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回想起收到第一封匿名信的那个早晨。
信是早餐时分送来的,当时,时间对我来说过得非常慢,所以我做任何事都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我慢吞吞地拿起信,发现是本地寄出的,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除了这封信之外,另外还有两封信,一封显然地帐单,另一封看得出是我那个无聊的堂兄写来的,所以我先看手上的这封。
现在回想起来,乔安娜和我会对那封信特别感兴趣,倒是有点奇怪。当时,我们一点都没想到这封信引起了什么样的后果--血腥、暴力、猜疑和恐惧。
谁都不会把这些事和林斯塔克这个地方联想在一起。
自从我驾机不慎坠落之后,尽管医生和护士不断安慰我,可是我还是担心了很久,生怕这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最后他们终于替我拿掉石膏,我开始学着小心地使用四肢。后来,主治医生马可斯·肯特拍拍我的背说,一切都没问题,不过你必须乡下静养,至少要过六个月平平静静的日子。
“找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地方,不要为任何事操心,对地方政治保持一点兴趣,听听邻居的闲聊,把当地丑闻一股脑吞下去。稍后喝点啤洒,这是我给你开的药方。记住,一定要好好的静养。”
静养,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好笑。
于是,我就这么来到林斯塔克,还有小佛兹。
诺曼人征服英国的时候,林斯塔克是个重要据点,可是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它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它只是个小市镇,离主要干道三英里远,较高处还有一块沼地。
小佛兹就在去沼地的途中,是间古板、低矮的白屋,门外维多利亚式走廊上的绿漆,都已经纷纷剥落了。
我妹妹乔安娜一看到这栋房子,就认为是病人养病的最理想的地点。屋主的气质和房子十分相配,是个可爱的小老太婆,其维多利亚式的观念令人难以相信。她告诉乔安娜,“如果不是现在这种跟从前大不相同的重税”,她绝对不会想到要出租房子。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双方在租屋契约上签好字,过了不久,乔安娜和我就搬进去定居,爱蜜莉·巴顿小姐则搬到林斯塔克一名女佣(“我那个忠心耿耿的佛罗伦斯”)照管的几个房间那儿。巴顿小姐原先所用的女仆派翠吉暂时由我们使唤。派翠吉是个严肃却很能干的佣人,每天还有一个女孩在固定时间来帮她忙。
我们刚安定下来几天,林斯塔克的居民就一一正式来访。林斯塔克的每个人都有些特征--乔安娜说,“就像快乐的家族一样。”瘦瘦的律师辛明顿先生,对人很冷淡,律师太太爱打桥牌,牢骚很多,葛理菲医生皮肤黑黑的,似乎很忧郁,他姐姐恰好相反,身材高大,为人非常热心。牧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学者型的人物,老像心不在焉似的,而牧师太太脸上的表情,却是热心过度得让人奇怪。此外还有富有的业余艺术爱好者皮先生,以及我们房东爱蜜莉·巴顿小姐--典型的乡下传统老处女。
乔安娜用惊讶的神情把玩着他们的名片说:“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拜访’我们--用名片拜访!”
我告诉她:“那是因为你对乡下太不了解。”
乔安娜既活泼又漂亮,喜欢跳舞、鸡尾洒会、谈恋爱、开快车,绝对是个完完全全属于城里的女孩。
“无论如何,”她说,“我的外表总算还不太离谱吧。”
我用批评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实在无法同意。
她穿着一身米若汀特地为她设计的运动服,看起来很可爱,可是在林斯塔克这种小地方,还是太惹人注目了些。
“不,”我说:“你完全错了,应该穿褪色的苏格兰呢裙,配上羊毛短褂,或者松垮垮的羊毛夹克,戴顶毡帽,穿双厚袜子,外加又粗又硬的靴子。再说,你的脸也根本不像。”
“我的脸有什么不对?我用的是乡村褐色二号化妆系列。”
“就是这一点不对,”我说:“要是你真是乡下女孩,就只会稍微抹点粉,遮住日晒的痕迹,眉型也会完全描出来,不会只画四分之一。”
乔安娜笑着说,毕竟到乡下来住是件新鲜事,她会好好体会其中乐趣。
“就怕你以后会觉得无聊透了。”我用怜悯的口吻说。
“不,才不会呢!我受够了城市里那些吵吵闹闹的人群。我知道你不会同情我,可是保罗给我的伤害实在很深,要好久好久才能平静下来。”
我可不大相信这一套,乔安娜每次的恋爱史都一样。她特别迷恋某些自以为有天才的没骨气家伙,一个劲儿地聆听对方无止境的抱怨,努力想得到对方的承诺。可是等她发现对方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时,又觉得受到很大伤害,说她的心都碎了--直到大约三个星期之后,又会有一个同样悲观忧郁的年轻人出现,她的心境才又恢复过来。
我没把乔安娜“心碎”这档事看得很严重,不过我看得出来,到乡下来住,对她就像是一种有趣的新游戏,她热心地去回拜别人。不久,有人邀请我们喝茶和打桥牌,我们一一接受了,也同样回请别人。
对我们来说,这些活动既新奇又有趣,的确就像一种新的游戏。
而那封匿名信来的时候,我起初也觉得很惊奇很有意思。
刚拆开信的一、两分钟,我困惑地盯着它,因为信是把剪下来的印刷字体贴在一白纸上拼成的。
至于信的内容,则是用最卑鄙的字眼,表示写信的人不相信我和乔安娜是兄妹。
“嗨,”乔安娜问:“什么事?”
