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佳人周小史(上) 第二章

  一路从郊外风驰电掣般奔回,天色渐黑,夕云顶端“隆隆”作响,想必定会下场大雨。
  小史与褚楚主仆二人瞧见把守城门的兵士正一个一个地查检过往行人、货物。深知走正门行不通,借着交班更衣的空隙偷拿兵士换下来的铠甲,准备光明正大地进城去。
  两身八尺男儿穿的铠甲套在两个玉雕少年的身上显然变得极为不合身。
  褚楚一边用手抬着帽檐以至不遮去视线一边催促小史加快动作以防兵士交班回来。
  小史穿戴完毕后,嘲笑褚楚模样滑稽。而自己一迈步却也“乒乒乓乓”地发出声响。
  两人相视一笑,好不可爱。
  “少爷,快啊!”
  顺利地登上城楼,正逢换岗,此处兵士稀少。偶尔经过一两个也碍着劳累不与之搭讪。
  现在只要在沿着扶梯下去就进洛阳城了。褚楚身手较为敏捷,雷厉风行地在前方开路。小史却显得有丝心虚小跑着跟在后面。
  “喂!前面那两个是哪个旗的?冒冒失失地干什么去?”
  忽听背后有人叫唤,小史的双腿不听使唤地钉在了地上。
  褚楚,别走啊!有人叫我们呢!
  见褚楚仍一个劲不回头地向下冲,小史心中又急又恼。他生性随和、文静,就是学不来这厚脸皮的事儿。虽然急着回家见姐姐,但提议偷换他人之物固然有错在先。
  “少爷,别管他,放大了胆,下来!”
  褚楚奔至一个安全的转角即用细若蚊咛的声音叫唤。小史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只看懂他手舞足蹈的应该是叫自己下去。
  怎么能下去呢?人家在叫呢!我们偷拿了人家的衣物本来就理亏。既然被捉住,就干脆认个错,不能继续跑的。
  认准了这个理,小史硬着头皮转过身:“这位大哥,我是洛阳城里周氏的次子。家父为人拘谨,恐怕已经通告了各位要候着我。实在是毫无办法才出此下策。刚刚跑下去的是我家仆人。他……天生有些耳背,请大哥见量!”
  “你说你是周相公的次子,那不就是周小史?”
  出乎意料,将士未对小史等偷盗的行为震怒,反到关心起他的身份。
  “正是。”小史答道。
  天空压抑下一片乌云,越发昏暗。将士举过边上的火把靠近小史。
  顿时,因他的姿色倒抽一口气,就连整整一日站岗的疲劳也减去不少。
  “天下间果真有如此绝色!”他忘忽所以地赞道,随之又转成叹惜。“你走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是像你这等稀世珍宝。离开活阳城,有多远走多远。切记永远不要回来!”
  小史听得一头雾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叫他永离洛阳?就算偷玩了几天,爹也不会生如此大的气将他逐出家门吧!
  刚想仔细寻问,只听得“砰”的一声,将士应声倒在了他的面前。
  “你疯了啊!人家好心没对咱们动粗,你干嘛砸晕他?”小史被鬼魅般突然冒出来的褚楚吓了一跳。
  刚才还弃主而逃的他不知何时捡了块大石头,并绕到了将士身后着着实实地将人敲昏了过去。
  “走啦,我的大少爷!人心险恶又不是你这般没读过书的人能懂的。”褚楚迅速地解开二人身上的铠甲以备逃跑时减轻负担,加快脚力。
  “哼!我是没读过书,但也知道有恩必报,危难之时不可背信弃义。”
  褚楚深知踩了主子的痛处,加上刚才自己落荒而逃,小史跟他扛上了。
  “我现在不来救你了嘛!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走啦!”
