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后,我来到波洛屋子里,看到他正伏在写字台上忙着写什么东西。
他举起一只手,向我打了个招呼,继续干他的工作。他很快把写好的一张张纸收拢起来,装进一个信封里,细心地封好。
“嗨,老朋友,你在干什么呢?”我开玩笑地问他,“是在写这一案件的报道,封藏起来,以防有人在大白天把你杀死吗?”
“你知道,黑斯廷斯,这回你算是对了。”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我们的凶手现在真的很危险吗?”
“凶手总是危险的,”波洛庄重地说,“奇怪的是,人们经常忽略这样一个事实。”
“有什么消息吗?”
“塔尼奥斯医生打电话来了。”
“他还不知道他妻子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没关系。”
“这很难说。”
“他妈的,波洛,你认为她会不会让人给谋杀了?”波洛怀疑地摇摇头。
“我承认,”他低声说,“我也想知道她在哪儿。”
“噢,好了,”我说。“她会出现的。”
“你这种令人愉快的乐观主义一向使我很高兴,黑斯廷斯!”
“我的天哪,波洛,你认为不会发现她在一个大包裹里,或者解肢后装在一个大皮箱里被送来吧?”
波洛慢慢地说:
“我觉得塔尼奥斯医生的焦急有点过分——但也只是过分而已。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去见劳森小姐。”
“你是去指出关于胸针的小误会吗?”
“当然不是。谈这件小事的时机未到,还要暂时保密。”
“那么你要对她说什么呢?”
“Mon ami,到时候你就听着吧。”
“你还打算说谎吧?”
“你有时真是很讨厌,黑斯廷斯。听你这么说,别人会认为我喜欢说谎呢。”
“我认为你就是喜欢说谎。事实上,这已是无可非议的。”
“是的,我有时就得靠我的足智多谋来弥补自己的不足,”波洛天真地承认。
我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波洛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然后我们出发去克兰诺伊顿公寓。
我们被带进那间拥挤的起居室,劳森小姐忙忙迭迭地走进来,她说起话来比以往更加语无伦次。
“哦,亲爱的,波洛先生,早上好。你看,有这么多事要做——我想屋里太不整洁了。在早上六、七点种就干事了。自从贝拉到这里……”
“你说什么?贝拉?”
“是的,贝拉·塔尼奥斯来了。她半个小时以前到了这儿——还有孩子们——都给累坏了,可怜呀!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明白,她离开她丈夫了。”
“离开他了?”
“她这么说。当然,我想她这么做完全正当,真可怜呀!”
“她相信你吗?”
“呃——不能完全这么讲。事实上,她根本什么也不愿意谈。她只是反复说她离开了他,她说什么也不回到他那儿去了!”
“她是非常严肃地采取了这一步骤吗?”
“当然是了!事实上,假如他是个英国人,我就会劝她——但是,他不是英国人……而她看上去这么奇怪,真可怜呀——呃,她吓坏了。他对她干什么了呢?我相信土耳其人有时是非常残忍凶狠的。”
“可塔尼奥斯医生是希腊人。”
“是的,他是希腊人,我是说另一种情况——我的意思是,他们经常受土耳其人的残杀——或者是阿美尼亚人常遭残杀吧?但是反正都一样,我不愿意想这些事了。我认为她不应该再回到他那里去了,你说呢,波洛?我的意思是,不管怎样,她说她不愿意回去了……她甚至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哪里。”
“有这么糟糕吗?”
“是的,你明白她是考虑孩子们。她非常害怕他会把他们带回士麦那。可怜哪,她的处境真是糟糕透了。你看,她没有钱——一点钱都没有。她不知道到哪儿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她想试试自己去谋生,可说真的,你知道,波洛先生,那可不象听上去那么容易。我知道不那么容易。如果她要是受过什么专门训练还会好一些。”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她丈夫的?”
“昨天。她昨晚在佩丁顿附近的一个小旅馆过了夜。她想不出还能到谁家去,所以就到我这里来了。真可怜哪!”
“你打算帮助她吗?那你可太好了。”
“哦,你看,波洛先生。我真的觉得我有责任帮助她。但是,当然了,一切全都很困难。这个单元很小,没有住房——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目前很困难。”
“你可以让她住到小绿房子去吗?”
“我想是可以——但你看,她丈夫可能会想到那个地方。暂时我在皇后路威灵顿旅馆给她租了房间。她化名彼得夫人住在那里。”
“我明白了,”波洛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想见见塔尼奥斯夫人。你看,她昨天到我住的地方去找我,可我正好出去了。”
“哦,她找你去了吗?她没有告诉我。我就去告诉她,好不好?”
“那就谢谢你了。”
劳森小姐赶忙走出屋子。我们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贝拉——贝拉——我亲爱的。你来见见波洛先生好吗?”