“一封无聊恶毒的匿名信。”我说。
我觉得非常震惊,因为谁都想不到,像林斯塔克这种善良淳朴的地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乔安娜立刻露出很有兴趣的表情,问:“哦,信上怎么说?”
我记得小说里碰到那些恶毒的匿名信,总是尽可能不让女人看,免得伤害到她们脆弱纤柔的神经系统。
可是我当时却没想到别让乔安娜看信,一听她的问话,就立刻把信递给她。
她看完信后,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只露出有趣的表情说:“真是可笑卑鄙透了,我早就听说过有匿名信这种事,可是以前从来没亲眼看过。匿名信是不是都像这样卑鄙?”
“不知道,”我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乔安娜忽然格格傻笑起来,“你对我化妆的看法一定很正确,杰利。我想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个被抛弃的女人。”
“而且,”我说:“爸爸身材高,皮肤黑,下巴瘦削,妈妈身材娇小,眼睛蓝色,有一头漂亮的秀发,我像爸爸,你却完全像妈妈,在人家眼里,我们当然不像兄妹。”
乔安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啊,我们两人一点也不像,谁都不会想到我们是兄妹。”
“确实有人这么想。”我也沉思着说。
乔安娜说,这件事又可笑又怕人,她一边用手卷起信的一角,一边问我该怎么办。
“我想,最好的办法,”我说:“就是大喊一声‘恶心’!把它丢进火里。”
说到做到,我立刻把它烧了,乔安娜拍拍手,说:“做得真漂亮,你真该上台当演员的。幸好我们还有火,对不对?”
“是啊,要是丢在垃圾桶里,就没那么戏剧性了,”我同意她的看法,“当然,我也可以点根火柴,慢慢看着它烧掉。”
“你希望东西烧掉的时候,”乔安娜说:“火偏偏就会熄掉,也许得划好几根火柴才会烧光。”
她站起来走向窗户,然后忽然转头说:“我在想,到底是谁写的?”
“也许我们永远也没办法知道。”我说。
“嗯--也许,”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无论如何,这件事实在太可笑了。你知道,我认为他们--他们还蛮喜欢我们住在这儿。”
“不错,”我说:“这一定是某个住得远些、脑筋不正常的家伙写的。”
“大概是,哎呀!真是恶劣!”
她走到外面时,我一边抽饭后烟一边想,她说得对,写信的人真是恶劣,一定是讨厌我们住下来,嫉妒乔安娜年轻成熟的美丽风采,想要恶意中伤我们。一笑置之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再深入的想想,却又不只是可笑而已。
那天早上,葛理菲医生来替我做每周一次的例行检查,我很喜欢欧文·葛理菲,他皮肤黝黑,行动略显得笨拙,但是双手却十分灵巧。说起话来很快,还有点害羞。
他表示我的伤势有显著的好转,又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对不对?是我的错觉,还是你今天早上的确受天气影响,心情不好?”
“不是,”我说:“是因为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卑鄙匿名信,所以连我嘴里都留下了一股臭味。”
他手上的袋子突然掉在地上,瘦削黝黑的面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说:“你是说,你也收到一封匿名信?”
我很有兴趣地问他:“已经有其他人收到匿名信了?”
“嗯,有一段时间了。”
“噢,”我说:“我懂了,我还以为因为我们是外地人,所以才惹别人讨厌。”
“不是,不是,跟那没关系,只不过是--”他停住口,接着又问:“信上怎么说?至少--”他忽然害羞地红着脸说:“或许我不应该问?”
“不,我很乐意告诉你,”我说:“信上只说,跟我一起搬到这儿来的漂亮女孩,不是我妹妹!我想,写信的人意思还不只这样。”他黝黑的脸气得通红,“真可耻!令妹--希望她没有因此感到不安吧?”