  好一个欲擒故纵,才走了三两步就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这个主子呀,好搞。
  ※※※
  快到府邸时,天空突降暴雨,整条街不见半个人影。抬头望去,只见万丈江流势如破竹地砸下来。
  落汤鸡般冲至家门口的屋檐下,褚楚准备扣门,却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
  “哈,少爷!咱们完了,老爷定是发动整个周府上下出去找咱们,急得连正门也没关。”
  小史只觉浑身被雨淋得发冷,不与褚楚调侃,径自跨进门槛。
  硕大的前院竟见不着一个仆人,就连周相公钟爱的茶花盆栽也搁置在室外,任大雨灭噬。
  梁上的灯笼无一不被雨水浇熄,抑或是根本就没有点燃。更有几只被吹落在地,无力翻滚,被风戏弄。整个一幅萧条景致。
  “来人啊!少爷回来了!”褚楚也感觉不对劲,大声唤人。
  “爹!姐姐!我回来了!”小史的心不由地焦急起来,赶忙向里冲去。
  “吱噶”一声推开了前厅的木门。
  “——”一道银色的闪电凭空劈来,犹如一把锋利的巨剑直插入他的心胸。
  又是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彻底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肺,整个四肢百骸也仿佛完全震散。
  呼吸刹那被扼制住,灭顶的气息随之而来。
  悬挂在他面前的是周家上上下下,从主到仆所有人的尸体。一具一具像腾空站着般原地打转。系白绫的房梁已经不负重荷,“吱吱”地发出声响。遍地都是七倒八歪地用来垫脚的板凳。
  闪电再现,小史“啊”地惨叫出声。
  他看见了爹和姐姐。他们的脸都如茄子般紫得发黑,眼睛已经彻底充血看不到眼白。大腹便便的婉儿脚踝处还不断地淌下血浆。
  小史知道这是她肚里的孩儿,他的外甥,一尸两命。可怜这孩子还未出世就已随母归天了。
  “爹!姐姐!”强行支撑欲倒的身体,小史扑向周相公与婉儿的遗体。
  他突然憎恨起自己的文弱,纤细的手臂根本无法肩负如此重力。扯拉着父亲与婉儿一同摔倒在地。
  “姐姐!爹!你们醒醒啊!小史回来了,我答应你们以后再也不偷逃出去玩了!”
  室外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小史觉得自己的血也像这雨势一般从心底疯涌狂流而出。
  任他如何呼唤拍打、道歉认错都换不回亲人的一点反应。他们的身体早已僵化冰冷,暴露在外的皮肤底下凝成一团一团的黑淤紫血。
  泪水模糊了小史的视线,目光落到亲人的脸上。可他再也不能从中看到一丝亲切和蔼。跳入眼帘的是两张扭曲变形的嘴脸。
  最原始的情感爬上心头,此刻伤心逐渐转化为恐惧。他本能地将身体向后倾。
  手心处摸到一个粘粘湿湿的物体,抬手一看。胃部顿时翻江倒海——一颗从悬挂尸体上方掉落而下的圆睁人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少爷!”
  心脏与胃部不断抽动,所有的内脏也随之翻搅起来。
  褚楚蹲下身伸出同样颤抖的手扶持住欲坠的小史。
  原本悬吊婉儿地方的旁边吊着的是她的丈夫,他定是陪同妻子回娘家才遭此横祸。
  “二代之内的旁系亲属也不过,全家赐死。这有点像……诛九族。”
  “什么叫诛九族?为什么要赐我们全家死?”小史听进了褚楚的话,紧紧逼问。
  从衣服上滴落的雨水顺势淌落在地,掺合进地上那摊血渍。红色越发地醒目扩大。
  褚楚突然中了邪似地猛地站起身,仰高了头在房里乱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啊!”在两条空着的白绫下他大叫一声,立刻冲过来拉小史。“少爷快跟我走!梁上系着刺有我们名字的白绫,我们也在赐死范围中。趁坏人还没回头,快点逃命啊!”
  “不!”小史奋力地推开褚楚,“我得为爹、姐姐,还有这周家的上上下下料理后事。来了正好,我要为他们报仇!”
  “你傻了啊你!人家既有能力赐死你周家所有人,这种权势是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病怏怏的大少爷能匹敌的么?”大难临头,褚楚急得口不择言。
  发稍上的雨水混着泪水沿着脸颊滚落。小史自幼没有娘,而如母亲一般的姐姐就这般躺在他面前。
  这是姐姐么?为什么变得如此恐怖,让他害怕地不敢靠近。
  目光游离间注意到婉儿袖口里的一份书稿。拿出来点数,一共十五张。小史不懂这上面写了些什么,但仍视如珍宝地放入怀中。
  见小史坐着不动,褚楚顿觉怒火冲天,竟一巴掌掴向他的泪颜。
  “不要哭了,没时间给你浪费了!”
