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落笔为文知道的不多——不多的意思,就是用一位普通作家写作的办法。举例来说,关于我所见到那幅油画的小品文。那幅画真正和任何事都没关系,我的意思是,它没有什么意义,也不会使人想起任何事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很重要,在什么地方有地位。发生的这件事,对我来说很了不起;就象“吉卜赛庄”对我来说,也是件不得了的事;也象桑托尼般,对我很重要。
我还真没有多多说到他,他是个建筑师,当然,你们也已经猜到了。建筑师是另外一件和我没关系的事,虽然我对建筑这一行,还真懂那么一点点儿。我在晃晃荡荡途中,遇到了桑托尼。那也就是说我干司机的工作,替阔佬开车时,有一两回开车出国,两回到德国——我略懂德语——法国去过一两次,我对法语也是半吊子——葡萄牙去过一次。坐车的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钱财数量和他们的身体的衰弱程度,大概成正比。
你开车拉着这种客人到处跑,就会发现钱真的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有了初期的心脏病,就得随时带着一大堆装着许多小药片的瓶子,对大酒店的餐饮和服务,脾气也就大了。我所认识的有钱人,大多都很凄凉,他们有自己担心和费神的事,比如说纳税和投资就是。听听他们在一起时和朋友的谈话吧,苦恼啊,也就是苦恼宰掉了他们的一半;他们的性生活也并不那么热呼呼儿的起劲。他们不是娶了个腿儿长长、风骚十足的金发妞儿做太太,她们却陪了个小白脸在什么地方,挥霍丈夫的钱财;就是娶了个唠唠叨叨的婆娘,讨厌的要命,不住告诉老公在什么地方下车。免了,我可宁可自己一个人——洛佩克,看看这个世界,只要觉得喜欢,就同漂亮妞下车。
当然,每一件事情都有一点过一天算一天,人活在世界上就得寻找快乐,生活有乐趣我就会满足地过下去。不过再怎么说,我想自己会享受生活。因为我还年轻,当我的青春快要逝去时,就不再有这样的快乐了。
我认为,在人的、生中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什么人和什么事……然而,接着说我刚才讲的事吧。有位老哥,我经常开车送他到利维拉去。他在那建造了一幢房子,桑托尼就是那房子的设计师我真不知道他是哪国人。起先我以为他是英国佬;他又有点象北欧人,我猜。他有病,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人很年轻,长的挺帅,很瘦,一张古怪的脸——不晓得为什么竟是歪的,脸的两边都不对称。他对客户的脾气可够坏的,你一定以为打从他们付钱后,就颐指气使,气势汹汹吧?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而是桑托尼对他们气势汹汹,他一向认为自己有把握,而别人没有。
尤其我这位老哥气得直冒泡沫,我还记得,他一到工地就观察每件事是怎么干的。通常我以司机和打杂的身份站在旁边准备帮忙时,听到他的抱怨,我都害怕这位康斯坦先生要犯心脏病、或者中风。
“你没照我的话做,”他厉声尖叫着:“花的钱太多了!太多太多了!当初我同意的不是这样的,这样下去会使我花的钱要比预算的要多的多吧?”
“你说的绝对没错,”桑托尼说:“但这钱非花不可呀!”
“决不能花!决不能花!你一定要在我规定的限额之内完成,懂吗?”
“那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那种房屋了,”桑托尼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盖的房子就是你心里所要的,这点我可以保证。别把你那套中产人士的精打细算用在我身上。你要的是一幢够水准的房子,要是这幢房子盖好了,将来你可以跟你的朋友大吹特吹,他们也会羡慕你。我可不替随便什么人盖房子,这我早告诉过你了,除了钱以外还有更多东西,这幢房子不会和任何人的房子一样!”
“不行,那可不行。你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至少别人这么想。但你的确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对这一点看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一向都晓得——人所追求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在你心中有感觉要一所有档次的房子,我就给你盖个有档次的。”
他时常说这一类的话,而我就站在旁边静听。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自己看的出,这幢要在松林中盖起来俯瞰大海的房子,不会是一幢寻常的住宅,它的一半并不以惯常的方式向海面望去,而是望着内陆,快到山峰的一处急弯,能瞥见山冈间的天空了。这幢房子古古怪怪,非比寻常,而且非常刺激。
我下了班时,桑托尼经常和我聊天,他说:
“我只给我愿意为他盖房子的人设计房子。”
“你的意思是,有钱的人吗?”
“他们一定得有钱要不然就没法子付钱盖房子呀。但是我所计较的不是钱。客户一定要有钱,因为我要替他们建造的是那种花大钱的房子;你也明白,光是房屋并不够,还得要有好风水。就像一颗红宝石或者翡翠,漂亮的宝石不过就是漂亮的宝石,不会更进一步,它丝毫不能表达什么,除非它有做工精细的镶嵌衬配,而好的镶嵌首饰也一定要有一块相配的宝石。你明白吗?我在一片山水中恰到好处的所在,决定了盖这幢房子的位置,这地段并没什么意义可言,直到我所造的房屋傲然屹立,宛如最美的宝石。”他望着我哈哈笑了:“你不懂吗?”