我说:“乔安看起来有点像圣诞树上的小天使,可是她事实上很摩登,很坚强。她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因为以前从来没碰到过。”
“我也希望没有。”葛理菲亲切地说。
“总之,”我坚定地说:“我想也只有这样做最好,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可笑了。”
“是啊,”欧文·葛理菲说:“可是--”
他停下来,我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不错,问题就在‘可是’这个关键上。”
“对,我想会。”
“当然,这种人心理一定不健全。”
我点点头,“照你看,有什么人比较可疑吗?”
“我希望自己能猜出来,可惜我也想不出谁有嫌疑。你知道,匿名信这种讨人厌的东西,可能有两种起因,第一种是针对某个人或某些特殊的人,写信的人心里怀有某种恨意,于是采取一种卑鄙狡诈的手段寄出匿名信。虽然可耻可恨,但是写信的人不一定心理有病,也很容易追查出来。可能是被解雇的佣人,或者嫉妒的女人等等。但是如果收信者很平凡,没什么特征,情形就比较严重了。”
“寄信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只想达到破坏别人的目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写信者的心理不健全,而且兴趣会越来越浓。当然,最后总会追查出来(多半是最不可能的人),就是这么回事。去年,本郡另外一边也发生过这种事,后来查出来是一个大布庄附设女帽部的主管做的。谁都想不到,那么一个安静、优雅的女人--已经在那儿服务好几年了。”
“以前我在北方实习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结果发现只是私人恩怨。可是,尽管我看过几次这种事,现在还是忍不住有点怕!”
“这件事已经发生一段时间了吗?”我问。
“我相没多久,当然,也很难说,因为接到匿名信的人都不会到处宣扬,多半都扔进火里。”
他停了停,又继续说:“我自己就收到一封,辛明顿律师也收到一封,还有一、两个可怜的病人也跟我提起收到匿名信的事。”
“意思全都差不多吗?”
“嗯,可以这么说,全都是有关性方面的事,这是最大的特征,”他笑了笑,又说:“辛明顿先生的罪名,是跟他的女职员有奸情--可怜的老金区小姐至少有四十岁了,带着夹鼻眼镜,牙齿又像兔子一样。辛明顿把信直接交给警方。我那封匿名信上,骂我没有职业道德,跟女病人乱来,还若有其事地把细节写得很清楚。信的内容都很幼稚可笑,但是居心却很恶毒。”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总而言之,我很害怕,你知道,这种事可能会变得很危险。”
“我想是的。”
“你看,”他说,“这些信虽然很幼稚、很恶毒、可是迟早总有一封会说到某个人心里的致命伤,到时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也怕那些迟钝、好猜忌、又没受过教育的人,可能会产生不良的反应。他们只要看到白纸黑字,就认为是真的,所有麻烦也都会产生。”
“这封信没什么水平,”我想了想,说:“我想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写的。”
“喔?是吗?”欧文说着就离开了。
事后当我想他那句“是吗?”时,感到相当困惑。
※ ※ ※
我不想假装那封匿名信没让我感到任何不快,事实上的确有。但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忘了这回事了。你看,我当时并没有把那封信看得很严重。我记得当时还告诉自己,也许在这种偏僻的小村庄经常发生这种事。写信的人可能是个神经质又爱幻想的女人。无论如何,要是所有匿名信全都像我们接到的那封一样幼稚可笑的话,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
第二件“意外”--要是能这么说的话--大概发生在一个礼拜之后。
派翠吉不高兴地嘟着嘴告诉我,每天来帮忙的女孩碧翠丝,那天没办法来。
“我猜,先生,”派翠吉说:“她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我不大清楚派翠吉指的是什么,猜想大概是胃痛什么的,于是对派翠吉说,我感到很难过,希望她早点复元。
“她身体好得很,先生,”派翠吉答道:“是心里不舒服。”
“喔?”我用困惑的语气说。
“因为她接到一封信,”派翠吉说:“信上暗示了一些事。”
派翠吉严肃的眼神,使我明白信上的暗示一定跟我有关。老实说,要是在街上碰到碧翠丝,我恐怕连认都认不出她来,因为我对她实在很陌生,所以当时就感到很不高兴。像我这样行动不便、得靠两根拐杖步行的人,还在什么精神去骗镇上女孩子的感情。
我生气地说:“真是无聊透了!”