我们没有听见塔尼奥斯夫人的回答,但过了一会儿就见她进屋来了。
看到她的样子真使我大吃一惊。她双眼下边出现了黑圈。两颊完全没有血色,而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她那很明显的恐惧神态。她对最小的动静也要吃惊,看上去她在竖耳静听。
波洛用最使人得以安慰的态度向她打招呼。他走向前来,和她握了握手,给她找了把椅子,并递给她靠垫。他对待这面色苍白、吓坏了的女人就象对待皇后一样。
“现在,夫人,让我们谈一谈。我想昨天你去找我了吧?”
她点了点头。
“非常遗憾,我不在家。”
“是的——你是不在家,我希望你在家。”
“你去找我是因为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事吗?”
“是的,我——我打算……”
“那么好吧,现在,我在这里,听你吩咐。”
塔尼奥斯夫人没有做出回答。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把戴在手指上的戒指转来转去。
“夫人,怎么样啊?”
她慢慢地、几乎是勉强地摇了摇头。
“不,”她说,“我不敢。”
“你不敢,夫人?”
“不敢。我——假如他知道了——他就会——哦,我就要出事的!”
“得了,得了,夫人——你这么说有点太荒唐了。”
“哦,不荒唐——根本不荒唐。你不了解他……”
“他,你指的是你丈夫吗,夫人?”
“是的,当然是他。”
波洛停了一会儿,然后说:
“你丈夫昨天来找我了,夫人。”
她脸上突然很快显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
“哦,不!你没告诉他——当然你没有!你不可能告诉!因为你不知道我在哪里。他——他说我疯了吗?”
波洛小心谨慎地回答:
“他说你——神经高度紧张。”
但她摇摇头,没有受骗。
“不,他说我疯了——或者说我就要疯了!他想把我关起来,这样我就再不能告诉别人了。”
“告诉别人——告诉什么?”
她摇了摇头。紧张不安地拧动着自己的手指,她嘟哝着:
“我怕……”
“但是,夫人,一旦你告诉了我——你就安全了!你秘密地讲出来吧!这样,事实上就自然保护了你。”
但她没有回答。她继续拧动——拧动她的戒指。
“你自己应当看到,”波洛低声说。
她喘息了一下,说:
“我怎么知道……哦,天哪,太可怕了。他多么善于花言巧语!而且他是个医生!人们会相信他而不是我。我知道他们会相信他。我应该讲出来,但没人会相信我。他们怎么能相信我呢?”
“你甚至不打算给我个机会,让我看看该相信谁吗?”
她不安地看了波洛一眼。
“我怎么知道呢?或许你是站在他那一边。”
“我谁的一边都不站,夫人,我——总是——站在真理的一边。”
“我不知道,”塔尼奥斯夫人绝望地说,“哦,我不知道。”
她继续说。她说个没完,翻来覆去地说:
“多可怕呀——这么多年了。我看到事情一再发生。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我要考虑孩子们。这象一场冗长的噩梦。现在……我决不回到他那里去了。我不让孩子们跟着他!我要到一个他找不到我的地方去。明尼·劳森愿意帮助我。她人这么好——真是太好了。没有人会比她再好了。”她没再往下说,而是很快地看了一眼波洛,然后问道:
“他说我什么了?他说我胡思乱想吗?”
“他说——夫人,他说你——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她点点头,说:
“而且他说我胡思乱想,他说了,是不是?”
“夫人,直说吧,他是这么说了。”
“就是那么回事,你看,听上去就是这样。我没有证据——没有确凿的证据。”
波洛靠在椅背上,当他又开始说话时,他的样子完全改了。
波洛叙事般地讲话,不带感情,公事公办,就象讨论什么枯燥无味的事务似的。
“你怀疑是你丈夫害死埃米莉·阿伦德尔小姐的吗?”
她很快地回答——犹如闪电:
“我毫不怀疑地说——我知道。”
“那么,夫人——你有责任把一切说出来。”
“哦,不那么容易——可不那么容易呀。”
“他是怎么杀死她的呢?”
“确切情况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把她害死了。”
“你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办法吗?”
“不知道——但是用了一种东西——他是最后那个星期天干的这事。”
“就是他去看她的那个星期天吗?”
“是的。”
“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
“那么,对不起,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因为他……”她停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我肯定是这样!”
“对不起,小姐,你隐瞒了一些事。你还有些事没告诉我吧?”
“是的。”
“那么说吧。”
贝拉·塔尼奥斯突然站了起来。
“不,不。我不能那么做。要考虑孩子们,他是他们的父亲。我不能说。我不能……”
“但是夫人……”
“我告诉你我不能说!”
她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尖叫。门开了,劳森小姐走了进来,她歪着头,显出很兴奋的样子。
“我可以进来吗?你们谈完了吗?贝拉,我亲爱的,你是不是想要喝杯茶,或者喝点汤,或者要点白兰地?”
