。歌剧正演到精彩的歌《星星亮了》。卡瓦拉杜西那澄澈的男中音正唱到“甜甜的吻……”。正与目前这两位不怎么专心的听众相称。然而,歌剧在此后。却以主角们的悲剧住死亡告终…… 
  门铃响了。 
  “是谁呢?” 
  森崎去开门,来的却是小峰老人。 
  “有件事想和您……” 
  样子有点怯怯的。 
  “进来好了。” 
  小峰老人进了房里,看到雪子在那儿,马上微笑了。 
  “小峰先生,是什么事呢?” 
  “是。是昨天晚上……” 
  “嗯……” 
  森崎也微笑着点点头。森崎也听到了,小峰老人喝醉了酒,睡得死死的。在学生宿舍里不许喝酒,这是聘他时的条件。 
  “过去的事。算啦。以后请留心。” 
  “真是对不起!” 
  小峰老人腼腆地抓抓头皮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也要问你道歉。没有跟你说好。就差了个刑警过去。”森崎说。“绝不整认为你有疏忽。这一点你懂吧。” 
  “当然。当然。我不会在乎的。”小峰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活泼样子。“只是那个年轻人。把我当怪老头。我就有点生气了。” 
  “是怎么当你是怪老头的?” 
  雪子插了一口。 
  “我在欣赏那个小可爱。他却当做是怪事。真不懂礼貌!” 
  “小可爱?” 
  森崎诧异地反问一声。雪子回答说。“是指现场的起重机吧。对吗。欧吉桑?” 
  “对。对极了!没有更可爱的了!” 
  森崎明显地露出了嫌恶的样子说: 
  “原来是那个丑八怪机器。我倒想像不出它哪里是可爱的。” 
  森崎的话使小峰老人大为泄气。不过也尽他的可能说了一大串好话。请求主任不要把在学生宿舍里喝醉的事说出去。这才离开。 
  “你还是不要说破坏人家美梦的话吧。” 
  “这个我知道。可是那东西。我实在受不了。把怪物说成可爱。真是匪夷所思!” 
  “你真顽固……” 
  雪子笑着。把一只手伸到森崎肩上。 
  “还有……” 
  “是什么?” 
  “接下来呢?” 
  “好了吧。” 
  “才中午吧。” 
  “不太妥当吗?” 
  “没有不妥当。” 
  森崎说着把雪子揽过来。就在这时。福尔摩斯进来了。好像是来催午餐的。看到主人与雪子。便死了心似地又出去了。 
  “那你看这女孩怎样?是很高。可是这年头。女孩子身材都高了。” 
  片山实在很烦。只好无精打采地看着姑妈像个魔术师般地从手提袋一张一张地取出来的照片。这里是吃茶店一角。四人用的桌上摆满了照片。咖啡杯几乎就要从桌上给赶跑了。 
  “身高多少呢?”片山问。 
  他只不过是觉得非问些什么。便对不起姑妈似的。 
  “一米零……多少呢?” 
  光枝把金框眼镜扶了扶,急掀搁在膝头的一大叠身分表之类的纸张。 
  一米零多少。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是两米零多少。那才不得了。 
  “有啦。一米七十八。” 
  “跟我差不多嘛。如果再穿上高跟鞋什么的……” 
  “是啊。是个好姑娘。” 
  片山叹了一口气说。 
  “姑妈,很感谢您的关照,可是我还不打算……” 
  “不行不行!” 
  光枝阻断了他说。“今天不许你说这活。你看。有这么一大堆,难道没有一个合意的。” 
  货色齐全,敬请选购……唉唉,又不是百货公司! 
  “不把阿义的婚事弄妥当。我觉得不能好好睡的。” 
  “姑妈。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种差使,收入少。休假似有若无,人家一定不会答应的。” 
  “废话连篇!这年头。正在闹不景气嘛。警官也不错。不倒闭。不垮台。是铁饭碗一个。可不是?” 
  “那倒没错的,可是……” 
  如果警察也倒闭了,那不是天下太平了吗? 
  “这种工作。挺危险的。”片山故做深沉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打交道的。全是穷凶极怒的人物。是要拼命的,不晓得何时会遭不测。总不能让妻小也不幸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光枝根本不当回事说。“我有个朋友。先生也是刑警。很年轻就被杀死了。她领到了一大笔保险金。过得才舒服呢。” 
  片山不响。只是摇了摇头。还有什么好说的。终于被迫同意从摆在那儿的照片随便捡一张去相亲。 
  “好极了。不见见面。怎么知道到底怎么样,可是这一位。我敢说是上上的。她已相亲过七次了。每次都是她拒绝,没有被拒绝过一次。” 
  “七次!” 
  “七次算什么。为了找个好对象。十次二十次也不嫌多嘛。” 
  片山头痛起来了。 
  “那就回去了。晴美在等着。” 
  “对对。差一点给忘了。晴美那边也有好的呢。” 
  片山叫了女侍,吩咐了另一杯咖啡和三明治。准备打长期战了。 
  花了整整半个小时。装着倾听晴美的相亲的样子。然后收拾一大堆照片站起来。可是光枝还有下文哩。 
  “还有一件事……” 
  也许晚餐也得在这里吃呢。片山想。 
  “是什么?” 