“我跟她母亲也是这么说,”派翠吉说:“‘只要我在这个家里负责,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至于碧翠丝,’我说:‘现在的女孩子,跟从前不一样了,要是她到别的地方去,我就不敢保证什么了。’可是事实上,先生,碧翠丝那个在修车厂做事的朋友,也收到一封这种脏信,他的表现就很不理智。”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我怒冲冲地说。
“我认为,先生,”派翠吉说:“她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来我们这儿帮忙了。我说啊,要不是她担心有什么事给人掀出底牌,就不会真的那么生气了。我早就说过,无火不生烟。”
当时我没想到,日后我会对这句成语那么深恶痛绝。
那天早上,我到镇上去散步。阳光普照,空气清新活泼,带着春天的甜美气息。我拿起拐杖,坚决地拒绝乔安娜陪我同行,开始独自上路。
不过我们事先说好,她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开车到镇上来接我回家吃午饭。
“这么一来,你应该可以跟林斯塔克的每一个人聊聊,消磨这一天的时间了。”
“我相信,”我说:“到时候我一定见过镇上该见到的每个人了。”
早上的大街,是上街买东西的人碰面的地方,大伙儿在这里交换消息。
不过,我到底没能自己一个人走到大街上。才走了两百码左右,后面就响起脚踏车铃声,还有煞车声,接着梅根·亨特多少有点莽莽撞撞地从车上跳下来,跌在我身旁的地上。
“嗨!”她一边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跟我打招呼。
我很喜欢梅根,而且一直对她觉得有点莫名的可惜。
她是辛明顿律师的继女,辛明顿太太前夫的女儿。很少有人提起亨特先生(或船长),或许是人们宁可忘了这个人。据说他对辛明顿太太很不好,婚后一、两年,她就跟他离婚了。她能够独自谋生,跟年幼的小女儿定居在林斯塔克,最后终于嫁给本地唯一合格的单身汉理查·辛明顿。
他们婚后生了两个男孩,父母亲很疼爱这两个孩子。我有时候想,梅根偶尔一定会觉得自己在家里格格不入。她一点也不像她母亲,后者身材瘦小,没有精神,老用一种微弱忧郁的声音谈仆人的困难和她自己的健康。
梅根是个高大笨拙的女孩,虽然她事实上已经二十岁了,可是看起来还像个十六岁的女学生,一头不整齐的褐发,浅棕色的眸子,脸庞瘦削,笑起来倒还很可爱。她的衣服很邋遢,一点也不吸引人,经常穿着有破洞的麻线袜。
我今天早上忽然发觉,与其说她像个人,还不如说像匹马。事实上,她要是稍加刷洗,必然是一头很好的马。
她像往常一样,用那种上气不接下气匆匆忙忙的口气对我说:“我到农场去过了--你知道,赖舍的农场,去看看他们有没有鸭蛋。他们最近养了一大堆小猪,好可爱哟!你喜不喜欢猪?我好喜欢,连它们的臭味都喜欢。”
“照顾得好,猪就不应该在臭味。”我说。
“是吗?可是这附近的猪全都有臭味。你是不是要走到镇上?我看到你只有一个人,所以想停下来陪你走,就是停得太匆忙了。”
“你把袜子都弄破了。”我说。
梅根用很后悔的表情看着右腿,说:“是啊,不过反正本来就破了两个洞,也没太大的关系,对不对?”
“你从来不补袜子吗?梅根。”
“偶尔,要是被妈逮住的话,可是她很少注意我--所以我还算运气蛮好的,对吗?”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我说。
“你是说我应该像你妹妹一样,打扮得像个洋娃娃?”
我不喜欢她这样形容乔安,答道:“她看起来干净、整齐、很讨人喜欢。”
“她实在太漂亮了,”梅根说:“一点都不像你,对吗?怎么会呢?”
“兄妹不一定很像。”
“喔,当然,我和布利安或者柯林都不大像,他们两个人彼此也不大像。”她停了停,又说:“很可笑,对不对?”
“什么很可笑?”
梅根简单地答道:
“家人啊。”
我想了想,说:“我想是吧。”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儿,梅根用咯带羞怯的口吻说:“你会驾飞机,是吗?”
“是的。”
“所以才受了伤?”
“嗯,飞机不小心坠落了。”
梅根说:“这里没有人会驾飞机。”
“喔,”我说:“大概没有。你喜欢学开飞机吗?梅根。”
“我?”梅根似乎很意外,“老天,不喜欢,我一定会晕机。我连坐火车都会晕车。”
她停了停,用一种孩子气的直率问:“你会不会好起来,继续驾飞机?还是永远都会有点残废?”
“医生说我会完全复元。”
“对,可是他是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呢?”