塔尼奥斯夫人摇摇头。
“我挺好的。”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应当回到孩子们那儿去。我还没有打开包裹呢?”
“那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劳森小姐说,“我特别喜爱孩子。”
塔尼奥斯夫人突然转过脸去对着她,说:
“我不知道没有你我怎么活。你——你太好了。”
“好啦,好啦,亲爱的,别哭。事情都会好起来的。你来见见我的律师——他是个好人,非常富有同情心,他会给你指出最好的离婚办法。大家不都是这么讲,现在离婚很简单,不是吗?噢,天哪,门铃响了。我不知道是谁来了。”
她赶忙离开屋子。客厅里传来低语声。过了一会儿,劳森小姐又回来了。她踮着脚走进来,小心地把身后的门关上。她激动地、言过其实地对我们耳语:
“噢,亲爱的,贝啦,是你丈夫来了。我不知道……”
塔尼奥斯夫人向着屋子另一端的一道门逃奔过去。劳森小姐使劲地点了点头。
“对,亲爱的,你先进到那边去,然后在我把他带进来的时候,你就溜出去。”
塔尼奥斯夫人低声说:
“别告诉他我在这儿。也别说你见到我了。”
“不,不,我当然不会说。”
塔尼奥斯夫人从门口溜了出去。波洛和我赶忙也跟着溜走了。我们发现自己进到一间小餐室。
波洛穿过房间,走到通往客厅的一个门,他推开点门缝,听着。然后他招了招手,轻声对我说:
“全都清楚了。劳森小姐把他带到另一间屋子去了。”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从前门走出去。波洛尽可能不发出响声地随手关上了门。
塔尼奥斯夫人开始跑下台阶,差点儿绊了一跤,总算抓住了扶手。波洛用一只手托住她的胳膊,稳住了她。
“镇静点——镇静点。全都好了。”
我们到了前门厅。
“跟我一起来一下,”塔尼奥斯夫人令人可怜地说。看上去她好象就要晕倒似的。
“当然,我跟你去,”波洛向她保证。
我们穿过马路,转过一个拐角,来到皇后路。惠灵顿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公寓式小旅馆。
我们刚一进到旅馆,塔尼奥似夫人就一下字坐到一张豪华的沙发上。她的手按在那跳动的心口上。
波洛用手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放心,说:
“真是九死一生的脱险——是的。夫人,现在你要仔细听我说。”
“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的事情了,波洛先生。再多说,那就不对了。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相信什么。你应该对此感到满意了。”
“我请你听着,夫人。假设——这仅仅是假设——我早已知道案情的真相了。假设你能告诉我的我早已猜到了——那情况就不同了,是不是?”
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强烈的目光中饱含着痛苦。
“噢,相信我,夫人,我不是套你说出你不愿意说的事。但那样情况就可能不同了——是吧?”
“我——我想可能会不同的。”
“好。那么让我说一下。我,赫儿克里·波洛了解事实真相。我不打算现在要你承认我讲的是事实,请拿着这个。”他把早上我看到他封好的那个大信封塞给了她。“你看完之后,如果信中写的东西使你满意,你就打电话给我。我的电话号码写在信纸上。”
她几乎是极其勉强地接过了这封信。
波洛继续轻快地说:
“现在,还有一点,你应该立刻离开这个旅馆。”
“为什么?”
“你到靠近尤斯顿的康尼斯顿旅馆去。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到哪儿去了。”
“但是肯定——这里——明尼·劳森不会告诉我丈夫我在这里的。”
“你认为不会吗?”
“噢,不会的——她完全站在我这一边。”
“是的,但是小姐,你丈夫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会很容易把一个中年妇女心里的事套出来。你懂得,最根本的——最根本的是你丈夫不该知道你藏在哪里。”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波洛拿出一张纸条。
“这是地址。尽快收拾一下东西,带孩子们一起坐车到那里去。你懂吗?”
她点点头。
“我懂。”
“你应当考虑孩子们,夫人,而不是你自己。你爱孩子。”
他触到了点子上。
她的两颊微现红晕,抬起了头。她看上去不再是那个惊恐的、受苦的女人,而是个傲慢的,挺神气的女人。
“那么就这么安排了,”波洛说。
他和她握了握手,我和波洛就这样一起离开了。但是我们没走远。从一个便于了望的咖啡馆的亭子里,我们一边啜饮咖啡,一边看着旅馆的入口处。大约五分钟后,我们看到塔尼奥斯医生沿街走来。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惠灵顿。他走过旅馆,低着头在沉思,然后他转进地铁车站。
又过了十分钟,我们看见塔尼奥斯夫人和孩子们带着行李坐进一辆出租车里,然后车开走了。
“好!”波洛说。他站起来,脑子还在思考似的。“我们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可现在事情还未最后定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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