“我想不怎么懂,”我说的很慢:“然而——有些地方——我想自己懂了……”
“也许吧。”他好奇地望着我。
最近我们又到利维拉来,这时房子差不多快要完工了。我不打算要描写一番,因为我没法子叙述的恰当;但是着幢宅子——这个——很漂亮,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幢使人得意的房子,可以向别人炫耀一番。有一天桑托尼突然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可以替你盖一幢房子。你要的是哪一种房子,我早就晓得了。”
我大摇其头。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老老实实说了。
“或许你不知道,我却替你想到了。”然后他又补上一句“你没钱,这才是最大的遗憾。”
“将来也绝不会有的。”我说道。
“你雄心不够嘛,你的雄心还没睡醒,但它就在那,你知道的。”
“呵,好了,”我说道:“有朝一日我唤醒雄心,我就会赚很多钱,然后到你这来,说道:‘替我盖幢房子吧!”
这时他又叹了口气,说了:
“我不能等……不行,我没工夫再等下去,从现在起我只剩很短的一段路可走了,再盖一幢——两幢,再没有了。人不愿意年轻时就死掉……有时却有不得不……我想,说真的也不要紧。”
“那我可得抓紧把雄心唤醒落啦。”
“不必了,”桑托尼说道:“你身体很壮实,现在又乐趣多,别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吧。”
“如果我试过的话,就没法子不改了。”
当时我所要的都事实在在,我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得其乐,身体结实没有丁点毛病。我开车载过很多人,他们大赚其钱,他们辛勤工作,由于辛辛苦苦,结果得了溃疡啦,动脉血栓形成啦,和很多很多其他毛病。我也能象别人一样把一件工作做得好,那种事情不过如此罢了。而我没有什么壮志雄心,或者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我想桑托尼雄心勃勃吧;我可以看见设计房屋啦,建造房屋啦,画平面图啦,以及别的许多我根本摸不着边的事情,全都是他弄出来的。他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强壮,我有种异想天开的想法,他为了策动雄心而展开的工作,总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我可不要去工作,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我不喜欢工作,我认为工作是件非常烦人的事情,人类的不幸都是因为自己发明了这玩意。我时常想到桑托尼,他引起我的好奇心,几乎超过我认识的任何人。我认为,人生中最最古怪的事情就是记的起好些事情;我也猜想,一个人得选择回忆。这是人一定要挑选的事啊。桑托尼和他的房子就是这种事情之一;彭德街的油画啦,去看“古堡”的废墟啦,听听“吉卜赛庄”的故事啦——所有这些都是我挑出来回想的事情。有时候嘛,也回想回想那些我遇见过的妞,载了客人开着汽车,到外国去时一路上的经过。坐车的客人统统都一模一样——沉闷。他们老是呆在类似的的饭店里,吃那些千篇一律、不可想象的饭菜。
我内心中依然有那种古怪的感觉,要等待了不起的事情,等待专为我准备的了不起的事情,或者因为我而发生,我也说不上用哪种方式最好。我猜想,自己在寻寻觅觅的是一个妞,反正对了胃口的妞——这可不是说什么端庄贤淑的女孩子,就此安定下来,那可是妈妈的意思,也是约翰伯伯、或者一些朋友的意思。那时我对爱情可是一窍不通,我所知道的就是云雨巫山、鱼水缱绻这一套,大概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我想、我们谈这码子事谈的太多了、也把它太认真了。我们可说不上——随便我哪位朋友或我自己——那件事,我的意思上说,爱情发生的时候,真会是什么情形。我们年纪轻轻、精力旺盛,遇见妞就从头看到脚,欣赏她们的曲线、大腿,还有那瞟过来的眼神,这时就心里问自己:“她们愿意呢?还是不愿意?我该不该多耗点时间?”你泡过的妞越多,越觉得自己该是一表人才,更以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了。
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如此罢了。我以为每个人迟早都会碰到的,而且蓦如其来。你并没想到,就象想象中自己会这么想:“或许这就是我的妞吧……这个妞定会是我的。”我可没那种感觉。我并不知道,事情一发生就变的突如其来,我会这么说:“那就是我属于她的妞,我是她的,属于她,完完全全的,因为一向都是她的啊。”不,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是那样,不是有个老丑角说过这么一次——那不是他现成的插科打诨之一吗——“我恋爱过一次,如果要我再来一次的话,告诉你们吧,我就要办移民了。”在我也是一样,如果我早知道,要是知道它带来的一切后果,我也移民了!就是说,假使我聪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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