“我想不是,”我答道:“老实说,我很有信心,也相信他的话。”
“那就好,可是的确有很多人都爱说谎。”
我没有说话,默默承认这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梅根用一种犹似法官的口吻说:“我好高兴,我本来以为你会因为担心一生残废而脾气不好--不过要是天生如此情形就不一样了。”
“我没有脾气不好。”我冷冷说。
“喔,那是很性急吧。”
“我性急是因为我迫切地希望赶快复元,可是这种事是急不得的。”
“那又何必着急呢?”
我笑道:“亲爱的女孩,难道你对即将发生的事从来不会迫切盼望吗?”
梅根想了想,答道:“不会,何必呢?没什么好着急盼望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被她那种绝望的口气吓了一跳,温和地对她说:“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干嘛?”
她耸耸肩,“有什么事可做呢?”
“你没有任何嗜好吗?不玩任何游戏吗?没有任何朋友吗?”
“我不擅于玩游戏,这附近没几个女孩,认识的那些我又不喜欢,因为他们认为我很讨人厌。”
“真荒唐,她们为什么那么想?”
梅根摇摇头。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大街上了,梅根尖声说:
“葛理菲小姐来了,这个女人最讨厌了,老是要我参加那个可笑的团契,我讨厌参加团契。干嘛穿上一大堆衣服,戴上徽章,去做自己还不大会做的事?我觉得好愚蠢。”
大致说来,我很赞成梅根的说法,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表示同意,葛理菲小姐已经走到我们面前了。
这位很得意自己那个不恰当的名字--爱美--医生姐姐,跟她弟弟完全不同,自信十足。她的声音低沉,有一种对饱经风霜男性的吸引力。
“嗨,两位,”她挡住我们,说:“真是个舒服的早晨,对吗?梅根,我正想找你帮忙,替保守协会写一些信封。”
梅根呢喃了一些拒绝的话,掉过脚踏车龙头,溜向“国际商店”那边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葛理菲小姐看着她的背影说:“懒骨头,每天只上游荡,浪费时间,对可怜的辛明顿太太一定是一项很大的考验。我知道她母亲已经试过好几次,要她找点事做--你知道,打字、速记、烹饪,或者养点安哥拉兔子,她实在需要找点事来调剂一下生活。”
那或许是真的,可是想到梅根,我就觉得我应该坚决拒绝爱美·葛理菲的任何建议,因为光是她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就够叫我生气的。
“我认为人不应该人偷懒,”葛理菲小姐又说:“尤其是年轻人。梅根既不漂亮又不迷人,有时候我会认为她像个白痴一样,真让她母亲失望透了。她父亲--你知道,”她放低了声音继续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母亲一直担心这孩子会像他,心里痛苦得不得了。哎,总而言之,我说过,一种米养百种人。”
“幸好。”我答道。
爱美·葛理菲“高兴”地笑了。
“是啊,要是所有人全都一个模样,也不行啊。可是我不喜欢看任何人不好好过日子,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也希望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别人跟我说,你一年到头都住在乡下,一定烦死了,我说才不会呢!我一年到头都忙,也一年到头都很快乐。乡下也常常会发生很多故事,我的时间全都给占满了,要忙团契、学校里的事,还有各种委员会的事,连照顾欧文都没时间。”
这时,葛理菲小姐看到街对面又来了一个熟人,呢喃了几句她认识对方之类的话,就蹦蹦跳跳地过街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朝银行那边走去。
我一直觉得葛理菲小姐过于盛气凌人。
我到银行顺利地办完事后,又到“贾伯瑞斯及辛明顿律师事务所”办公室。我不知道贾伯瑞斯这个人到底还在不在世,反正我从来就没看过他。我被引进理查·辛明顿专用的办公室,里面有一种成立多年的律师事务所的那种气息。
房里有许多契约箱,分别标着“何普夫人”、“爱佛拉德·卡尔男爵”、“威廉·叶士毕·何斯先生(已故)”……等等,一望而知是郡里有名望的家族,也联想到这家律师事务所处处合法,历史悠久。
辛明顿先生低头望着我给他的文件时,我看着他想道:如果辛明顿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曾经遭到不幸的话,那么这第二度婚姻必然相当令她安心。理查·辛明顿是那种令人打心眼里尊敬的典型,绝不会让妻子感到片刻不安。长长的颈项中,有个明显的喉结,略带苍白的脸上,镶着直挺的长鼻子。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及好父亲,可是却似乎过于冷静了些。
一会儿,辛明顿先生开口说话了,他说得很清晰很缓慢,显出他是个理智而聪明的人。