  “你打我?你当你是谁?爹一走你就打我?”小史被猛地掴醒,所有的悲痛又转成一股怨气,拼命向褚楚扑去。
  可不争气的身子却沉重的挪不开位,眼前一黑,掉入了迷惘之中。
  ※※※
  醒来时,感觉额头上方一滴一滴地被水浇淋好像谁在看着自己落泪哭泣。
  睁开眼,发现躺在一尊石雕观音像下,菩萨的眼角正一颗一颗地渗下泪水。
  小史挪了挪重如千金的身体,看见佛像上面的房顶漏了空,是雨水穿过小洞落在了石像上后掉下的。
  环顾四周,这里应是一座废弃的寺庙,房顶上的漏洞也不只一个两个,凹凸的地面到处都是大雨积着的水塘。
  身体冷得缩成一团,小史觉得身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身上的衣物已被褪去,盖着一堆杂乱的稻草。
  “醒了?”褚楚的声音在问。
  寻声望去,小史瞧见他正对着一个较大的水塘更换衣裳。脱下白色麻衣,换上粉色的女式凌罗。就连原来用的发冠也被拆下,将发丝梳成一个女髻。
  “爹和姐姐他们真的死了么?”
  看不懂褚楚的怪异行为,小史干脆不问他为何如此。但一思及先前情景,又抱有幻想地试探着。
  “嗯。”褚楚轻应一声。
  虽不知他从何弄来这身衣饰,但穿在他身上到像是一个窕窈淑女。
  见小史眼中散发出悲痛,褚楚惜主心切,不由浑身一紧。
  “少爷,你的衣服我已经摊着晾了,这里地方潮湿生不了火。要是你冷得话我再给你加点稻草。”
  仍是不为所动,褚楚想起了替小史脱衣时拿到的那份婉儿写的书稿。
  “少爷,原来今天是你十五岁的寿辰。大小姐的那些纸里都记着呢!都是少爷在一年中发生的事,每年一张一共十五张。你瞧你命多好,还有人惦着寿辰。我打小就被卖来卖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何生的?”
  后面的一句话明显是对比着安慰,可却更多地激起了小史的悲痛。
  “今天是我的寿辰,所以姐姐才回来的?”波光泛滥在一双楚楚动人的美目中。
  十五年来,小史从未办过寿辰。到了那天周家非但不会张灯结彩,相反会披麻戴孝。他不知道家里人在干什么。他从不被允许接近摆放故人牌位的辞堂。
  每到他的寿辰,爹会比平时更讨厌他,更不想见到他。姐姐打小是个才女,从不会无病呻吟地掉泪。但只要一到他寿辰,必定会看见她哭泣。
  如今再也不会见到她哭了,在自己第十五个寿辰,家中所有人都已全体归西了。
  褚楚犹疑着将婉儿的书稿交给小史,对周家多年来奇怪的行径他已一清二楚。所有的变化都由这个貌若天仙的儿子而来。但想到主子不识字还是给了他。
  “是何深仇大恨要痛下如此毒手,逼得我全家统统自尽?到底是谁?”
  小史紧握婉儿的遗物,仇恨之火在心中剧烈燃烧。他清楚家里虽是经商但一向清清白白。到底因何事惨遭这样的灭顶横祸。
  “少爷。”褚楚轻叹一声,蹲坐在小史身边。“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么?这个仇家的权势不是你我所能估量的。能这样了结全族人,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当今圣上司马炽了。”
  “是皇上?”小史惊恐地看向褚楚,“爹和朝庭间有何瓜葛。为什么要连其他家丁也不放过?”
  “这就是得罪了皇氏惯有的下场。老爷经商多年,又涉足邻国番帮。天下大劫后余生,可能是不经意间触怒龙颜。我们今天能够逃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难怪城门口的将士喊他永离洛阳。小史想起后心中不免抽痛。
  “好!等我把爹、姐姐葬了。就进宫杀了那狗皇帝祭他们在天之灵。”
  欲起的身体被人一把拽回,褚楚大声道:“你大字一个不识,又不怀绝世武功怎么杀他?何况我俩也是亡命之身,还未走到周府葬人就已被抓去领赏了。”
  “难道让爹他们枉死么?”小史觉得欲哭无泪。
  “活着就有办法想!”褚楚忽地站起,扔来一件女人的衣裙。“近日宫里大概在选伺女,这都是那些佳丽扔下的。少爷将就着穿一穿,我们总得走出去吧!”
  小史接过衣服,见褚楚着女装的模样虽是好看,但总觉得奇怪。坚持不肯穿。
  “那你总不能穿原来那身告诉全天下你是周小史吧!”褚楚一火,气急败坏地捡起自己原先的那身白色麻衣硬给小史套上。
  远远看去这主仆的位置还真更换了,好似一位委婉千金和一个俊秀的伺僮。但只要仔细看还是能够分辨,这是一种气质上的区别。
  近子之身,无不自惭形秽。
  这一点,褚楚心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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