  “你认识小柳女士吗?” 
  “小柳……是姑妈的酒朋友。” 
  “什么话嘛。是插花的朋友。” 
  “她怎样?” 
  “刚刚来了电话。聊了一会。最后提了晴美的事。” 
  “晴美吗?对啦。她见过一面的。” 
  “嗯。人家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晴美怎么啦?” 
  “是昨儿晚上-她回家晚了一点。所以搭了计程年。路上在等绿灯的时候。看到晴美从车子旁边走过。” 
  “晴美当然也回外出的。” 
  “是深夜一点多呢。” 
  “怎么会!一定认错人了。” 
  “才不。她说绝对错不了。小柳女士会认人是出了名的。而切虽然是深夜,街灯还亮着。” 
  “嗯……昨晚我去查个案子。一整晚没有回去公寓。……可是晴美不是小孩子。这样吧。我回去后问问看。” 
  “晴美不是一个人呢。” 
  片山有点困惑地看看光枝那张故作神秘的脸。 
  “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我说的是有个男伴。” 
  “午夜一点钟吗?” 
  “就是那个时候。” 
  片山不得不想一想了。如果是事实,那就得和晴美说一说才行。那样的时候跟一个男子走。岂不是要感冒吗?真的是晴美吗? 
  “还不止呢。” 
  “还有啊。” 
  “根据小柳女士的说法。那个男的。有一把年纪了,怎么看都不像独身的。而且看来两人还像不简单的样子。” 
  “够了!”片山发怒了。“晴美是个正经的女孩。怎么可能和有妻子的男人那样……我相信是小柳女士胡猜的。” 
  “她说是晴美被抱着肩哭着。这方面。小柳女士的眼睛是可靠的。” 
  “如果是这样。我一定会察觉到的!” 
  “是吗?” 
  片山噤口了。不行。我一定没法察觉的。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晴美…… 
  “知道了。今天回去后,我会好好地问一问晴美。” 
  “不行。不行!你得更体贴她。开始是微微地探触一下。看看她反应如何。” 
  “嗯……” 
  “千万不能说的太严厉。我相信晴美也是很烦恼的。” 
  “我知道。” 
  片山苦思片刻。定定地盯住咖啡杯。稍顷才抬起头来说:“小柳女士说她看到晴美的。是什么地方?” 
  光枝迟疑了一下才说出地点。那是离片山的公寓不远的一个俗称爱情公寓集中的地带。 
  “昨晚。情形怎样?” 
  晚餐后,当晴美在收拾的时候。片山若无其事地问。 
  “什么情形?” 
  “我是说……只有你一个人,很寂寞吧。” 
  “才不会呢。” 
  晴美笑笑说: 
  “不过老实说。我昨晚没在家。” 
  片山微微一惊。手上的报纸差一点掉下去。 
  “那,那你住在哪里?” 
  他尽可能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公司里的一个朋友。是女孩子。哥哥不认识的。” 
  “这样啊……” 
  晴美的口吻一点也没有故作姿态的味道。片山不晓得如何继续,只好装着看报的样子…… 
  一定是那个爱管闲事的小柳女士看错了。可是,如果晴美是在撒谎呢?片山偷偷地瞟了一眼妹妹的背。难道她也成了这么会撒谎的女人了吗…… 
  昨晚片山末曾阖眼,可是这会却老不能入睡。他不时地看看妹妹在轻轻发着气息安眠的邻房那边,连连叹息。好不容易睡着时,已经三点过了。 
  电话铃把片山吵醒,晴美正走过去接听。晨曦透过窗帘照进来。枕畔的时钟指看六点半。 
  “是片山。” 
  晴美在交谈。 
  “啊,三田村叔叔,您早。” 
  是他。片山像只湿狗般猛摇了几下头。今天不是说好中午时分上班的吗? 
  “是,醒过来了。请稍候。” 
  晴美向哥哥说。“是三田村叔叔。” 
  “嗯……” 
  片山缓缓地爬出棉被。 
  “……是片山。” 
  “吵醒你了,抱歉。” 
  三田村巡官的嗓音有股令人一惊的紧迫味。“你能立即到羽衣女大去吗?” 
  “出了什么事?” 
  三田村稍顿才说。 
  “森崎被杀死了。” 
  “什么!” 
  睡意一下子迸散。 
  “森崎被杀死了。” 
  三田村反复地说,“我已经联络好林兄,我也去。麻烦你也跑一趟。” 
  “是。马上赶过去。” 
  片山放下听筒怔住了。那个真正的绅士,那个知情的主任……他被杀了! 
  “我出去了。” 
  片山急忙穿衣服的时候,陡地想起了雪子。她似乎很崇拜主任的。她知道了吗?对,还有福尔摩斯。主人被杀了。它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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