我们很快就把事情处理完了,我一边起身一边对他说:“刚才我和您的继女一起走到镇上来。”
好一会儿,辛明顿先生看来好像不知道他的继女是谁,接着才笑道:
“喔,喔,当然--梅根,好--呃--已经毕业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们一直想替她找点事做--对,找点事做。可是当然啦,她还小,而且正如别人所说的,她的心理还不如她实际年龄大。”
我走出他有办公室,外面长凳上坐着一位老人。费力地填写着什么;一个瘦小、脸颊下垂的男孩;还有一个带着夹鼻眼镜的卷发中年妇女,在打字机上匆忙地打东西。
如果这就是金区小姐的话,我的确同意欧文·葛理菲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间决不可能有什么感情纠葛。
接着,我走到面包店,要了一条葡萄干土司,一会儿,我就拿到一条“刚出炉的新鲜面包”--我把面包捧在胸前,果然立即传来一股温热。
走出面包店,我在街上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希望看到乔安娜开车过来。刚才走了那么一大段路,我已经相当累了,而且手上又撑拐杖又捧面包,走路的样子,实在有点可笑。
可是左瞧右瞧就是没有乔安娜的影子。
突然,我高兴而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从马路那边缓缓走来一位女神,除了“女神”,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那么完美无瑕的五官,活泼可爱的金色卷发,以及高挺秀丽的身材,对这个名词的确当之无愧。她轻飘飘地向我走近,好像不费任何力气。
真是个耀眼,令人难以相信,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女孩。
就在我极端兴奋的当儿,有什么东西掉了--是那条葡萄干土司从我手臂里掉了下去。我俯身去捡,拐杖却又掉在地上,我滑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那个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我,把我扶起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多--多谢你,真--真是抱歉。”
她捡起土司,和手杖一起交还给我,然后亲切愉快地笑道:“没什么,一点也不麻烦,别放在心上。”而那种魔力却在平淡、能干的声音中消失了。
好看、健康,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
我忽然想到,要是上帝也赋予特洛伊城的美女海伦这么平板的声音,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
真奇怪!一个女孩子不开口的时候,能使你心灵深处震撼激荡不已,可是她一开口,所有那些神奇的力量全都不存在了。
不过我也碰到过相反的情形,有一次我遇到一个瘦小平凡的女人,谁都不会回过头再看她第二眼,可是当她一开口,一切都不同了,仿佛空气中忽然散发出某种魔力,就像埃及艳后克丽奥佩拉再现一样。
乔安娜把车停在我身边,我却没注意到,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没什么,”我尽力集中精神,说:“我正在想特洛伊城的美女海伦和一些其他人。”
“在这种地方想?真好笑!”乔安娜说:“你看起来好奇怪,把土司面包抱在胸前,张大嘴傻傻地站着。”
“我是吓了一跳,”我说:“我刚才神游了特洛伊,却又突然回到现实里。”
我指着那个优雅而逐渐飘远的背景,问乔安娜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乔安娜看了那个女孩一眼,说是辛明顿孩子的保姆兼家庭教师。
“就是她让你吓了一跳?”她问:“长得很漂亮,就是没什么内涵。”
“我知道,”我说:“只是个漂亮女孩罢了,我刚才还以为她是维纳斯再世呢!”
乔安娜打开车门让我上去。
“很好笑,不是吗?”她说:“有些人长得很好看,却没有半点吸引力,就像那个女孩,真是可惜!”
我说她如果当了保姆兼家庭教师的话,情形恐怕也一样。
※ ※ ※
那天下午,我们到皮先生家喝下午茶。
皮先生是个女人味很重的矮胖男人,对他所收集的德勒斯登牧羊女像及年代不同的家具非常喜爱。
他住在宗教改革时代所破坏的一块废墟附近。
他的房间一点都不像个男人的房间,窗帘和椅垫都是用最昂贵的柔色丝料做成的。
皮先生一边对我们展示解说他收藏的珍品,一边抖动着他肥胖的小手。说到他从意大利威洛纳把那些宝贝带回来的情形,他的声音更升到了高八度。
乔安娜和我都很喜欢古玩,所以也很了解他的心情。
“能够得到两位这么有见识的人加入我们的小团体,真是太荣幸、太荣幸了。你们知道,这附近的那些好人,都只是些淳朴的乡下人,对艺术品一点都不懂,也没有丝毫兴趣。他们的房子里啊--看了真会叫你流眼泪,亲爱的小姐,我敢保证一定会让你伤心得痛哭流涕。或许--你已经有过亲身体验了吧?”
乔安娜摇摇头,说还没有。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皮先生又说:“就是爱蜜莉·巴顿小姐的房子,也很有吸引力,她收藏了几样好东西,相当好,其中有一、两件真可以说是一流的。她本人也有鉴赏力--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好。我有时候也担心,她喜欢把东西保持原状,倒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是因为她母亲以前一直是那样保持着。”
他又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声音也变了,从一个全神贯注的艺术家,变成平淡单调的闲聊:“你一点都不认识她们一家人?不认识?--噢,是房屋掮客介绍的。可是,亲爱的,你‘实在应该’认识那一家人!我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她母亲还在世。实在是个很难令人相信的人--太难、太难相信了!‘怪物’!完完全全的怪物!那种老式的维多利亚怪物,全心全力照顾她女儿,对,就是这么回事。她的身材很高大,五个女儿就整天围在她身边。‘我家那些女孩呀!’她老是这么提起那些女儿。‘女孩!’老天,当时,最大的那个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那些笨女!’她偶尔也会这么叫她们。她们就像黑奴一样,跟在她身边拿东西、当应声虫。到了晚上十点,她们一定得上床睡觉,卧房里不准升火,也不准邀请朋友到家里来玩,真没听过这种事。你知道,她看不起她们,因为她们没结婚。可是事实上像她那样安排她们的生活,她们根本不可能碰上什么人。我相信爱蜜莉或者爱妮斯曾经跟一个副牧师有过感情,可是他的家庭环境不够好,做妈妈的马上就阻止了这件事!”
“听起来像小说一样。”乔安娜说。
“喔,亲爱的,一点都没错。后来,那个可怕的老女人死了,当然,‘那时候’还不算太迟。她们只是继续住在那儿,低声谈论妈妈希望她们过的日子。就连整修她的房间时,她们都觉得仿佛亵渎了什么神圣的东西。不过她们就那样安安静静的在那个住下去,倒也能够自得其乐。可惜,她们的体力都不很好,一个个相继死了。爱迪丝是染上流行感冒死的。咪妮动了一次手术,始终没有复元,也接着死了。可怜的玛柏中风之后,爱蜜莉全心全力地照顾她,事实上,那个可怜的女人除了照顾她整整十年之外,什么事都没做。她是个可爱的人,你不觉得吗?就像一件德勒斯登的古物一样,可惜她遭到经济困难--不过当然啦,所有的投资全都贬值了。”
“我们住在她屋子里,老觉得有点可怕。”乔安娜说。
“噢,别这样,亲爱的小姐,不要存着这种想法。她那个亲爱的佛罗伦斯对她非常忠心,她也亲口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了。”
“那间房子,”我说:“有一种很令人感到安慰的气氛。”
皮先生迅速瞄了我一眼。
“喔?是吗?你真的觉得这样?这一点倒很有趣。我不知道,你明白,是的,我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皮先生。”乔安娜问。
皮先生伸伸他的胖手,说:“没什么,没什么。有时候,人就是不太明白某些事情。你知道,,我很相信气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感觉,对墙壁和家俱都有某种印象。”
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看看四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儿的气氛。奇怪的是,我仿佛觉得它什么气氛都没有,这才是最值得人注意的事。
我一直思考着这一点,所以没有留意到乔安娜和主人之间的对话。直到乔安娜开始向主人道别,我才仿佛突然清醒过来,立刻回到现实里,也向主人道别。
我们一起走到大厅,快到前门时,一封信从信箱口掉进来,落在地板上。
“下午的信送来了,”皮先生一边捡起信,一边说:“好了,亲爱的年轻人,你们还会再来,对不对?能跟有见识的人聊聊真好,你们知道,在这种平静的小地方,从来都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说完,他跟我们握了两次手,又用夸张的小心动作扶我上车。乔安娜发动车子,小心绕过一块草地,然后打直方向盘,伸手向站在门前阶上的主人道别,我也俯身向前对他挥挥手。
可是我们的道别却没受到主人注意,皮先生打开信封,站在楼梯上看起信来。
乔安娜曾经形容他像一个粉红色的可爱胖天使,他此刻看起来仍然很胖,却一点都不像天使了。他的脸胀成紫黑色。因为生气和惊讶,而扭曲得变了型。对了,还有恐惧。
同时,我也发觉那个信封相当眼熟。不过我当时并没想到那代表什么,就像有时候我们会下意识地注意到某些事情,却不知道自己正在注意。
“老天,”乔安娜说:“这个可怜的宝贝怎么了?”
“我猜,”我说:“恐怕又是那双隐藏的怪手在作怪。”
她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车子都偏了方向。
“小心点,大小姐。”我说。
乔安娜重新注意着路面,一边皱眉说:“你是说像你接到的那封一样。”
“我是这么猜想。”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乔安娜问:“看起来就像英国所能找到的最纯洁、最安静、最和谐的一小块乐土。”
“套句皮先生的话,这块宁静的小地方,从来都不会发生任何事,”我插嘴道:“可惜他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偏偏在这当儿出了事。”
“杰利,”乔安娜说:“我--我想我不这种事。”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这种事……
这么一个安静详和的快乐村镇--谁想到背后却隐藏着某种邪恶……
这时候,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已经有了预感……
※ ※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有一天,我们到辛明顿家玩桥牌。辛明顿太太谈到梅根时所说的一番话,使我感到相当困惑。她说:
“这个可怜的孩子太笨了。孩子们都一样,刚离开学校,还没完全长大之前,都是这样子。”
乔安娜亲切地说:“可是梅根已经二十岁了,对吗?”
“喔,对,对,当然。可是,她的心理还不够成熟,完全像个小孩子。我学觉得这样很好,女孩子最好不要成熟太快。”她笑了笑,“我想,所有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要长大。”
“我不懂为什么,”乔安娜说:“可是要是一个人有个小孩,身材已经长得很高大,智力却始终停留在六岁,实在是有点别扭。”
辛明顿太太看来不大高兴,说柏顿小姐不应该按字面解释别人的话。
我觉得乔安娜的问话没什么不对,或许是因为我并不很喜欢辛明顿太太。在她那有气无力略带往日残余风韵的面貌之后,我想,必然隐藏着自私贪婪的本性。
乔安娜不怀好意地问辛明顿太太,是不是要为梅根举行一次舞会。
“舞会?”辛明顿太太看来既惊奇又觉得好笑,“噢,不,我们家不喜欢那种事情。”
“我懂了,只举行网球比赛那些的。”
“我们家网球场也好几年没人用了,理查和我都不打网球。我想,或许等男孩子长大之后--喔,梅根会有很多事做的。你们知道,她只要无所事事地到处逛逛,就觉得很高兴了。我看看,该我出牌了吧。”
我们驾车回家时,乔安娜不高兴地用力踩在变速板上,车子猛然向前一跳,“我真替那个女孩难过。”
“梅根?”
“是啊,她母亲根本不喜欢她。”
“噢,别想得太远,乔安娜,情形没那么严重。”
“不,本来就是这样,很多做母亲的都不喜欢自己的子女。梅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一定很尴尬,因为她扰乱了辛明顿式的生活方式。没有她,这种生活才完整,对一个敏感的人来说,这是最难过的感受--而她,就是一个敏感的女孩。”
“嗯,”我说:“我想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
乔安娜忽然顽皮地笑了笑,说:“那个女家庭教师的事,对你真是可惜。”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庄严地说。
“胡说,你每次看她的时候,脸上就露出男性的懊恼。我同意你的看法,这真是暴殄天物,而这附近也没有其他人配得上你--除非你去追爱美·葛理菲。”
“上帝原谅你,”我耸耸肩:“无论如何,你又何必那么替我的恋爱操心?你自己呢?亲爱的女孩,你在这儿也需要有一点娱乐,可惜就是没有天才落魄到这个地方,看来你只好投进欧文·葛理菲的怀里,他是这儿唯一合格的男性了。”
乔安娜摇摇头,说:“葛理菲医生不喜欢我。”
“他没什么机会见到你。”
“他已经看得够清楚了,只要在街上老远看到我,就会绕到对街去。”
“真是奇怪的反应,”我同情地说:“也是你最不习惯的一种反应。”
乔安娜默默驾车进入小佛兹的大门,来到车房。
她说:“你说的也许有点道理,任何人都用不着特别走到对街避免见我,那们实在太没礼貌了。”
“我懂了,”我说:“你要用冷静的头脑猎取那个男人。”
“嗯,我不喜欢别人逃避我。”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下车,撑好拐杖,又对我妹妹忠告道:
“我告诉你,小女孩,欧文·葛理菲可不像你过去那些温驯、爱发牢骚的年轻艺术家。要是你这次稍不小心,一定会惹上麻烦。那家伙可能很危险喔!”
“喔?你真的这么想?”乔安娜的声音中似乎带着雀跃期盼的心情。
“放那个可怜的家伙一马吧。”我严厉地说。
“那他在街上看到我,又何必绕到对街去呢?”
“你们女人全都一样,抓住一点就死不放松。要是我没弄错的话,他姐姐一定也会跟你作对。”
“反正她早就不喜欢我了。”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是来找安宁平静的,我希望我们能够切实做到。”
可是事实上,“安宁”和“平静”却是我们最难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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